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相见

2018-10-16 10:46王乾川
少年文艺 2018年10期
关键词:小卖部大妈小时候

王乾川

学生卡余额显示:5.4元。顾元旦手里的面包却是6元。她摸摸瘪瘪的肚子,换上一脸甜甜的笑容,对小卖部大妈开了口:“姐姐,能不能……”“你的余额不够。”大妈不耐烦地抢过面包,像赶苍蝇似的挥挥手。顾元旦笑得更讨好了:“可是……”“快走,快走,后面队排得长着呢,充了钱再来!”大妈又咕哝一句,“现在的孩子,真是!”顾元旦突然听到身后轻轻的笑声。她愤恨地转过头,刚想“问候”一下那个人,却愣在那里。

一样的校服外套,领口露出白衬衫,刘海软软地搭在额前,清秀的眉眼里俱是掩藏不住的笑意,干净得像农夫山泉。

就算变化再大,就算隔了七年,顾元旦也能认出来,那是阿丑。

顾元旦慌忙转过头,几步便冲出了小卖部。她不想阿丑认出她来,一点都不想。現在的她那么难看,体态臃肿,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如果是在这种情形下再次相见,那还不如不见。

“哎哎哎,那小姑娘,等会儿,别急着跑呀!”小卖部大妈从门口探出头来喊她,“后面排队的有人帮你付钱了,来拿走你的东西哟!”鉴于大妈的声音实在太大,周围人都扭头看顾元旦。顾元旦恨不得把那个面包塞到大妈嘴里,咬牙切齿地又折返身回来。她埋着头,把校服外套拉链拉到下巴,脸藏在衣领里,快速地拿了面包就走。大妈还在身后唠叨:“这孩子,连句‘谢谢都不对人家说,一点礼貌都没有……”

顾元旦只想快些逃走,再也不愿意看阿丑一眼。

顾元旦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望着窗外长到三层楼高的香樟树,等待着新班主任的到来。这是分科的第一天,大家仿佛有些懒散,来的人寥寥无几。窗外的香樟树枝叶茂密,像墨绿色的无声的海浪,起伏在辽阔的蓝天下。

她记得小时候住的地方也有这么一棵香樟树,只不过比这一棵老得多,也更好看一些。混合着夏日雨水的植物辛香气息总能透过纱窗传来。阿丑和顾元旦家是对门,顾元旦比阿丑小一个月,但因为个头比他高,所以阿丑总喊她姐姐。阿丑的大名她不知道,就像阿丑也只知道顾元旦叫“元元”一样。他们从小在一起长大,挤在电视机前看哆啦A梦,偷拿家里的钱买冰棍,在小区的体育场地爬单杠,和其他小朋友一起在院子里疯跑喊叫……

那时候的阿丑又瘦又小,经常被别人欺负,就哭着来按她家的门铃,拉着她找那些小朋友报仇。阿丑总是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我姐姐是大队委,让她来教训你们!”元元纠正了许多次,自己是大队长,不是大队委,但阿丑仍然说错。

十岁以前应该是顾元旦最得意、最快乐的时光了吧。那时候的她高挑出众,成绩优异,小学里没有一个人不认识她。再往后,父母离异,把她扔给姑姑照料,她便搬离了这个家,和姑姑住在一起。个头不再长高的她体重迅速飞升,她开始自暴自弃,不再刻苦读书,就连现在就读的这所高中,也是姑姑花大价钱把她送进来的。

这就是她不愿意阿丑认出她的原因,不想让他看到这样的自己,没用的、丑陋的、灰扑扑的人生。

阿丑走进教室的一刻,顾元旦有一头撞在墙上的强烈欲望。当班主任安排好座位,而阿丑就坐在她正后方的一刻,顾元旦已经不再考虑撞墙的事了,而是在琢磨如何趁阿丑不备,推开窗户,一跃而下。

正在顾元旦胡思乱想之际,后面的人戳了戳她的背,“我叫王煜文,你呢?”

顾元旦用袖子遮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勉勉强强半侧过身,“顾元旦。”

王煜文歪着头,很认真地研究了一下这个行为古怪的女生,“刚刚买面包的那个人,是你吧?”不等她回答,又添了一句:“我怎么觉得你有些面熟?”

顾元旦心里一紧,刚要摆手否认,王煜文突然笑了起来,“我就说呢,你长得挺像那个说相声的岳云鹏的。”说完便哈哈大笑,牙齿白得闪光。

顾元旦的目光却停留在他的牙齿上。原来摔断的那颗门牙已经补好了啊,竟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一晃,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时间像点滴瓶,一点一滴流逝干净。顾元旦和新班级同学慢慢打成一片,也渐渐发现长大后的王煜文比小时候变了很多。小时候的他很懦弱,可是现在的他周身环绕着强大的气场,再加上不错的外表和漂亮的数理化成绩,也算是有着优秀的光环吧。相比之下,顾元旦莫名其妙地产生了已经消失五六年的好胜心,凭什么他之前那么差劲,现在却咸鱼翻身,自己怎么就比不上他了?顾元旦开始暗暗用力,发着狠要追赶上王煜文在成绩单上的数字。可是因为之前基础太过薄弱,顾元旦使的每一分力都像夏日傍晚的薄冰,瞬间便消逝得杳无踪迹。

十点钟的晚自习下课铃已经打过,顾元旦仍然在和一道数学题死磕。之前学过的数学定理早就发霉了,这道题的难度也超出顾元旦的水平,但她就是不愿意放弃。

安静的教室里只有空调吹暖风的呼呼声和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已经是很冷的冬天了。顾元旦内心的挫败感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增加,就在她将要把整个自己都一票否定,贴上“没用”的沮丧标签时,身边的空座位上轻轻坐下一个人。

“你也没走?”顾元旦没好气地瞟了一眼王煜文。刚刚思考得太投入,都没注意到身后的他。

王煜文难得没有嬉皮笑脸。他抽出顾元旦手中的笔,微屈食指敲敲桌面,“这道题我来讲吧。”

确实很难。其间顾元旦好几处没有听懂,王煜文以十二分的耐心一点一点地算给她看。少年认真的表情看上去好像没有平日那么讨厌。虽然很不情愿,顾元旦不得不承认王煜文讲得挺好。

两人并肩走出学校,顾元旦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她尴尬地干笑两声,“那,我就回去了。”王煜文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拽住了她的书包,“你等会儿。”

顾元旦和王煜文坐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玻璃窗前,一人面前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泡面。因为和王煜文实在是没有什么话可说,顾元旦专心致志地吃面条。挑起一筷子方便面,看着白色热气升腾起来,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水汽,再混合着面条吞进肚子里。

“我以前认识一个姐姐,”王煜文漫不经心地用筷子搅着面条,“她教给我很多东西,其中包括怎么吃泡面。”他把面条在筷子上绕了两圈,“像这样,就不烫了。”

顾元旦猛喝一口方便面汤。

“其实我小时候打架总是输,更惨的是逃跑也跑不过别人。你想象不到吧?”王煜文笑起来,眼睛弯弯的。顾元旦觉得这一刻像极了小时候的他。“所以我每次输的时候,都会想起把面条绕啊绕就不烫了,反正事情都会过去的,下一次说不定我就会赢呢。现在我遇到难过的事情也是这样,把乱七八糟的事绕一绕吞进肚子里,就算过去了,不是还有明天吗?”

顾元旦抬起头来,看向王煜文。便利店里的灯光柔和地洒在他的脸上,他认真地,又带着些孩子气地望向自己。

她想起来,在许多年前的那个夏天,午后的阳光被郁热的空气化为泛着潮气的团块,居民区如同即将融化坍塌的方糖一般被日光薄薄地包裹着,像一个褪色的梦境。

在那棵茂盛的香樟树下,阿丑拿着自己获得的三好学生奖状,兴冲冲地给元元看,元元却一撇嘴:“这有什么稀奇的?你根本不够格!三好学生要求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你看看你,跑步都跑不过别人,还……”

“我能跑得过!”阿丑急了,“下次我要参加运动会,拿一个冠军给你瞧瞧!”

元元“切”了一声,“我才不相信呢!你这么矮,比人家差远了!”阿丑已经急得结结巴巴了:“我……我肯……肯定能拿第……第一!”

“我,我……我不!相!信!”元元学着他的样子,扮了个鬼脸,几步跳上了门前的台阶。

身后阿丑愤怒又笨拙地赶上来,“你为……什么不相信?”

元元已经被他闹烦了,她脚上的小皮鞋踩得台阶“咯噔咯噔”响,头也不回地跑上楼梯。阿丑在追赶她时摔倒了,磕掉了半颗门牙,她却没有停留。后来,阿丑很久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再后来,元元家搬走了,她最终也没能看见那枚金牌。

最可惜的是就连这么珍贵的儿时回忆,也没能帮她把那些自卑、失落、痛苦都绕一绕,吞进肚子里去。

那么,从现在开始,把那些过往都咽下去吧,顾元旦想。

下了摇摇晃晃的公交车,顾元旦深吸一口气。顾元旦想借王煜文以前的笔记,把基础知识补一补。两人便用午休时间回王煜文家拿。眼前全是熟悉又陌生的景象,她没想到还有一天会回来。

走上那段窄而陡的楼梯,顾元旦看见自己从前的家——斑驳的铁门,褪了色的门框,甚至那个风铃还挂在门口。她仿佛听见了旧收音机里传出的晚间新闻,妈妈在厨房做饭的香味飘到了客厅,爸爸正在和她玩躲猫猫的游戏。黄昏的光影透过纱门薄薄地洒在木质地板上,客厅的灯没开,室内显得昏暗而温暖。那是父母还没有闹到不可收拾的时候。后来,爸爸每天喝完酒回家就和妈妈吵架,撕扯妈妈的头发,和陪她玩耍的爸爸仿佛不是同一个人。而妈妈用洗碗水泼了他一头一身,流不尽的泪水却把自己也打湿了。他们留给顾元旦一个永恒的、被眼泪淋湿的分离的雨天。

突然,房门“吱扭”一声打开了。一个陌生的老太婆从里面探出半边身子,在门口放下垃圾袋后,警惕地望了一眼顾元旦,又把身子缩回去,“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旧年幻景从眼前消失,顾元旦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没有痛哭失声,也没有歇斯底里,相反,她对往事多了些释然。她的童年里有故事,有秋千,有傍晚六点半准时播放的动画片,有在香樟树下追逐时不尽的笑语……就算结尾不尽如人意,但是也甜得像一把五颜六色的水果糖。

过去的总会过去。

操场上人声鼎沸,大喇叭里反复广播着:“请参加男子400米决赛的同学到东赛道检录!”顾元旦站在看台上,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目光越过重重人群,努力寻找写着“0012”的号码布。她终于看见了王煜文。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黑色运动裤,正在做准备运动。因为离得远,阳光给他镀了一层光晕,他失去了鲜明的轮廓,却又清晰可见。

红色塑胶跑道散发出滚烫的热度,太阳耀眼而炽热,光线横贯操场如同河流。发令枪猝然响起,每一条赛道上的选手,同时冲出起跑线,耳畔是震耳欲聋的加油声、尖叫声,同学们热烈地拥到看台前面。顾元旦仍站在原地,站在一排排蓝色的座椅中间,目光停留在“0012”身上。宽大的白色 T恤被风吹得鼓起,刘海儿被风捋起来,露出了光洁的额头。他像一道白色的闪电,一个又一个地超越其他选手,修长的腿有力地蹬地,又轻盈地跃起,不慌不忙却用尽全力。头顶是春日辽阔的天空,云朵一缕一缕地卷动过去。迎风奔跑的少年身影同小时候瘦小又倔强的模样重叠,现在的他已经不是那个谁都可以欺负的小男孩了。

顾元旦看着他冲到终点线,红色飘带落下,他挥舞着双臂欢呼呐喊,身边围了一群递毛巾、递水的同学。

能够成长为小时候所期盼的模样,是一件足够厉害的事情。

当然,对自己来说也一样。

顧元旦站在学校小卖部的冰柜旁,随手拉开易拉罐的拉环。“噗”的一声,泡沫便从罐口涌出来。现在应该是颁奖典礼吧,顾元旦仰头喝了一大口。背后突然有人拍拍她肩膀。顾元旦差点被呛得透不过气起来,咳了老半天,才终于有力气回头怒目而视。却看见王煜文没心没肺地笑得前仰后合,好不容易停住了笑。他问顾元旦:“你怎么那么小气,我的决赛也不来看看?你身为学生会副主席,不以身作则看比赛,来小卖部偷喝可乐是怎么回事?”

顾元旦翻了个白眼,“我都说了多少遍了,我是正主席,不是副!主!席!”她突然停下了,因为王煜文伸出攥紧的拳头,掌心向下,轻轻松开手,一枚镀金的奖牌垂落下来,轻轻摇晃。

“恭喜你呀!”顾元旦回想起那个遥远的夏日午后,阿丑发誓一定要拿跑步第一的场景来。她知道王煜文没认出她是谁,不过就算认出来了,也早就忘记他曾说过的话。

“这有什么稀罕的。”王煜文一扬下巴,“我第一次拿的金牌才有价值呢。我跟你说哦,当时真的很不容易才得了第一,哪有现在这么有把握……”

顾元旦发自内心地笑起来。阳光穿透树荫,仿佛能发出叮咚的声响。又是一个新的春天啦。

等到我们再次相见时,我们都要比现在更努力,比现在更认真,比现在更优秀。

一定会有那样的一天,就像我们一定会再次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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