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两汉“苹”“萍”“蓱”“蘋”四字考辨

2018-12-07 03:42
西安航空学院学报 2018年6期
关键词:字书两汉尔雅

陈 曦

(兰州大学 文学院,兰州 730000)

对于“苹”字的意义,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中引《尔雅》云:“《释草》苹字两出:一曰蓱,一曰藾萧。”[1]将“苹”释为“蓱”,古代字书和文献中所见甚多。例如:《说文》:“苹,蓱也。无根浮水而生者。从艹平声。符兵切。”[2]《尔雅·释草》:“苹,萍,其大者蘋。”郭璞注:“水中浮萍,江东谓之薸。”《大戴礼记·夏小正》:“(七月)湟潦生苹。湟,下处也。有湟然后有潦,有潦而后有苹。”[3]

将苹释为藾萧,字书和古注中也多次出现。例如:《尔雅·释草》:“苹,藾萧。”郭璞注:“今藾蒿也,初生亦可食。”《诗·小雅·鹿鸣》:“呦呦鹿鸣,食野之苹。”郑玄笺:“苹,藾萧。”孔颖达疏引陆机曰:“叶青白色,茎似箸而清脆,始生香,可生食,又可烝食。”[3]

那么,苹的本义或者较早的词义究竟是什么呢?古人众说纷纭,暂无定论。

解释“苹”字时,必然要牵涉到“萍”“蓱”“蘋”三字。而在古代的字书、韵书中对“苹”“萍”“蓱”“蘋”四字关系的解释错综复杂,《说文》中苹、蓱互训,萍释为苹也。《玉篇》将萍蓱视为一字,都解释为布丁切,萍草,无根水上浮。《韵会》中又称“苹、萍本一物,字异而音义相同”[4]。其四者关系到底如何?“苹”“蓱”“萍”真如许慎所言三字同物吗?本文拟通过查检《诗经》《尚书》《周礼》《仪礼》《礼记》《周易》《春秋左传》《春秋公羊传》《春秋谷梁传》《论语》《孝经》《尔雅》《孟子》《大戴礼记》《孔子家语》等15部文献,重点考察先秦两汉时期“苹”“萍”“蓱”“蘋”四字的实际使用情况,深入细致地探究其意义的差别以及四字间的关系,为古文注释提供参考依据。

一、“苹”的意义

《尔雅·释草》:“苹,藾萧。”[5]《说文·艹部》:“苹,蓱也。无根浮水而生者。从艹平声。符兵切。”[2]《广韵·庚韵》:“苹,葭,一曰蒲白。”[3]上述字书、韵书均无法确定“苹”字的本义或较早的意义。下面,通过查检十五部先秦两汉的文献考证其词义。

《诗经·小雅·鹿鸣》:“呦呦鹿鸣,食野之苹。”笺云:“苹,藾蒿。”孔颖达疏:“正义曰:《释草》文。郭璞曰:‘今藾蒿也,初生亦可食。’陆机《疏》云:‘叶青白色,茎似箸而清脆,始生香,可生食,又可烝食。’是也。易传者,《尔雅》云:‘苹,蓱。’其大者为蘋,是水中之草。《召南·采蘋》云‘于以采蘋,南涧之滨’者也,非鹿所食,故不从之。”[5]根据《诗经》郑笺、孔疏,“食野之苹”的“苹”当为“藾蒿”,《鹿鸣》的二章、三章又说“食野之蒿”“食野之芩”。《说文》:“蒿,菣也。从艹高声。”[1]菣即青蒿。《汉语大字典》列“蒿”第一个义项称其为菊科蒿属植物[3]。《说文》:“芩,草也。从艹今声。”[1]段玉裁认为芩是一种菜名,似蒜,生水中,属蒿类植物。由此看来《鹿鸣》中的“苹”“蒿”“芩”都属蒿类植物。

《尔雅》:“苹,藾萧。”又“萍,蓱,其大者蘋。”[5]《尔雅》明确解释“苹”为藾萧,段玉裁却认为苹字两出,大概是看到了不同版本的缘故。李学勤主编的《十三经注疏·尔雅注疏》在“萍,蓱”词条下又注“萍,蓱。”雪窗本、注疏本作“萍蓱”,正德本作“苹萍”,唐石经、单疏本作“苹蓱”[6]。虽暂时无法考证“其大者蘋”前的两字原本是什么,但可以确定的是“苹”有藾萧之义,即藾蒿。

除了《诗经》《尔雅》中使用“苹”外,《大戴礼记》中也有两例。但此处“苹”是“蘋”的假借字,误用为水藻。《大戴礼记·夏小正》:“七月:……湟潦生苹。湟,下处也。有湟,然后有潦;有潦,而后有苹草也。”孔广森曰:“湟,隍也,有水曰池,无水曰湟。潦,行潦也。七月雨盛,湟之固者亦为潦,故曰有湟然后有潦。”[7]“湟”通隍,指无水的深沟,“潦”指雨后的大水,雨水易流到低洼的沟壑中,故曰“有湟,然后有潦”,那么“潦生苹”又是怎么回事呢?“湟潦生苹”类似的用例最早见于《诗经》。《诗经·国风·采蘋》:“于以采蘋?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8]依文意,水藻生于潦中,蘋草生于水滨。后人常化用《诗经》中的这句诗,如《春秋左氏传·襄公二十八年》:“济泽之阿,行潦之蘋藻。”[9]这里将蘋藻并言,是出于节约篇幅和韵律的考虑,若不通文意,不溯上源,以为蘋也生于潦水之中就会因词害意了。后人在抄录或引用《春秋左氏传》的这句话时,脱“藻”字或以为“蘋”“藻”同义只引一个,于是就出现了“潦生蘋”之类的句子,这里的“蘋”是一种误用,意为水藻。后为了书写的方便、简化字形采用一个音同或音近的字来代替本字,又将“蘋”写作“苹”,由“潦生蘋”发展到了“潦生苹”,这里的“苹”也是水藻义。苹,符兵切[3],蘋,符真切[3],“苹”“蘋”二字声纽相同,声音相近,这也是符合假借原则的。此外,许多学者如郭璞认为苹通萍,是水上浮萍。但浮萍生于三四月,非生于七八月。如《淮南子卷五·时则训》“季春之月。桐始华,田鼠化为鴽,虹始见,萍始生。”[10]《吕氏春秋·季春纪》:“虹始见,萍始生。”[11]《逸周书·时训》:“谷雨之日,萍始生。”卢文弨本、潘振本、丁宗洛本、朱右曾本皆作“清明之日”[12]。因此,《大戴礼记》中的“湟潦生苹”的“苹”不是浮萍,指的是水藻。本字为“蘋”,因“蘋”“藻”多对举而误用为水藻义。

通过对15部文献的查检,发现“苹”字共出现4次。《诗经》和《尔雅》中各出现1次,词义为藾蒿。《大戴礼记》中出现2次,为“蘋”的假借字,误用为水藻义。可见,“苹”字在先秦两汉时期使用频率不高,范围不广,较早的词义应为藾蒿,尚未引申出其他意义。不过,这一时期已经出现了“蘋”假借为“苹”的现象,并与“藻”的词义产生了混用。

二、“萍”的意义及“萍”与“苹”的关系

《说文·水部》:“萍,苹也,水艹也。从水苹,苹亦声。博经切。”[2]《玉篇·艹部》:“萍,水草,无根水上浮。”[13]《说文》在水部,《玉篇》在艹部。“萍”字在15部文献中共出现5次,《尔雅》出现1次,《周礼》出现2次。《孔子家语》出现2次。罗列如下:

《尔雅》:“萍,蓱,其大者蘋。”《周礼·秋官·司寇》:“萍氏下士二人,徒八人……萍氏掌国之水禁。”郑司农云:“萍氏主水禁。萍之草无根而浮,取其名于其不沉溺。”[14]“萍氏”为古官名,掌管水禁。《孔子家语》:“子曰:‘此所谓萍实者也,萍,水草也,可剖而食也,吉祥也,唯霸者为能获焉。’……曰:‘吾昔之郑,过乎陈之野,闻童谣曰:‘楚王渡江得萍实,大如斗,赤如日,剖而食之甜如蜜。’此是楚王之应也。吾是以知之。’”王肃注:萍,水草也[15]。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称“萍”为浮萍,叶下有须,即是根。并将“萍”分为两类,一种是背和面皆为绿色的,一种大概就是“萍实”,面青背紫赤若血者[16]。因其不根植于水泥之中,注解中多谓其无根浮水而生。依上所释,《孔子家语》中的“萍”应是一种红色可食、又大又甜的水生植物。为了进一步分析“萍”字,再来看看先秦两汉其他文献中“萍”的用例:

(1)《列子·杨朱》:“昔人有美戎菽,甘枲茎芹萍子者,对乡豪称之。”[17]

(2)《楚辞·九怀》:“窃哀兮浮萍,泛淫兮无根。”[18]

(3)《逸周书·时训》:“谷雨之日,萍始生,又五日,鸣鸠拂其羽,又五日,戴胜降于桑。萍不生,阴气愤盈,鸣鸠不拂其羽,国不治兵,戴胜不降于桑,政教不中。”[12]

(4)《竹书纪年》:“冬,搜于萍泽。”[19]

(5)《吕氏春秋·季春纪》:“虹始见,萍始生。”[11]

(6)《淮南子·原道训》:“夫萍树根于水,木树根于土,鸟排虚而飞,兽跖实而走,蛟龙水居,虎豹山处,天地之性也。”[10]

(7)《淮南子·坠形训》:“海闾生屈龙,屈龙生容华,容华生蔈,蔈生萍藻,萍藻生浮草,凡浮生不根者生于萍藻。”[10]

(8)《淮南子·时则训》:“季春之月:……桐始华,田鼠化为鴽,虹始见,萍始生。”[10]

(9)《后汉书·列传第二五》:“而黄巾为害,萍浮南北,复归邦乡,入此岁来,已七十矣。”[20]

(10)《后汉书·列传第七二下》:“向来道隅有卖饼人,萍齑甚酸,可取三升饮之,病自当去。”[20]

(11)《全后汉文·卷九十二》:“君侯体高世之才,秉青萍干将之器,拂钟无声,应机立断,此乃天然异禀,非钻仰者所庶几也。”[21]

(12)《全后汉文·卷九十六》:“如悬萝之附松,似浮萍之托津。”[21]

(1)例中,“萍”意为又大又甜的水生植物。张湛注:“《尔雅》云:‘萍,蓱也。又苹,藾萧也。’郭注:‘今藾蒿也,初生亦可实物也。’”[22]杨伯峻注:“枲……一名苍耳。……《尔雅》云:‘萍,蓱也。又苹,藾萧也。’郭注:‘今藾蒿也,初生亦可实也。’”[17]张湛和杨伯峻都认为“萍”为籁蒿,即今天的蒿类植物,藾蒿不甜,依文意,乡豪取而尝之惨于腹的应是枲(苍耳),一种带刺有毒的菊科植物,“萍”“芹”味道都是甜的,用来迷惑乡豪,故此处的萍不是藾蒿,应与《孔子家语》中的“萍实”为一物。

(3)(5)(7)(8)例和(10)例中,“萍”意为水上无根的浮萍。(3)例中的“谷雨之日”在卢文弨本、潘振本、丁宗洛本、朱右曾本中均作“清明之日”[12],意为生于清明的浮萍水草。(5)(8)例从篇名和上下文看“萍”始生意为生于季春之月的浮萍水草。季春、清明指农历三月,故“萍”是生于三月的一种浮萍水草。(7)例,王念孙云:“三‘萍’字皆后人所加。‘蔈’一作‘薸’,‘萍’一作‘蓱’。《吕氏春秋·季春篇》注:‘萍,水薸也。(今本薸误作藻)’《尔雅·释草》注曰:‘水中浮萍,江东谓之薸。’则薸即是萍,不得言薸生萍藻。且萍藻为二物,又不言萍藻生浮草也。《酉阳杂俎》正作:‘蔈生藻,藻生浮草。’”[10]依王注,“萍”和‘蔈’(‘薸’)是共同语和方言的差别,都指水上无根的浮萍,且“萍”字为衍文。(10)例,依下文可知,萍齑是可以喝的饮品。《诗义疏》曰:“蘋,澹水上浮蓱(者),大(者)谓之蘋,小者为萍。季春始生,可糁蒸为茹。又可苦酒淹以就酒。”[20]《神农本草》认为萍为水萍,可下水气,胜酒,止消渴,久服轻身[16]。可见,“萍”意为水上浮萍,可用来淹酒治病,有药用功效。

(4)例中,“萍”意为地名。《尔雅·释天》:“春猎为搜。”[3]“于”引出处所名,萍泽应为地名。(6)例中,“萍”意为植物总名。木树为陆生植物,萍树为水生植物。《说文》:“树,生植之总名。”[2](11)例中,“萍”意为剑名。青萍本是论剑名家,《典论》曰:“为三剑、三刀、三匕首,因姿定名,以名其拊,惜乎不遇薛烛、青萍也。”后用以指剑名,《抱朴子》中将青萍与豪曹并列,称其为剡锋之精绝。

(2)(9)和(12)例中,“萍”虽仍指水上无根的浮萍,但已经逐渐产生了比喻义,用来比喻飘泊无定的身世或是变化无常的世间。(2)例以浮萍相喻,感叹自己孤苦伶仃,无法回到故乡的悲哀。(9)例借浮萍比喻人无依无靠、四处漂泊;(12)例以“悬萝附松”和“浮萍托津”来描写女子出嫁从夫的情形。这三处的“萍”虽还未抽象出表漂泊不定、无依无靠的义素,但因常用来比喻人漂泊无依靠,后逐渐固定下来,直到今天我们还使用“萍水相逢”“萍踪靡定”等成语。

通过查检汉籍全文检索系统,以上12例代表先秦两汉“萍”字的所有用法,可将其归为三类:

其一,“萍”指又大又甜的水生植物,如《孔子家语》《列子》。

其二,“萍”指水上无根的浮萍,如《楚辞》《逸周书》《吕氏春秋》《淮南子·时则训》《后汉书》《全后汉文》。

其三,“萍”用于命名,出现在人名、剑名、地名、植物总名中,如《周礼》《竹书纪年》《淮南子·原道训》《全后汉文》。

从现有的文献看,“萍”字最早出现在《列子》中,意为一种红色可食、又大又甜的水生植物,也是水上浮萍的一种,最常用的意义是水上无根的浮萍和作为一种命名理据。由于浮萍无根在水生漂浮不定的特性,战国时期就出现了用以比喻人生无定的比喻义,这时的“萍”不仅具有简单理性意义,还具有隐含意义和感情意义。隐含意义是在语言环境中体现出来的,如(9)例是在感叹人生无常,无依无靠时,“萍”产生了比喻义,即是“萍”的隐含意义,同时还带有无奈、感时伤事的情感色彩,即感情意义。由此可见,先秦两汉时期,“萍”字的使用比较成熟,词义丰富,具有理性意义、隐含意义和感情意义,已经逐渐产生比喻义,且处在不断的发展之中。

在有关“萍”的文献注疏中,常常涉及到“苹”字。那么,“苹”和“萍”的关系是什么呢?为了理清二者的关系,不妨从字书和文献中寻找线索。

《尔雅》:“萍,蓱,其大者蘋。”[5]正德本作“苹萍”。上述(4)例《竹书纪年》:“冬,搜于萍泽。”王国维注《穆天子传》:“季冬丙辰,天子筮猎苹泽。”[19]同为地名,前者用“萍”而后者用“苹”。通过分析上述文献可知,“萍”的常用义是无根的水上浮萍,与《尔雅》中的意义相符,且“萍”字可用于命名,与《竹书纪年》和《穆天子传》中的用法相合。“苹”“萍”因声音相近而同音通假,依《广韵》“苹”“萍”同属并母字。可见,先秦两汉时已经出现了“萍”“苹”通用的现象,数量不多。但是到近代“苹””萍”通用的现象逐渐增多,二者词义本无交叉,因同音同假而误以为“苹”有浮萍义,后代字书中多有阐述和辩证,如《韵会》:“苹、萍本是一物,字异而音义相同。”《康熙字典》:“按诗食野之苹,毛氏传云:苹,蓱也。郑氏笺云:苹,藾萧也。疏云:苹是水中之草,非鹿所食,故郑氏不从毛氏,观下食蒿食芩皆陆草可知,则苹当依经疏藾萧,萍是浮萍,决然二物,字可通借,义不相通,《韵会》之说非也。”[4]《康熙字典》明确区分二者词义,字可通借,义不相通。清代的训诂学家们多加指正,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二者混用现象多,导致人们无法辨别词义。究其根源,二者的混用最早来源于字书《说文解字》,许慎“萍”下释“苹也”,“苹”下释“无根浮水而生者”,认为“苹”“萍”本是一物,又将其分列艹部、水部,措置乖方。桂馥曰:“无根浮水而生者非原文,后人乱之。”[23]钮树玉等人认为“萍”字是后人所增,暂无从考证。

三、“蓱”与“萍”的关系

《尔雅·释草》:“萍,蓱,其大者蘋。”[5]《说文·艹部》:“蓱,苹也。从艹洴声。”[2]《玉篇·草部》:“蓱,同萍。”[4]字书中“蓱”字的释义多与“萍”字有关,在统计的15部先秦两汉文献中“蓱”只出现了两次,一是在《尔雅·释草》中,一是在《礼记·月令》中。“蓱”在先秦两汉的其他文献中的用例:

(13)《楚辞·天问》:“靡蓱九衢,枲华安居?”[24]

(14)《楚辞·天问》:“大鸟何鸣,夫焉丧厥体?蓱号起雨,何以兴之?”[24]

(15)《上古三代文·全秦文》:“王舍国瓶沙王(《五愿经》作蓱比沙王)与德差伊罗国佛迦沙王书”[25]

(16)《南都赋》:“醪敷径寸,浮蚁若蓱。其甘不爽,醉而不酲。”[26]

(13)(14)和(15)例,“蓱”用来命名。(13)例,靡、蓱、九衢均为人神之名,非王逸等所言蓱草云云。靡乃助少康中兴的夏之遗臣;蓱,即雨师(神)蓱翳,乃后羿之化身;九衢即就歧[27]。这与(14)例的“蓱”的意义是一致的,旧说:蓱,蓱翳,雨师名也[24]。《初学记·雨》:“雨师曰屏翳,亦曰屏号。”[28]对于雨师名,古代文献中既写作“屏翳”,又写作“蓱翳”。《说文》:“屏,蔽也。从尸,并声。”《汉语大字典》列“屏”第二个义项“屏障之物”[3]。《说文》:“翳,华盖也。”《汉语大字典》列“翳”的第八个义项“起障蔽作用的东西”[3]。据上,“屏”“翳”是同义词,意为屏障之物。雨师以乌云遮蔽屏天空而后降雨,故“屏”为本字,“蓱”与“屏”声音相同,“屏”假借为“蓱”表示雨师名。屏,薄经切[3]。蓱,薄经切[3]。(15)例,瓶,薄经切[3]。瓶(蓱)沙王是音译外国人名,对译时一般选用音近字,使用初期译字还未固定,因此出现了瓶沙王、蓱沙王两种形式。(16)例,“蓱”意为水上无根的浮萍。“浮蚁若蓱”指在酿酒过程中,酒上漂浮的泡沫就像水上的浮萍一样。

由上述4例可知,“蓱”有浮萍义,常用作“萍”的音同或音近字的假借字,作为一种命名理据。这与“萍”字有相通之处。在先秦两汉的文献中,“蓱”“萍”也常常通用,是传抄翻刻及校勘时出现了讹误的缘故,还是两字在经典中本就通用呢?通过具体的语例来分析,首先看前文提到的《尔雅》和《周礼》。

《尔雅·释草》:“萍,蓱,其大者蘋。”[5]“萍蓱”雪窗本、注疏本作“萍蓱”,正德本作“苹萍”,唐石经、单疏本作“苹蓱”。水中浮蓱,江东谓之薸。浮蓱的蓱字,雪窗本作蓱,注疏本做萍。陆机《毛氏义疏》云:“今水上浮蓱是也。其粗大者谓之蘋,小者谓之蓱。季春始生,可糁蒸为茹,又可苦酒淹以就酒。”[6]且李贤等注“萍齑甚酸”时引用的《诗义疏》中,只是将“蓱”字变为了“萍”字。由上可知,版本不同,二字的使用不同。同一句话此处用“萍”,彼处用“蓱”,这样的混用不妨害文意,可见“蓱”“萍”同义,都为水上浮萍,在古书中可以通用。这一结论也可在《礼记·月令》中得到例证。《礼记·月令》:“桐始华,田鼠化为鴽,虹始见,蓱始生。”注曰:蓱,萍也。其大者曰蘋。正义曰:蓱,步丁反,水上浮萍也[29]。即“蓱”为水上浮萍。《礼记》是古代一部重要的儒家经典书籍,位列十三经之一,人们不会随意更改其中的用字,但在《淮南子卷五·时则训》《吕氏春秋·季春纪》《逸周书·时训》中“蓱始生”都写作“萍始生”,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蓱”“萍”二字在经典中多通用。古代的字书中也多有证明。《说文解字群经正字》:“按:(蓱、萍)二字,《说文》一入草部,一入水部,然音义并同,似本一字,故经典亦同用。”《说文校议》:“蓱即萍字,得在水部。”[30]

可见,“蓱”字的常用义是水上无根的浮萍,与“萍”字在先秦两汉的文献和注疏中通用。“萍”与“蓱”声音字形相近,意义相同,那么二者有无正俗体之分呢?一些文字学家认为“蓱”为正字,“萍”为俗字,如《六书正伪》云:“蓱,俗作萍,非五经文字,亦以蓱为正字。”[30]《说文句读》:“《月令》:‘季春,萍始生。’《释文》作‘蓱’,郑注又引作‘蓱,萍’。《释文》不言‘萍’有别本,盖萍者‘蓱’之俗体。”[30]从文献语料上来看,二字在十三经中出现的次数很少,“萍”和“蓱”在《尔雅》中各出现了1例。此外,“蓱”在《礼记》中出现1例,但在《淮南子》《吕氏春秋》《逸周书》中“蓱始生”作“萍始生”,由此例句可知,经书多用“蓱”,非经书多用“萍”,但仅此一例无法说明问题。且在《五经文字》《九经字样》等辩证经传形体的书中并未提到“萍”“蓱”二字。因此,没有足够的证据确定二者孰为正字孰为俗字。

总而论之,“蓱”的意义为水上无根的浮萍,在先秦两汉时期已经出现了用作命名理据的现象。与“萍”为同义词,二者在先秦两汉的文献中多通用。《尔雅》就将二者解释为同义词,这个现象一直发展到近代,如《康熙字典》:“《玉篇》:‘蓱,同萍。’《尔雅·释草》:‘萍、蓱。’注:总训水中浮萍。”[4]由此也可以看出,“萍”“蓱”的使用,生命力顽强,没有在词汇发展的浪潮中淘汰其中一个,大概是因为两者从词义上来说,还存在一些细微的差别。先秦两汉时期“蓱”只有理性意义,没有比喻意义,还未衍生出情感意义和隐含意义,而“萍”字除理性意义外已经产生比喻意义,情感意义和隐含意义了。相比较来说,“萍”的用法更为成熟一些,词义更丰富一些,使用范围更广一些。从字形上看,虽有一些文字学家认为“蓱”为正字,“萍”为俗字,但先秦两汉的文献后代的字书证据不够充分,因此无法确定二者的正俗体之别。

四、“蘋”的词义

《说文》:“薲,大蓱也。从艹宾声。符真切。”[2]段注:“大蓱也。《释草》曰:‘苹,蓱,其大者蘋。’《毛传》曰:‘蘋,大蓱也。薲、蘋古今字。’”[1]《汉语大字典》解释为:“蘋,四叶菜,田字草。蕨类植物,苹科。多年生浅水草本。”[3]由上可知,“蘋”应是根植于水中泥土,蕨类植物,不同于“萍”“蓱”以须为根,漂浮在水面,且“薲”“蘋”是一对古今字。

“蘋”字在先秦两汉15部文献中共出现13次,《诗经》中出现1次,《礼记》中出现1次,《春秋左传》中出现1次。最早见于《诗经·召南·采蘋》“于以采蘋?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注曰:“蘋,大蓱也。”笺云:“古者妇人先嫁三月,祖庙未毁,教于公室。祖庙既毁,教于宗室。教以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教成之祭,牲用渔,芼用蘋藻。”[8]《汉语大字典》:“滨,水边;靠近水的地方。”[3]故“蘋”生于水边,是一种大的水生植物,可用于祭祀。即今天的四叶菜、田字草。《礼记》和《春秋左传》都是“蘋藻”连用的用例,《礼记·昏义》:“是以古者,妇人先嫁三月。祖庙未毁,教于公宫;祖庙既毁,教于宗室。教以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教成祭之,牲用鱼,芼之以蘋藻,所以成妇顺也。”[31]《春秋左氏传·襄公二十九年》中:“济泽之阿,行潦之蘋藻。”[32]二者连用的源头即是《召南·采蘋》,“蘋”“藻”因在《采蘋》诗中相对举,后人引用时常连用,久而久之,“蘋藻”的词义发生了变化,在一定程度上成为偏义复词,可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藻”无意义,只有“蘋”义,如《礼记·昏义》。郑玄注曰:“鱼、蘋藻皆水物,阴类也。鱼为俎实,蘋藻为羹菜。”[31]《说文》:“薻,水艹也。薻或从澡。”[2]专指水藻一类,水藻不可食,而羹菜必定可食,故此处只有“蘋”有实义。一种是“蘋”无意义,只有“藻”义,如《春秋左传·襄公二十九年》。水藻本生于潦中,蘋草生于水滨,依文意“蘋藻”生于潦中,故此处只有“藻”有实义。若不追溯“蘋”“藻”的来源,很难正确地理解“蘋藻”在《礼记》和《春秋左传》中的词义。在先秦两汉的其它文献中,也有“蘋”的用例。《吕氏春秋·本味篇》:“菜之美者:昆仑之蘋,寿木之华。”郭璞以蘋即《西山经》之薲草。《山海经·西山经》:“(昆仑之丘)有草焉,名曰薲草,其状如葵,其味如葱,食之已劳。”[33]由上可知,“蘋”是一种味美之菜,有根,水生,即今天的四叶菜,又名田字草。

除上述4例外,“蘋”在《周礼》中出现2次,《仪礼》中出现3次,《礼记》中出现2次,《春秋左氏传》中出现1次,《大戴礼记》中出现1次。其用例或引用了《诗经》中的《采蘋》这一篇名,或化用了“采蘋”这个词语,兹举一例:《周礼·夏官司马》:“孤卿大夫以三耦射一侯,一获一容,乐以《采蘋》,五节二正。士以三耦射豻侯,一获一容,乐以《采蘩》,五节二正。”[34]正是引用了《诗经》中《采蘋》《采蘩》这一篇名,其余不再赘述。

总之,“蘋”是一种四叶草,在先秦两汉时期意义明确,只有理性意义,用法比较单一。从“蘋”的使用情况来看,虽然在查检15部文献中出现的次数较其他三字多,但归纳起来只有一种意义,即“采蘋”,使用频率较低。从萍(“蓱”)与“蘋”的关系来讲,萍(“蓱”)为水上浮萍,无根;“蘋”为四叶草,有根,非一物。《本草纲目》在辨别“萍”(“蓱”)与“蘋”时说:“叶径四五寸如小荷叶而黄花,结实如小角黍者,萍逢也。……四叶合成一叶,如田字形,蘋也。”[16]在外部形态上,“萍”是小荷叶,“蘋”是四叶合为一叶,有大小之别,且两者都属于萍科水生植物,故《尔雅》曰“萍,蓱,其大者蘋。”非指“萍”(“蓱”)与“蘋”是一种植物。

五、结语

综上所述,从查检的文献和字书来看,“苹”在先秦两汉的时期使用频率不高,范围不广,较早的词义应为藾蒿,只具有理性意义,且未引申出其他意义,但这一时期已经出现了“蘋”假借为“苹”的现象,并与“藻”的词义产生了混用。“萍”字最早出现在《孔子家语》中,意为一种红色可食,又大又甜的水生植物,也是水上浮萍的一种,常用义是水上无根的浮萍和作为一种命名理据。先秦两汉时期,“萍”字的使用比较成熟,词义丰富,具有理性意义、隐含意义、情感意义,已经逐渐产生比喻义,且处在不断的发展之中。而“苹”“萍”两字也因声音相近而假借,在先秦两汉的字书文献中出现了少量的混用现象,后代混用情况逐渐增多,清代训诂学家们在字书中多有辩证。

“蓱”的意义为水上无根的浮萍,在先秦两汉时期已经出现了用作命名理据的现象。在字书《尔雅》中就将“萍”“蓱”解释为同义词,在先秦两汉的文献中多通用,这个现象一直发展到近代,“萍”“蓱”生命力顽强,没有在词汇发展的浪潮中淘汰其中一个,大概是因为两者从词义上来说,还存在一些细微的差别。先秦两汉时期“蓱”只有理性意义,没有比喻意义,还未衍生出情感意义和隐含意义,而“萍”字除理性意义外已经产生比喻意义,情感意义和隐含意义了。相比较来说,“萍”的用法更为成熟一些,词义更丰富一些,使用范围更广一些。从字形上看,虽有一些文字学家认为“蓱”为正字,“萍”为俗字,但先秦两汉的文献后代的字书证据不够充分,无法确定二者的正俗体之别。

“蘋”是一种四叶草,在先秦两汉时期意义明确,只有理性意义,用法比较单一,使用频率较低。从“萍”(“蓱”)与“蘋”的关系来讲,“萍”(“蓱”)为水上浮萍,无根;“蘋”为四叶草,有根,非一物,在形态上是大小之别。四者因声音意义相近,在文献语料中常混用。字书、韵书的解释也可能出现一些讹误,给今人理解造成了障碍。

猜你喜欢
字书两汉尔雅
善读无字之书
两汉王朝对匈奴的战争诉求
色彩之喻与中国文学批评——以先秦两汉为中心
英文目录与摘要
鼎盛期|两汉
康有为藏西夏字书《同音》残叶版本考
丁子峻温文俊士尔雅男神
雁字书
好班差班
两汉文化沾渐西南夷述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