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狗时间(短篇小说)

2018-11-15 14:59
雨花 2018年3期

何 荣

路口是密室,来晚的,只能靠猜。不过没关系,还有更晚的。

陌生人在事发地之外纷纷驶来,高架出口奔出洁净的、未被污染的车流。车流上空,云堡巡游。

下决心挤,多说两句对不起,肯定能看到第一现场,但他不。他宁可透过缝隙,远远地看些零碎。有的,没的,更惊心动魄。

喇叭声响起,太阳穴咚咚跳,他感到一种被血腥味挟持着的、强烈的不自由。一辆大红别克,急刹,掉头。车门开,期待中的那只脚迟迟不伸。他移开脸,看红绿灯,看天,看人烤串,翻过来,刷酱,呲,起一层烟,再翻过去。想起来时,车早空了。想象中的艳丽女人,恨天高,大波浪,香烟撬开唇缝,曳着一面香水大旗,甩上车门,汇入人群。

风把半条街的味道都掀翻了。机油味,粉尘味,酱醋味,本该袅袅上升的,都坍塌了,失序了,擦过他的鼻腔。

杂货店里涌进几个装修工,其中一位拍出粉红大钞:老板!一条红双喜!账结清,火也借了,烟圈呼出来,升上屋顶。大家围过来,收收紧。结果老板两手一摊:我也不清楚呀。

我也不清楚呀。一个男人捏着女人嗓学,其余几个笑。

没关系,他清楚呀。

往回走,那些手势跟措辞还在,淡不下去。汉子们的脸是棕栗色,眼白发亮。马路牙子上踩一段,他悠着塑料袋。想一想,从裤兜挖出手机来。整理一下,群发。

妈呀,后来呢?老曹马上咬钩。

他笑得很响,跟九九年,他在职校墙头,对着十七岁的小曹笑得一模一样。塑料袋拍在大腿根,彭擦擦,彭擦擦。

这里的事,他一个字儿都不会跟她提。

最初,是从她包上那只小别针开始。

后来她告诉他,这个叫羊毛毡,又叫戳戳乐,就是用一根钩针戳啊戳。哎呀你笑什么?坏死了!

他笑是因为,他们当时已经发展到可以这么笑了。

小别针是一只猫头鹰,他逗弄了两下,挤地铁时发现别在大衣肩头。一翻手机,一条陌生短信:喜欢就送给你好啦。

她是什么时候别上去的呢?他毫无知觉,猫一样轻巧的女孩子。他刚从一场恶狠狠的两性较量中败下阵来,像个老年人一样迷恋甜,软,烂。

2号线跟1号线不同,是另一种色系,一种陌生的婴儿蓝,某个站名还停留在农耕时代。每站都上来一些不熟的人,下一站上来更不熟的。他任这只小猫头鹰蹲在肩上,不用摸,光看也能想象出它温柔的质感。他带着它在夜色里走,霓虹灯咻咻过,他想不出要怎么样拿下它。直到两周后,他们再次见面。

别针跟他们的婚礼光盘一起,被放在衣柜深处,小猫头鹰在暗处瞪着稚气的圆眼睛。没关系,粉红泡泡咕嘟嘟冒出的时候,大家就知道有这么一天。至少,他和她,还没到想扔掉它的地步。

他花了好几年功夫才弄清楚,他曾经迷恋过的微妙的抿嘴姿势,其实是来自她对口腔某处蛀洞的病态舔舐。

客厅面积有限,冰箱、钢琴、餐桌互相避让,留下复杂的窄道。小型迷宫,鏖战不断。

刚才,他们已经攀登到一个相当高的高度。性别剔除,亲友链剪断,纯脑战。“你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学习能力很强”,这是个伏笔,等下用得到。接下来他开始谈老吴。老吴,一位“学习能力很弱”的前同事,她的男性变种,糅合了几个熟人、几个不熟的,刚刚出炉。他临时决定,老吴一米七,爱抽红南京,付钱喜欢掏现金。总之,要神似形不似,才不会被怀疑。老吴的典型缺陷:轻视女性,这个切入点能迅速拉拢她入伙,使她不得不避嫌,全身心地朝老吴的相反方向走。这只精神沙袋,可以打很久。

他费了很大力气让第一块理论木板悬浮,悬浮在高楼之上,浸泡在大气中,充满未来感。她现有的身份对他极其不利,他鼓动她变成礼貌的陌生人。一沾世俗他就输,他早就意识到这一点了。

形势不错,他小心翼翼地加上第二块。很好,没有掉链子,她愿意听。沙发上覆了深色珊瑚绒毯,她陷在这深色里,后背笔直,下颚骨包着极薄极嫩的皮肤,皮下的血管清晰可见。她是活的。

现在,她被他钉在“学习能力强”上了,动不了,喂给她什么,她只能张嘴咽。很明显,老吴起作用了,她不想当老吴,她在撇清里痛苦地自我成长。扩容是有撕裂感的,纯粹是撑大的,他非常懂。他很民主,没有借机强灌,而是切换了好几回“你的角度”。他希望她明白,她越宽大,他就越宽大。

大概第五块的时候,逻辑链清晰可见,谈话氛围有点像他跟孙涛——他那个开公司的发小,不苟言笑,买单很快,真男人。

他打着手势,转过身去,沉迷于层层递进的快乐。等他发现的时候,她的面部已经出现了大幅度的痉挛。

高端学术会议结束,老吴告辞。

这么看来,她之前不是专注,而是酝酿。他苦心搭建的通天塔又毁了。

他知道,她一边哭,一边开始播放某段图像。图像随着泪泡模糊、滴落,会被她本人的脚尖,或者窗外黑黢黢的夜景取代。

就这样,她戴上VR眼镜,他只能在边上看着。有时候她会用语言转述,有时候不。几段常用备选图像如下:

果绿色墙裙,视线一人高,绵延不尽。镜头越过大厅、自助挂号机、收费处、病历卡、输液单,以一种慢动作投掷的方式,来到她身边,她很弱小。单纯病毒性角膜炎,阿昔洛韦注射剂,护士的摩挲过于轻柔而他过于坚硬。她左手举瓶,好像在打一辆永远不来的车;

阳光照着小猫,小猫在女同事臂弯里,女同事在他电动车后座。电动车后座在她视野里。为了一点小情趣,她闹了一闹,结果他摔了她的电脑;

四下漏风的被窝。他猛然坐起,说了一句流传到死的名言:你们全家都拜金!

悠长的夏日午后。光斑落进眼睛里。自家种的薄荷茶。外公枯瘦的手。房间里的老人味,一开始能闻见,哭着哭着就闻不见了。没看到囡囡结婚,我不放心呀。

吵乏了,世俗突然扑上来,楼下羊肉串香得销魂蚀骨,隔壁在叫床,马路上有车驶过,合欢的花簇间藏着湿润的月亮。

有时候,等她睡着,他砰一声推开窗,把烟咬上,不点,两手挂着栏杆,人往后翻。想:真不好玩,老邱、潘牧天、志炜,还有“老吴”,他们都是怎么过的呢?天天在密室里玩这些乏味透顶的嘴炮,就他妈叫有个家了?

隔着窗,也就一步远吧,就可以称之为外面了。与这里截然不同的,外面。他无数次地迈出去,滑翔在蓝,或者黑的天空。

2009年,他来市区上班,住象牙新村,靠近劳动路。公司在干将西路,每天蹬自行车,最快8分钟;2010年他住彩香新村,市政府对面;2011年底搬到公司宿舍,住泰南路;现在住金门路,何山桥下。

象牙新村在小区深处,有个迷人的小斜坡,没有人的时候他会不捏闸,直接飞起来。老式水泥桥下,一张暗蓝乒乓球桌,张着绿网。而每晚六点,彩香新村会出一个烧饼摊,圆的咸,长的甜,烘得薄脆。泰南路的公司宿舍有个院子,夏天满架葡萄,废弃的储物室里跑出黄白相间的小猫。

2011年那阵子,他距离少女最近,少女是谁?他将永不得知。

少女双肩包一侧的背带经常滑脱,这足以让少年心动。932路密密的人林里,一条清澈的视线,随着车身颠簸。出校门,左转,象牙新村站。7个站后,车驶入干将西路,到达彩香新村站,紧接着右转,进入泰南路,少女下车,最终,在何山桥东站,后门走下孤零零的少年。

自少女下车,少年就有了名字,叫张望。张望是一家杂货店老板的儿子,经常穿着隔壁男装店的清仓商品。出门朝西走50米,就会发现他身上的毛衣同款挂在门口大减价。此时,男装店的女老板正用他家卖的电热水壶烧水,这条街上的店铺整个儿都在搭伙过日子。两个小时前,他经历了一场紧张的语文月考。饭后,因着某种隐秘的歉疚,主动洗了碗。

爸,老规矩?

老规矩。

回来后,张望笑得十分谄媚。老张警觉地一扒袋子,多了罐雪花。

行吧。他竖起一根食指,就一罐啊。

四只脚丫子搁上茶几,绿茵场上的人还没脚趾头大。爷俩儿靠着,嘬着酒。球太臭,一直没有干杯的机会,下半场过后,死了心,仰头灌。

洗个脚去,熏死我了。

我刚洗啊爸,是你的脚吧?

他扳脚一闻,操,还真是。

老张去洗脚的空档,球赛变成背景声,张望变回少年。象牙新村到泰南路,这段20分钟不到的车程里,少年得以重新审视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并不妥帖,垃圾桶朽坏,地砖碎裂,冬青被剪成人工绿毛毡。窨井盖上一枚锃亮硬币,几天没人捡,新得可怜。

少女所经之地,褶皱被熨平。雨天,她走一步,就与倒影互击一下脚掌心;晴天,她是一只人形风筝,钛合金锁骨极轻盈。要仰脖看,高且远,蓝天无穷无尽像海水倒灌。细线不在他手里,不在按键迟钝的计算器里,不在黄胶带修补过的玻璃柜台里,不在制冷失败的老空调里。

少年伏在父亲的棋盘板子上,把一只小卒扭得滴溜溜转。如果人生再来一局,他会早在爷爷那辈,就安排一家老小从苏北南迁。一开始可以在郊区做小本生意,之后爸爸出生。到了他这一代,房子换到市区来,能够正好住在金茂府,也就是少女家对面。这样,他就可以跟本地小孩混在一起唱“笃笃笃,卖糖粥”——虽然在学校他们都讲普通话。也许,小时候她会经常来他家玩,穿一件粉底小白点的花裙。以前他看过别的小孩子穿,觉得很适合她。他蹲下来,小心地捏住她嫩藕似的手臂,帮她套上。

这触感,并不完全是杜撰。

童裙面料轻薄,是柔软劲道的夏布。等一下,套上裙子之前,她穿着什么?

小卒飞了出去,慌乱地钻入柜台下。

不不,那不是她,是他们的女儿。他很难想象关上门之后单独相处时她的样子。总有一天,她会向他展示所有的秘密。总有一天,他会很自然地脱下外套(有点像他们的礼仪校服),问她:今晚吃什么?

在那一天之前,重峦叠嶂,云雾弥漫。

一本发黄的手抄乐谱,治好了他的难产。

杂货店老板把正脸给了一只康佳旧彩电,他得以观察柜台上一本摊开的硬面抄。纸页发黄,蓝墨水变作浅紫,《鼓浪屿之波》,简谱。父亲的歌声自动响起,他感觉自己停留太久,必须要搭讪着说点什么了。

老板很快从居家男人的懒散,切换为生意人的殷勤。花生壳拾掇好,朝他点个头,整张脸都紧致了。遥控器一指,主持人闭了嘴。灰尘在夕照里飞成金粉,店里那80年代的余味又回来了,一种恰到好处的脏乱,让人放松。熟了之后,老张告诉他:店开久了,往街上一走,眼里都是单价。眼珠子往人身上滚一遍,自动扫码。

那你看看,我值什么价?

你?赠品吧。

两人差点把椅子笑翻,店铺深处探出一个头,又缩回去,肩膀处两道蓝白条纹。

搭上话其实不难,他想过,如果校服少年能够朝他笑一笑,他会在小说里给他留个位子。杂货店代收快递,隔三差五,聊一聊,吸一点精气。三步两步上楼来,打开电脑,把小火花敲进word文档。每次跟老张在一起,都像洗了个冷水澡。一激灵,浑身发红,他感觉自己又能写了,又像个人了。

那后来呢?

后来她就不行了。你想想吧,没有三高,心脏好的,内脏也好的,就一个食道问题,冤不冤?

这段话是真的,他说过很多次,用来跟不同的人交换。情绪激烈期过去,他沉寂了一段时间。之后他突然开始频繁地谈论她,在高铁上,在微博中奖试吃活动上,在修车摊、早会,以及咖啡店。他知道,总有一天,他会使用她像使用一张人民币那么坦然。

他没跟老张提过外婆,老张是他的贵人,他不谈这个以示区分。老张的底牌应该是他老婆,他一直在等他先亮。有几回,老张喝高了,提到“张望他妈”,眼皮一阵痉挛,抽几下鼻子,脸朝后仰,好像要止住鼻血。他把细节一一敲入大脑皮层,一点儿也不嫌弃他后领子上的脑油味。

估计老张以前瘾头挺大,逢人就说一遍,哭一回,好容易戒了,得绷着。他知道这里有个好矿,交情深一点,拿外婆换一下,绝对能出个小中篇。

走!喝羊汤去!我请!

沥青路面,隔一段就出现一个窨井盖,圆,或方。路灯昏黄,影子好几条,浓的淡的,密密一大把,插在脚下。还剩十来步了,他捏出一个不常用的自己,钻进去,套上。

他看见她了,她被灯光浸得黄黄的。太暗了,真想开个灯,不然总感觉是被魇住了。他几乎是厮打着,才杀进夹缝里。设计好的低沉男中音用不上了,一时半会儿,还平息不下心跳。恶战在即,他抽空读完江苏银行LED滚动屏的红字。字里行间充斥着遥远的、和平的空气。她还没看见他,她还处在孤立无援的愤怒中。

发狠跟装可怜交替,都用滥了。他看着她把这两招往别人身上使,他想看看,别人会有什么反应。让她先吃点苦头也好,她指望他,他指望谁?

有一段似乎被消音了。两分钟后,跟他预想的一样,现在吵架的是他们了。

是他逆行!你能搞清楚情况再说话吗?

冷静一点好不好!在家你也跟我这么大呼小叫的,能解决问题吗?

炸街摩托来救他了,耳膜震得生疼。它没有带他走,只留下一阵眩晕的空白。自行车蹍爆了一颗多汁的白果。这些,成为他界定时间的刻度。他必须保持吵,直到警察来。

他回想起几天前,他还是一个悠闲的看客,现在突然到了风暴中心。

男人摸烟了,余光里闪起小火苗,红南京味儿出来了。很好,他把他们当成一对拎不清的小两口,看起笑话来了。没关系,这正是他想要的。

纠纷长到,他对花坛的大理石破损情况了如指掌。之后每次经过,他都会确认一下那个小凹口还在不在。

车阻石是猪血红,公共自行车是草绿。

她很委屈,觉得举目无亲,这一点他能理解。随着争吵白热化,他觉得她马上就要哭了,是时候给她一点暗示了。

你还是个男人吗?你胳膊肘朝外拐!帮倒忙!

谁他妈不帮你了!他掏出被焐热的六角扳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围观者发出了让他满意的惊呼。男人瞅见了,熄了烟,蹍灭,一把揪住他领口。

哟,挺厉害的嘛!来,朝这儿砸!来啊!

他像个和气的老先生,极其缓慢地,把领口的那只手摘下。

嗐,拿出来哄老婆的嘛,兄弟你看不出来?

三小时后,他再次经过事发地,停了会儿。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路口,浮在黑夜的平面。

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他干脆下了车,把红绿灯过了两趟。一切正常,脚下是结结实实的菱形砖,踏一脚,反馈出鞋底的弹性。他相信,只要再熟悉一下地形,他就能生出更多的亲切感。有朝一日,他会像一名真正的路人,漫不经心地讲述那些剧烈的心跳。

士气饱胀到一定程度,他决定去元祖买个蛋糕。他在想象中小心翼翼地揭开盖子,她一定会配合地哇一声,这个把戏一定还有效。他们一定能用氢化植物油与甜味剂修正这个夜晚,在不够高的二楼窗口,端着波浪形边缘的纸杯,用一次性塑料叉子指指点点,对着脚下两米远的车流,谈笑风生。

几步开外的晶亮大房子,货架金灿灿,售货员小姐开启一卷新的热敏纸。机器吐出条状小票:雪漫飞舞奶油蛋糕。

先生,要写什么字呢?

什么都不写。

男人带着若有所思的笑容,拎起捆好的细缎带。还剩最后一关,他就可以顺利到家。

然而他看见它了。

它有一张失意的脸,很垮。以前他扔过一根火腿肠,它谨慎地闻闻,没有吃。它应该是临时工棚里那些民工养的,常见它睡在干硬的地上,蜷成一团。它见人不叫,也不摇尾巴,看上去非常难以取悦。

其实他心底深处也有一只狗,关于它的史料他从不动用,那是与外婆息息相关的,任何听众都抵达不了的异境。年初他抱回来一只小黑狗,眼睛上有两点棕,她没说什么。某天下班回来,他警觉地发现,它被人打过。他不在的间隙里,有人对它狠狠扬起过什么,导致他一抬手,它就瑟瑟发抖。

他送走了它,现在它在老李的农场里,长成一只憨狗。老李帮他俩拍过一张,那种笑容,他好多年都没有过了。他不会跟她解释,为什么他要忍耐着狗毛、大小便、异味,豢养一只不上班的动物。

他把蛋糕放在地上,拆开包装,洁白无垢的奶油上斜插着结霜的巧克力片。黑影里的白色圆形发生了剧烈的形变,他将手指插入蛋糕深处,抠出一块,向它掷去。

他当时笑得像个站街女。

也许路人们早就看出来了,他们不是一条心。六角扳手被放回抽屉,跟那个夜晚待在一起。

她冷静地洗碗,拖地,像对着一只距离过近的镜头。每次做家务,她都觉得自己在模仿母亲,哪怕她购入了骨瓷餐碟与亚麻餐垫。

样刊寄来之后,她终于读到了他藏着掖着的定稿。W是王基胜,L是刘诗晨,后面揉了点陈平,故事里掺着他们私聊时的暗语。老张就是楼下的老张,疯女人是老卤,每篇里都会写一下,用来提鲜。唯一可疑的是这个“长着一双湿淋淋的黑眼睛”的D。也许他知道她会看,所以干脆写成了混合物?在小说里泄愤,比争吵高端多了。

当年他们自己拍、自己打印的婚纱照已经发黄卷边,拍的时候相机像素不够,照片放大后,颗粒感分明,凑近了看就是一小格一小格的马赛克。打头阵就是这点不好,这种东西一旦变成了文物,就不能轻易去修补。现在婚纱照被移到了较靠里的位置,而不是直接放在客厅。记得当时他们点了一桌外卖,在家里招待朋友,一次性饭盒排得满满,一只压着另一只的盖子,有种室内野餐的新奇。视线再远一点,厨房热气腾腾,他卷起袖管,热火朝天地炒小菜。把两菜一汤摆上桌之后,她想的是:啊,终于和母亲平了,一种新型的关系已经被开拓。

饭后,光棍们被带着参观两室一厅,“一千三,整租,不含水电”,重复了太多遍,像自动应答。有些人带来了新朋友,他们一定在过来的路上分享了那次著名的捉奸,她突然起了好胜心,想展示一种无痕修补,扳回之前失去的。

当时惊动了太多人,所有树洞都满了,为了吸引听众,她甚至主动透露了“新的细节”。后来她发现,喂给他们“新的细节”,并不会产出“新的安慰”。于是她开始向陌生人慷慨,论坛里的热帖几沉几浮,彻底死绝。

她唯一的高贵,就是她从不解释她的原谅。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在朋友眼里变成了打过疫苗的一对。当然,是有后遗症的,比如这个耐人寻味的D,所有描写都很明显地指向一个真实的激活对象。

他回来后,只花了两分钟,就已经坐在沙发上看中央五套。

她耐心地欣赏了几次失败的射门,爆了句粗口,顺便讽刺“你们男足真是狗屎”。绿茵场的方形光罩住他俩,像小型水族馆。她从沙发上掀起半只屁股,好像要找点别的消遣,而杂志恰好出现在她视线范围。她枕着他的腿,越过他的胳肢窝缝,举起了它。光线很暗,纸张像被炭笔平涂了薄薄一层。更多的时候,她在打量被放大了的脸的局部,他手里的冰冻可乐不小心在她脑门摁了一道冰凉弧线。

这个仰视角度让人丑陋,近一点的下巴是深褐色,从两颊到鼻尖,渐渐过渡成屏幕的蛙绿。天花板上有一盏射灯,没有开,他抬头看屏幕的时候,好像要去亲吻它。耳垂是最有活力的部分,它们简直像两块生肉,贴在脖子两边。球迷的呐喊声太大,她为了证明自己认真在读,费了不少劲。如果他有两条时间线,那么,在她的这一条里,“精读”所需的时长已满。

后半部分感觉有点松啊。

是吗?这种话太笼统了,他拿不准她的目的。

她朗读了某一段的前三句,读完又问:听出来没?是不是有点松?

好像有一点。他尽量坦然地看她一眼,下调了电视音量。

你什么时候能不写疯女人了?还没用够吗?

他笑笑。

她翻动它,它曾经和他多亲密啊,从他的大脑皮层里,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游过他的手,进入电脑屏幕,几经周转,映上她的视网膜。白纸黑字,这是最真的谎。

接下来她打算谈谈W,这个人物与D关系比较密切,她不能绕太多圈子,过了他的兴奋点,就什么也挖不出来了。下次再启动,又要重新预热,而且他会更警觉,或者更麻木。

少年怀疑,在他捏下车闸的前一秒,它仍旧是别的什么。

别的、任何物体,废弃的零部件、一只脏黑的拖把头,或者一顶假发,化纤质地,沾了灰。一个庄严的红灯,把它留在路正中,默哀30秒。之后,行人们避开了它。

当他把它翻过来的时候,他看见了它圆瞪的眼睛,晶状体里有一些絮状物。剧烈已经过去了,血迹的颜色也不够鲜,他愈发觉出自己校服衬衫的洁白。

另一条狗飞速跃过少年脑海,它牢牢黏在背景上,抠不下来,跟鸡粪味儿、水波,以及白亮的蝉鸣混在一起。脑门正中有一条洼下去的线,把它分成左右两半,像塑料制品上留下倒模的缝。他每次都沿着那条线,一直摸到它的鼻子。

这一只不一样,浑身卷毛,小卷的内径刚好可以容纳他的小拇指。它不是一条线条舒展的土狗,它全身像是被一支中性笔耐心地圈黑了。

有几次,他试图寻找接手的对象。停下来的,慢下来的,都有嫌疑。在最终的结果来临之前,他期待着偶然。

前面是姑苏区行政中心,再往前是大润发苏福店。身后是桐泾公园,以及,姑苏区最高人民法院。如果他可以报警,他能够定位出一个准确、漂亮的地址,但它只是一条狗。

爆炸头女人一开始混在人群,后来她掉头了,把笨重的电瓶车开到他脚边。

垃圾桶就在马路边,左边是可回收,右边是不可回收。捧起来,平举,侧着头,就可以完整地丢进去。只要熬过最后那一声闷响,就解脱了。

也许女人被少年蹲在一只小狗边上的景象吸引了,又或许,她想把画面修正为少年葬狗。她用非常动感情的声音宣称,它好可怜的好可怜的,一定要找个地方好好埋了。在她的时间线里,小狗已经入土了。她强调要埋深一点,不然会“被其他流浪狗刨出来吃掉”。她已经提前看到了一只腿被啃咬,撕扯,露出恐怖的肉红色——什么?谁来埋?你说呢?

少年在考虑别的——埋在哪?怎么挖?要怎么带走?用手拿还是放在自行车篮里?一定有人在几分钟前,全程接纳了他错过的惨叫,喷溅,慢动作的挣扎。他们比他更有理由,那为什么没停?

女人说我家也养狗的呀,两只呢。少年不响。又有人来了,他只看到穿运动鞋的脚。他不打算看脸了,因为没有用。女人又聒噪起来,他呼一下站起来,把它杵到她面前:要不你来埋?

哎呀,不行的不行的!女人跳开,后退了几步。老看客害怕也被缠上,走了几位。新看客补进来,不明就里,以为这是一场人与人的纠纷。难道不是吗?已经是了。他想先逼走她,到时候再决定葬不葬,他葬它,跟“她叫他葬它”,差很多。

女人提供了一只白色塑料袋,大润发最大号那种,撑着口:来啊,放进来。

他提着沉沉的狗尸,站在十字路口,手臂传来结结实实的,死的重量。绿灯太长,长到让他想起另一只。那是他一开始停下来的理由。

另一只,是他在废窝棚里发现的。一只刚满月的新狗,拆封不久,没有任何使用痕迹。它在发霉的床垫上跑动,像是被空投下来的。眼下两条泪沟,像是眼珠的黑漏了。眼角耷下,有一种稚气的忧虑。

很快,这种忧虑不见了。至少,他不觉得了。它渐渐认得他的脚步,屁颠屁颠地跑出来,吃鸡皮、骨头、肥肉,用小舌头在他掌心舔出密密的、鳞片般的隐性半圆。

这一只已经就绪,可以葬了。他将它平放在坑底,先是身子,再是头,盖上一片梧桐叶。他看了它最后一眼,二罪并罚,掉下眼泪。

先承认第一个谎,让她赢,趁机再撒第二个。

但他不。

餐桌的坚硬在帮他,钢琴的深棕,微波炉的方正,大理石地砖的沉静,一切都在帮他,身畔之物充满暗示。如果他可以模仿冰箱,电蚊拍,搪瓷盖碗,杯垫,烤箱,皂盒,订书机,起泡瓶,豆浆机,他就能够逃脱长期被盯梢的命运。每个人都对自己的家具太熟,而他渴望着那种熟。

在她沉默的时候,另一段争吵潜入。画面跃动如醉酒,深蓝布帘上蠕动着密密碎花,看久了像呕吐物的特写。布帘隔出小单间,父母的卧床就在衣柜和书橱后面,起因是父亲那位穿紫色马海毛毛衣的女同事。

你看看你,生孩子都生老了。

当时她真应该冲进去,朝父亲大吼,好让母亲抓住机会骂她不孝,或者下床扇她耳光,以此向对方示好。半懂不懂的一颗活棋,拿去用好了,随便用,联袂演出,反正她是她生的。她为了生她,都老了,都被嫌弃了。尽管如此,她帮她,她却帮他,在这风口浪尖,她还在维护他为父的尊严,这样的好女人哪里找?

但她没有,她错过了。现在,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攥着十五年前的拳头。剧本排到烂熟,却永远失去了舞台。父亲蹲守在他体内,嗅闻着她身上残余的母亲。幸好,幸好他们还没决定要孩子,他没资格说她生孩子生老了。而紫色马海毛毛衣的女同事,化身为D,“长着一双湿淋淋的黑眼睛”,蛰伏在小说里,随时等着蜇她一口。

她坐在家里显眼的地方哭,他避到书房。她跟过来,坐在另一个显眼的地方哭。她抽抽搭搭讲的梦,太清晰了,不太像真的。

他什么也没带就出了门。“张望他妈”掏完了,已经没有新货了,他得从小区另一个出口走。那些料不是他擅长的,索性就写成了个小背景,充其量百十来字。虽然听过这个就像是盖了章,但他不想被钉死在杂货店。

洗衣店外挂着洗好的婚纱,雪白,一泻而下。孩子们也悟到这是假期最后一天,沉静细致地玩着。他仰头看天,叶子朝他半张的嘴里落,老张时期结束了。

小说第一稿里,狗还是狗。

狗来自少年。当时,少年在天台栏杆上挂着,呈现一种典型的假死状态。他看一眼,也一起挂着。云在腿间移,让人头晕。

“那会儿,我也就八九岁吧。那时候我家住浒关,那边住的全是厂里打工的。它当时估计也就刚满月,是的,流浪狗。母狗?没看见,就它一个,住在废窝棚里。我带了馒头去喂,蘸了点肉汁。它吃得都噎住了,哈哈,好玩吧。后来我就天天去,它听见我的脚步声就窜出来。不不,不行的,我妈不让养。她就是不喜欢狗啊,有什么办法?有一天,我又去喂它,发现几个混混拿包子引它,用网兜套了,准备打死吃肉。我上去就踹,边踹边喊:这狗有狂犬病的,不能吃!我为什么要踹!你说呢?我一个人打不过他们,我又不能成天守着它,你说我该怎么办?我要是不踹它,那些痞子会相信它有病?我告诉你,只要我当时表现出一点点儿心疼那个狗的意思,那就完了!你知道吗?他们会用尽一切办法抓到它,当着我的面剥它的皮!我骗他们说它快死了,得去埋了,病毒会传染。我把它带到老远的一个山脚下,放了。它浑身都是伤,还认得我,尾巴摇一摇,不敢过来。都是我害了它,它以为给吃的都是好人。我刚才踹了它,它已经不相信我了。它就那么看着我,那双眼睛……”

少年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清澈,充沛,非常坦率地越过鼻梁、嘴角,汇聚在下巴。他不去看他,努力想象着小狗的眼睛,好早一点产生共鸣。那黑的,湿淋淋的,双管猎枪,抵在他的回忆里。

记事起,父亲每年都养一条狗,肥了就杀了吃肉。明年再养一条,跟之前那条差不多。那些眼睛,每年在他心上开一枪。一开始,他一口狗肉都不碰,后来,他学会了割喉放血。

黄昏临近,枫桥路上走着男人和少年。这一次,他们打算去来客茂广场打球。道旁的香樟等距等高,一棵循环另一棵。少年用食指转动篮球,男人调节腕表的金属带。这条路是卷尺,平时卷着,走一尺,拉开一点。

狗从斜后方反超他们,不停地嗅闻。它跑进一栋高楼的阴影里,失去了光泽。一辆摩托车减慢了车速,问:这狗你们的?

他们快速跟上去,表现出主人的样子。两人没说话,但是表情回答了:不然呢?

狗踏过一摊积水,窜入绿化带,快要脱离控制。

小黑真不听话!

就是。少年瞄了摩托车仔一眼,他远远跟着,不紧不慢。车后座有绳子和网,还有铁铲,铲头污渍斑斑。

狗跑向一个废弃的停车场,男人想:坏了,那是个死角。

小黑!回来!少年跟男人包抄,把狗截了出来,现在它又跑在路上了。男人与少年尽力保持在狗的一米半径内,这样他们就真的像在遛它。

狗遛着他们过了高架,转了几个弯,停了,站着,东看西看。它浑身黑油油,眼白很多,不太像需要保护的类型。路口两边各有一个乞丐在拉曲儿,伴奏没消音,都是假拉。修车铺里传来蛐蛐叫。摩托车仔已经不见了,那么,就到这里吧。他们打算过马路,左拐的大巴突然出现,它猝然改变了行进的方向,正在此时,一辆现代补进空隙,少年惊呼一声。

西天血红。

两车错身,没有哀嚎跟尸体。狗不见了,他们站在一个废弃的桥洞下,荒草枯死,满地酱红色碎砖。运河翻着泥浪,采砂船突突突,吊臂浸在霾里。

这是哪儿?男人和少年一无所知。

在离他们大概一光年的地方,她划开屏幕,寻找他手机通讯录里所有D开头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