遭遇产业转移的赵村:空间视角下的农政问题①

2018-10-15 01:54
关键词:县城村民空间

潘 璐 李 华

产业转移是发生在不同经济发展水平区域之间的一种重要经济现象,狭义上是指企业将部分或全部生产功能由原生产地转移到其他地区,而更为宏观的产业转移则是一定时期内由于区域间产业竞争优势消长转换而导致的产业区位重新选择的结果,是产业发展在空间上的重构[1],其本质是经济全球化条件下世界产业布局的改变而导致的全球范围内的产业结构调整。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跨国金融资本的出现进一步促成了劳动的新的空间分割,传统的制造业生产区域逐渐转型为行政和服务功能区,而工业生产则逐渐转移到全球经济中原本以农业生产为主的地区[2]。在世界范围内,劳动力密集型、资源密集型和高能耗高污染型产业由经济发达地区向经济欠发达地区的转移,已成为一种普遍性的现象。

中国区域经济的空间分布已经越来越紧密地受到经济全球化和世界市场的影响。早在20世纪80年代,美国、日本的化工、电镀、冶金、制革、漂染等严重污染产业,就相继向我国的珠三角和长三角地区转移。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之后,国际市场的低迷更是对我国东部沿海发达地区的出口经济产生了重大冲击,再加上劳动力、土地、环境等成本的上升,东部地区的产业,特别是劳动密集型产业面临着转型或转移的巨大压力。在此背景下,资源、劳动力密集型产业逐渐由东部地区向中西部地区转移,资本密集型产业也渐有向中部地区迁移的趋势。从2007年到2010年,东部地区净转出能源密集型和劳动密集型产业总产能达到4 133亿元和4 533亿元,分别相当于2007年能源密集型产业总产值和劳动密集型产业总产值的8.02%和5.64%。从空间分布来看,东部地区主要向资源富集的西部地区(如内蒙古、宁夏、陕西、贵州等)转移能源密集型工业,向中部地区(如河南、安徽、湖南、湖北、四川等)转移劳动密集型产业。与此同时,大部分资本和技术密集型企业仍然流入、聚集在东部地区[1]。

除了企业追求利润最大化、拓展资本积累空间的内生要素之外,政府在地方和区域经济发展中的调控作用是不可忽视的外部力量。20世纪60年代,大量与国防有关的重化工业随“三线建设”由沿海地区转移到了中西部地区;90年代,在“东锭西移”政策的指导下,上海的纺织产业也将约万锭的棉纱生产能力转移到了新疆地区[3];进入21世纪,“西部大开发”和“中部地区崛起”等均为工业的空间迁移和重组提供了支持性的政策环境。在产业转移过程中,中西部地区各级政府在工业化与城市化发展目标的驱动下加快出台各项招商引资政策、承接来自东部的过剩资本。资本的区域流动和产业转移往往实现了承接地政府税收、工业产值和资本增殖的共赢。

产业转移在拉动承接地经济增长的同时往往带来了同样显著的环境污染问题。转移而来的首先是一些劳动密集型或者资源密集型的产业,这类产业要么集中地使用当地的自然资源,破坏生态;要么是污染较严重,排放的废气、废水等破坏环境[3]。承接地政府出于经济发展的考虑不愿意放弃污染企业,同时还存在环境法治失灵的问题[4]。环境污染问题往往是随产业转移的步伐同步显现的。据统计,在2004年中部崛起战略实施之后,各种重污染产业向中部转移的趋势越来越明显。中部六省的废水重污染行业产值、二氧化硫重污染行业产值、烟尘重污染行业产值占全国比重分别从2004年的14.3%、17.8%、16.5% 上升到2010年的17.8%、20.1%和19.0%。在中部省份江西,随着承接产业规模的增大,工业废水、废气和固体废弃物的排放量也在日益增加,2003—2010年排放量分别增长181.3%、169.0%和145.2%[5]。

然而,与环境污染相比,中西部地区地方政府更关心的是产业转移带来的经济增长与工业化发展。江西省永县通过招商引资的优惠政策和工业园区建设吸引了大量东部转移企业落户,实现了当地工业化的快速发展。然而与之相伴的环境污染也一步步进入企业周边村庄、转嫁给了乡村人口,并深刻地形塑了村庄的农政问题:农业生产、人口流动、农村家庭的再生产乃至村庄的权力结构由此呈现出一系列新的特征和变迁趋势。本文讲述和展示的正是产业转移之后江西省永县赵村所遭遇的一系列农政问题:来自城市部门的工业资本影响和形塑着村庄农业经济的发展与乡村人口的流动,通过对乡村的剥夺实现了自身积累,农村社会与农民生活却因此走向衰落。本研究的资料均来自2016年7—8月研究团队在江西省永县的实地研究。

一、产业转移与经济增长空间的形成

作为中部地区的重要省份之一,改革开放之后的近20年中,江西省的农业经济在国民产值中占据很大比重,工业化水平较低。2001年,江西省明确提出“实现江西在中部地区崛起”的战略目标,把“三个基地,一个后花园”作为经济发展的定位,即把江西建设成为承接东部产业转移的基地、优质农副产品供应的基地、劳动力输出的基地和旅游观光的“后花园”[3]。到2003年,在江西的产业结构中,农业比重下降了个3.5百分点,工业比重上升了7.3个百分点,农业比重首次降到20%以下,长期以来主导江西省的农业经济开始转向工业经济,出现工业主导型的增长格局①黄新建:江西跨上了新台阶,江西日报,2004-02-01。。江西全省工业化进程的明显提速,一时间被称为“江西现象”,引起广泛关注。

“江西现象”的秘诀之一就在于利用自身独特的空间地理区位和资源优势承接东部产业的转移。受国内产业结构调整、沿海土地等资源要素价格上升、环境压力加大的影响,长珠闽地区产业加速向内陆地区转移,而江西丰富的土地资源、矿产资源以及廉价的劳动力成本、政府招商的优惠政策,无疑构成了东部产业转入的强大拉力。来自东部地区的转移产业以劳动密集型和资源密集型为主,主要是对资源能源依赖性较强的上游,如劳动力密集型的玩具、制衣、制鞋产业和耗能较大的陶瓷、水泥产业,以及矿产资源加工产业。从2001年到2009年,江西省利用外资数量年均增长37.1%,利用国内资本翻了5番。工业园区已经成为支撑江西经济发展和承接产业转移的重要平台。从2001年到2008年,工业园区投产企业增长3.2倍,主营业务收入增长了37.3倍,工业增加值增长了26.7倍[6]。

位于江西省中部的济市永县也在全省工业化和产业转移的浪潮中实现了经济的快速增长。这个交通并不便利、没有高速、不靠国道的中部县城,却在吸引企业落户和外部投资方面政绩突出。除了拥有丰富的金属矿产和中药材资源之外,永县招商引资的关键法宝就在于努力为资本降低制度成本,以税收、行政收费、用电、用水、用工、用地方面的各种优惠政策营造适宜资本投资和积累的空间,从而为当地的工业化发展创造“增长的空间”。在永县,企业用地和征地由政府统一规划进行,以6.4万/亩①1亩约等于0.067公顷,本刊注,下同。的价格出让给企业。同时,政府给予企业4.4万元/亩的补贴用于产业扶持、购置设备和进行固定资产投资,所以土地出让金实际上只有2万元/亩。此外,政府对入驻企业还给予税收奖励,企业交税达到一定额度后由企业提出申请,按相应比例返还部分税收。在21世纪初招商引资刚起步的时候,政府采取了诸多优惠政策“服务老板、服务企业工作人员,经常特事特办,为入驻的企业开绿灯。因此,老板们对我们县就很有信心,也愿意口口相传、做广告”②信息来自永县工业园区管委会万主任访谈。,于是也就有了永县特色的“以商引商”,靠口碑不断吸引外部资本入驻投资。经过十余年的发展,到2013年,永县工业园区已入住企业165户,其中年收入达2 000万元以上的规模企业79户,累计安置就业约2万人,园区实现主营业务收入183.04亿元,税收金额9.2亿元。其中,碳酸钙新材料、有色金属精深加工是永县的两大主导产业。以碳酸钙为特色的非金属产业集群集聚了5家产值过亿元的规模企业;以资源循环利用为支撑的有色金属精深加工产业集群集聚了3家产值过十亿元的规模企业。两大主导产业2013年的主营业务收入达84.5亿元,占园区比重的46.2%③信息来自永县工业园区管委会万主任访谈。。

作为永县工业巨头的有色金属精深加工业又被称为循环经济产业,主要是回收废弃电瓶、电器进行金属提炼,也从工业废渣、尾矿渣中提炼金属。由于金属提炼需要很多专业设备,提炼尾矿对技术要求也比较高,所以园区对循环经济企业的规模和税收要求更高,小厂子是不让进驻的。循环经济园区由于地处永县城西南部而通常被当地人称作“西区工业园”。目前已落户利强有色金属有限公司(简称为利强公司)等4家企业,主要以铜、铅、锌等重金属回收和加工为主。永县的循环经济单个产业贡献了全县近1/3的工业收入,也是济市三大百亿产业集群之一④关于利强公司的信息来自光明经济2015年5月24日的网络报道。因涉及该公司的敏感信息,故隐去新闻标题和链接。,其中的利强公司更是当地的创利龙头企业,是业界的民营企业巨头之一。自2002年由浙江转移到永县之后,利强公司的规模和产值不断扩大。2011年,该公司的品牌获准进入伦敦金银市场交割名单;2012年12月,公司成功上市;该公司也获得了江西省纳税百佳企业的称号⑤关于利强公司的信息来自今视网2013年11月18日的网络报道。因涉及该公司的敏感信息,故隐去新闻标题和链接。。利强公司还在西藏、陕西等多地设有多家分公司,年产值达到20亿元①中国十大白银企业.希财网,http://www.csai.cn/baiyin/701169.html。。在永县170多家工业企业每年缴纳的13亿税收中,仅利强公司一家年利税就达2亿之多。

表1 永县工业园2013年各产业主营业务收入

二、产业转移对农业生产空间的挤压

永县的循环经济工业园地处国道和高速公路附近,交通十分便利。园中的四家主要企业都是产业转移的结果,其中三家公司是从浙江迁来的,一家公司是从河南迁来的。规模最大的利强公司,是在当地政府的邀请下,2002年由三位浙江商人投资600多万元落户在县城南郊工业园的。随着城镇化的发展,南郊工业园所在的县城周边区域被规划为商品房住宅区,人口密集,金属冶炼产生的气味和烟尘污染对县城居民会产生较大影响。另一方面,有色金属企业的生产规模也在不断扩大。于是,县政府2007年对有色金属产业的发展进行了重新规划,在白乡规划建设了西区工业园,对有色金属企业进行迁移。利强公司又投资8 000万元在西区工业园进行扩建,2008年建成投产。循环经济工业园区之所以选在白乡境内,一方面是由于白乡位于县城下游,“工业集中肯定会有污水、废气,而当时环保要求没那么严,企业采用的都是直排。考虑到河水自净需要一段距离,所以放在了县城下游。即便现在,西区也只有简易的生活污水处理厂,在生活用水水费中每吨加收8毛钱的污水处理费。另一方面,园区用地主要是山地,周边居民较少”②信息来自永县工业园区管委会万主任访谈。。就这样,从浙江招商引资而来的有色金属企业完成了从县城到乡村的进一步迁移,进入赵村。

赵村是西区工业园建设中征地面积最大的村庄。2006年10月份,当白乡政府为西区工业园规划建设的事情到赵村来征地的时候,村干部和村民并不知道迁移企业的类型,只是认为有了工厂企业就会带动村民的就业。妇女主任东梅说,“刚开始有厂子的时候我们村里都好高兴,大家心想,我们这边有西区工业园了,以后大家都到厂子上班了,都不用种田了”。老支书赵钟也因此积极地四处奔走、做村民的思想工作。他认为,靠人均1亩多田根本富不起来,种地的经济收益是很微薄的。2006年县政府在赵村以2 000元/亩的价格征用500多亩林地,由于当时还未实施林权改革,征地工作都是由村委完成的,补偿款也纳入了村集体收入。多年前为了解决渡船过河的难题,村民人均出资800元集资修建了村口的大桥,村委会便用第一次征地的集体补偿款退还了人均600元的修桥集资款。2007年4月,县里又在赵村以2 500元/亩的价格征用了1 100多亩山地。此时林权改革已经完成,补偿款直接给了村民。这次征地基本上涉及到了村子里所有的农户。虽然有少数村民不同意,但征地工作还是完成了,补偿款也是一次性付清。由于在征地过程中承担了大量协调工作,白乡政府也在这两次征地过程中得到了1 000元/亩的工作经费补贴③信息来自白乡民政所宋所长访谈。。

然而,循环经济既是高耗能产业,也是对环境容量损耗较多的污染密集型产业,有色金属冶炼企业在废水、二氧化硫和烟尘排放方面均是重污染行业(见表2)。赵村531户村民拥有耕地约3 000亩,种植双季稻是村民主要的农业生产活动和农业收入来源,水稻亩产可达1 200斤。2008年几家工厂陆续开始投入生产。2009年5月,赵村出现了禾苗发黄的情况,禾苗的叶片上出现了烧伤的斑点,就像遭受了酸雨的侵蚀一样,受灾的禾苗面积很大,而且在下雨和有雾的天气尤其严重。经当地农业部门调查发现,这次禾苗受灾是工业园区由于工厂的排污管道被堵塞,引起污水泄露。赵村的耕地都分布在河岸边,工厂和耕地隔岸相望。为便于村民灌溉,河道上共有四个放水口,化工厂的排污口就在四个放水口中间。排污口上游有两个放水口,可浇灌1 200亩耕地;下游的两个放水口可浇灌1 800亩耕地。离工厂越近,禾苗受影响程度就越高,排污口下游的耕地受影响也更加明显。

表2 各污染物重污染行业一览表

除了废水污染之外,几家工厂还存在废气污染。永县政府编制的《工业园区中长期发展规划(2014—2020)》中也明确指出了化工和有色金属企业的污染排放问题。三家企业生产过程中产生的废气污染物主要为二氧化硫。按每年生产300天计算,利强公司每年向环境中排放的二氧化硫约150吨,西华公司约100吨,腾超化工约50吨,东胜公司约10吨。几家工厂通常在夜间排污,“半夜三更排放的废气就像原子弹爆炸时升起的蘑菇云”。如果遇到刮风下雨,废气还会飘向远方,影响到更远处的农田和村庄。因此,与赵村毗邻的蒋村同样也有禾苗发黄的问题。按照工业园初期的规划,化工厂必须在距离村庄2~3公里的范围外,但是赵村周边的工厂距离村庄只有800米,距离赵村的九组甚至不足500米。赵村八组组长赵升在工厂附近承包了200亩山地,种植松树和樟树。在工厂建成之后,河堤边上的樟树便不再开花、结子。松树的针叶上“像被烧过一样”呈现出铁锈的痕迹。赵升在每亩林地上的投入是500元,如今已没有了收益。在整个西区工业园附近,类似的受污染林地有600亩左右。“之前村里是没有抛荒的土地的,但是现在因为污染的问题,在离工厂1 000米远的地方有十多亩地种不下去了、被抛荒了。池塘里的莲藕也吃不了了,以前莲藕丰收后能卖一万多块钱,现在送都没人要”。

在第一次出现禾苗发黄的情况后,县里组织技术人员到赵村田地里进行过采土试验,以此来判断村民遭受的损失。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污染会造成粮食减产1~2成左右。按照当时的粮食价格以及亩产800斤的标准,县里对受灾的农户减产的部分进行了赔偿。然而,禾苗发黄的现象并未就此消失,此后每年每到秧苗的分蘖期都会出现发黄现象。随着时间的推移,工业污染对农田的影响甚至变得更加严重。2008年之前村里水稻的亩产每年都能达到1 100~1 200斤,到2016年污染严重的时候亩产只有二三百斤。

由于地方政府一直没有正面回应禾苗受灾问题,对污染情况也没有采取任何措施,于是,从2009年开始,赵村村民开始了漫长的抗争过程。村民曾在半夜冲进利强公司,也曾把利强公司、腾超公司和西华公司包围起来阻止其开工。在2009年和2013年两次与工厂协商之后,村民得到的也只是几家企业合计26万元、平均一亩地100元的赔偿款,这微薄的补偿款相对于村民在农业生产和健康上受到的巨大损失实在是不值一提。时至今日,村民已经对抗争的结果“死了心”,老年人绝望地用“‘吸毒'、等死”来描述现在的生活状态。在村庄的压力下,乡镇政府在工业园区中安排了协调组,一来是为了检查几家企业的生产经营,二来是代表企业与村民进行沟通。在地方政府的眼中,赵村村民的抗争完全是以卵击石。在以工业促发展的政府工作理念中,企业的利益更为重要。永县之所以能实现快速的工业化发展,关键就在于一切为“老板”服务、为企业开绿灯的政府工作方式。在永县170多家工业企业每年缴纳的13亿税收中,仅利强公司一家年利税就达2亿之多。企业的扩张和资本的增殖恰恰是以赵村和附近村庄众多村民生计与健康的损伤为代价实现的。然而,当村民试图为自身付出的代价要求赔偿或者要求将企业赶出赵村时,这些抗争与诉求在政府官员看来只不过是“找各种理由要钱”,是阻碍当地经济发展的无理行为。

现在大环境不一样了,以前(20世纪90年代)是以政府主导,是“大政府、小社会”,政府什么都可以管。现在要求的是“小政府、大社会”,什么都要把个人权利放在第一位。所以现在工业园区的发展举步维艰:导向不一样了,以前是政府利益放第一位,现在则是要以老表利益为第一位。企业发展的首要困难是用地难,征地很困难;其次是社会环境对企业发展不利,老表不是抗议土方进了田里就是抗议有环境污染,总之是找到各种理由让政府掏钱,逼政府就范。老表可以乱来,我们(政府部门)又不能乱来。现在经济不景气,经济下行,有些企业开工不足,要是在环保和安监方面对企业要求太高,那企业的成本就会加大,就更不利于企业的运营。我们是要为企业打算的①信息来自永县工业园区管委会万主任访谈。。

在这种一切以服务企业、以发展工业化为主旨的政府工作理念之下,赵村村民所承受的污染之害不仅未能引起地方政府的高度重视和关心,赵村的村干部还因为无法为领导干部分忧、村庄工作不力而在县乡两级政府中不断受到苛责和排斥。在白乡民政所长看来,村民的抗争就是“年轻、冲动”,而之所以抗争屡屡不止,是“村干部没有魄力,工作能力不行”。赵村妇女主任东梅则用“狗”来评价村干部在乡里的地位:

我们乡里的书记在县里就像狗一样,因为维稳工作没做好;我们村干部在县里也是像狗一样,只要有人到县里去上访、闹事,我们就要被扣工资。村书记一个大男人为这事都哭了好几次,每次到乡里开会都挨骂。不管是什么工作都把我们排在倒数第一,每次都是扣工资。只要是村里有谁闹事、告到了县政府,我们村干部就要扣工资。

面对无法破解的污染问题,为了保收成,村民只能在农技员的指导下加大化肥和农药的用量。农技员告诉村民要使用硝酸钾镁大量元素水溶肥料、乙蒜素、撒施丰等农药化肥来治疗禾苗黄叶的问题。在2009年之前,村民是不会打这些药的,现在每年禾苗一黄就要打药。村里的农资店老板叹息道:“村里90%的人还在用这些化肥农药,没用,没用的!但是人们还是络绎不绝地来我这儿买,大家都知道打了这些农药化肥没有用,但是农技员说用,我们就用,还不死心!还是用!”一面是工业污染导致的水稻严重减产,另一面是村民在农技员指导下“病急乱投医”式地使用农药化肥、生产成本陡增,原本以水稻种植为主要收入来源的小农户农业收入受到了极大影响。

表3 赵村污染前后每亩水稻生产成本收益对比

为了尽可能减少损失,村民为稻秧上了农业保险,但是即使出现了秧苗发黄的情况,保险公司也不予受理。禾苗受污染影响的不只是村民的水稻产量和收入,更严重的是从根本上破坏了村民以土地为基础的家庭消费和自足经济,加重了村民生存资料的商品化。赵村的水稻种植一年两季,村民通常会把早稻卖掉,晚稻留下自己吃。污染出现之后,村民担心受污染的水稻会对身体产生健康隐患,大多数村民会将自己的水稻卖掉,从县城买米吃。村民以1.1元/斤的收购价将水稻卖掉,又以2.5元/斤的价格从市场上买米,生活开支大大增加。不仅如此,由于地下水受到污染,村民只能从市场上购买桶装水或者瓶装水来饮用,一个普通的四口之家一个月购买桶装水的费用就要60元。但是水费开支太高,村民平时洗菜做饭还依然使用地下水。此外,几家工厂陆续开工后并没有出现村民所期待的招工热潮。工厂建成后,很多在外打工的年轻人开始返乡,希望在厂里找到工作。2008年最早开工的三家厂子从赵村各招了20~30人,大多数返乡的村民在被工厂拒绝之后又继续外出打工。2013年东胜公司开工的时候,村里有二三十人去报名,但最终只录用了两个人在食堂做饭,厂方给出的理由是“村民文化素质太低,不符合用工条件”。到2016年,赵村在几家厂子上班的村民只剩下了不足10人。企业进村并没有给赵村创造本地就业的机会,年轻人依然要靠外出务工谋求收入。不只是赵村,四家企业在白乡其他村庄的用工人数也非常少。然而,这并非是因为工厂本身的用工需求量少。在永县工业园区管委会的统计中,2015年5月四家企业的职工总人数为691人,除去管理人员和技术人员之外,普工的总人数为510人①数据来自永县《工业园区企业用工及参保等情况调查表》。,但绝大部分工人是来自河南、山西等省外农村。2008年的时候赵村村民还不理解为什么工厂不肯招收本村人,而随后的几年他们很快明白了个中缘由——化工企业和有色金属企业存在严重污染问题,招收本地农民进厂会扩大污染问题的曝光面;相比之下,招收外地农民工会降低抗争的风险。

三、产业转移对乡村生存空间的侵占

农业种植是赵村村民的一个重要生计来源。由于村庄自然资源丰富,农业生产条件较好,且距离乡镇和县城较近、有较多的经营机会,五六十岁的一辈人外出务工并不多,离乡外出并不是赵村人所期待和惯有的生活方式。在工业进村之后,企业带来的土壤、空气和水污染不仅破坏了当地的农业生产条件,村民为应对农业减产而大量使用化肥和农药更是进一步恶化了当地的农业生产环境。然而,工业园区工厂的污染破坏的不仅仅是农业再生产的环境条件,在对既有的农业生产者产生驱逐效应的同时,也压缩了外出流动人口返乡进行农业生产的选择空间。有农户因为耕地距离工业园区较近,所受污染影响较大,放弃了耕地种植,“实在种不下去了”,“种了不但没钱,还要亏本,农民老表只能逃生打工!”于是,一些四五十岁的村民萌生了外出务工的念头,环境污染将迫使这些依靠土地生存的人不得不抛弃农业。

不过,在赵村,劳动力的外流还在其次,产业转移带来的环境污染也在促使村庄人口的流失,主要表现为风险抵抗力最脆弱的儿童的外流,以及由此所带动的村庄人口与家庭结构的重大变动。2009年,村里有孩子不爱吃饭,家长带去医院检查时发现了血铅超标问题,由此引发了全村范围内对儿童健康问题的恐慌。村民人心惶惶,大家都带着孩子去检查。起初,家长们带着孩子各自去医院检查,有的家长在福建打工,有的家长在浙江打工,便带孩子到打工所在地的医院进行检查。妇女主任东梅回忆说,

这些孩子检查的结果有很多是超标的,有的小朋友都超标300多,可是化验结果拿回来之后,县里就说只有他们认为有资质的医院检测的结果才是有效的。于是县里让乡政府负责组织,包车带孩子们到南昌儿童医院检查。可是南昌儿童医院的检测结果就低了很多,那个原本超标300多的孩子指标变成了30多,还远远低于最大值。我们村有小朋友到别的地方检查的都是血铅超标,可是到南昌和县医院的检查结果就显示不超标。村民都怀疑南昌的结果是假的,因为县里统一的化验结果要1个多月才能拿到,而且还不是自己取,是乡里统一发放的。

即便村民对化验结果的真实性存在巨大怀疑,2009年永县政府出具的统计结果也显示,自2009年8月28日—31日赵村共登记化验人数为306人,标本血295份,其中血铅超过100 μg/L的共有18人,最高的241.2 μg/L,最低的100.4 μg/L①信息来自赵村村民保留的县里下发的纸质说明资料。。这一看来“掺了水分”的化验结果也明确无误地证明了循环经济产业迁入之后赵村儿童身体健康受到的影响。然而对于血铅超标的儿童,县政府并未采取任何治疗措施,也未勒令工厂企业整治污染,只是给超标的孩子每人一箱牛奶。这样的答复显然不能让村民满意,这种“弄虚作假”的情况反复了几次之后,村民便对县政府失去了信任。当每年10月份县里组织赵村的儿童免费进行血铅检查时,尽管村干部一再动员,村民已经不再带孩子参与了。村民能做的,只能是用自己在外打工赚来的辛苦钱,尽量带孩子逃出这个危险之地,让孩子到村子外面上学。村民原本指望着能带来就业和收入的工厂企业,却因为污染问题加速了村庄人口的外流。

(一)被迫出走的农村学生

在赵村目前的1 900多人口中,16岁以下的儿童有400多人,其中有半数是父母在外务工的留守儿童。赵村有村办幼儿园和小学1~3年级。村小学原本有1~5年级,五年级和四年级的学生分别在1995年和2004年并入乡镇完小。现在赵村小学每个年级一个班,一共有3个班62个学生,学校只有3名老师。村里的孩子在赵村小学读完三年级,就要去白乡完小继续求学,并且需要在学校寄宿。家长每周一送孩子到学校,周五去学校接孩子。虽然是到乡里读小学,但是因为赵村离乡里很近,电动车十几分钟就能到,再加上乡村之间的道路硬化完善,所以村里的孩子到乡镇上小学是比较方便的。

除了村小向乡镇撤并带来的学生入学变动之外,2009年之后由工业污染引发的学生转学现象是赵村和附近村庄近几年来最大的学生流动潮。2016年全村4~6岁的孩子一共70个左右,留在村里上幼儿园的只有20多个学生;而在2009年之前,留在村里上幼儿园的孩子有50多个。在2010—2011年期间,赵村儿童因为污染问题而进城上学达到了高峰,大概有100户人家带着孩子进城读书,村小当时只剩下了十几个孩子。学生的流失是对村小的极大打击,“学生外流,没有了生源,也没有了老师”。不仅是赵村,因为污染而导致的学生流失情况在周围几个村庄普遍存在。在2009年之前,白乡有小学生1 100多人(包括乡完小和各村小),其中白乡完小有700多人;而现在,全乡的小学生仅剩下600多人,其中白乡完小的学生只剩下380人。在这7、8年时间里,赵村村小的学生数量也减少了一半。白乡中心校的校长认为,学生流失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西区工业园的污染问题②信息来自永县白乡中心校校长访谈。。

为了躲避工业污染对儿童健康的损伤,家长能够想到的办法就是改变教育的空间场所,让孩子去别处读书。然而,乡村人口向外拓展生存空间的努力又无奈地遭遇了城乡二元结构、特别是教育制度的壁垒。白乡镇所在地距离赵村很近,在乡小学读书依然无法摆脱污染的影响;若是让儿童随外出务工的父母到打工地就学、成为流动儿童,很多在外务工的父母将面临沉重的教育和照料负担,也难以实现;由家中的老人或是孩子的母亲陪伴,到县城小学读书似乎是更可行的选择。永县县城规划区的小学有11所,包括4所县属小学和7所城关乡镇/村小学。农村孩子想进县城公立学校读书,通常靠的是拉关系、走后门、托熟人送礼。然而,到了2013年,永县教育局出台的政策为农村学生教育空间的转换设置了严格的制度壁垒。政策规定,在永县县城读书的孩子,其父母必须有县城的户口,或持有县城的房产证。这种做法旨在限制农村学生进城读书,以避免城市学校出现班额过大、教育资源紧缺的情况。这项政策出台之后,先前靠“关系”进入县城小学就读农村学生不再追究,而此后再入学的农村学生就必须有家庭在县城购房的证明。因此,从2014年之后,赵村有些在县城租房陪孩子读书的家庭因为无法承受在县城买房的经济负担而陆续回村了,而经济条件不错的家庭则会想尽办法在县城买房,以便让孩子远离村庄、摆脱污染。

相对于工业资本在城乡空间之间自如的流动,农村家庭为了生存和儿童的健康而进行的空间流动却是如此艰难,教育流动背后巨大的经济成本是他们要面对的首要难题。截至现在,赵村在县城读书的小学生还有30多个,其中也包括赵村四组组长赵瑞的两个孙子。赵瑞的两个孙子分别在县城和县城附近的村子上小学。为了孩子将来能继续在县城上中学,赵瑞的儿子2016年花50多万在县城买了房子,房子的首付用掉了儿子儿媳两人在浙江打工多年的积蓄。赵瑞说,“如果不是为了孩子上学,人们是不会买房子的。可惜的是,大家去县城买房,家里的房子就空掉了……我儿子根本没想着要在城里买房,家里的房子盖得好好的,都是这两年才盖起来的三层小楼,儿子们都是想着以后要回村生活的。在县城买房子都是为了孩子上学迫不得已。”相比之下,村里绝大多数家庭依然没有能力实现自由地流动,只能让子女留在受污染的生存空间当中。11岁的赵尹是由于父母没有能力在县城买房而从村外转学回来的孩子之一。赵尹的父母在上海打工,为了躲避污染,4岁时他被送到县城的姑姑家上幼儿园。由于父母没在县城买房,一年级的时候,赵尹又回到了村小上学。班里只有十几个同学,他知道,“有钱的孩子都去了县城”。在学校,同学之间会传言班里那些住得“离化工厂很近”的孩子中有人得了“癌症”。连村小老师的爱人都抱怨自己家里没钱、不能带孙子孙女到县城上学。几年过去了,赵村的工业污染一直未能得到根本解决,村民仍在一家一户地以沉重的经济投入和教育成本来为污染的巨大外部性买单。

(二)“陪读”家庭的空间分离

面对工业污染带来的健康风险,拥有较为丰厚的经济资本或社会资本的家庭可以让孩子到县城或是县城周边的村庄读书,向外拓展更安全的生存空间;而那些经济条件较差的家庭,那些“爸爸妈妈没攒到钱的,孩子就只能留在村里‘吸毒'”,甚至是被污名化为癌症患者。然而,让孩子到县城读书、获得相对安全的生存空间同样要付出巨大代价。这其中不仅有经济负担,更有“陪读”家庭在遭受空间分离后正常的家庭功能遇到的阻碍。赵村在县城读书的孩子家中多数是父母在外务工、奶奶进城跟孩子陪读。只有父母在外务工的家庭才有可能有收入来源负担得起孩子进城读书或买房的费用。在购置房产还未成为农村孩子进城读书的必要条件时,这些孩子通常是由家人在县城租房陪读。在县城租住一个普通的平房每月的房租要300多元,加上生活费开销,供养一个孩子在县城读书每月要花费1 000多元,而当地村民在县城务工的月收入也仅仅是1 500元左右。与此同时,对于这些农村家庭、特别是留守家庭来说,要想在维持乡村生产的同时实现对儿童在县城的照料,家庭的再生产负担就变得异常繁重和复杂。赵瑞的故事就体现了这些农村家庭的复杂现实。

赵瑞今年65岁,二儿子和儿媳在浙江做小生意,他和老伴在家照顾两个孙子。由于村里附近化工厂的环境污染问题,家里先后托关系把两个孙子送进了县城的学校读书。因为学校的宿舍有限,大孙子不能寄宿,只能由家长在校外陪读。为了照顾孙子上学,赵瑞和老伴在县城租了一个10平米的楼房顶层,每个月的租金是250元。孙子上学期间,赵瑞老伴在县城照顾孙子,而赵瑞则留在村里负责家里的农活。虽然孙子上学的学费不多,但在县城的生活开支非常大。住在城里什么都要花钱,加起来一个学期要4 000块左右。赵瑞经常告诉老伴,“我们的生活得艰苦朴素”。奶奶刚开始去县城的时候很不习惯,屋子太小,又没什么串门、活动的地方。为了解闷,也为了减少生活开支,奶奶就在马路旁边的空地上自己开了一块小菜园,种了一点蔬菜。

赵瑞一个人留在村里也很辛苦,他既要种田,又要出去做工,还要自己在家搞饭吃。“自己一个人在家好累啊,操田、钻苗,什么都是自己做,以前老伴在家的时候还可以帮忙一起种,现在就剩我自己,就搞不了那么多了。”没有了老伴的帮助,赵瑞自己一个人实在有些吃力。家里一共有9亩田,今年种了6亩,其余的几亩都陆续交给了邻居去种。因为化工厂的污染问题,赵瑞和很多村民一样,把自家的稻谷卖掉,买别处种植的大米来吃。卖稻子的价格是湿谷每百斤78元,干稻每100斤110元,可是到永县城买米的价格是每斤2块5,生活成本明显增加了。除了种两季稻,赵瑞还在本村和周围村子的建筑工地做小工,挣钱贴补老伴和孙子的生活费用。

赵瑞家的故事是赵村进城读书的儿童家庭的代表。由工业污染推动的村庄儿童向外求学、向城流动使得原本由老人和儿童组成的留守家庭被再次拆分,形成了特殊的陪读留守家庭。随着儿童的向城流动,留守老人原本在同一时空中进行的家庭性别分工被迫在城乡空间中再次进行划分,以维持家庭生产和照料的多重职责。于是往往形成了爷爷留守乡村、奶奶进城陪读的格局,这使得老人原本沉重的劳动负担变得更加紧张,留守家庭中的劳动性别分工和家庭再生产的维系因为多了“空间”的维度而变得愈加复杂和艰难。这种家庭结构严重影响了以家庭为基础的农业生产和自足经济,独自操持土地的老人因为家庭劳动力不足而只能减少耕作面积、流转土地或是采用商品化雇工,进城陪读的老人和儿童也因为缺少了家庭农业的及时支持而被迫进入生活资料商品化的城市经济中。无论是在城还是在乡,这些陪读留守家庭的经济负担和再生产压力猛增,且多数是由家庭中的老人以自我剥夺的方式在努力承担。与此同时,离开乡村生活空间进城求学、陪读也使老人和儿童承受着心理上的被剥夺感,在县城住房条件的简陋和局促、社会适应和教育融入上的困难让他们渴望回到乡村,然而污染却又让乡村成了“回不去的家”。

四、产业转移背景下的农政变迁:一个空间视角

当前,随着资本主义的全球化发展和发展中国家自身的现代化努力,世界范围内的农业与农民已经不同程度地受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影响,对于当代农政问题的研究也因此成为国内外学者共同对话的重要领域①19世纪末期到20世纪初期,在欧洲农业资本主义不断发展的背景下,古典的“农政问题”(agrarian questions)逐渐成型,它关注的是欧洲农业资本主义的转型以及在此过程中农民与农村的发展问题。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院“农政与发展”主题讲座的多位讲座者曾论述和探讨过当代农政变迁的核心问题,例如,著名的农村社会学家提奥多·沙宁(Teodor Shanin)认为,“农政”是关于土地和农业的,最重要的,它是关于土地和农业与人民之间的关系。加拿大特伦特大学教授阿伽·哈龙·阿克拉姆-洛迪(Agha Haroon Akram-Lodhi)认为,当代的农政问题关注的是乡村地区的生产、积累与政治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以及这些变化对资本主义的发展产生了怎样的影响。。中国当前的农政变迁从各个方面体现出了资本的巨大主导力量。最为典型的就是农业领域。现代化农业的发展伴随着资本深化的过程,且城市工商资本逐渐深入农业生产经营领域和流通领域,以规模化、企业化方式进入农业生产各环节和农业产业各链条,形成“资本下乡”的强劲趋势。在现实层面,资本下乡对于农业领域的影响表现为土地的大规模流转与集中、农民的分化与雇工群体的出现、资本对小农的排挤与收编、乡村生活与农民生计的全面商品化,等等。一些学者也据此认为中国的农业资本化已经开启了农业资本主义道路,小农虽然数量仍然庞大,但是在丧失主体性,开始直接地或间接地隶属于资本化农业[7-10]。除了农业之外,随着城乡统筹发展的推进,城市工商资本已经渗入了农村社会的各个方面,工商企业资本下乡参与土地整理和流转、新农村建设的现象日益增多[11],城市资本涉足农村医疗、教育等社会服务领域的现象也不少见,“资本下乡”的内涵已经超越了农业经营的领域。本文中赵村所经历的变迁故事和遭遇的农政问题同样源于工业部门资本的主导作用,这种影响也在经验层面表现为小农农业的萎缩、商品化的加深和农民的流动与分化。但是其独特之处在于,赵村的农政问题并非肇始于资本下乡对农业和农村发展的干预和形塑,而是由于产业转移背景下工业资本对乡村空间的剥夺和挤压。在此,资本并非通过对土地的攫取和劳动力的商品化,而是通过对自然空间的争夺实现了自身的“剥夺式积累”[12]333。

资本下乡和产业转移都在现实层面形塑了中国的农业和农村,是当前农政变迁过程中重要的推动力量,但是二者在现实中的作用机制又有所不同。我们有必要跳出对“产业转移”或是“资本下乡”就事论事的现象思考,抓住二者共同的核心要素,加深对农政问题的理解。因此,本文提出“空间”的分析视角,作为思考当下中国农政变迁的更加宏观的分析框架。空间是全球资本生产中最重要的生产要素之一,也是马克思主义研究中的重要议题。从马克思、列斐伏尔到哈维,几代学者以空间为切入点,剖析资本生产和积累过程中的空间限度与危机,从而对资本主义制度进行批判。在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规律的经典探析中,资本主义生产最根本的是空间之中的生产,对空间的占有和使用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得以可能和延续的重要手段。资本在空间中的流动性是其实现增殖目标的重要前提,这一方面表现为商品生产整个过程的流动性,另一方面表现为资本为实现利润而到处落户——“不断扩大产品销路的需要,驱使资产阶级奔走于全球各地。它必须到处落户,到处开发,到处建立联系”。正是资本的这种“空间需要”,造就了当今全球化与世界市场的早期图景[13]。与此同时,空间的界限也造成了资本的界限。马克思认为,资本暂缓危机的方法就是将资本转移到“剩余的空间”中去,使资本能够与更低的劳动力成本、更低的土地租金和更便宜的生产资料等相联系[13]。在此之后,法国哲学家列斐伏尔扩展了空间生产的内涵。他认为,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之所以能够暂缓马克思所论述的资本危机,原因在于资本不仅停留在简单的地理空间的转移,同时又走向了空间本身的生产(production of space)。通过将空间变成生产和再生产的对象,现代资本主义已不只是生产物质产品,而是扩展为空间的生产和再生产,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内在矛盾已经通过“空间生产”得以缓解[14-15]。哈维在马克思和列斐伏尔的基础上,逐渐形成了较为完整的空间生产的理论框架[16]。他明确指出,“不管是从历史的角度看,还是从当前的视角看,地理的调整和重组、空间策略和地缘政治要素、非均衡地理发展等等,都是资本积累和阶级斗争动力学的关键特征”。空间修复(spatial fix)的概念也在哈维那里得到了深化和发展,他认为,资本主义内在矛盾与危机的缓解要么是通过资本和生产力的贬值,要么依赖于空间修复。空间修复意味着“某种形式的地理扩张”,意味着商品和资本的输出,它通过在别处开发新的市场,以新的生产能力和新的资源、社会和劳动可能性来进行空间转移[17],[18]73-110,以便实现盈利性的资本投资和持续积累。

当我们以空间的整合视角来审视产业转移或是资本下乡,便能发现二者的本质所在。在资本跨区域、跨产业的流动背后所体现的,是空间作为一种要素、再生产的条件以及商品直接嵌入在资本的运动中,成为资本自我增殖和自我修复的重要条件[13]。空间要素的重要性在资本出现积累危机的时间节点上体现得尤为明显。自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以来,我国的经济发展面临诸多严峻挑战,最为突出的是如何通过有效化解部分工业行业严重过剩产能、实现转型升级的同时,为充裕的民间资本寻求投资出路,以便进一步拓展新的经济发展空间。面对工业产能过剩的增长危机,资本只能在空间上向外和向内寻找出路。向外就是大力发展外向型经济尤其是扎实推进“一带一路”战略;向内则是向中西部欠发达地区和广阔的农村拓展发展空间[19]。因此,部分工业资本以产业转移作为空间上的突破,资源、劳动力密集型产业和部分资本密集型产业逐渐由东部地区向中西部地区转移,将资本与更廉价的劳动力、土地和环境成本相结合。部分工商资本则是从农业产业可观的利润率中看到了缓解资本积累危机的突破口。农产品价格的持续上涨、对于土地资源的低价获取和使用以及对优质安全农产品市场的良好预期等均让工商资本看到了农业中蕴含的巨大商机,成为资本下乡的内在动力[20]。

值得注意的是,马克思主义理论对空间的分析始终围绕了资本的逻辑而展开,而在中国,无论是资本何种形式的空间生产都体现着资本逻辑与权力逻辑的紧密联结。除了资本自身寻求利润空间的动力之外,全球化背景下,国家也为创造新的“资本积累空间”进行了一系列空间生产策略,不断透过空间的重组来动员社会空间的生产和再生产,以顺应全球经济增长的挑战。从20世纪80年代“沿海开发开放”和“梯度开发”的区域发展总体战略,到2000年以来的推进西部大开发、全面振兴东北地区老工业基地、大力促进中部地区崛起、积极支持东部地区率先发展等战略均是国家空间治理的具体体现。在此过程中,通过对差异性空间的生产和制度供给——经济特区、国家级新区、大规模“开放区”、现代农业示范区等,中国经济及时地“嵌入”了全球资本循环网络,促进了区域经济的快速增长[21]。在现实中,空间生产的资本逻辑与权力逻辑常常不谋而合,合力推动着区域经济的转型发展。在赵村和永县的故事中,产业转移既是企业行为,又是政府行为。产业的空间转移,对于工业资本而言,是应对经济危机、实现持续积累和扩大再生产的重要策略与方式之一;对于地方政府而言是发展项目,是提升税收和工业增加值的业绩。增长至上的原则构成了空间生产中权力逻辑的核心,本着这个原则,当企业经营与民生发生矛盾时,后者的部分利益是可以牺牲和忽视的。农民只能通过个体的自救来向外拓展生存空间。然而,相比于资本在空间中流动的随意性和便捷性,相比于政府在空间布局中的强制力,农民争取生存空间的过程倍加艰难,既受制于农民自身脆弱的生计资本,又受制于城乡差异的制度壁垒。

正是空间生产的资本逻辑与政府对经济增长的追求,共同形塑了当前城乡之间不平衡的、差异化的地理发展——乡村沦为城市增长的附庸,乡村人口、自然资源和劳动力等要素通过市场和超经济强制的作用不断向城市和工商业部门流动。内嵌于不平衡发展表象之下的,正是空间中不同主体价值逻辑的冲突与对抗。只有当我们以空间的视角来认识和理解当前中国的农政变迁,才能脱离经验现实的外在表象——无论是产业转移还是资本下乡,更深入地思考和分析这一过程中内在的农业和乡村——无论是农业的转型、农民的无产化还是乡村环境的污染。资本必然以空间生产作为实现自身持续积累的必要条件,当它以乡村为空间进行着剥夺式积累时,便注定了农业和农民的命运,也注定了以资本为主体的农村发展将是扭曲和畸形的。空间中首要承载的是人的社会生活,空间生产和发展的终极价值是人自身的生存与发展,是社会生活本身的丰富与全面。乡村地域原本是为农村人口提供生存与发展基础的希望空间,却正在成为资本积累的生产空间和生产对象,甚至沦为相对剩余人口与“废弃生命”的集聚空间,这也正是中国的发展变迁所要深刻警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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