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费明智连环画对鲁迅《肥皂》的诠释

⊙倪丽婷［上海师范大学， 上海 200234］

2012年，为了纪念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60周年及鲁迅先生的《“连环图画”辩护》发表78周年，中国文化出版社策划出版了《鲁迅小说全编连环画》。这套连环画收入鲁迅先生的全部小说——《呐喊》（14篇）、《彷徨》（11篇）、《故事新编》（8篇），共计33篇。《肥皂》的画者是费明智，他是连环画家费龙翔之子，画风细腻严谨，尤其以人物见长，他以国画为主兼画连环画，他改编自鲁迅小说的连环画有：《肥皂》《补天》《离婚》等。费明智先生的连环画大多为水彩画，他的画色彩简单、明净，画面简洁明快，不过分刻画周围环境，而更突出人物，不追求画面的精细，多带有写意成分。连环画《肥皂》节选了部分小说内容，一页文字，一页画面，图文结合见（图1），共26幅图画。

图1

一、小说《肥皂》的主题意蕴和写作手法

《肥皂》初刊于《晨报副镌》（1924年3月27日、28日），后收入鲁迅小说集《彷徨》。《肥皂》讲述主人公“四铭”带回一块“肥皂”引起的故事，四铭看到街上的光棍打趣女乞丐，“只要去买两块肥皂来，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好得很哩”，这勾起了四铭心中的情欲，他买了一块肥皂回家，却因内心欲望郁积得不到满足而冲儿子发脾气，四铭太太看穿了其内心的想法而与四铭争吵。两位客人何道统、卜薇园到来，四铭又将此“孝女”的事情说与二人听，何道统也看穿了四铭的心思并嘲笑他，被四铭喝止。全文以“肥皂”为线索，揭开了假道统“四铭”虚伪外表下肮脏的内心。“这的确是一块去污能力极强的香皂。它何止洗去四铭太太脖子上的积年老泥，更洗去了伪君子四铭脸上庄严的油彩。”

除了《肥皂》反道统虚伪性的主题，研究者更多关注的是《肥皂》的写作手法。夏志清甚至认为这是呈现鲁迅小说技艺最好的文本，“就写作技巧来看，《肥皂》是鲁迅最成功的作品，因为它比其他作品更能充分地表现出鲁迅敏锐的讽刺感。这种讽刺感，可见于四铭的言谈举止”。温儒敏认为：“鲁迅的目标是要以潜在的‘性心理’活动为主线写一篇纯粹的精神分析小说。”“《肥皂》重复了鲁迅在他别的一些作品中已多次体现过的反道统虚伪性的主题，但还是头一次那样重点深入地触及人物潜意识的层次，并通过一个‘反讽角色’的精神分析描写，探讨人性问题。”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中，鲁迅坦言自己在小说技艺方面的变迁或者说进步，在提及《彷徨》时，“此后脱离了外国作家的影响，技巧稍微圆熟，刻画也稍加深切，如《肥皂》《离婚》等”。鲁迅在《肥皂》的氛围营造、人物刻画、心理描写方面都颇具特色。

（一）灰色、冷寂的小说整体氛围

《肥皂》发表后并没有引起读者太多反响，其关注度远不如《呐喊》集子里的《阿Q正传》《药》等小说。鲁迅自己也提到，“虽然自己在小说技巧上更加圆熟，但一面也减少了热情，不为读者们所注意了”。鲁迅写作《肥皂》时，正值新文化的落潮时期，狂飙突进的呐喊之后，新文化阵营布不成阵，鲁迅先生有感于当时的社会现实，仿若游勇般那样“孤独”和“彷徨”。在这样的现状中，《彷徨》集子里小说的色调就显得幽冷、凄清了，人们看不到《呐喊》中那般强烈的意志宣泄、汹涌的感情抒发。鲁迅先生的《肥皂》全篇都处于灰色、冷寂的氛围中，也正契合主人公“四铭”灰色的、阴暗的内心世界。

（二）“隐匿”的叙述者和鲜明的人物形象

鲁迅先生在《肥皂》中隐匿了作者的“主观”立场，或者说是一种纯客观叙事，“纯客观叙事是指不依赖叙述者的讲述，而是直接让人物自己展示自己的外部行为，因此在这一类小说中，读者看到的只是人物的表演：人物的行为、动作、言行等，所有人物的内心活动作者都不会作交代，并且不对人物的言行作主观评价，而读者只能通过人物的外部行为去推测人物的内心活动及感受”。《肥皂》隐匿了叙述者，鲁迅先生没有站在“第三视角”对四铭的虚伪大加批判，而是让人物自己活动，通过人物的神态、语言、动作展现人物的性格特征，塑造鲜明的人物形象。当四铭太太洞悉四铭的幽暗的性心理时，文中描写道“看见她陷下的两颊已经鼓起，而且很变了颜色，三角形的眼里也发着可怕的光”，突出了四铭太太瘦小、刻薄的形象。四铭送走何道统和卜薇园后，“他一进门，迎头就看见中央的方桌中间放着那肥皂的葵绿色的小小的长方包，包中央的金印子在灯光下明晃晃的发闪，周围还有细小的花纹”。更说明肥皂带来的内心波澜还在四铭心中动荡，突显出了四铭假道统形象。“咯支咯支，哈哈！”“呵呵，洗一洗，咯支……唏唏……”四铭与何道统等人的对话，也展现出了他们虚伪、肮脏的形象。

（三）“平淡”日常叙事和“外化”的心理描写

《肥皂》描写的就是一件平淡生活中的日常琐事，表面上没有激烈的斗争和强烈的冲突，只是一块“肥皂”激起了日常生活的一点波澜。小说仅用一块“肥皂”，展现了四铭在对待“孝女”时内心蠢动的欲望，四铭的道统形象和幽暗的性心理一直处于自我的斗争中，高高在上的道德标杆和内心阴暗的欲望构成鲜明的对比。这种叙事方式，正契合了海明威的冰山原则：文学作品应该像一座冰山一样，只有八分之一露出水面，其余的八分之七都是藏在水下的。作品应以强大的文学底蕴和深厚的文化积累作为文学创作的基础，通过高度的凝练和艺术加工将作品整合成简明的文字表现出来。在看似平淡的故事情节中，深刻揭示了四铭虚伪的道统形象和人性丑恶的一面。

鲁迅先生的心理描写，并不像西方的意识流，有大段的内心抒情和独白，而是一种“外化”的心理描写，随着情节的发展，通过人物的神态、语言、动作等表现出来。《肥皂》中几乎没有人物的内心独白，四铭幽暗的性心理，是通过和太太、何道统等人提及“孝女”的事，在人物的对话中流露出来的；四铭太太看穿四铭的内心时，她“陷下的两颊已经鼓起，而且很变了颜色，三角形的眼里也发着可怕的光，咒骂道：‘不见得。只要再去买一块，给她咯支咯支的遍身洗一洗，供起来，天下也就太平了’”。四铭太太的神态和语言表达了她内心的声音、她的不满和愤怒；当何道统响亮的笑声突然发作了，“嚷着‘哈哈哈！两块肥皂！’震得人耳朵的叫的时候，四铭吃了一惊，慌张地阻止说：‘道翁，道翁，你不要这么嚷’”。这一连串的动作，表露出了这些披着道统外衣的老夫子虚伪肮脏的内心。

二、费明智连环画《肥皂》的表现技法

鲁迅先生小说《肥皂》“含而不露”的讽刺方式，增加了连环画改编的难处。《肥皂》没有戏剧性的高潮，也没有像《故乡》《阿Q正传》《祝福》中较多环境的描写和渲染。画者要将这一件日常生活的小事，展现得生动形象、有趣味性，又要将《肥皂》潜藏的矛盾冲突也融进画里，剥开四铭虚伪道德外衣下的肮脏的内心，这考验着画者对小说情节的处理和画面的构思。

（一）灰色、暗沉的冷色基调

《肥皂》的主旨是揭露假道学四铭内心的阴暗肮脏，与之一贯清高模范的道统形象形成鲜明的对比，以此讽刺封建的假道学。鲁迅是冷眼看待“四铭”这个形象的，没有给人物任何的怜悯，“肥皂”这件小事承载的是对虚伪封建文化的深刻批判。小说《肥皂》没有过多的环境描写，而是将着墨的重点放在人物的塑造上，周围的环境可以说是主人公四铭内心世界的外化。费明智先生在创作《肥皂》连环画的时候，多用的是黑色、深蓝色、棕色等冷色调，人物的衣饰也是简单的黑色、白色、青色，意在展现小说的灰色、阴暗的整体基调（图2）。

图2

（二）重人物、轻环境

图3

小说《肥皂》重点在于人物形象的塑造和刻画，通过人物的神态、语言、动作等，来剖析人物内心、揭示主题，达到讽刺的效果。费明智先生的连环画，构图时几乎都将人物放在每一幅图画的中心，重点突出人物，着重描绘人物的神态、动作等。连环画《肥皂》，从晚上移风文社的何道统、卜薇园来访时画起，四铭假意做诗题“孝女行”，说道：“一来可以表彰表彰她；二来可以借此针砭社会。现在的社会还成个什么样子，我从旁考察了好几天，竟不见有什么人给一个钱，这岂不是全无心肝。”他先做出一副正义君子的脸，而后又与他们说起乞丐打趣“孝女”的事：“阿发，你去买两块肥皂来，咯吱咯吱遍身洗一遍，好得很哩。”何道统在识破四铭内心时，哈哈大笑：“哈哈哈！两块肥皂！”连环画画出了何道统和卜薇园脸上猥琐的笑意（图3）。四铭太太穿着素白的衣服，死板板的脸上并不显出什么喜怒，眼睛也不看着什么东西，突出四铭太太性格的守旧和古板，与旁边嬉戏的小孩形成鲜明的对比（图4）；四铭仿佛听见秀儿在背后说“咯吱咯吱，不要脸不要脸”时，脸上的愤怒（图5）；四铭独自在院子里踱步的孤单等等（图6和图7）。连环画通过与文本的结合，深入人物内心，揭示深刻主题。

图4

图5

图6

图7

费明智先生还有意淡化周围的环境，在描画环境时，都较为简单，大部分的图，都只以一桌、一椅或者一窗为背景，而且，图上的窗子和桌椅大多类似，描绘时带有写意的成分，没有追求画面的“精致”和“仿真”，大部分用的笔墨都是简单的黑、白、灰等素色。

（三）心理描写的补充

自四铭见到街上乞讨的“孝女”，听到两个光棍打趣：“阿发，你不要看得这货色脏。你只要去买两块肥皂来，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好得很哩！”四铭潜意识就已经有了骚动，内心的情欲和一贯的道统形象形成了矛盾，四铭的潜意识一再地冲破压制，表露出来，人物内心是“暗流涌动”的。鲁迅并没有直接用“内心独白”的方式展现四铭的内心，而是通过人物的神态、语言、动作等“外化”出来。

图8

费明智先生的连环画里，特意设计了几个表现人物内心的画面。当何道统响亮的笑声突然发作，“震得人耳朵的叫的时候”，四铭忙惊慌阻止。他描画了这样的画面：一个穿着青色裙子的女人，坐在地上用肥皂洗澡的画面（图8）。当何道统又笑着说：“呵呵，洗一洗，咯吱……唏唏……”“道翁！！！”四铭愤愤地叫到。费明智又画了一幅裸女洗发图：在一个梅花屏风（图9）旁边，一个女子身着粉色长裙，弯着腰，撅着屁股，赤裸着上半身洗头发的画面。这幅画多了一些女性的饰物，在色彩上比前几幅更加艳丽一些，进一步地透露出四铭蠢动的性欲望。这两幅图对于整个连环画说，是点睛之笔，较直观、形象地表现出了四铭的内心。客人走后，四铭对着桌子上的绿色肥皂发呆（图10）；第二日四铭晨起时，看到太太伏在洗脸台上擦脖子时，费明智也画了一个在门的遮挡下隐隐约约半裸女子形象（图11），将四铭潜意识里蠢动的性欲望进一步地深化、延宕。董青冬在《连环画文学概论》中说：“小说通过对人物、事件、环境的描绘，诉诸读者以想象。而连环画文学对人物、事件、环境的描绘，除了诉诸读者想象外，还必须尽可能地诉诸读者可感性、视觉性，即大部分文字描绘，都应是具体的、实在的……”连环画的表现也应是如此，读者容易被画面的形象所吸引。费明智先生几个画面的补充，更加直观地展现出了人物的内心世界，更容易让欣赏者体会小说的主题和意蕴。

图9

图10

图11

（四）对小说文本的选择和提炼

董冬青说：“就一般连环画而言，文画结合的基本形式总体有两种：第一种图文并茂的形式，二者既不相互替代，也不相互排斥，而是图文并茂，充分发挥各自的特长，利用一切可利用的艺术手段共同表现内容。文画并不结合得十分紧密，但二者均与内容保持一致。第二种是文画结合的有机形式，凡是绘画能表现的内容，尽量让绘画去表现；只是绘画难以表现道德那一部分内容，采用文字补充交代。”费明智先生的《肥皂》，采用的是第一种形式，整套的《鲁迅小说全编连环画》，都是按小说原文分幅，一页文字，一页画面，图文结合。文字是以1938年鲁迅先生纪念委员会编、上海复社出版《鲁迅全集》为底本。绘画者并没有改动任何文字，通常是一两句或一两段话对应一幅图画，绘画时，精炼描摹出文字讲述的故事情节和主要人物，基本上做到文本和图画的呼应。

由于连环画篇幅的限制，《肥皂》连环画只选取了小说的部分故事情节，从何道统和卜薇园两位客人的夜晚到访开始，四铭与他们讨论移风文社的征文题目并说出了“孝女”的事情，引起何道统等人的嘲笑。四铭表面道统形象和内心幽暗的性心理矛盾冲突达到高潮，由“肥皂”带来的蠢蠢欲动的性欲经过反复的压制并没有消泯，而是再一次地“爆发”。费明智先生选取这部分小说情节，基本上能揭露四铭、何道统等假道统虚伪的表象，达到讽刺的效果。但是，《肥皂》连环画只选取了小说的部分文本，有点割裂小说的完整性，简化了小说的矛盾。《肥皂》原文中，四铭选肥皂的过程，与太太发生的口角等小细节，都生动形象地从侧面反映出四铭的心理。“他哪里懂得你心里的事呢。”“他如果能懂事，早就点了灯笼火把，寻了那孝女来了。好在你已经给她买好了一块肥皂在这里，只要再去买一块……”“不见得。只要再去买一块，给她咯支咯支的遍身洗一洗，供起来，天下也就太平了。”四铭太太与四铭的争执交锋，形象地烘托出了四铭的人物形象，也为何道统等人的到来，肥皂事件的持续性发酵埋下伏笔，进一步揭露了封建道统虚伪和肮脏的心理。四铭教训女学生，批判新学堂，还体现出了其封建的思想与新文化的矛盾。但绘画者因为一些原因，割弃了一部分文本，在小说的连贯性和表现力度上就显得较为虚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