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之南

2018-12-14 08:53浙江邢秀丽
散文诗 2018年18期
关键词:后山槐花母亲

浙江/邢秀丽

钟道生/图

1

于父亲母亲,百看不厌房前的河、屋后的山;

于院子里一棵经年的桃树,斑驳着一挂陈旧的马车;

于房檐下衔泥的燕子,牵牛花环绕其中;

于小时候的毛线娃娃,于村口的轱辘老井,露天碾盘;

于秋后一捧金黄的小米,温暖着一封远方来信;

于蓝格子拉绒围巾,于一本记不起名字的爱情小说;

于通往县城的末班车,于是我看到了荒。

荒,这个版图遗落之地,这个生我养我的故园,多少辈人日出而作,夜晚降临,又摘一片阳光裹身而息。

傍依的南山下,藏着一条大理石矿脉,围住我邢家的一片果园,各种鲜美的果子从此装满童年的记忆。

从荒往南,不远处就是盘山路了,当我从这里出发,不分白天或黑夜,不分熟悉或陌生的站点,不分各种口音交流,不分对或错,始终发韧向南,直到五千里,忘却了一场多么盛大的叶落归根。

2

曾经在荒的岁月,于我,漫长如星子之间的距离,黄昏嬗变成迟暮的美人楚楚惹人怜爱,只待瞬间的殷红染遍荒的后山。

此刻,牛羊们默然无语。它们回家的方向,炊烟正在升起,草料的香味正在传来——这是扎根于我记忆里久远的荒,我的曾经悲与喜的荒,槐林,在无数个五月的天幕下白得像雪。

在辽西走廊的边缘,我的荒终年缺乏植被,山脊裸露,像穿不上衣衫的老汉,毛发簌簌脱落,在儿女们面前站成一帧心疼的图片,站成一段风干了的村庄史。

河套挽起的套子,套不住水了,草甸子上的艾蒿,拧不成一根引火的绳,我的蚂蚱蹦在哪里?我的蝴蝶飞在哪里?我小手上的绿草汁溅在哪里?

荒,你让我心慌,我望向你的眼神里,童年的那片羽毛,又藏在哪里?

我不断地回望荒,我的生养之所。

荒原来不荒,草长莺飞,蓬勃如我曾经的少女情怀。

我捡拾过穿越荒的燕长城上的瓦当,那里盛过慕容氏的烈酒,持杯的美人与挥戈的将军,在我的荒,演绎出一场旷世之恋。我甚至在残存的烽火台上,捡拾过一枚青铜箭簇,嵌进石头,嵌进一个远去的王朝。

这是一段无法隐匿的史实,美人早已香消玉殒,挥戈的将军早已退出战阵,只有荒,把传奇定制成一面旌旗,褴褛、破败,被强烈的风刮坏了金丝镶边。

3

若干年后,我在遥远的南国,将后山上的一枚杏核,攥在手里,直到手心发烫。这样,我就想起荒。

想起荒的雪地与雨天,想起荒的快乐与忧愁,想起荒的父辈,他们使过的镐头、锄头,高过我头顶的天空,它们落下来的声音,我在南国,能真切地听到。

男人们涌进了城里,为不相干的人搭屋建房,女人们则守着老人和孩子,守着漏风漏雨的家,像守着一盆碳火一样的企盼。

此刻的荒,流不出一滴告慰的眼泪,就像一个感情木讷者,把脸埋在丘陵深处,它唯一能做的,就是指引一粒种子和一粒水滴,如何共同进入田垄。

那些后山上住着的先人们,他们饱满的灵魂,不论怎样张望,也看不到荒曾经的风吹草低;曾经的羊群,在山坡上如何飘成朵朵祥云。

而居于荒的人越来越少,牛羊也越来越少,孤独的老人和留守的孩子构成荒的主体。

我不能想象,若干年后,我的荒,会变成怎样的村庄?

4

大坝已不复存在,河水已干涸,那些被亿万年风化的石头,散落于东山,大的,小的,各有各的传说。

雪是荒最美的风景,只是太阳要融化它。

枯干的草,这时又裸露其上。

荒,又是一片苍凉,那一声犬叫,不再惊起全村的犬叫。

后山的槐林不见了,后山的那口井,井水依旧旺盛。

我在后山脚下,在井边遥望曾经的那片槐林,怀念五月满山的槐花,那可是我童年洁白洁白的梦啊。

如果我有翅膀,我会像蜜蜂一样,寻着它的芳踪找到它。

松林里的那块墓地,埋着我的祖父、祖母,那年啊,我的父亲也去了那里。我坐在他们的坟前,跟曾经坐在他们眼前一样,絮叨尘世中的一切。

我知道,即使将来我也到了那一天,我的魂魄也回不到荒。

5

其实,我仅仅在荒这个地方,生活了二十三年,可是我得用后来的七十七年,这潜意识里凑成的百年时光,去爱,去恨,去追忆,那些逝去的种种快乐、种种失意,总是反复地出现在梦中。

三岁的蝴蝶结,十三岁的花书包,二十三岁的红皮日记本。

这些都是不完整人生的一部分,是我越走越远的一部分。

此刻,我知道我的笔触生涩,无法排除内心的沉郁。

曾经赴约。在一片洁白的雪地里,他像极了某一位歌手,他学那位歌手唱过的歌,时常还在耳边萦绕。

我是多么深爱那里的白雪,深爱那雪地上的怦然心跳。

我甚至认定,那白雪覆盖之下,有我生命里一缕春草的气息。

这似乎是命,我的荒之南呀,离胸口最远,又离我出走的时间最近。

从此,我丢下那些脚印,落荒而逃;从此,我不知道,我顽强而脆弱的身体,会在哪一天、哪一个地方,谁将是最后一个看见我活着的人。

6

与那些缺雨的日子隔得很远,直到茫茫黄土入梦来。

我才知道,有些记忆不肯回巢的原因,就是我对荒的渴望。

想起荒端坐在黄土中,墙皮是黄的,延伸的路也是黄的。

抟一把土,甚至捏个人,依然是黄的,我给这个人装上黄种人的命,身和心,便沿着辽西走廊,一次次地踏上回荒的路。这让我想起,冬天还有后来的日子可续。

离开荒已很多年,我能看见自己年轻时的头发正一根根叛变。

童年的乳名,也只有母亲,还时常在电话里唤起,也只有母亲,还把善良的目光延伸五千里。

有时是白天,有时是夜晚,多么幸福,我还能跟着母亲的目光,回到我独一无二的荒。

不信你听,每晚的夜行火车,总是隆隆地穿过城市和乡村,穿过河流和山野,隆隆地驶向更远的远方。

我相信它会带上我,无论风的方式,云的方式,还是大雁的方式……

五月的槐花,让荒粉白如雪。此刻的母亲,是否就站在这粉白的花海中。摘一朵槐花,再摘一朵槐花,让槐香滴在她温暖的指尖,我就能在五千里外嗅到我的荒了。

牛羊还在山坡上吃草,地里的禾苗正在疯长,我的荒呀静悄悄。

母亲,你知道我最爱家门前的这树槐花,你还知道,他乡也有槐花,可他乡的槐花怎有荒的槐花香啊!

就这样,在我的梦里,有反反复复绽放的槐花,它和我如此贴近,即便在漫长的冬季,也无法抵挡,从荒里弥漫过来的槐香。

7

在江南,怀乡是一种病,它时常在我身上发作,就算用江南最美的爱情医治,也无法根除。

比如此刻,我遥望着我的荒,却必须要捂住心口的疼痛。

每周包一顿饺子,饺子里一定有我荒的味道,亲情难掩的味道,后山和东山的味道。坐在临窗的藤椅上,透过街心公园,和某一幢白色寓所,想想荒,想想还在荒劳作的母亲,我会无法克制地潸然泪下。

荒的四季,色彩那么分明,不像我现在居住的江南,看不到雪花,也看不到秋霜染白的旷野,我的荒,那么远,又那么近,它可是与我一梦之隔呀。如果有一天我离去,我还能睡进我的荒吗?

天空多么清澈,小草多么青绿,蝶正恋着花,而花呢正养着那么多的眼呢!这一切,绝不是虚幻的想象,它真实得如同我身上的血管,红有红的理由,青有青的理由。

有关故乡,有关我的荒,它只来自辽西丘陵,来自大凌河畔,来自那么绵长的鲜亮血缘。

从太祖父的一份当铺家业,到今天,我身上的一身粗布麻衫,一代又一代亲人过后,才轮到了我。

我便是那槐树下的花魂,在月光的抚摸中,花泥凝成多少泪滴,别人不知道,我知道,我的荒也一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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