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猫得了失眠症

卢颖

1

我十岁生日这天晚上，陪我过生日的是一只雪白的猫，还有餐桌上的一个插着蜡烛的单层蛋糕。爸爸这时候在工作，他有几份兼职，简直就是大忙人一个。家里没有妈妈，关于她的记忆，我不愿想起，也想不起来了。

猫是爸爸托人送来给我的生日礼物。半个小时前，这个礼物连同蛋糕盒一起被放在家门口，被我取进了门。

“绿墨，你喜欢我给你取的这个名字吗？”

白猫就坐在我的对面，我俩在餐桌两端对视。它的瞳孔发出幽绿的光，像浓稠的绿墨水泛着光泽。

猫没有说话，我当它默认这个名字了。

就在我沾沾自喜的时候，分明听到一个声音从我对面传来。

“别这么可笑，你们人类总是自以为是。不过，既然我是你的猫，就遂了你的愿。绿墨就绿墨吧。”

我低下头打量眼前这只白猫，它白绒绒的毛像毯子一样，抱着它应该会很暖和吧。爸爸经常没时间陪我，以后我有绿墨陪伴，就没那么孤独了。

我很快就发现这个想法是错误的，因为绿墨比我更孤独。

爸爸不在家的晚上，我总是习惯在半夜醒来。有时候是凌晨一点，有时候是两点，还有许多时候，我彻夜难眠。

空荡荡的家，会让我感到很害怕。

一天晚上，我从睡梦中醒来，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表，凌晨两点。秒针滴答滴答地响着，好像一头喘息奔跑的小兽。

爸爸卧室的门敞开着，里边还是没人。

我走到客厅，一个白色的身影映照在透明的玻璃窗上。

“绿墨，这么晚，你怎么还不睡觉？”

“唉，我失眠了。”绿墨扭头望向我。

“这可是件稀罕事，只听说过人失眠，猫也会失眠吗？”我在心里这么想着的时候，站在我面前的绿墨抬起头看着我说：“会的，猫也会失眠。你是我的主人，得替我考虑考虑。”

“好吧，我想想，怎么替你治失眠症。”

“虽然你是我的主人，我还是想明确要求，治疗我的失眠，我们之间必须约法三章。”

“怎么约法三章？”

“我俩签个合同，签字后立即生效。”

“我去哪给你找合同？”

“猫的合同不需要人类的那一套胡说八道。你去把你书桌上的美术画本找来，还有水粉颜料。”

我噔噔噔地跑到书房里，抱起我的画本，抓起我的颜料，就返回客厅去找绿墨。

“说吧，合同要怎么写？”我把画本摊开后放在地上，也把水粉颜料和毛笔摆在一旁。

“我喜欢你画有向日葵的那张画，就用那页来当合同的纸吧。”绿墨毛茸茸的爪子翻开我画本的某一页。那张画上只画了三朵向日葵，余有很大一片空白。

“要怎么写？”

“我说你写。”

按照绿墨的意思，我用绿色的颜料在空白的地方歪歪扭扭地写下了几行字。那些字像茂盛的青草，长在画本上，好看极了。猫的合同生成了，具体是这样的。

猫的合同

白猫绿墨与主人梦田为治疗绿墨的失眠症，本着真诚、守信的原则，通过友好協商特签订本合同。

第一条 合同宗旨：让孤独的猫不再失眠！

第二条 治疗步骤：

1.一起把家里的快餐面、薯片、可乐等垃圾食品统统扔掉！

2.梦田要经常陪绿墨到公园里散步，每次要和至少一个有猫的人聊天。聊天的时候，人和人聊，猫和猫聊，互不打扰。

3.梦田不能在绿墨面前哭鼻子，要在绿墨面前保持微笑。

第三条 合同期限：直到治疗好猫的失眠症为止。

签名：

我在签名处签下了我的名字：于梦田。

绿墨的签名方式是伸出洁白的爪子，蘸上朱红色的颜料，在签名的地方摁下爪印。

“这真的能治好猫的失眠症吗？”我有点儿怀疑。

“不用怀疑，即刻行动起来吧，反正合同已经生效了。”绿墨仿佛会读心术，它总能知晓我心里想什么。

我朝绿墨挤出了一个干巴巴的微笑。

2

家里冰箱里搁着的，几乎都是从超市买回来的半成品的菜，放在微波炉里加热一下就可以吃了。零食也不缺少，薯片、可乐和瓜子，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不吃速食食品，我吃什么？”我拉开冰箱门的时候，一股冷气直往心里钻。

“把这些垃圾食品统统扔掉，别忘了合同上怎么写的。”绿墨从我身后蹿出来，大声嚷嚷道。

“我没忘记。只是，我接下来吃什么、喝什么？”我有点弄不明白。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绿墨冷不丁扔下这句，就跑到门口晒太阳了。

从简易的菜开始，那就做个番茄鸡蛋盖饭吧。

我取出了冰箱里仅有的两个鸡蛋和一个番茄。家里的炒菜锅很久没用，上面落了一层灰。我先把炒菜锅用水清洗了，再淘米放进电饭煲里，然后摁了煮饭的按钮。

敲碎鸡蛋壳，把蛋清蛋黄放到碗里，放上一小勺盐搅拌均匀。接下来把西红柿切成几瓣，再放到盘子里备用。然后，打开电磁炉，热油锅，先倒进蛋液，等成块后再将西红柿块放进去炒。

等我炒好菜，饭也快煮好了。

“原来做饭那么简单，自己做的菜是那么香！”我惊喜地闻了闻自己做的番茄炒蛋，有点儿舍不得吃。

“听我的没错吧，那些垃圾食品，我闻着就反胃，怎么能不失眠呢？”绿墨的鼻子嗅着香气，猫须一抖一抖的。

“没错没错，我要多学几个菜。自己做菜的感觉真是太棒了。”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桌上香喷喷的饭菜。

“别忘了，有空的时候，给我开个小灶。”绿墨摇了摇它的白色尾巴。

“好的好的。”我朝它点点头。

绿墨坐在我的对面，我俩在餐桌前一起享用晚餐。

连续好几天晚上，我难得地没有失眠。一觉睡到天明的我，没法观察绿墨夜里有没有失眠。

一天早上，我换好了衣服，收拾好书包，在出门上学前，问站在门口的绿墨：“你昨晚失眠了吗？”

“好一丁点儿，但还是睡不沉。”

“没关系的，失眠不是一天两天能治好的。”我安慰绿墨，“呀，时间快到了，我要上学了，晚上放学再陪你！”

“快出门吧。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我朝绿墨露出一个微笑。也许是带着这个微笑出门，那天我的心情格外好。橘子色的阳光从天空倾洒，像闪着金光的薄纱披在街巷上。

阳光一直探到了教室里。

那天，我从校门口走到教室里，每个人都微笑着向我打招呼。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好像陌生，又很熟悉。

“发生什么好事了？”同桌木阳问我。

“你怎么知道我有好事发生？”

“我猜的啊，因为看你笑得那么开心。说真的，你很久没笑了。今天，你是第一次和我说话呢。”

他说完，连我也吃了一惊。我们同桌那么久了，我真的没和他说过话吗？我有点记不清了。不过，平常在学校里，我确实不敢与同学们交流。这个怪毛病，从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了。

“你养猫吗？”我脑海里突然蹦出这句话。

“养啊，我养了一只灰猫，叫汉堡。”

“我也养猫，我养的是白猫。有空的时候，一起带猫出去走走好吗？”说完这句话，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这可不是像从我于梦田口中说出的话啊！还不是为了家里的那只猫，为了那份猫的合同，我才不知不觉说了这样一句话。

“好啊，就这么说定了。”

那天上课，语文老师提问题的时候，我主动举了手。我看见班主任兼语文老师的眼里，露出一丝惊喜。

我回答完问题，教室里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那掌声像一大片花海在风中摇曳时发出的声音，“哗哗哗——哗哗哗——”。

很快就到了周末，我和木阳约定一起带猫出来玩，见面地点是街心花园前的草坪。街心花园离我家不远，但之前我好像没怎么来过这里。路边种着一排高大的梧桐树，绿油油的叶片仿佛一匹匹绸缎。木阳向我走来的时候，我的绿墨率先向灰猫汉堡迎了上去，接着绿墨挥动爪子挠了挠汉堡的脸，两只猫就在草坪上来回追逐玩闹起来。

我和木阳坐在草坪上聊着天。我同木阳说起我的猫得了失眠症，说起那份猫的合同，他笑了。木阳说起他的灰猫汉堡，经常趁人不注意把家里弄乱，害得木阳总是被爸妈错怪。我也笑了——这次没有经绿墨提醒。

从那一天开始，我有了第一个好朋友木阳，再后来我又有了新朋友孟西西和李朵儿……我有很久都没有再失眠了。绿墨呢，它说它的失眠还没好。那么，我与猫的合同还得继续下去。

3

我十一岁生日这天，爸爸回家来陪我过生日。

我烧了一桌菜，红烧茄子、玉米排骨汤、炒时蔬、清蒸鱼。爸爸惊讶极了，“梦田，你什么时候学会烧这么多菜了？”

“爸爸，从你送给我这只猫开始。”

“咦，猫是我送的？”爸爸奇怪地问。

“难道不是爸爸送的吗？那天我生日，爸爸你在电话里说会送给我生日礼物，然后你没赶回来，我打开门，就看到了地上的猫。”

“猫真不是爸爸送的。爸爸以为，这只猫是你捡回来的流浪猫。你既然喜欢，爸爸也不干涉。这一年，你变了很多，我想我们父女俩可以好好说说话了。”

“爸爸，你能告诉我妈妈去哪里了吗？有一些事情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你妈妈在你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这个世界。有几年的时间，你都没有和爸爸再说一句话，你把自己封闭在一个人的孤独世界里。听学校里的老师说，你在学校里也很沉默，几乎不同旁人说话。你就这么孤僻地长大，爸爸一直很担心你。为了挣更多的钱维持生活，爸爸每天得多打几份工。很抱歉，爸爸总是抽不出时间陪你……

“你妈妈出了车祸后，我赶到医院里，她已经……那时候你还太小，我不敢告诉你这个事实，就把你妈妈的所有照片都藏了起来。没有了妈妈的你，经常自言自语，对着一匹小木马或者一个玻璃球，你都能说好多话。你却不愿意与其他人说话，也不愿意出门，有时候我叫你，你也当没听见似的。偶尔你向我问起你妈妈在哪儿的時候，我就说她去了很远的地方，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你竟然哭着相信了。后来，你就渐渐地把妈妈给忘了……

“梦田啊，爸爸没能照顾好你，真对不住你！”

爸爸哽咽着，他的眼眶红了，看起来像一只悲伤的兔子。

“没关系，爸爸，我现在敢面对了。多亏了猫，它陪我说了很多话。”我努力挤出一丝微笑。

“猫怎么会说话呢？”爸爸好像难以置信。

“它不是普通的猫，它真的会说话！爸爸你不相信吗？”我的目光投向绿墨，它这时候坐在离我和爸爸不远的位置。

爸爸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我扭头望向绿墨，“绿墨，你告诉爸爸你会说话呀。”

绿墨却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我打电话给木阳。成为好朋友后的我们，经常在一起聊天。但有时候，他会支支吾吾避开一些话题。这一次，我问他我是不是曾经有好久都没有和同学们说过话，他没有否认。难怪那一天他对我说：“说真的，你很久没笑了。今天，你是第一次和我说话呢。”木阳还告诉我，是班主任安排他和我同桌，让他找机会主动和我说话的。

爸爸把一本相册拿给我，相册的封皮是棕色的，边角都旧得泛白了。我一页页地翻着相册，相册里边有很多妈妈的照片。原来，妈妈的模样是这样的，柳叶眉，鹅蛋脸，一双清澈的眼睛，高高的个儿，照片里的她看起来很美。一直以来，我几乎不记得她的模样。她从我的记忆里消失了这么久，又以另一种方式与我重逢了。相册里也有我小时候的照片，妈妈把我抱在怀里，爸爸的手搂着妈妈的肩。一切，看上去是那么美满。难以想象，一场车祸把我的妈妈永远地带走了，也带走了我幼年的记忆和所有的快乐。

“哗啦啦——”回忆如潮水袭来，一波一波地涌进我的脑海。

那个晚上，我失眠了，但是我断断续续地想起了从前的一些模糊片段。有一双手轻轻地抱着我，那应该是妈妈的手吧。还有，我总是哭，躲在一个角落里哭了很久。那时候的我，真的是太小了吧，小到不能承受沉重的悲痛。

次日，等我醒来后，却找不到绿墨了。我满屋子找，它却像是凭空蒸发了。我翻开那个有着猫的合同的画本，上边的字迹已经褪色，但我清晰地看到，右下角空白处有我的签名和一朵像梅花图案一样的爪印。

4

我做了一个梦。

绿墨从雾中走来，对我说：“我走了，以后也不会再回来了。我曾经的孤独其实是你的，我的失眠症也是你的。其实，当你不再失眠的时候，我的失眠症也好了。可是，我舍不得离开你，就多陪了你一段时间，直到你彻底好起来。今后的日子，应该是你自己去勇敢地面对了。再见，梦田！猫的合同到此终止。”

我其实想起来了，绿墨真的不是爸爸送给我的。那个生日蛋糕才是爸爸托人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只不过我打开家门收完蛋糕后，还看到了地上的那只猫，所以误认为那也是爸爸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绿墨是只流浪猫吧。

那又有什么关系，我曾经也是个流浪在自我封闭的内心世界里的孩子啊。一些回忆走丢了，一些新的回忆可以再去创造。

后来，在初三的暑假，我到一所特殊教育学校当义工。我见到了一些真正患有孤独症的孩子。他们有的是先天的自闭，也有的是后天的。他们之中有人认不出爸爸妈妈，像是从外星来的孩子；也有的人把旁边的人当成空气，却能对着一幅画痴痴地笑很久。

有一个叫尹一的小女孩，拉着我的衣角，指着她刚画的一幅画说：“我的……我的……”

我看到那幅画上，有一只像小猫一样的抽象图案。

我轻轻地抱着尹一，笑着对她说：“我知道是你的猫。你的猫呀，它可能睡不着觉，一直守护着你呢。”

尹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有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画上的小猫对我笑着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