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得华章在人间

2018-12-03 02:05沈剑英
粤海风 2018年1期
关键词:胡风楚辞

沈剑英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朱碧莲教授驾鹤西归已经五年,但是她的学问人品依然活在喜爱她的友人、学生和读者的心目中。正如复旦大学中文系徐志啸教授说的:“朱碧莲先生走了,但她生前曾经展示和表现的令人感佩钦敬的精神的东西,还是继续存在于怀念她的生者的心中。”[1]她早年的学生、文汇新民报业集团高级记者钱汉东撰文说:“那时的朱先生短发齐耳,笑咪咪的细眼里透着沉稳和自信。课堂上朱先生总是神采奕奕,妙语连珠,她对作品人物的评说,客观、真切,入木三分,她的智慧和才华给学生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2]兰州大学林家英教授写了一首《缅怀朱碧莲学姐》的七律来寄托自己的哀思:“秋风塞雁南飞日,佳节重阳思故人。论学弘文甘寂寞,滋兰树蕙奉辛勤。书香雅室穷经典,闹市浮华远俗尘。宏著精深堪笑慰,清莲碧水葆芳魂。”华东师大中文系九十有五高龄的王淑均教授(如今已是百岁人瑞),亦撰挽联志哀:“数百万字著作等身斯人已去文犹在,五十余载莫逆于心志趣相投誼难忘。”

朱碧莲教授尝言:“生前治学甘寂寞,死后何须敲钟鼓。”后半句是化用《诗经·唐风·山有枢》“子有钟鼓,弗鼓弗考(敲)”的句意,表达了她处世低调、一心问学的心愿,彰显了一位学者不矜不伐的高洁情怀。家人遵其遗愿不举行劳师动众的追悼告别仪式,以简单的方式火化落葬。曾受业于她的一些二三十年前的老学生不忘师恩,在她的墓地边上敬立了一块纪念碑,碑文为著名书法大家欧阳中石教授所题,上镌“朱碧莲教授安息,高文懿德永留馨”两行遒劲的大字。

朱碧莲教授1932年出生于浙江省青田县鹤城镇。父亲早亡,寡母带着五个子女依靠十几亩薄田度日。青田是山城,主要的种植物是番薯,由于家里又缺乏劳动力,所以家境比较清寒。后来其大姐初中毕业考入青田县邮局工作,算是捧上了铁饭碗,生活才略有改善。

1945年,她在大姐的资助下考入浙江省立温州中学。这是一所历史悠久的学校,是前清国学大师孙治让在温州府属中山学堂的基础上,于光绪二十八年(1902)改制而成的(原名温州府学堂,1933年改名浙江省立温州中学)。该校学风素来谨严,郑振铎、苏步青、夏鼐、夏承焘、谷超豪、陈功甫等著名学者均出自该校。该校校歌由曾在此执教的朱自清作的词,并由李叔同(弘一法师)作曲。校训“英奇匡国,作圣企蒙”即撷取自校歌歌词。她在温州中学度过六年寄宿生活,从而打下了扎实的知识基础。

1951年,她大姐卖掉了一只戒指给她作盘缠,到杭州参加高考,她以优异成绩考入复旦大学中文系。在校期间,由于她学行优秀,曾两次获得陈望道校长的嘉奖。在大学里,学的是俄语,由于她发音正确,前后卷音都发得好,苏联专家总是要她作示范朗读。她有语言天赋,中学时英语学得不错,大学里学俄文又深得苏联专家的肯定。她普通话说得挺标准,上海话也说得很地道,完全没有乡音。由于经济拮据买不起车票,寒暑假她大都在校度过,其时女生宿舍里往往只剩下她一个人,但却能独自沉浸在书堆里。

1955年,她的毕业论文得了92.5分。论文是贾植芳教授所批,贾先生给其他学生的最高分数是92分,不料这多出来的0.5分却埋下了祸根。不久反胡风运动打响,贾植芳先生作为“胡风反革命集团骨干分子”被捕,党支部就怀疑贾植芳为什么对她如此偏爱?于是就将她与一些“有问题”的女同学一起隔离在一间废弃的小草屋里进行审查,“有问题”的男同学则隔离在一所大草篷里。后来被审查的同学络绎被分配工作走了,她竟然还在这个小草屋里。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审查她的人平时与贾先生的关系比她密切多了。最后她得了一个“受胡风分子思想影响”的政审结论和留团察看一年的处分,被分配到了上海一家初级中学教语文,而原本她是要被分配到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去的。

1956年,上海师院与教育学院两所高校大发展,她有幸被人事部门选拔至上海教育学院中文系工作,我也于是年暑假前同时调入中文系工作。她与我本是校友,又都经历了胡风问题的审查,[3]共同语言自然就多,加上文学志趣相投,所以半年后我们就组成了家庭。

她是一个具有传统美德的知识女性,不仅有自己的学术追求和高远的志向,而且还以相夫教子为己任。我与她结缡五十六载,前二十年一直处于困顿之中,其间我两度遭罹阳九之厄,她待我如一,不离不弃。我第一次遭难在“反右”期间,因对1955年“反胡风”运动中受到拘押审查不满,提了些意见,又在私下说过“胡风问题历史会作结论的”,被打成了右派,下放到农村接受监督劳动。其时我女儿出生才几个月,这家庭的重担就落在她一个人身上。党支部书记还诱导她与我离婚,她以孩子尚在哺乳期为由推托未就。接下来就是所谓的三年困难时期,大家的生活都很艱苦,我又身在农村,无法替她分忧,她还要将省下来的粮票拿来补贴我的口粮,真正是难为了她。我在上海郊区劳动,每两周总算可以回家休整一天,她往往会将有限的肉票用在这一天,尽可能为我做一些可口的菜肴,晚上还要为我缝补衣袜。她从小未曾学过针黹,小学毕业后即离开山城青田考入浙江省立温州中学寄宿在校,在这样的环境里,她自然不谙女红,所以她缝补衣服针脚甚粗,歪歪扭扭,但妻子手中的线,令我深感温暖。那时生活清苦,孩子身上的衣服也都是她亲手做的。 她还学着打毛线,我与孩子身上的毛衣都是她一针一针结成的。

我第二次遭难是在“文革”中,1966年夏天,我被关进了“牛棚”,深陷批斗、交待之苦。—次我被造反派禁錮在学校里日夜批斗,不让睡觉(即所谓“疲劳轰炸”),要我交出所写的文稿。造反派还跑到我家中去威逼她。其时她刚生下儿子产媷在床,几乎被吓得昏死过去,造反派见状亦只得作罢。那时我女儿才九岁,又添了个儿子,她一人持家,其艰辛可想而知。我被关在“牛棚”里,怀着无罪之恥苟且忍辱;她则是孤肩挑重担,还要为我提心吊胆,愁人过着愁日子。但她还算坚强,这难熬的日子记不清是怎么挺过来的。断奶之后,她将幼子送到青田母亲家,自己带着女儿苦度日子。后来,我总算被“解放”回家了,但隔不了多久又被下放到“五七干校”劳动,家里的事情还是要由她独力承担。半年后她也下“五七干校”了,孩子没人管,我才被放回来。

1972年,上海五所高校合并,我们进入了华东师大(其时改称上海师范大学),参加复课闹革命,才又从事一些教学活动。但“文革”末期我又一次下放“五七干校”劳动,直至“五七干校”撤消。

—九七六年“四人帮”倒台,“文革”结束,我们总算过上了安定的生活。才又重新开始治学的生涯。但头几年我们的生活条件还比较艰苦,—家四口挤在一间容膝小居里,—只小方桌给两个孩子做功课,我与她合用一张小书桌,她让我坐在正面,自己则坐在侧面床上,既无靠背,腿又伸不出去。由于桌面狭小,许多参考书和稿纸就只能摊在床上,正应了杜甫“摊书解满床”之句。就在这张小书桌的一侧,她先后撰成《杜牧诗文选注》《宋玉辞赋译解》和《椘辞讲读》等书。嗣后,随着整个大环境的好转,我们的治学条件和生活质量均大为改善。我们曾四次迁居,一处优于一处,最后搬进了一幢小洋楼,更有了一间大书房,书房中的藏书亦颇有充栋之势。以往环境艰苦,虽抱关击柝,尚可自养而不害于学,现在条件大为改善,我们更是惟日孜孜,无敢逸豫了。在卸下政治包袱、去除思想桎梏以后,她的才华开始迸发了出来,得以舒眉任笔酬了。这期间,她除了写出一系列椘辞研究和唐诗研究的论文外,还完成了多部著作。

她对子女的教育也很严格,培养他们自立、勤奋、上进。一双儿女从小跟随父母过着屈辱的生活,知道世事艰辛,也幸而两人都很有志气,先后考上大学,考研、读博,后来也都成了大学教授,不枉了她含辛茹苦地养育他们。

我时时在心中感念:她不仅有聪敏博识之才,而且其贤堪比孟光。但孟光毕竟只是一个家庭妇女,并无事业的牵挂,而她却是位女学者,更有着事业上的追求,辛劳自会更多。

她从事中国古典文学的教学与研究半个多世纪,学术积累丰富,教学口碑甚佳。例如“文革”后她开楚辞研究选修课,不仅选修的学生从不缺席,后来连一些原本未选修的学生也慕名前来听讲,济济一堂,长盛不衰。她的讲课之所以具有吸引力,与她的楚辞研究与日俱进有着密切的关系。她不仅博采众长,且能发微知著,厚积薄发,得大兼小,成其一家之言,加上她普通话说得好,表达生动,她的授课自然就具有学术的魅力。她在楚辞研究上先后出版了《楚辞讲读》《宋玉辞赋译解》《楚辞论稿》《中国辞赋史话》等著作。其中《宋玉辞赋译解》一书是“文革”后最早为宋玉作翻案文章并将宋玉全部作品蒐集在一起加以注译和评析的著作,写成于20世纪70年代末(1987年出版),此书面世后深得楚辞学界的好评。《楚辞论稿》是她于20世纪80年代所写的楚辞论文集(1993年出版,2000年出台湾版,改题《楚辞论学丛稿》)。她在此书序言中说到,“其时我为学生开设楚辞研究选修课”,“在与同学共同探讨的过程中,也陆续写下了这些文字。虽然卑之无足高论,却也以为并未人云亦云,而是发表了个人的一得之愚”。她并举例说:“记得在一次楚辞学术研讨会上,有人认定屈原有恋母情结,有人以为他是同性恋者,也有人认为他是自恋狂者,等等。后又看到有人把《离骚》当作太阳神家族衰亡之歌,是颂扬生殖之歌,云云。古云‘诗无达诂,见仁见智亦所难免,然把屈原随意化到如此程度,实在不敢苟同。”所以她撰文一一提出质疑。她还依据地下考古发掘材料作考辨,所撰《唐勒残简考》,考辨残简的作者应是宋玉而非唐勒,其精辟的见解为学界所重视。

她不仅是一位楚辞专家,在唐代文学研究上也赋予了较多地关注。例如她与王淑均先生合写的《杜牧诗文选注》早在1982年就出版了(修订后的香港版出版于1996年)。她选注的《杜牧选集》,是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审何满子先生于1984年在成都参加杜甫学术讨论会期间向她约的稿,她用了一年时间写就,但出版搁置的时间很久,直至1995年才问世(2016年又获重印)。此外她还写了多篇有关唐代诗人及其作品的论文,发表在《文学遗产》等重要刊物上,如《论杜牧与牛李党争》《杜牧与元和体诗》《千首诗轻万户侯——评张祜的诗》《形胜有余风土恶,哀哀血泪化诗篇——读杜甫夔州诗》等,体现了她对唐诗研究的热情。

她还点校了明代田艺蘅的《留青日札》,这部书是她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应上海古籍出版社之约点校的。为此她特地跑到杭州浙江图书舘去查阅明刻本,她在杭州住了一星期,带回来一卷缩微胶卷。那时电脑尚未普及,技术手段落后,她只能请照相舘将缩微胶卷一张张放大,在照片上点校。田艺蘅学识渊博,征引甚多,而且古人征引文字只寫书名卷数,甚至有时连卷数都不写,所引文字起迄往往不明,是直引还是意引也不易分辨,所以必须一一查核原著,工作量很大。她花了差不多一年时间才将这部书点完毕。交稿后,出版也遙遥无期地拖了下来,直至1992年才问世。2012年朱碧莲教授八秩华诞时,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重版了她点校的田艺蘅的《留青日札》,颇有纪念意义。

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她应中州古籍出版社之约,主编了《中国古代文学事典》一书。此书在林立的文学辞书中别具一格,即以“事”为中心,将有关我国古代文学方面的创作本事、流派特点、传闻轶事、趣谈掌故等等,以一事一条的形式编写出来,蒐纳广博,融学术性、知识性,实用性于一炉。此书于1992年出版,深得读者喜爱。

她的晚年生活依然是潜心于学术研究。她与儿子沈海波一起,于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撰成《秦汉文学史案》一书(2009年出版时改题为《秦汉文学史五十论》)。此书的特点是以秦汉文学史上的个案为线索,以展示历代学者的研究成果为手段,从研究的角度来审视秦汉文学。全书分五十个专题,不仅纵向勾勒出秦汉文学发展的历史脉络,而且从横向展现了秦汉文学的面貌,文笔流畅而老辣。

她生前的最后一部著作是八十余万言的《世说新语详解》。《世说新语》是中国古代志人笔记的滥觞,记载了东汉末年以迄南朝刘宋初年近三百年的人物故事,保存了大量珍贵的历史资料,而且它语言精美,含蓄隽永,所以后世的诗文创作从中取典者不胜枚举,流传至今的成语亦非常之多。她为撰写《世说新语详解》一书,心瘁十年,直至七十五岁那年才初稿甫成。其间,她每日品读原文,查阅资料,注释评析,笔耕不辍。此书最大的特点是在前人注释、研究的基础上,深入解析,将学术性与通俗性密切结合起来。如对原著文字的考定上,能博采诸家校勘成果,力求保持原著的本来面貌;在注释方面,则力求详确,不廻避疑难之处,能发前人之未发,甚至对生僻字均注音助读;语译部分则取直译,不添枝加叶,以利读者与原文对照阅读;评析部分则是此书的重点所在,注重历史事件、社会背景与人物关系的交代,起到钩深致远、充分阐发原文本旨的作用。真是“十年辛苦非寻常”,她在晚年还留下了这么一部用心血凝成的煌煌大著。

她的一生,在坎坷中透露出坚毅的性格,在处变中展现了贤淑的品德,于平凡中显出其高远的志趣,于治学中示人以卓跞的识见。我能同她患难与共、相伴终生,实乃此生之大幸!儿女得有这样一位宽严相济、以身为范的慈母,则是今世的福分!

【1】徐志啸:《念朱碧莲老师》,2013年10月13日《文汇读书周报》。

【2】钱汉东:《朱碧莲和〈世说新语详解〉》,2013年12月8日《新民晚报》。

【3】我在“反胡风”运动中被拘押审查一事,详见本刊2016年第6期:《我在胡风冤案之中及之后的所历所闻》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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