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构、形式与修辞
——以象征为中心的1940 年代穆旦诗歌语言考察

2018-11-14 08:32唐诗诗
新文学评论 2018年3期
关键词:穆旦新诗逻辑

◆ 唐诗诗

回顾中国新诗发展史,现代主义诗潮中的象征追求使象征派、现代派诗歌超越了新诗初创期的浅白单薄,象征语言的暗示性、隐喻性扩展了诗歌的表现空间,增加了诗歌的表现能量,比如李金发晦涩的象征诗艺,戴望舒、卞之琳古典式的象征意味,艾青以深厚土地气息的现实为根的象征,诗歌的现代化之路未远离象征之探索,汉语象征诗学在历史长河中形成一条曲折却未曾中断的探索脉络。穆旦在1940年代的诗歌创作不仅融合自身生命体验,而且将现实与形而上的超验的关系在词汇与词汇的组合、诗句与诗句的结构中表现出来,推进了中国新诗象征的本土化发展。袁可嘉对1940年代诗歌的总结是“现代诗歌是现实、象征、玄学的新的综合传统”,穆旦诗歌中呈现的这种美学不仅异于传统诗艺,也超越了传统象征的诗学内涵。然而已有的对穆旦诗歌语言以及穆旦创作对于中国新诗的贡献的研究更多集中于现代性与现代精神,而忽略了以象征为核心的语言发展,因此回到历史语境中考察穆旦诗歌语言的象征性不失为一个合理的视角。

一、 从“具象”到“抽象”:穆旦晦涩的口语化象征语言

在早期象征派诗人李金发的一首诗中,有如下两句:“如残叶/溅血在我们/脚上,//生命便是/死神唇边/的笑。”(《有感》)“残叶”如“血”,飘落脚边;“生命”是“死神唇边”的“笑”,暗指生命的短暂、脆弱,喻体与喻旨之间遥远呼应。此中,象征非日常语言的直接明易,而是用隐喻、联想等方式将遥远的事物两端相联,以此物言彼物,语言模糊、神秘、多变、奇诡,然而具体。不同于李金发词汇繁复的“晦涩”,穆旦语言呈现出词汇简易的“晦涩”,语言的转折、延伸形成内部的指涉和诗意的力量。穆旦此时期的诗摆脱了具体的依傍而以理性为想象的中心,不过多依靠外部的喻体,从而建立一种抽象的语言。另外语言形式本身承担了部分的象征功能,作为一种“有意味的形式”,语言的排列、韵脚、语气等均参与了诗歌意义的构建。传统象征诗语言的音乐性、模糊性、神秘性、隐喻性具有含而不露和耐人寻味的审美效果,穆旦“抽象的象征”语言则极具张力。罗兰·巴尔特提出“文学符号”能指与所指之间是想象式关联,穆旦诗歌语言符号的能指由于修辞与形式(如使用连词、介词、副词等虚词形成的相互修饰与相互限定)导致的复杂多变,大大扩充了所指的内涵,不同语用范围的词汇与词汇互相修饰,使语言具有了语境中的象征意义,词汇是口语的,效果却是“抽象的象征”。

(一) 语言逻辑扩充语言文字的象征性

首先,分句的断裂造成语言逻辑的空隙与扭转。穆旦的诗歌语言“左冲右突”,逻辑上纵横曲折,充满了力的扭转。在细读穆旦其诗的过程中,笔者发现诗歌的语句多为复句,分句和分句在句群意义上有故意为之的断裂,行列分布上甚至将一个完整分句分行或分节放置,形成语义或视觉上的冲击,分句和分句的曲折联合、断裂分布是穆旦诗歌语言逻辑的存在形式之一。象征式的语言是含糊、多义、神秘的,穆旦在诗中创造的语言逻辑常常让人苦思冥想,艺术上的神秘却又带来了无穷的审美体验,使读者如同攀援险峻的山峰。受西方语言影响深远的穆旦在汉语的写作上常以独立的分句不断转换思维,以诗结构承载起象征的意义。穆旦诗歌中分句与分句常常呈现断裂之态。

(1) 我常常想念不幸的人们,

(2) 如同暗室的囚徒窥伺着光明,

(3) 自从命运和神祇失去了主宰,

(4) 我们更痛地抚摸着我们的伤痕,

(5) 在遗忘的古代里有血肉的战争,

(6) 是非和成败到今天还没有断定,

(7) 是谁的安排荒诞到让我们讽笑,

(8) 笑过了千年,千年中更大的不幸。(《不幸的人们》)

这一节诗句排列整饬,(1)—(8)行组成了四个句子:(1)(2)、(3)(4)、(5)(6)、(7)(8),在这一节中,句子结构清晰明朗,(7)(8)复句相对繁杂,由三个分句构成,“是谁的安排荒诞到让我们讽笑”“笑过了千年”“千年中更大的不幸”,一句话中出现了突然的意义转变,由对失序世界的讽笑到对讽笑的无奈否定,“笑过了千年”起着舒缓、过渡的作用,在层次的转变上拉长了“不幸”的悲剧腔调,更显荒凉。在意义的呈现上,这些带有断裂感的分句增加了纵深度:失序的世界荒诞到让个体讽笑,然而讽笑过后才发现个体的渺茫和无力,这种宿命般的不幸才是失去“命运”和“神祇”主宰的人们最大的绝望。由此穆旦诗句“力”的扭转在复句中通过分句的排列组合完成。

“在冷清街道上,我独自/走回多少次了:多情的思索/是不好的,它要给我以伤害,/当我有了累赘的良心。”(《夜晚的告别》)“我独自走回多少次了”“多情的思索是不好的”这样完整的句子被割裂置于不同的行列,同一行中“冷清”和“独自”、“多少”和“多情”、“不好”和“伤害”一一对应,除叠加出视觉效果之外,还能营造起伏的音乐感,应和诗人内心忧郁、纠结的情绪调子,这样,断裂句子在诗境中具有更强的逻辑效果。另外如“是巨轮的一环他渐渐旋进了/一个奴隶制度附带一个理想”(《幻象底乘客》),“人子呵,弃绝了一个又一个谎,/你就弃绝了欢乐:还有什么/更能使你留恋的,除了走去/向着一片荒凉,和悲剧的命运”(《诗二》),“你的跳动的波纹,你的空灵/的笑,我徒然渴望拥有,/它们来了又逝去在神的智慧里,/留下的不过是我曲折的感情”(《赠别二》),这些均是紊乱的诗句排列形式、独特的意义连接方式。

其次,独立的分句形成意义的纵深合力。穆旦的语言逻辑还体现在凝聚力和浓缩感上,独立的分句与分句之间根据意义形成了合力,将思维推向了更深处。由于穆旦抽象诗思的综合力,语言具有了一种逻辑的智性之美。

(1) 诞生以后我们就学习着忏悔,

(2) 我们又固执得像无数的真理和牺牲,

(3) 这样多的是彼此的过失,

(4) 仿佛人类就是愚蠢加上愚蠢——

(5) 是谁的分派?一年又一年,

(6) 我们共同的天国忍受着割分,

(7) 所有的智慧不能够收束起,

(8) 最好的心愿已在倾圮下无声。(《不幸的人们》)

《不幸的人们》第二节中,(1)(2)行、(3)(4)行、(5)(6)(7)(8)行构成了三个复句。(1)(2)行的“学习着忏悔”和“我们又固执”形成了并列的复合句,两个分句合力指向(3)(4)行的“过失”和“愚蠢加上愚蠢”,带着原罪的忏悔和固执,人类的过失和愚蠢造就了更大的不幸。(5)(6)(7)(8)行是对人类彼此过失的一种质问,不管是行为还是精神的间离,“智慧”与理性已经让“共同的天国”被割分,“最好的心愿”已“倾圮”。运用合成的逻辑,接二连三的顺承,一气呵成,连缀成篇。

再次,关联词的运用形成逻辑分明的诗语言。复句的分句与分句之间,除了根据意合法起承转合之外,还有关联词起着黏合作用。汉语和英语相比,语法功能本身就有松散之特色,以上所论的分句与分句的断裂、合成分析靠的是句群意义,然而在穆旦的诗歌中还有逻辑关系强烈、突出的句子,这些句子依靠关联词连接。关联词的出现使穆旦的诗歌语言更具逻辑之感,如并列、顺承、递进、条件、假设、因果、目的、转折等,清晰明了,诗意繁复深刻。

散步,谈电影,吃馆子,组织体面的家庭,请来最懂礼貌的朋友茶会,

然而我是期待着野性的呼喊,我蜷伏在无尽的乡愁里过活。

而溽暑是这么快地逝去了,那喷着浓烟和密雨的季候,

而我已经渐渐老了,你可以看见我整日整夜地围着炉火(《玫瑰之歌》)

“然而”、“而”、“而”转折又顺承,勾连起意义层次的转向,关联词使用密度如此之高,像严密的推理,心境层层陈列。首先,“然而”否定了精致却空虚的生活,要去寻找“野性的呼喊”;“而”又在“然而”的基础上再次转折思维,凸显时间的流逝无以把握;“而”顺承“而”,人渐渐老去,围着炉火百无聊赖。在明晰的语义层次中,曲折缠绕的逻辑使诗歌语言摆脱了跳脱的、情绪化的言说方式,而创造出了新的诗语言,扩大了诗境和承载力。

通过以上语言联结方式,穆旦的诗歌意义曲折丰富,容量得以加深、扩大,每个字词的选择都有穆旦的逻辑思考和诗境需求,在包含“最大量意识形态”的追求下,可以说字字都在诗境中迸发出了表意的热情,扩张着语言符号的象征功能。

(二) 音乐节奏形成形式象征

二 从“平面”到“立体”:穆旦诗歌象征语言的张力与冲突

悖论、反讽、隐喻等修辞突破了初创期白话新诗浅白的不足,突出了语言的表现特征,穆旦以此创造出一种立体的、充满张力的语言,同时也与传统的语境、意境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新鲜的诗境生发出象征的“磁场”。

犹豫不决,要灵还是要肉,

生下只为死亡,思索只为犯错,

他的理智如此,不管是

想多想少,一样是无知

创造出来半是升华,半是堕落

万物之灵长,又被万物捕食

唯一的真理法官陷于无穷的错误里,

是荣耀,是笑柄,是世界之谜。

我们的世界是在遗忘里旋转,

每日每夜,它有金色和银色的光亮,

所有的人们生活而且幸福,

快乐又繁茂,在各样的罪恶上,

积久的美德只是为了年幼人

那最寂寞的野兽一生的哭泣,

从古到今,他在贻害着他的子孙们。

三 穆旦诗歌的文字、语言与效果:本土化象征与现代诗的实现

回到穆旦创作的时代,1940年代,走向诗艺现代化的路在诗歌探索实验者的创作中逐渐明晰,除了穆旦之外,还有唐湜、杭约赫、杜运燮、郑敏等一批诗人群体。1940年代末,在自觉的实验之作诞生之时,理论家袁可嘉觉察到中国新诗的艺术规范已到了具备“实质”与“意义”的有利境地,而发表了一系列诗歌现代化的理论文章。通过分析,笔者认为穆旦诗歌的“文字组合”与“语言形式”确立了其诗歌的现代特质,与西方象征主义的不同的本土象征也基于文字、形式与意义的关系而建立起来。

因此,1940年代所建立的象征,在意象与寓意的关联之外,更加注重语言符号本身、语言结构形式在诗歌意义建构中的力量,语言本体的指称意义得到重视,通过对作为“能指”符号的语言进行曲折排列,使其所指发生变化,充分挖掘语言作为思想外壳的象征潜力去包含最大量意识状态。语言张力产生复杂多样的诗歌语义,逻辑层次中包含的各种矛盾碰撞出耐人寻味的复义,语言的概念义之外流溢着丰富的联想义。

注释

① 袁可嘉:《新诗现代化——新传统的寻求》,《论新诗现代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4页。

②李怡:《黄昏里那道夺目的闪电——论穆旦对中国现代新诗的贡献》,李怡、易彬编:《穆旦研究资料(上)》,知识产权出版社2013年版,第434~451页;李怡:《论穆旦与中国新诗的现代特征》,李怡、易彬编:《穆旦研究资料(上)》,知识产权出版社2013年版,第452~466页;刘燕:《穆旦诗歌中的“T.S.艾略特传统”》,李怡、易彬编:《穆旦研究资料(下)》,知识产权出版社2013年版,第686~699页。

③李金发:《为幸福而歌》,商务印书馆1926年版,第107页。

④穆旦:《穆旦诗集(1939—1945)》,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4页。

⑤穆旦:《穆旦诗集(1939—1945)》,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7页。

⑥穆旦:《穆旦诗集(1939—1945)》,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56页。

⑦穆旦:《穆旦诗集(1939—1945)》,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61页。

⑧穆旦:《穆旦诗集(1939—1945)》,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63页。

⑨穆旦:《穆旦诗集(1939—1945)》,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4页。

⑩穆旦:《穆旦诗全集》,中国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6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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