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小说的三条标准

2018-11-13 08:25李德平
娘子关 2018年4期
关键词:人性小说

● 李德平

作为读者,我们经常会在琳琅满目的书架前陷入迷茫,不知道读哪一本才好?并会经常质问自己,购买了那么多书,这些书真的值得花费那么多时间认真一读?什么样的作品才能称得上是名副其实的精品力作?好作品的具体标准是什么,能否用简单的话语概括清楚?面对媒体花样翻新的图书排行榜和专家的热忱推荐,以及影视对原创文学的冲击,我们如何以一颗淡定之心面对今天的文学阅读?

唯一不变的是变,但所有的变化都蕴藏在恒定不变的规律之中。作为一个主要从事长篇小说阅读和研究的文学爱好者,我对一部好小说的评价标准概括为12个字:艺术之美、人性之光、思想之力。

之所以提出如此标准,是基于以下这样几个事实。首先,文学作为一门语言艺术,必须要具备艺术的基本特征,比如文字、结构、逻辑、故事,以及对叙事形式的无尽探索。其次,小说作为一种虚构的艺术,必然要通过塑造人物形象来表达作者对世界和事物的看法,每个人物都有属于自己的悲欢、爱憎、无奈、痛楚、迷茫、绝望与困境,但作为依托于现实、超越于现实的独特存在,文学作品所创造的人物不能一味地胶着于黑暗之中,应当在痛苦辗转的长途跋涉之后,于混沌的尘埃中挣扎、超拔出来,照亮自己以及别人前行的道路,让人看到生活的美好和希望,而不是在庸常、低落的精神深渊中一蹶不振、沉沦到底。

另外,好的小说作品除了要有艺术之美、人性之光,还有更为重要的一点,就是体现出作家在叙事背后对社会的关注、人性的拷问,传递出强烈的问题意识和时代情怀。在注重“讲故事”的人们看来,这一点似乎无关宏旨,觉得这是哲学家、社会学家、历史学家做的事情,唯独不是小说家的重点,小说家的重点任务是“讲好故事”。讲好一个故事对于小说家来说无可厚非,但真正的优秀小说未必就是讲述一个或扣人心弦,或感人泪下,或动人心魄的故事,还应具备更为深广丰赡的精神、思想寄托。如果没有深广的人性关怀与时代思考,那么作品一定会显得轻飘失重,在宏大而剧烈变动的时代中风飘云散。

理论永远是灰色的,而创作之树长青。任何一种文艺理论和标准的推出,必须有现实的文本可供印证。近年来,中国文坛涌现出不少能够体现“艺术之美、人性之光、思想之力”的长篇小说,比如刘庆邦的《黑白男女》、迟子建的《群山之巅》、陈彦的《装台》、周大新的《曲终人在》、张炜的《独药师》《艾约堡秘史》、张翎的《劳燕》、鲁敏的《六人晚餐》《奔月》、刘庆的《唇典》等作品。这些作品无论从艺术的角度考量,还是从人性、思想的角度观察,都有可圈可点之处。

当然,这些长篇小说毫无疑问都是近年创作诞生的精品力作,但从更为长远的角度观察,未必能够称得上“经典”和“杰作”。真正的“经典”和“杰作”需要经受得住各种各样观念的洗礼和时间无情的大浪淘沙。从目前来看,这些作品距离“经典”和“杰作”尚有一段不小的距离。而且真正旷世绝伦的作品,往往不会按着文学理论教科书的模式去演绎推进,常常会旁枝逸出,打破现有理论框架,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创造出新的文本范式。

近年来,“70后”作家的异军突起成为中国文坛令人瞩目的焦点,徐则臣、石一枫、任晓雯、葛亮、路内等一批青年新锐作家接连推出自己的代表作品,证明了自身不可小觑的存在。在这支劲旅之中,鲁敏是一个独特的存在。2012年第3期《人民文学》上,鲁敏推出自己的长篇小说《六人晚餐》,在卷首语中,编辑按捺不住自己的欣喜之情,对这部小说大加赞誉,认为这部小说“逐渐地具有了世界和时代的重量”。

《六人晚餐》讲述了一个城市边缘的工业区内发生的故事。在这个位于郊县的晦暗、沉闷的工业区内,苏琴、晓白、晓蓝以及丁伯刚、丁成功、珍珍等人,以自己的方式拥抱青春、爱情、婚姻、苦难、屈辱与成长。这是一部高密度叙事的长篇力作,絮絮叨叨而又井然有序,有着奇特的排列组合,密密匝匝,浑然一体。在这部作品中,我们看不到大起大落的悲欢离合,有的只是小人物的内心隐痛,丝丝入扣、环环相衬。在密不透风的压抑气氛中,每个人都在顽强生长,爱情和成长在荒芜的生活废墟上隐秘盛开。

也正是通过这样一种绵密叙事,鲁敏有了自己“土拨鼠打洞”式的独特发现,在“一个具有特定风俗、风景和秩序的地方,平凡人物的选择和命运获得史诗般的力量,在他们身上,深藏着某些影响和塑造千万人的因素、结构和动态”。在这部小说中,鲁敏“似乎做了自己的批评家”,每一笔都谨慎斟酌、极尽推敲,具有了很多小说缺乏的那种“专注、全面、精确地把握和理解人的意志”。

《六人晚餐》发表5年后,鲁敏再次推出长篇小说《奔月》。这部小说让我们想到阳泉本土作家小岸获得赵树理文学奖的中篇小说《车祸》,两个故事的结局和开头都十分相似,都是以一场车祸引发的失踪开始,以主人公再次回到故乡而物是人非作结。《奔月》保持了鲁敏小说中一以贯之的基调,晦暗、压抑、无助、迷茫而绝望,或许这就是她无处不在的“小说气质”。在《奔月》中,主人公小六因为一场车祸而借机选择失踪,从而在陌生的境遇中开启了自己新的人生之旅,当他从陌生的地方回到自己曾经熟悉的城市时,才发现一切早已物是人非,所有的人、事都脱离开记忆中的轨道,故乡成为他乡,现代人的疏离感、荒谬感在亦真亦幻的叙述中狰狞呈现。

《奔月》是一部高难度的作品,鲁敏没有选择当下流行的安稳单纯的内心叙事,而是让主人公踏上“一条巷子走到黑”的不归之路。这是一种创作和灵魂的双重冒险,在信息化发达的今天,稍有不慎就可能会让小说情节陷入穿帮露馅、千疮百孔的境地。而且这样的故事,往往会因为过分离奇而失去人间烟火气息,高蹈遗世、形貌涣散。难能可贵的是,鲁敏用自己的决绝和冒险坚守了自己精致、准确、高超的“那种福楼拜的意志”,通过对厌世的主人公小六的自我放逐与救赎,折射出当下人们存在的困境与荒谬。

鲁敏具有把控自己叙事走向和人物走向的非凡功力,语言老道,炉火纯青。她的小说压抑晦暗,但即便如此,也闪现出人性之光,在百转千回之后,小说主人公与自己所处的境遇和生活握手言和。即便是陷入“没有硬币没有骰子没有纸猪头没有白瓷观音”绝境下的小六,在最后也会“鼓着腮帮使劲,扶着自己站起来,挪动麻木的下肢,摇摇晃晃迈开步子,刚会走路似的”,鼓起勇气,在困境中浴火重生。

刘庆邦的长篇小说《黑白男女》是近年来煤矿题材的重磅力作。作为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主席,刘庆邦长期从事煤矿类题材写作,尤其擅长短篇小说创作,有“短篇小说之王”之称。但据笔者观察,一段时期以来,刘庆邦陷入题材狭窄、格调低下的惯性写作当中,固步自封。尤其是格调的问题,突出一点就是写性的过于随便,把人性阴暗的一面写得过于暴露,有讨好读者之嫌,比如短篇小说《榨油》《到处都很干净》、中篇小说《我们的村庄》等作品,皆存在猎奇、庸俗、畸形的一面。在《黑白男女》中,刘庆邦依然沿袭原有的思维、创作惯性开篇布局,让人对其程式化写作疑窦重生。直至读到后来,才渐入佳境,认识到这是一部描写矿工精神和生活的匠心之作。

《黑白男女》开头,是一个叫龙陌的大型煤矿在秋后的一天夜间,井下发生了瓦斯爆炸,一次炸死了138名矿工。所有的故事,都围绕着这个“点”而展开。这部小说的可贵之处,不在于讲述如何“死”,重点在于讲述家中的顶梁柱永久离开后家人如何在沉重的命运和悲伤的阴霾中继续“活”下去。这里有普通矿工家属最为柔弱的无助,也有普通矿工家属堪称坚韧的美丽。

一个作家当写到一定阶段的时候,语言的使用和表达已经降为次要问题,最重要的是探索新的叙事可能和攀援可能达到的精神高度。小说写到最后,可能不是比拼故事,而是比拼思想境界。对于刘庆邦这样的大牌作家,一旦找到新的叙述角度,几乎所有问题都会冰消雪融、迎刃而解。在《黑白男女》这部结构明快的长篇小说中,刘庆邦以一种沉着冷静的笔触深入矿工和矿工家属的内部心灵世界挖掘书写,一改以往的“暗黑书写”,彰显了人性的瑰丽存在。或许意识到小说的格调问题和以往书写人性的过于阴暗,刘庆邦在后来的《杏花雨》等小说中,重新审视“人性之光”的问题,创作境界为之一变。

生活、工作在阳泉——这个全国最大的无烟煤基地,煤矿题材应该是我们最熟悉、最善于的题材,写作起来应该是驾轻就熟、水到渠成。但事实并非如此。

我们有很多的小说创作富矿,但是由于缺乏艺术眼光和独到发现,没有进行有效的挖掘开拓,实在是一大遗憾。我们的文学创作行之不远,与远离北、上、广等一线城市的地域性有关。在全国荧屏都是表达大城市生活的当下,好像全国人民都过上了小资生活。远离中心城市,作为三四线城市的地域性作家、边缘性作家,如何提高我们的艺术水准、挖掘出自己的创作富矿,这是我们必须要正视的问题。

《黑白男女》写的是矿难背后的精神自救,海外华语作家张翎的《劳燕》同样写的是战争背后人性的艰难跋涉和自我救赎。相较于其他以描写抗日战争为背景的小说,张翎的《劳燕》显得技高一筹、出类拔萃。这部小说站在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角度关照战争,讲述“一个女人赤手推开残酷的命运,用不熄的生命之光照亮三个男人的魂魄”。面对爱人刘兆虎的离弃和周围村人的屈辱嘲讽,惨遭日本士兵蹂躏的阿燕借助中美特种训练营的成立契机和牧师比利教给她的医术,在艰难人世脱胎换骨,开启了新的生活。

在《劳燕》这部催人泪下而又扼腕叹息的小说中,阿燕这个形象最让人印象深刻。她区别于传统中国女性对命运的逆来顺受,在牧师比利的指引下,成为一名乡村医生,赢得尊严和人格。这部小说看点颇多,从艺术的角度来讲,采用了口述历史、书信、新闻报道、文献资料、亡灵叙事等方式展开故事,虚构与实证相结合,拼接构建了一段尘封数十年的抗日“信史”。

但在笔者看来,《劳燕》最大的价值不是叙事形式的创新,而在于发现了人的尊严和新生,具有启蒙价值。百年中国现代文学,启蒙主义立场一直占据重要位置,但在近年来的创作中这种价值日渐式微。在当下作家热衷于婆婆妈妈、“一地鸡毛”式的婚姻爱情讲述中,张翎独具只眼、另辟蹊径,重新发现人的尊严和价值,让主人公阿燕告别苟延残喘、毫无尊严的生活,这是这部作品区别于其他作品的最大价值所在。相较于形式创新,内容和思想的超拔对一部作品是否优秀更具有决定性作用。

《劳燕》是一部极有可能成为“经典”和“杰作”的作品,但遗憾的是可能功亏一篑。真正经典的杰作,必须具有叙事和思想的原创性。《劳燕》这部小说虽然取自于浙江南部的真实故事,但在我个人看来,尚难称之为叙事和思想的原创性。同样是“劳燕分飞”的叙事模式,这部作品让笔者想起美国作家玛格丽特·米切尔的《飘》(Gone with the Wind,又译为《乱世佳人》)。阿燕被中美特种训练营教官伊恩取名为“温德”(wind),寓意为“风”。这部作品与《飘》在构思上有许多相似之处,都是一个女人与三个男人之间的爱情纠葛。曲终人散,当小说主人公意识到彼此间的爱情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在记忆中随风而逝。从资料来看,张翎祖籍浙江温州,1986年赴加拿大留学,现定居于多伦多市。作为海外华语作家,张翎不可能没有看过《飘》这部世界名著。也正因为如此,使得《劳燕》这部关于苦难和别离的小说在艺术的原创性方面打了折扣。

一部经典作品,如果能够“艺术之美、人性之光、思想之力”兼备,无疑是一部好作品。但这毕竟是一种创作的理想状态,从具体的创作实践来看,这三者在一部作品中总是此消彼长,未必会全部达到,但这并不影响一部小说成为佳作的理由。任何经典佳作必须在某一方面十分突出,不可能按照理想化的文学理论“配方”面面俱到。但作为小说家,一定要在创作构思阶段,就考虑到这三个衡量小说优劣与否的具体标准,从而指导自己的创作实践,达到新的境界和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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