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间

2018-11-12 21:19
广西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金蝉驴子小孩子

安 宁

鸡们算是院子里排行第一的主人,其他诸如狗啊鸭子啊鹅啊牛啊,都得靠后站。尽管鸡们每天都将院子拉得这里一泡,那里一摊,女人们忙里忙外,还得给它们打扫屎尿,但是院子里如果没有了奔来跑去的鸡们,就会安静得不太像乡下人的生活。况且像我这样的小孩子,会央求着母亲在春天来临的时候,买下二三十个小鸡仔,玩具一样放在纸箱子里,帮大人代养着。

毛茸茸的小鸡仔一旦长大一些,就不那么好玩了,放在床上,它们再也不会温柔地啄人的手心,或者将你的脚蹭得痒痒的、酥酥麻麻的。于是母亲就关上院门,将它们完全放养到院子里,只黄昏的时候,在用鸡网围起来的鸡窝里,撒上一些谷子,而后“咕咕咕”地唤引着它们过来吃食,然后顺势放下鸡网,将它们一网全部拦在里面。小鸡们已经习惯了与老母鸡们争抢地盘,有长得快的,还会飞到砖砌的鸡窝里去,学着老母鸡的样子,像模像样地在那里孵蛋。而大多数老实巴交的小鸡们,则乖乖地钻进落满了鸡粪的窝里,靠着老母鸡卧下来,眯眼开始夜晚的好梦。

于是院子里便开始热闹起来,为了让鸡们长得更皮实一些,多多下蛋或者长肉,大部分女人都不会因为满地的鸡屎,而懒惰地将鸡们全都圈养住。况且树根草丛里的小虫子们,散落的玉米麦子谷子们,都是免费的好鸡食。不过这也因此引发了村子里一拨又一拨的骂街大战,因为总有那么一些鸡,不知为何就走错了门,且再也不想回来,或者根本就成了谁家的盘中餐。

邻居胖婶脸上“鸡屎雀子”(雀斑)特别多,女人们都笑话她说,是家里养的鸡太多了,不拉鸡圈里,全拉她脸上去了。胖婶并不生气,眯眼笑说:那我宁愿满脸都是鸡屎雀子,这样我们家开个养鸡场,到时候挣钱了,让你们天天眼红去。但说归说,村里大部分女人,还是没几个开办养鸡场的,都老老实实过着守着一个鸡圈,养着十几只鸡,黄昏的时候去鸡窝里掏鸡蛋的平淡生活。再心灵手巧点的,杀了公鸡后,将那些漂亮的鸡毛留着,过年的时候做一个阔气的鸡毛掸子,掸落掉桌椅上的灰尘,也清除掉寡淡日子里的寂寞。

倒是我们小孩子,偷鸡摸狗,跟鸡们玩得不亦乐乎。逢年过节,大人将鸡们倒挂着绑到自行车后座上,我们则坐在前面大梁上,一路听着鸡们摇摇晃晃地叫着,想着它们很快可以换成想要的花头绳、糖块或者衣服,便觉得父母不是带我们行驶在坑坑洼洼的泥土路上,而是朝着康庄大道出发,而这样有璀璨理想的日子,在平淡无奇的乡下,真是有奔头啊!

正午,男人们在门口的梧桐树下,就着咸菜,蹲在地上吃面条。男人们吃面条跟干什么大事业似的,呼噜呼噜地响,为了表示那面条是香的,还要吧唧着嘴。那声音隔着两里路都能听到,即便是隔着厚厚的墙,女人们仅仅凭那吧唧嘴的声音,也能够将自己家的男人指认出来。阳光透过梧桐树叶,洒在盛放面条的海碗里,星星点点的,好像喜气的金子。狗就蹲在人的身边,好像闭眼睡着的样子,但是狗的鼻子却翕动着,想要吃那主人碗里的面条,却一直矜持着,忍着,装出毫无兴趣的样子。就连掉在地上的饭渣,狗也不会轻易地就跑到人的脚下去捡漏,非得到人蹲得腿脚麻了,将碗里剩下的残渣,用筷子拨拉到地上去,示意狗来清理干净,那狗才温顺地起身,礼貌地做最后的清扫工作。

乡下的狗当然永远没有人吃得饱,如果见到一条大肚子的狗,那一定是一只怀孕的母狗。乡下的狗怀孕了,常常找不到是谁家的狗播撒的种子。因此,男人女人们吵架,使用的具有浓郁性意味的词语,都与“狗”有关,比如“狗日的”“狗娘养的”,等等。两口子吵架的时候,狗就在院子里听着;有喜欢看热闹的人,站在院墙根外侧耳偷听,狗闻着那气息,如果是陌生的,一定会叫起来。干架干到兴头上的夫妻俩,并不关心这些,甚至会因此觉得更加的气恼,好像那狗的好心,打扰了他们,于是骂一句“狗日的”,并将原本应该砸到对方脑袋上的锅碗瓢盆,丢到院子里那狗的身上去。狗受了惊吓,跳了起来,看着这一场互相撕扯的战争,终于有些害怕,像早就逃出去的孩子,灰溜溜地跑出院子,想要找一条街上熟识的狗,说一说心里的恐慌。

最终,狗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沿着墙根孤独地走了一阵,将心底淤积的烦恼,借由一泡尿,撒了出去。而后,又朝家的方向走去。在巷子口,狗会遇到看热闹的男人女人们,他们打着心满意足的哈欠,交换着观察到的夫妻俩吵架的有趣的细节,就像交换一场电影里隐秘的情色趣味。狗经过他们,会低下头,好像他们点评的不是主人,而是自己。狗自己有什么呢?它一无所有,除了对主人的赤诚之心。可是这满腔的一文不值的热情,又有谁知道呢。于是狗只能夹起尾巴,缩起身子,也不去吼叫那些从院子里杂沓出来的男女,而是很安静地在门口的麦秸垛旁,卧下来。狗听到有女人尖着嗓子笑道:看他们家的那条狗,大概也被揍了一顿,跟条落水狗一样,真可怜!狗这次没有喊叫,而是闭上了眼睛,假装,什么也没有听到。

乡下的狗当然都不是吃闲饭的,尽管那饭也吃不饱,吃不香,但成了人家的狗,就要尽忠职守地做事。看家的任务当然是做狗的天职,谁家没有一条狗卧在家门口,代替主人辨别来人的好坏亲疏,那几乎有些人丁不旺的衰颓相。白天的村子里,全是人的声音,隔墙喊叫的,大街小巷里吵嚷的,狗们则全隐没了一样,悄无声息地在太阳里晒着,或者在阴凉处吐着舌头。只有太阳落下山去,黑夜将袍子罩在村庄上的时候,东头的狗和西头的狗,才会在没有阻碍的夜色中,隔空交流一阵。

狗一生的睡眠,大约都是轻的、浅的,犹如暮年的老人。不管是酷暑还是寒冬,狗们都随时做好醒来战斗的准备。什么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它们的耳朵。所以狗的梦境,也一定是碎片化的,好像一潭湖水,时不时会有小孩子将一枚石子投进来,打破梦的宁静。两只醒来的狗,会在深夜用叫声说几句话,也不会多,只是呓语似的聊一会,而后看一眼墙上晃动的树影,再侧耳倾听下巷子里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便止了叫声,重新沉入梦境中去。

驴 子

驴子在乡下是一种沉默的存在。它们拉车走在路上,常常低着头,一声不吭,倒是赶车的人,拿着鞭子,逢人便得意扬扬地在驴子屁股上,响亮地甩上一鞭,施展他作为主人的威风。那驴子也不争辩,快跑几步,讨好着车上的主人。如果主人高兴,驴子在这寂寞的旅程里,会听一会乡间小曲,这样赶路就不再是枯燥乏味的。两边大片大片的玉米,在风里哗啦啦地响着,兔子忽然间窜出来,怔怔地看一会一心一意拉车赶路的驴子,便在人的喊叫声里,掉头重新消失在玉米地里。乡下的秋天像快要临盆的孕妇一样,处处散发着浓郁的芳香。驴子这样平静地走在路上,不知道会想些什么。坐在地排车上的人,倒是盘算着这一年的收成大约有多少,收的时候要找本家的哪个男人帮忙,一车能拉多少玉米,有驴子在,又能省下多少力气。驴子是不算计这些琐事的,它的眼睛里只有乡间的小路。那路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驴子于是摈除一切杂念,像个行脚僧人,大太阳下安心走路。即便绊了一跤,挨了一鞭,也不暴躁地跳起来。只当是雨滴忽然落在脖颈上,倏忽而逝。

驴子跟马和骡子比起来,乡下人更愿意养驴子,尽管它没有马和骡子力气大,但却老实听话,吃什么都不挑剔,吃少了也不会冲主人大声喊屈。而且,它们还饭量小,不浪费粮食。就乡下这些农活,驴子足可以应付,所以也没有必要换成非吃得膘肥体壮不可的马,或者有马的脾气的骡子。骡子虽然是马和驴子的后代,却是非驴非马的动物。驴子大约怕被抢了地位,所以跟骡子一向保持距离,跟马更是两条道走。当然,乡下难得见一匹马,而且用马来拉着地排车出门走街串巷地卖菜,总让人觉得有大材小用的感觉,并会招来女人们的奚落,觉得这家婆娘不会过节俭日子。

老杨家门口的石磨上,每天都有人在推磨,轧豆扁子、玉米粒、小麦粉。如果不嫌累,这项推磨的活,就交给女人自己,或者还没有磨盘高的小孩子们。但大多数时候,会用一头精干的驴子代替。让驴子看着满磨盘的粮食,却要强迫它干活,那当然是一件痛苦的事,这就像满桌子都是糖块,却强迫我们小孩子只能做糖纸包裹糖块的活计一样。所以为了防止驴子忍不住偷吃,而且让它不会转得晕头转向,愤愤罢工,驴子的眼睛上会蒙一块布,让它只能傻乎乎地在人的鞭打下,或者惯性的驱使下,不停歇地转啊转。而女人们则拿一把小刷帚,将还没有轧细的玉米扫到轱辘的中间,并将已经磨好的部分扫出来,装入尼龙袋子里。清理这些面粉的时候,女人们当然也要跟着驴子一起转圈,否则,挡了驴子的道,说不定会被狠狠踢上一脚。当然,大部分时候,驴子都是安分守己地拉磨,从来不会给人造成任何麻烦,即便是感觉到前面被女人挡住了,也会一声不吭地停下来,等人走了,吆喝它继续干活,这才抬腿向前。

我喜欢这时候的驴子,沉默寡言,一声不响,好像一个哲人,在枯燥乏味的旋转中,思考着某一个高深的问题。它让我想到泥土、庄稼、树木、大地、天空这样的词汇。我想从高空看到一只驴子,一定跟我看到一只蚂蚁一样,是小小的一个黑点,日复一日地忙碌,却不发一言。它们只是倔强沉默地活着,不管人类的争吵、功利,或者心计。

乡下杀猪是一件大事,大约也是因为乡下的猪们,不像养猪场的猪那样长得飞快,所以等到被宰杀的时候,提前半个月,村里就全都知道了。有想要猪头肉、猪尾巴或者排骨的人家,早早地就来预定了。猪肉的价格当然比集市上便宜,而且还新鲜、干净。有时候跟要杀猪的人家关系好,还能免费要一些猪肠子。猪肠子清洗起来麻烦,主人一般免费送人,尤其是那些想要解馋又乐意一点点清洗肠子里食物残渣的“吃货”,都会提前几天笑嘻嘻地去巴结讨好主人,将猪肠预约下。有懒惰的主人,猪血也会免费送人。猪血是乡下人都爱吃的好东西,早晨常常有卖豆腐的,一起顺便搭卖猪血。凝结后的猪血又被人称为“红豆腐”,炖在白菜里,吃起来比豆腐还要美味。

村子里专门杀猪的是李正家,他家院子里有一棵茂盛粗壮的梨树,杀猪的案板就摆在梨树下。小孩子们比大人消息似乎还要灵通,早早地就爬起来去看杀猪。胆子大的站在梨树下看,胆子小的则跳在墙头上瞟,还有不大不小的,随着猪的尖叫声的分贝,而转移身体到案板之间的距离,甚至在猪蹦起来的时候,会吓得立刻老鼠一样钻到李正家房子里,并将门从里面闩上。

李正家族里的男人们,个个都很彪悍,似乎天生就是要干杀猪这一行当的。李正总是抡锤的那一个,想来在猪的眼里,李正也最可恨,所以一旦铁锤砸到猪的脑门上,如果稍微砸偏了一点,猪没有晕死过去,就会一下子冲到李正的身边来。当然,这样的几率不是很大,李正总能在猪嗷嗷的惨叫声中,意志坚定地一锤砸下去,让猪的叫声戛然而止,然后周围的人在片刻的安静之后,一下子欢呼叫好起来。小孩子们也都跳下墙头,或者从大树上哧溜一声滑下来。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拥挤着,看李正和其他几个男人,将晕死过去的猪,快速地割了脖子放血,血基本流干了之后,猪醒过来反咬一口的希望基本没了,李正就开始给猪剥皮。

剥皮是一个技术活,没有庖丁解牛一样娴熟的技术,是不可能干这个工种的。剥皮的李正像一个织布绣花的女人,细致到可以让那张猪皮不受一点损坏,而且快得只听见嗤嗤的声音,好像一转眼,一头黑猪,就成了光滑的白猪。于是李正将刀子一扔,拍拍手,气定神闲地看着其他男人将猪大卸八块,分成猪头、猪腿、内脏、猪血等几个部分。猪的主人也不会闲着,尽可能地帮忙将猪择干净了,装到大盆里。李正家的大锅这时候派上了用场,将整个猪头扔进去,李正媳妇便开始加水添柴煮起来。猪头上的肉处处都是宝,煮熟了用葱花酱油醋等佐料拌一下,是下酒的好菜肴,所以有点闲钱的人家,都会排队等着买这些小菜,就怕回家的工夫,全被人给抢走了。

等到猪肉分割完毕,梨树下便空荡起来,案板上的血迹也慢慢干了。李正接了主人家的钱,坐在院子里,就着主人孝敬的猪头肉,喝一壶温热的小酒,又跟刷着大锅的媳妇,说几句今天生意的闲话,然后便伸伸懒腰,回屋睡了。

梨树在风里哗啦哗啦地响着,而后便在夜色中,跟村口的狗叫声一起,慢慢慢慢地,没了声息。

麻 雀

一到春天,大人们忙着耕地播种,小孩子则开始忙着掏鸟窝,或者用弹弓卷起小石子练习射击。总有一些倒霉的筑在河边上的鸟窝,被不幸给打中了,惊惶地逃到沿河的柳树上去,如果迟上一步,就有手快的孩子连窝将麻雀的全家给端了。小孩子容易喜新厌旧,不过是玩上大半天,那些刚刚学会飞翔的麻雀,便被放了生。当然,如果被自家的猫看见了,也就剩了死路一条。大人们看到了,总是会吓唬我们,说,女孩子捉了麻雀将来不会做饭,男孩则起满手的癣。我们悬着一颗心,要等上好长一段时间,才会将这样巫婆般让人惧怕的咒语给忘掉。

稻子成熟的时候,大人们其实也会跟麻雀过不去。他们自己忙不过来,就扎了好多稻草人来帮他们看管。稻草人不过是两根木棍以十字形简单捆绑在一起,而后带上一个草帽,穿上一件塑料衣服,看着有点人形,就可以了。刮风的时候,塑料布呜呜作响,好像人在驱赶着前来啄食的鸟儿。有受过人惊吓的麻雀们,真将它们当成了人,犹豫试探着,想要飞到地里去偷吃点谷子,却又被那庞然大物给镇住了,不知道此去一行,是吉卦还是凶兆。于是便在稻田的周围徘徊,眼瞅着那诱人的稻谷,却不能尽情地啄食。只有跟着麻雀群集体出动的时候,它们才会变得胆大起来,呼啦啦全飞入了稻田,瞅准目标猛劲扎下去。不过一阵风吹草动,它们也会即刻机警地再原路呼啦啦返回,并在某棵大树上惊魂未定地站住了,瞅着那孤独的稻草人好一阵惊慌。也有不怕死的,偶尔会壮起胆子,落在稻草人的脑袋上,并得意扬扬地鸣叫一阵,呼唤那些怯懦的同伴们。但终究它们是敏感的小东西,稻草人稍微摇动一下,便立刻将这大胆的主儿,给惊飞了。

秋天稻谷割完后,田地里便只剩了孤零零的稻草人。没有人会再想起它们,除非耕地的拖拉机“突突突”地开过来了,主人才想起这耽误事的木棍子,一脚将它踹歪了,而后捡起来,扔到路边上去。而麻雀们则少了什么陪伴似的,在上空寂寞地飞过来、飞过去,好像一个无聊的小孩子,拿着画笔,在天空上胡乱画着什么也不像的杠杠。

秋天大约属于麻雀们最丰盛的季节,随便到田间地头上逛逛,就能捡拾到很多食物,而且,还无须看人脸色。因为粮食丰富,乡下的麻雀们似乎并不擅长囤积冬天的吃食。反正田里没有,人家院子里也定少不了吃的或者剩饭剩菜。就像乡下要饭的人从来也不知道攒钱一样,只要两条腿能够走路,敲开谁家的门,不会给口吃的呢?所以麻雀们大概是乡下最乐天的生命了,粮食丰裕的秋天,它们在高高的谷堆上雀跃;大雪覆盖了一切的冬天,它们依然冒着严寒出来挨家挨户地串门,从破旧的墙头,跳到人家院子里,东瞧瞧,西看看,甚至跑到香台上去,看看有无供奉的祭品。假如角角落落都搜寻遍了,还是没有什么吃的,它们这才冒着生命危险,跑到我们小孩子拉起的陷阱里去,碰一碰运气。

鸡应该算是麻雀在乡下最好的朋友了,早晨起床后,我将麦子撒到院子里喂鸡,麻雀们眼尖,比鸡们速度还快,从梧桐树上呼啦一下全飞过来。落地后也不管个头比它们大好多倍的鸡们,一个劲地猛吃。可怜的鸡们,翘着屁股跑过来的时候,最好的位置已经被麻雀们全部抢占去了,于是它们只能在外围绕着麻雀捡拾剩下的粮食吃。很少会有鸡抗议麻雀们的竞争,因为实在是来不及,谁吃得慢,谁就输掉了,所以最好的抗议,当然是抢食的比赛。我搬了马扎坐在院子里,看麻雀们发挥着小巧灵活的身体优势,自由地穿行在鸡的中间;倒是鸡们自己,时不时就碰了彼此的屁股,或者啄了对方的脑袋,有时候公鸡们还会打闹起来,一点也没有公鸡的风范;反而麻雀们谨遵集体觅食的法则,团结在一起,一鼓作气,抢占了鸡们的江山和饭碗。

等到麻雀们吃饱了,便一个个飞到了墙头上,或者蹲踞在梧桐树枝上,晒着春天的太阳,懒洋洋地眯眼睡上一会。除非有人刻意地去轰走它们,那一刻的世界,整个都是它们的。

蚂 蚁

夏天的蚂蚁,比秋天的看上去更有闲情逸致。它们会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去周围做一次短途或者长途的旅行。一个小土堆,对它们就是一座需要奋力翻越的大山。一汪老牛撒下的味道浓郁的尿,则是一条需要借助木棍等工具才能穿过的小溪。一段被砍伐下的树枝,则像森林一样布满了荆棘和潜在的危险。至于一株盘根错节的大树,那就是一个王国了,里面可不只是蚂蚁这一类生命,还有跟它们语言不同的蚯蚓啊金蝉啊蛐蛐啊老鼠啊等物种,要跟这些面貌不同的生物打交道,想起来就比不同肤色的人类之间交往复杂得多,因为一不小心,它们不只是流血死亡这么简单,而是可能被当作对方口中的一顿晚餐。当然,蚂蚁也不是好惹的,它们是一支擅长群体作战的部队,即便是庞大如一头牛,如果濒临死亡,也拿蚂蚁们没有办法。一头牛被一群蚂蚁咬死,吞噬,一点都不是玩笑。即便是牛们活着,蚂蚁们也敢堂而皇之地爬到它们身上去,在牛身上寻找跳蚤或者倒霉的飞虫来吃。

所以蚂蚁大概是乡间活得最肆无忌惮也最悠闲自在的生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可是蚂蚁们却从不用为这些而过度焦虑。几乎每一株大树,每一片沟渠或者地头,都会见到它们的踪迹。人每走一步,都可能一脚踩死一只蚂蚁,这在乡下一点都不夸张。当然,蚂蚁是不会这么轻易被踩死的。它们那么小,完全可以躲到鞋子凹下去的地方,躲过这一场随时随地都可能带来的灾难。至于那些牛脚啊车轮啊驴粪啊更不用说了,所以蚂蚁的生命,也最是顽强的。我怀疑地震火灾来了,它们也不惧怕,因为它们会比人类提前预知这些重大灾难的危险。这样一想,倒是我们人类,看似体积庞大,却最是渺小可怜。

除了睡觉,蚂蚁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奔走。有时候它们还会爬到一朵花上去,不知是不是嗅到了那芬芳的甜味,想要学习蜜蜂,将汁液收集到窝巢里去。它们站在一朵飘逸的花的中心,或者一株大树高高的树梢上,向下俯视人类的时候,会不会笑出来呢?觉得这样美好的风景,人类竟然欣赏不到。那时候的乡下,瓜果飘香,炊烟袅袅,大地笼罩在成熟的光泽里,熠熠生辉。这片土地,是属于蚂蚁的。尽管,蚂蚁的寿命,从几周到几十年,相比起人类,短寿得多,可是,它们有强大的繁殖能力,人搬迁走了,它们却可以世世代代居住在同一株大树下,很多很多年,都不会离去。

蚂蚁与人常常相安无事地一起居住在乡间。也只有在春天的时候,看到一只在还有些料峭的风里,探头探脑出来觅食的蚂蚁,小孩子们才会忽然间欢呼起来,朝大人们喊:快看,蚂蚁都出来了!于是大人们也弯腰看上片刻,而后点头,自言自语道:天暖和了,不会再冷了。那时候的大人和孩子,都会被这样一个小小的生命打动,并不会想起平日里拿它们取乐的种种,只是注视着这一只孤独的蚂蚁,爬过冷硬的泥土,消失在一片乱草丛中。

有时候它们也会在人家里筑巢,比如床底下、柜子后面、砖缝隙里,也不知它们哪儿来的力气,可以冲破这些坚硬的阻碍,将细细的泥土运到地面上来,自己则躲在这没有风雨的房间里,依靠人吃剩的残羹冷炙,维持着整个蚁群的生命。有时候扫地看到了,人骂一句,一笤帚过去,便消灭了它们的窝巢,但过不许久,那里又重新恢复了平静,照例有蚂蚁出出进进,和人一样,为了家族的一日三餐,而日日忙碌。

金 蝉

并不是所有的金蝉在变成知了飞上树梢后,都能够放声歌唱。只有那些在小腹上有歌唱工具的雄性知了,才会卖力地以“同一首歌”的单调曲声,向被我们称为“哑巴”的雌性知了献媚。不知这个世界上,有没有在短暂的一个月里,都没有用歌声换来雌性爱情的知了,如果有,那么长达几年的地下黑暗时光,将是多么悲伤。尽管,所有成功换来爱情的知了,最终的结局,也不过是在交配完成,将幼卵产在树干之后,便与雌性双双死去。但终归这是生命的高潮,不枉来世上走这一遭。

小孩子们是丝毫不懂这些知了歌唱的目的的,大人们天天自己忙着在夜里“造人”,对于同样为延续生命而歌唱的知了,也大约是不懂的。否则他们在午休时,听到窗外一声高似一声的鸣叫,不会骂一声娘,翻一个身,用床单捂上耳朵,继续汗涔涔地昏睡。

上课的时候,我们会将上学路上逮着的知了,放在文具盒里。如果是个哑巴还好,要是一个求爱中的家伙,一声声的鸣叫,肯定会让老师给扔出去放生。也有大胆的男生,趁着老师在黑板上抄写讲义的工夫,将知了或者金蝉放到老师的背上。那知了就在老师宽广的脊背上爬啊爬,直爬得我们笑得肚子岔了气,老师猛一回头看见我们不怀好意的笑,一本正经地发脾气,却始终不知道我们的笑,到底来自哪儿。除非那知了爬到了他的脖颈上,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啊”地大叫一声,将知了给抖到地上,并在看到的那一刻,将黑板擦重重地摔在前排同学的课桌上。

不过老师们也不是完全吃素的和尚,有会拍马屁的学生,常常将自己家摸的金蝉,在放学的时候,送给老师享用。老师也不退让,看一眼,笑着说:一个个长得还真肥,晚上写完了作业,再多摸一点去,留着你自己吃。那学生不啻得了三好学生奖状般,心满意足地回了家。而我的同学王向东是最会享受的,他既不自己辛苦地去摸金蝉,更不会摸了送给老师们吃,凭着他老子当大队书记,手头有钱,他也活得跟个阔绰公子哥似的,比老师们还会花天酒地,竟然在课间的时候,收购周围同学摸的金蝉。

我们的校园除了一排五个教室和两个办公室,前后便都是粗壮的梧桐树和杨树。一到下雨,学生们便都蹚着水摸金蝉,不管是一个还是两个,我们都随手就到王向东那里卖掉。别人收五分钱一个,他收一毛钱一个,有时候他不在,我们就直接到旁边传达室里,找他的爷爷奶奶,他们在那里看护学校,当然也就随手可以将金蝉变成焦黄酥嫩的美食,给王向东吃。

一整个夏天,王向东得吃下多少金蝉呢,我不知道,但却十分羡慕他奢侈的公子哥生活。直到有一天,他老娘知道了这一秘密,在上自习的时候,将他从教室里揪出来。吃了那么多金蝉的王向东,当然轻易地就挣脱了他老娘的铁砂掌,沿着偌大的校园飞跑起来。他老娘也不是盖的,两个人不相上下,在校园里展开了一场“越野比赛”。整个校园都因此沸腾起来,大家自习也不上了,全跑出来追着看王向东和老娘的这场战争,听王向东跟老娘边跑边争辩着自己没有收购多少金蝉,他老娘嘴里也胡乱骂着,恨不能将这不成器的儿子当作金蝉,给一口吞下去!

那时知了们已经快要“下桥”(过季)了,树上知了的鸣叫声,还没有整个校园里兴奋的喊叫声响亮。我幸灾乐祸地欣赏着这场有趣的马拉松,忽然间又在一声沙哑的知了鸣叫声中,生出了一些惆怅,想着我还没有靠公子哥王向东,攒下多少可以买漂亮铅笔橡皮的零花钱,这个食物和钞票都丰裕阔绰的夏天,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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