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为活物”说的中西接受美学辨异

2018-11-15 12:27葛璇子
名家名作 2018年2期
关键词:诗论文学作品角度

葛璇子

(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 ,北京 100048)

我国自古就有关于文学接受的思想出现。如《周易·系辞上》“仁者见仁”①、孟子“以意逆志”、董仲舒“诗无达诂”等观点。明代中期,王阳明心学派对重视个人主体精神的社会思潮产生影响,人们力图摆脱各家对古籍的注疏,转而直接诵读原作并独立理解作品。此外,南宋以来形成的古诗点评风气达到高峰,明人大多借用点评古诗的方式宣传自己的诗歌理论。明代学者钟惺此时于《诗论》中提出“诗为活物”说,这是我国文学批评史上首次从《诗经》解释学的角度提出的全新命题。

一、“诗为活物”说“活”的可能性和规定性

(一)“活”的可能性

《诗论》开门见山,指出“《诗》,活物也”。②

首先,钟惺从文本角度论述了“《诗》为活物”的可能性。

钟惺将《诗》看做一种“物”,这种“物”不是静止的,而是流动的,所以称之为“活物”。在钟惺看来,《诗》的“活”不是任何作者或读者赋予的,而是《诗》的客观属性,其原因有二。

其一,《诗》具有断章取义的形式特点。钟惺在《诗论》中写道:“孔子,亲删诗者也。而七十子之徒,亲受诗于孔子而学之者也。以至春秋列国大夫,与孔子删诗之时,不甚先后,而闻且见之者也。”③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呢?钟惺将这种现象解释为“断章取义”④:一首完整的诗,从全篇看有整体的含义,其中包含的各个部分,也各自有相对独立且完整的自己的含义。《诗》的这种特性为读者提供了解读《诗》的自由,不同的读者读《诗》或从整体入手,或抓住某个部分,都可以品味出不同的效果。

第二个原因在于,《诗》“活”在不同时代、不同读者的解读之中。不同时代的读者阅读作品的角度、目的不同,选择的侧重点也不同。这个过程中,《诗》总是在不断地被读者赋予新的生命力,始终是“活”的状态。人们对《诗》的研究成果逐渐积累,令原作的内容越来越清晰丰富。钟惺认为“此《诗》之所以为经也”⑤。正因为《诗》是“活物”,以某种对《诗》的阐释为绝对正确而批驳其他阐释就是“隘且固哉”⑥的做法。

钟惺批评了对《诗》的研究中过于谨慎、不敢突破前人和经典的做法。他指出以“分其章句,明其训诂”⑦为先的研究方法便是“最下者”:这并非研究《诗》的好方法,只是鉴赏《诗》的入门方法。

另外,钟惺还从读者角度分析了“《诗》为活物”的原因。钟惺以自己为例,讲述了自己读《诗》,“趣以境生,情由日徙”⑧。因此,顽固地坚持读者与作者的理解完全一致是僵化的做法。

在钟惺看来,读者是有能动性的,应该发挥自身的智慧进行再创造。只有读者不断赋予诗新的活力,《诗》才能成为经典。《诗》也可以代指所有的文学经典著作。在钟惺看来,研究前人的经典著作,不应注重训诂,而要发挥艺术感受力,“神而明之,引而伸之”⑨。

(二)“活”的规定性

钟惺极大地肯定了《诗》的多意性和读者的能动性,但他并没有否定作品本身对作品解读的规定性。《诗论》中,钟惺提到了《诗》的“本事”“本文”“本义”,这里的“本”就是《诗》作为经典文学作品对“活”的限制,也可以看作所有文学作品对“活”的规定。因此,读者要立足作品之“本”,不能天马行空、毫无根据地想象。

总体看来,钟惺在《诗论》中提出的“《诗》为活物”的见解,代表了中国明代“接受美学”的旨趣:作品是“活”物,不是刻板僵死之物;但这个“活”有范围,不能过度解读。

二、“诗为活物”说与西方接受美学的区别

20世纪60年代,以姚斯、伊瑟尔等为代表的接受美学诞生了,与钟惺相似,他们关注文学接受等问题,否定已有的文学批评范式。接受美学对文本和读者的阐释与“《诗》为活物”说有异曲同工之妙,但也有不同之处。

(一)读者角度

相比于“《诗》为活物”说首先论述《诗》自身“活”的性质,接受美学将读者放在文学接受的第一位。

注释:

①[魏]王弼注,[唐]孔颖达疏:《周易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317页。

②③④钟惺著,李先耕、崔重庆标校:《隐秀轩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391页。

⑤⑥⑦⑧⑨钟惺著,李先耕、崔重庆标校:《隐秀轩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392页。

接受美学同样认为,时代、年龄、生活背景会影响读者理解文本,作品的意义会有所变化。但是,接受美学是从读者的角度出发认识这种现象的。它认为,文学作品的意义并非文本自身固有,而是在读者的阅读过程中产生。姚斯在《接受美学与接受理论》中指出:“在这个作者、作品和大众的三角形之中,大众并不是被动的部分,并不仅仅作为一种反应,相反,它本身就是历史的一个能动的构成。”①伊瑟尔支持了这种观点。由此可见,接受美学认为读者在第一位,文学作品依附于读者而存在。

(二)文本角度

因此,接受美学对文学作品的分析也是从读者的角度出发的。

英伽登分析文本结构时提出:文学作品中充满了“不定点”和“意义空白”,其中,“不定点”需要读者去确定,“意义空白”需要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去填补。伊瑟尔解释“不定点”和“意义空白”本身就是一种能够召唤读者阅读的结构机制,只有读者根据“不定点”和“意义空白”将作品具体化,作品才算完整。“不定点”和“意义空白”持续向读者的先入之见发起挑战,让读者对习惯性的期待再认识,形成新的理解法则。

(三)作者角度

接受美学创始人伊瑟尔认为:意义“并不是在本文中实现的,而是在读者身上最终完成的”。②他认为作者对这样的文学接受规律有所了解,所以文学的接受早在作者进行文学创作时就已经开始。伊瑟尔提出了“隐含的读者”概念:“隐含的读者”指作家本人在写作时设定的可能参与到文本具体化过程中的读者,对作家的创作有指导作用。

(四)误读

接受美学同样认为文学作品对读者的理解有规定性。英伽登区分了两种不同的具体化:第一,忠实于原作者意向的“恰当的具体化”,第二种,是“虚假的具体化”,也就是我们经常听到的“误读”。“误读”是读者对文本的理解背离了文本原意,这种背离甚至有可能将文本阐释为另一个文本。可见接受美学的观点中,对作品的阐释有正误之分,区分的标准就是读者的理解是否符合文学作品的原意。但是,哈罗德·布鲁姆认为,“每一首诗都是对一首亲本诗的误释。”③他认为误读是后辈作家对抗“影响的焦虑”的方法,帮助当代诗人树立自身,并对文学经典进行创造性校正。对于误读,接受美学虽然承认文本对阅读确实有一定影响,但是更大程度上肯定了读者对文本的再塑造,认为这种误读是进步的。

相比之下,钟惺“《诗》为活物”说与西方接受美学都打破了文本的稳定性,将文本看做“活”的或“不定”的。但是也有很多不同之处。“《诗》为活物”讲求的是作者、作品、读者三者的互动,它们之间互有启发、互有约束,力图在僵化的文学研究方法中寻找一个突破口。西方接受美学将作者、作品、读者截然分开,提高读者的地位,意在强调文学的社会功能。姚斯说:“文学史日益落入声名狼藉的境地,这绝不是毫无缘由的。”④他看到了文学以及文学研究的尴尬之处,希望可以建立一种新的文学与历史的关系,其中,读者的接受是关键。

总而言之,“《诗》为活物”说与西方接受美学共同启发我们对文学创作与文学接受进行思考。我们可以发现,文学接受思想中,西方的理论并不能包括中国在内的东方文学样式,但也启发我们关注文学的社会功能。来自西方的文学理论为我们研究文学提供了新的思路,但我们同样不能忽略产生于中国文学背景下的作品。如果一味沉溺于“XX主义”,也许反而会僵化中国当代的文学研究。中国的接受文学研究,要注意作品的丰富意蕴,注重整体与局部的关系。用理论生搬硬套、以解读作品为由进行自己的再创作、歪曲作品本意,都是不可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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