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珈诗派的过去和现在进行时

2018-11-28 17:24吴投文
写作 2018年5期
关键词:李少君诗派武汉大学

吴投文

珞珈诗派起源于1980年代风起云涌的大学生诗歌运动。随着1970年代末至1980年代初朦胧诗的兴起和影响的日益扩大,受之哺育的大学校园诗歌迅猛发展,整个1980年代可以说是大学校园诗歌的黄金时期。在全国范围内,大学生诗人如雨后春笋一般涌现,大学生从事诗歌写作的人数更是非常庞大。诗人王家新1980年代初就读于武汉大学,他在回顾当时的校园诗歌时说,“那时过半数的学生都写诗,有一种莫名的集体兴奋。更重要的是,那个年代有一种‘诗歌精神’。”①王斯敏:《中国人民大学王家新:校园文学这片沃土有待开发》,《光明日报》2010年7月19日。武汉大学在大学生诗歌运动中,似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是当时大学校园文学的重镇,文学活动异常丰富,校园创作异常活跃,由于办学机制的灵活,又在1980年代中期率先创办作家班,在文学人才的培养模式上开风气之先。珞珈诗派正是出现于这样的文学语境中,当时在全国的影响有目共睹。自那时以来,武汉大学的校园诗歌尽管也经历过起落,但大部分时间都保持强劲的发展势头,在全国的大学生诗歌写作中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

珞珈诗派因武汉大学坐落于珞珈山而得名,最初的成员都是武汉大学的在校学生,他们的青春与诗歌连在一起,珞珈山是他们开始写作的最初见证。“珞珈”是由武大文学院首任院长闻一多先生命名的,含有“美玉”之意,又与佛学中“爱与智慧”的命意相契合。珞珈山是一个充满诗意的名字,现在已经成为武汉大学的代名词。当初闻一多给珞珈山命名时,大概冥冥之中有一种命定的托付吧,新诗的种子在此落地生根。可以说,武汉大学素有新诗的传统,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一些名重一时的作家与诗人,如闻一多、叶圣陶、郁达夫、沈从文、凌叔华、袁昌英、朱光潜等在此执教。1950年代,在新诗创作或新诗研究上卓有成就的韦其麟、晓雪、陆耀东、叶橹等人都曾在此求学。在珞珈诗派的谱系中,这些诗人和新诗研究专家具有先导性影响,属于珞珈诗派的前辈人物,他们的创作与研究已经成为珞珈诗派的宝贵传统。所以说,珞珈诗派的出现不是偶然的,是从武汉大学的文学传统中内生出来的,具有历史的延续性和延展性。对一所大学来说,这是一笔无形的财富。珞珈山作为武汉大学的代名词,在某种程度上,正是诗性和诗意赋予的结果。

1970年代末恢复高考后,武汉大学进入新的发展时期,珞珈山下人才辈出,王家新、高伐林、林白、方方、野夫、李少君、邱华栋、洪烛、黄斌等大量诗人在此求学;1990年代到新世纪,先后有梅朵、李建春、李浩、黎衡、朱赫、赵成帅、王家铭、海女等更年轻的一代诗人在武大开始写作。百年武大薪火相传,弦歌不绝,始终伴随着诗人的身影。诗人李少君把珞珈山称为“诗意的发源地,诗情的发生地,诗人的出身地”①王家铭:《珞珈诗派,见证一个诗意盎然的时代》,武汉大学新闻网2016年9月8日。,虽带有母校情结,却并非夸张之辞,符合珞珈诗派的实际情形。自1970年代末以来,武汉大学校园诗歌呈现出新的盛况,诗人之多,作品质量之高,影响之大,可以说,在中国高校中处于最前沿的位置。珞珈诗派的成员“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毕业于珞珈山,被称为‘武大人’,曾是校园诗人”②荣光启:《“珞珈诗派”与珞珈山上的文学传统》,《星星·诗歌理论》2017年第8期。。随着历届学生的毕业,珞珈诗派的成员扩散到世界各地,其中不乏一些诗人在中国当代诗坛具有较大的影响力。自然,随着历届新生的加入,珞珈诗派充满生机,武大的文学传统一直在发扬光大。因此,武大文学传统的源与流始终处在生生不息之中。作为中国当代大学校园诗歌的典范之一,珞珈诗派带有集结性的特征,校园诗人的个体写作与整体的校园文化环境互生互动,又因为武大校园诗人毕业后在全国的扩散,进一步造成全国性的影响。

就目前收集到的资料看,若木(王弘弢)、林君子1987年10月31日在《武汉大学报》发表《武大校园诗人群》一文,其中写道,“继王家新、高伐林等第一代校园诗人之后,续马竹及南方诗派第二代诗人之后,武大的‘第三代’校园诗人群悄悄地聚拢了。1985年、1986年武大诗坛相对冷落,但作家班、插班生给武大诗界注入了新鲜活力,陈松叶、陈应松、华姿、曾静平、胡鸿、野夫等中青年诗人对武大诗界的关注,加上王弘弢、杨健清、刘华、伍东祥、徐芳等人的苦心经营,直到最近宣告成立的‘珞珈诗派’,才正式形成了武大‘第三代’校园诗人群”。该文中还写道,“‘第三代’校园诗人群的特点是人多势众,各领风韵,已先后在《诗刊》《星星》《飞天》《青年文学》《湖南文学》《滇池》《东海》等报刊杂志发诗近百首。但他们照样感到寂寞。于是不甘寂寞的七个人站了出来,他们是王军(洪烛)、陈勇、单子杰、李少君、孔令军、黄斌、张静。他们风格各异,诗的追求不同,但在许多诗的看法上完全一致,形成一个诗派——‘珞珈诗派’”。这是“珞珈诗派”的正式提出。实际上,“珞珈诗派”的提法还要更早一些,当时武大的一些学生诗人自称“珞珈诗派”,他们的写作似乎有一种较为自觉的集结意识,已经初步显露出“校域性”诗派的特征。这在1980年代的大学生诗歌运动中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现象。 在这一期的《武汉大学报》上,李少君(《看海去》)、黄斌(《历史》《无题》)、陈勇(《北方河》)、阿杰(单子杰,《深入冬天》)、孔令军(《路标》)、王军(洪烛,《起身的时刻》)第一次以“珞珈诗派”的名义正式集结。

诗人陈勇当时担任浪淘石文学社社长、《大学生学刊》主编,是武大校园诗歌的活跃分子。据他回忆,中文系的老师包括陆耀东、曾庆元、易中天、於可训等知名教授,都和学生诗人们很熟,对武大的校园诗人非常关注,支持很大。《武汉大学报》当时的编辑张海东老师是一个有诗歌情怀的人,多年来一直以很大的热情推动武大校园诗歌的成长和发展。作为珞珈诗派的代表性诗人,李少君至今记忆犹新,1988年《武汉大学报》曾连续5期以5个整版连载他的诗歌评论。放在今天,一个大学的校报如此重视一位学生诗人的作品,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这也从一个侧面表明,珞珈诗派的出现得益于武大当时开放的校园文化环境,同时也可见珞珈诗派在当时的活跃程度。

从珞珈诗派几代诗人的构成来看,教师是校园诗歌写作的引导者,本科生是校园诗歌写作的主力军,研究生中的诗歌写作者往往同时又是新诗研究者。这也是中国当代大学校园诗歌的基本情形。不过,武大的校园诗歌写作还是有其特殊性,一个重要表现是武大学生中各个阶段都不乏在全国产生影响的新锐诗人,从恢复高考后首先出现的王家新、高伐林,中经1980年代中期的李少君、邱华栋、洪烛、黄斌,再到1990年代的梅朵、李建春等人,直至新世纪的李浩、王家铭等人,都在武大读书期间就已经在诗歌界相当活跃,是各个阶段在全国有代表性的大学校园诗人。另一个重要表现是武大校园诗人扩散到海内外之后,始终保持密切的联系,一些校友诗人始终关注武大的校园诗歌,多方予以支持和资助。比如,陈作涛出资五百万元资助一年一度的武大“樱花诗会”,余仲廉出资举办珞珈诗派的相关活动并策划“珞珈诗派”丛书的出版,吴晓资助《珞珈诗派》年度选本的出版,等等。因为这份“珞珈诗缘”,武大的校园诗人和校友诗人之间的诗歌互动,在全国的高校中可能都是极少有的,这也是珞珈诗派产生全国性影响的一个重要原因。

在珞珈诗派的构成中,诗评家队伍也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现代著名诗人毕焕午1928年开始发表作品,出版有诗集《掘金记》、散文集《雨夕》、诗文集《金雨集》等,1949年后长期任教于武大中文系。据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王攸欣教授回忆,1990年代中后期他在武大读博期间,曾和毕焕午先生有过接触,毕焕午晚年还非常关注武大的校园诗歌。陆耀东先生1955年毕业留校,在武大执教半个多世纪,因在中国新诗研究史上的突出地位,“被学术界公认为中国新诗研究最有权威性的几个学者之一”①陈国恩:《陆耀东教授的学术道路和治学风格》,《文学评论》2009年第4期。。陆耀东先生的新诗研究早在20世纪50年代后期就有所准备,到1980年代初进入丰收期。在他的带领下下,武大一度成为新诗研究的重镇,在学界卓有影响。陆耀东的《中国新诗史》(三卷本)、龙泉明的《中国新诗流变论》、於可训的《当代诗学》、方长安的《中国新诗(1917—1949)接受史研究》都是新诗研究领域的厚重之作。目前任教于武大文学院的方长安、赵小琪、萧映、荣光启,都是新诗研究领域非常活跃的学者。此外,珞珈山出身的诗歌批评家程光炜、罗振亚、汪剑钊、张林杰、邹建军、陈卫、陈学祖、李润霞、刘奎、任毅等,分布在全国各地高校任教,也是当代诗歌评论界的一支有生力量。新诗研究与批评也是珞珈诗派的重要一翼,与珞珈诗派的创作相互促进,共同提高。珞珈诗派在一届届武大学子中传承下来,在诗坛保持持续的影响力,这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不过,珞珈诗派打出明确的旗号,以整体性的实力引起诗坛的广泛关注,主要还是新世纪最近几年的事情。这也得益于武大对校园文化的高度重视。2016年3月20日上午,“庆祝世界诗歌日暨‘珞珈诗派’诗歌朗诵会”在武汉的卓尔书店举行,李少君、邱华栋、朱赫、吴晓、车延高、阎志、黄斌、李建春等来自全国各地及武汉本地的三十余位珞珈诗人出席此次活动。时任武汉大学校长李晓红院士也应邀到场,并登台献上诗歌朗诵。2017年4月21—22日,“《珞珈诗派2017》首发式暨第三十四届全国大学生樱花诗赛颁奖仪式”在武汉大学举行,珞珈诗人李少君、余仲廉、荣光启、陈勇、吴晓、黄斌、陈卫、方舟、吴投文等六十余人参加首发式。武汉大学校长窦贤康院士受邀到场,并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重回珞珈山,到会的诗人们都觉得特别亲切,纷纷登台朗诵自己的诗歌。大家也谈到,“珞珈诗派既要继承传统,更要看重当下,成为正在行动的创新力量。它最重要的使命是朝向未来,为中国诗歌之复兴贡献自己的力量”②黄尚恩:《校园诗歌薪火相传》,《文艺报》2017年4月26日。。首发式上颁出的首届“珞珈诗派校园诗人奖”由武大校友诗人出资,奖掖武大在读学生中的诗歌新秀。通过举办这些活动,一个久违的名字——“珞珈诗派”在时隔三十年之后,再一次回到人们的视野中,在诗坛激起很大的反响。如果说,1980年代中期珞珈诗派的提法主要还是流传于校园内部,那么,进入新世纪以来的最近几年,珞珈诗派已经成为诗坛一个耳熟能详的“名字”。

这里还要特别提到《珞珈诗派》年度选本的出版。2016年8月,《珞珈诗派2016》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收录王家新、车延高、陈应松、李少君、远洋、汪剑钊、杨晓民、陈勇、黄斌、邱华栋、洪烛、刘继明、郎毛、牧南、方书华、索菲、刘予丰、梅朵、李建春、阎志、吴晓、李浔、小引、卢圣虎、阿杰、荣光启、茅草、周良彪、吴投文、李浩、黎衡、朱赫、赵成帅、王家铭、海女、袁恬、述川、午言和张朝贝等39位珞珈诗人的作品。《珞珈诗派2017》2017年4月继续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阵容更大,人数增加不少,收录王家新、李少君、邱华栋、张宗子、罗振亚、陈建军、晓雪、车延高、汪剑钊、远洋、陈应松、马竹、林白、方舟、索菲、洪烛、陈勇、郎毛、牧南、夏斐、吴晓、袁明珠、余仲廉、方长安、茅草、邹建军、黄斌、吴投文、小引、梅朵、李建春、李浔、龚航宇、吕岛、陈卫、荣光启、潘桂林、卢圣虎、袁志坚、王法艇、孙雪、李浩、黎衡、林于薇、朱赫、赵成帅、王家铭、袁恬、曾毓坤、午言、述川、张朝贝、梁上、陈翔、山魈、索耳、息为、龚永松、李越、黄弢、韩梅、姜巫等62位珞珈诗人的作品。

从已经出版的这两卷《珞珈诗派》年度选本,大致可以看出珞珈诗派的整体实力,既有王家新、李少君、汪剑钊、邱华栋、车延高、洪烛等中国当代诗坛的实力派诗人,也有李浩、王家铭、黎衡、午言、述川等新世纪以来崭露头角的年轻新锐诗人,还有罗振亚、方长安、陈卫、荣光启、潘桂林等批评家诗人。从区域分布来看,既收有全国各地珞珈诗人的作品,也兼顾海外珞珈诗人的作品,覆盖面相当广泛。大致而言,自恢复高考以来珞珈诗派的基本格局,在这两个年度选本中有相当清晰的呈现,随着以后年度选本的逐年出版,珞珈诗派的历史源流会得到进一步的梳理。这两卷《珞珈诗派》由吴晓、李浩主编。按照两人的计划,将一年一本长期编下去,这将进一步推动珞珈诗派的整体凝聚,激发珞珈诗派的创作热情,真正呈现出珞珈诗派作为美学总体性的流派特征。

按照一般的理解,一个相对成熟的诗歌流派既要有属于自己的代表性诗人、代表性作品和相对稳定的核心成员,也要有成员之间共通的艺术追求和艺术风格上的相对凝聚,个体写作的风格化和群体的艺术追求之间又要有必要的张力。珞珈诗派并不缺少作为一个流派的结构性要件,尽管就目前已经形成的基本格局来看,可能还只是一个流派的雏形,个体之间的写作还没有达到美学观念与艺术追求上的相互呼应。珞珈诗派的命名在诗歌界也还面临一些争议,但就珞珈诗派的写作前景来看,将在进一步的整合和凝聚中,形成更为内在也更具整体性的流派独特性。作为流派的独特性既是个体独特性的聚合和提炼,也是个体独特性的深化和升华,个体创作对于整体创作的呼应既迎合又克制,在开放中保持内敛的张力。于此,个体创作才会在流派的整体创作中获得身份归属感,也拥有符合自身创作个性的自由度,一个流派才有生机和活力。实际上,珞珈诗派并没有发表创作宣言,也没有形成相对统一的创作主张,更多地表现为在一种相互认同中写作,在相互认同中体验个体的差异和丰富,并把个体的差异和丰富克制在一定的限度之内,就是说,并不强求整一性,也不刻意在写作中突出风格与个性的极端性体验。大体而言,珞珈诗派并不迎合极端性的个体写作,倒是与中国传统诗学的温柔敦厚有一脉相承之处,即使是具有先锋意向的探索实验,也讲究艺术的和谐之美,更多地凸显出学院派写作的精神气质和锐气锋芒。

在我看来,珞珈诗派追求纯正的诗歌精神,崇尚美的纯粹性,他们的创作往往表现出知识分子的责任与担当意识。王家新可为其中的一个代表,他被看作是中国当代诗坛“知识分子写作”的典范之一。他的创作有一种刚毅的质地,写得开阔而带有沉思的气质,他的《帕斯捷尔纳克》称得上是1990年代以来在中国当代诗坛深具影响的杰作。显然,他笔下的帕斯捷尔纳克是一个在中文语境下,已经转化为诗人自我形象的象征性人物,内蕴着诗人自己充满焦灼和创痛的生命体验。王家新的独特在于他的决断,他对孱弱的生命形式保持深刻的警醒,往往把一种健全的生命精神投射在充满痛楚的生存背景上。应该说,他有一种自觉的知识分子意识,他的写作中呈现出来的精神指向与作为知识分子的自我形象是一致的。

汪剑钊是一位卓有成就的翻译家,诗歌创作是他的另外一翼,同样对称于作为一位知识分子的责任与担当。他的一首《盐水沟》颇能代表他的写作风格:

毁灭,另一种形式的拯救,

清风拂过废墟,

给虚假的历史补上说出真相的注释:

一群人喧闹地穿越海的风暴,

折断体内的白帆;

一个人独自回到自身,

在低处寻找高山的根须。

盐水沟白光闪烁,

亮得令人心痛,

风、云、雾的混合

构成咸涩的地貌。

沙漠烘烤过的心脏

碎裂,坠进无泪可流的沟壑,

血液给予最后的滋润……

说实话,我极喜欢汪剑钊的这首诗,当初一读之下,心中颇感撼动。盐水沟实有其地,诗中所写似乎是一次旅游的情境,但此诗与一般的风景诗却迥然有别,诗中所展开的情境更多的是一种精神处境。尽管诗中对盐水沟的自然地貌也有所勾勒,如白光、沙漠、沟壑等,但只是一些象征的符号,负载着诗人特别的情绪体验,那就是身处沙漠之中对生命荒芜状态的感喟。“毁灭,另一种形式的拯救”,这几乎箴言式的一句,道出的是生存的悖论,盐水沟荒芜一片,没有生命的迹象,但诗人所发现的恰恰是对生命的精神滋养。“一群人喧闹地穿越海的风暴”,这些游客热闹地穿过盐水沟,可能好奇于盐水沟独特的地形地貌,却没有与自身的处境形成精神上的对照,更没有转化为内在的精神视镜。这种走马观花式的游览实际上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审美,也非寄情山水,离诗人对生命的凝神静思还有相当大的距离。诗人对盐水沟的荒芜大概是有寄托的,然而他迟迟没有说出,直到诗的最后一句出现,“血液给予最后的滋润……”,才隐约显出诗人内心的灼痛和犹豫。在诗人的笔下,盐水沟的荒芜是一种毁灭的形态,需要“另一种形式的拯救”,需要“血液给予最后的滋润”,而在趋向一种精神性的视野中,这都是对于生命的合理解释。此诗写得粗粝而又精致,粗粝是气势上的,而精致是文字上的巧妙铺排,简洁到每一个词都处置在恰到好处的位置上,甚至不容易挪动布置在其中的暗影。汪剑钊的诗特别讲究每一个词在整体中的特别效应,此诗算得上是一个范例。思想的深度与知识分子的气质在汪剑钊的诗中有相当明显的表现,对他来说,这实际上是一种恰当的身份定位。

从一般的情形来看,珞珈诗派拒绝极端的写作实验,却追求先锋气质的内敛,建构属于自己的艺术个性,但也不放纵艺术个性僭越于艺术境界的圆融与完整,在审美的厚度中有自己生命体验的深度投入。李少君的创作可以看作一个有代表性的个案,他的创作风格并不复杂,却有自己独到的探索,长期用心耕耘“自己的园地”。他被誉为“自然诗人”,颇得中国山水诗的精髓,与中国新诗史上的废名一脉也有精神契合之处,却更贴近生活的本来形态,有更多的人间烟火气味。比如他的《南山吟》一首,就颇值得回味:

我在一棵菩提树下打坐

看见山,看见天,看见海

看见绿,看见白,看见蓝

全在一个大境界里

坐到寂静的深处,我抬头看对面

看见一朵白云,从天空缓缓降落

云影投在山头,一阵风来

又飘忽到了海面上

等我稍事默想,睁开眼睛

恍惚间又看见,白云从海面冉冉升起

正飘向山顶

如此——循环往复,仿佛轮回的灵魂

这是一首别致的诗,与佛缘有关,也与诗人自己的心境有关,写诗人在自然的大境界里安置自己的心魂,全诗浑然一体,在安静的诗行里似乎流动着佛音的启示。此诗几乎是一首静观之诗,诗人不动声色地领受自然的美景,并沉浸在自己的幻觉中,诗境中的一切是如此圆融,似乎是佛光朗照下万物的宁静和安逸,这对现代人所普遍面临的内心困境来说几乎是一种解救。此诗所呈现的是诗人所向往的自由之境,但到底显得有些虚幻,这实际上是与现实对照的结果。南山本是一个包含古典性的意象,却被诗人在现代性语境下置换为自己的内心图景,这种古今的相遇既是对话,实际上也是一种错位,恐怕还包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南山固然是自然神性的象征,也代表诗人的愿景,但在现实中却似乎变得非常抽象,这正是诗人所感到的忧虑之处。当然,诗人的忧虑并未直接道出,也不单在此处,但却会引发读者的自然联想。诗人则以乐观的姿态去化解这种真实的情境,又终于泄露在不可靠的虚幻之上。这是当代诗人所面临的总体语境,在李少君对自然的发现和归位中,他靠近一种渺远的神性立场,这种对现实的抵抗终归是相当脆弱的,但在当代诗歌中却也代表一种可能的生长路向。李少君的诗看起来是回归性的,皈依于中国传统自然山水诗的悠远传统和乡野文化的自在形态,但实质上却有一种内在于自然诗性的先锋气质。他把自然作为一种健全的价值进行观照,在现代性语境下后退到中国传统诗学的根脉深处,反而是一种新颖而充满锐气的诗学探索。于他而言,这并不是刻意为之的实验,而恰恰是在传统中寻找先锋元素的写作自觉。

尽管珞珈诗派在诗艺的探索上呈现出纷纭的杂色,不同的诗人都有自己的创作路向,但在诗歌语言上大都追求庄重和厚度,具有自觉的语言意识。他们一般慎用口语,倾向于使用相对洁净的书面语,讲究语言结构的完整,并在完整中凝聚自成一体的语言风格和个性。应该说,珞珈诗派个体成员的语言风格差异甚大,但仍有凝聚于相互认同的语言趋向,“由于结构与语境上的特点,这一代的诗作具有典型性和典范性,短小、紧凑、精致、丰富的意蕴与博大的美学空间,富于弹性”①《这一代》创刊号第228页。《这一代》是1979年由武汉大学中文系《珞珈山》编辑部发起,创刊号由武汉大学承办、由全国13所高等院校学生社团联合创办的刊物。。在珞珈诗派年轻一代的诗人中,李浩的创作所表现出来的对于语言的敏锐值得注意。他有一首在武大求学时期创作的《在林中》,全诗如下:

我在林中漫步,这片树林跟我在梦中所见一样。

这个场景,在我脑子里,是一片盛开的星空。

我赤脚走在树林间,这些树好像大地的使者,

他们站立着,正在工作。这里是我最后的住所,

可是,死者的嗓音和怨恨,同时隐藏在树林当中。

当你走在他们中时,你会认为我们如同大风

卷起的沙石,在时间中流逝,我就是这样来到

这片树林里的;我的命运:剧院,油画,电影……

即将重新颁布。这片树林,林中的每一棵树,

好像每一颗星。一闪一闪的;他们:一闪一闪的。

我认为,他们是一些耀眼的人。当你的亲人

在谈论死去的时候,你说“确实有死去的幽灵”。

诗中充满祷告的气息,诗人掩饰着人世间的悲伤,倾心于一种至善至美的生命形式。诗人把个人的经历融汇到充满幻觉性的语言和修辞中,显得真实又漂浮着某种神秘的情采。读此诗,整体情境的恍惚如林中的风扑打着树叶,每一片树叶都被月光洗过,在哗啦啦的响动中却又似乎寂静无声,侧耳倾听,原来是梦境照着一个人的脚步,又真实又虚幻,当你俯身其中,又被拉回到现实的边界。此诗篇幅甚短,只有十二行,却有起伏跌宕的韵律感,一切却又是近乎无言。这就是一首诗对读者心灵的迫近,在无言的坦诚中露出幽灵般犹豫的眼神。这里要特别注意到诗中人称的变换,人称的变换在此意味着生与死的切换,说到底,也是由真实到虚幻,由虚幻到虚无的意义转换。“我”、“你”、“他们”在诗中的转换,带有不确定性的意义指向,这大概也是命运的某种隐喻。人生而孤独,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走向孤独。李浩的诗特别重视语言和修辞的造境,他极其敏感于语言和修辞对个体生命体验的变异性转化,通过语言和修辞建立包含着宗教气质的隐喻迷宫,此诗就颇能说明他的语言能力。

虽然珞珈诗派的创作总体上属于“知识分子写作”的范围,但诗人之间创作风格的辨识度还是相当明显的,呈现出作为一个诗派开阔的创作视野。荣光启的诗敏锐于对生活的内在观察,写得温暖而节制,也包含着游移于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矛盾情绪。他的一些诗也体现出游戏精神的一面,抵制世俗的浅薄但又倾向于对日常荒诞的讥嘲和解剖,流露出诗人在现实面前的清醒,也试图掩饰某种仓惶。余仲廉的诗中有一种难得的激情,显示出他对于生活的赤诚热爱,也包含着诗人独处时的沉思默想,正如学者彭富春所说,“余仲廉的诗歌并不局限于世界的某个特别领域,而是遍及其一切角落。写景、咏物、品人、言志、抒情、寄思等等,在余仲廉的诗篇里无所不包,无所不有。余仲廉是一位生活诗人,他写的是生活的诗篇”。吴晓的诗有一种儒雅的浪漫,想象绮丽,讲究辞采。按照邱华栋的说法,吴晓深心里有一种“对古典式神秘的偏好,而这种神秘又以高蹈的姿态,类似一种致幻剂”,很容易使读者迷醉。确实如此,吴晓有自己非常清醒的艺术追求,他有非常优异的语言直觉,往往在语言的精微表达中,达到对自我世界中神秘体验的深度认知。他的想象也有奇崛之处,应和着内心对于美的神秘呼应,他有一句诗,“你将你最圣灵的天使放逐”,颇能代表他创作的主题表达。李建春看起来是一位非常严谨的诗人,他对创作的要求近乎严苛,似乎是沉潜在生活的“内部”沉思,流露出一位诗人深挚的人文情怀。他的创作量似乎并不很大,却有自己异常坚定的追求。罗振亚、陈卫、方长安、潘桂林等都是批评家诗人,虽长于理论思维,在创作上亦各有特色。

值得提到的是,进入新世纪以来,珞珈诗派不断汇入新的力量,更年轻一代的创作都具有较高的起点,其中较有代表性的有1980年代出生的黎衡、董金超、赵成帅、袁恬、张朝贝、海女等人。在他们的写作中,青春与生命的激情已经摆脱校园文学的底色,从中看到的却是一种可喜的写作前景。任教于武汉大学文学院的批评家荣光启说得好:“今天的诗人们重提‘珞珈诗派’,其目标不是重温过去的荣耀,而是一方面为了接续一个伟大的诗歌传统,另一方面更是为了建设一个诗意的未来。今天人们重提‘珞珈诗派’,认识到这个词是一个既有历史内涵、又在向未来开放的概念。这个词包含着珞珈山自 1920年以来现代文学传统、80年代的诗歌热情及新世纪人们对文学和诗歌的新的想望。这个词也吸纳着这个时代的丰富、复杂的现实经验和诗歌技艺,它所代表的写作群体,也试图在珞珈山悠久、深厚的文化渊源、文学传统的基础上,创造出更有价值的文学风景和诗歌美学。”①荣光启:《“珞珈诗派”的历史与未来》,《中国艺术报》2017年5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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