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库里传说

2018-12-27 06:08王志国
满族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北村

王志国

广袤千里的长白山神秘幽深,无奇不有,山山水水到处都藴含着美丽的传说。就说天池西北的那片大山吧!方圆千里,层峦叠翠,一座座山峰形状奇特,山顶白云穿过,覆盖着冰雪,极似一朵朵盛开着的白色牡丹花,因而被称为牡丹岭。据说牡丹岭乃是织女神梭点化所致,有人看见牡丹仙子们常来常往,就住在那座祥云缭绕的山巅上,所以那座最高的山峰又叫牡丹峰。

距离牡丹峰西边不算太远,有一座山峦叫做布库里山。那山峦绵延起伏,林草丰茂,山上溪流淙淙,山下湖波荡漾。群山如众星捧月一般,拥着一座锥形的山峰。那山峰陡峭挺拔,突兀而立,山腰上飘荡着棉絮般的白云,远远地看上去,就像是戴着一顶羊皮帽子,因此被叫做帽儿山。

这帽儿山虽说不是太高,但却怪石林立,森林茂密,毒蛇猛兽极多,极少有人上去。据说这山顶上平坦宽阔,还有一座庙宇,不知什么年代由何人所修。有人看见一个黑衣黑裤的黑老太婆,经常骑着一头黑毛驴往山上走,嘴里还不时哼着一首好听的歌谣:“帽儿山,通天庭,此地当会出英雄。出英雄,斩狼虫,朗朗青天替大明。”那歌声时断时续,婉转低回,竟在整个山林中荡漾,人们听了皆感到莫名其妙。

那時候的布库里山区人烟稀少,山的周边只有两个村子。山南的村子叫做布胡里,山北的村子叫做梨皮峪。两个村子相距二十多里路,中间隔着一座帽儿山。山的东南面是一片蔚蓝的湖泊,湖泊的名字叫做布尔胡里。湖水波平如镜,岸边长着一些芦苇和水草。山的正东和东北面全是茂密的森林,遮天盖地,沟壑纵横。山的西面是一片稍显低缓的山冈,山冈上长着一些灌木和野草。在灌木和野草中间,有一条弯弯曲曲的道路,像条蛇一样由此伸向远方。

布胡里村和梨皮峪不但是近邻,而且还是同源。南村族人姓完颜,北村的族人姓夹温。他们同为女真人,都是从龙山走出来的肃慎人的后裔,按说应该和睦相处,友好往来。但不知从何年何月开始,也不知是听了哪个萨满的话,说山南的族人是黄帝的后代,山北的村民是蚩尤的子孙,两个村的先祖是生死对头,两个村的族人就成了世代冤家。

由于有了这个传说,两个村的族人们虽然都是以渔猎为生,但是他们的习惯却完全不一样了。北村的族人从衣着、服饰到草堂、山寨,甚至包括渔猎用的工具,到处都有牛头、牛角和牛的形象。而南村呢?龙和蛇则是他们的图腾,家家户户的神龛上都供着龙,房屋的横梁和立柱上全刻着龙,连刀枪上都有龙的图案。

也正是由于这个传说,多少年来,两村的族人们始终怀着敌视的心理。他们平素虽然也有些往来,比如说换一些猎物的皮毛和生活用具,或在夏秋季节比赛一下骑马、射箭和摔跤等等,小孩子们也常常在山西的那片草场上玩耍,但是两村一直都把对方当做敌人,多少年来一直不通婚。青年男女谁若是私下交好,就要按族规被烧死祭祖。更有甚者,每逢当年的五月初五前后五天,都要进行“打冤家”的活动。届时双方的青壮男人都要上阵。真刀真枪,在山西的那片草场上进行生死搏斗,而女人们则要送饭送水提供后勤支援。这种“打冤家”的活动无异于一场真正的战争,每年都有许多人被打死打伤,导致家破人亡。然而这种活动非但没有停止,而且愈演愈烈,得以一直延续下来。因为大家都明白,谁若是打赢了,将会一年顺利,族人们都会交上好运,部族会因此兴旺发达。如果打输了,失败的阴云就会笼罩着整个村落,族人们会因此交上背运,这一年干什么事情都别扭,三百六十五个日夜翻不过身来,只好憋足力气,明年再战。

布胡里村居住着三百多户人家,在长白山区也算是个较大的村落。这个村的村主叫做甘睦尔,族人们皆称其为“大人”。甘睦尔“大人”生得瘦小枯干,面皮蜡黄,长胳膊,小短腿,刀条脸上两只小眼睛,眯缝起来就像一条线儿。他还长着一个蒜头鼻,一张雷公嘴,上边一道塌鼻梁,两边配着争风耳。别看这位“大人”其貌不扬,却是山南村第一条好汉。他不但身轻似燕,敏若猿猴,登山爬岭如履平地,能在森林中像松鼠一样飞腾跳跃,而且箭法精准,百发百中,伸手猎物,如唠家常。因而他被称为“塞北神猴,”在周围百八十里范围内很有名气。

甘睦尔“大人”不仅武艺出众,而且头脑灵活,疏财仗义,他的古道热肠极受族人尊重。他特别善于骑马、驯马,更喜欢贩马,常常往来于山区和草原之间。他的妻子乌兰,就是有一次在贩马的路上,见义勇为,拔刀相助,从强盗手中救下来的一位蒙族少女。乌兰姑娘健壮而美丽,为他生了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如今大女儿恩古伦、二女儿正古伦均已出嫁,只有十六岁的小女儿佛古伦还未婚在家。尽管村中提亲的媒婆已经踏破了门槛,但佛古伦往往话还没有听完,就一口回绝了。父亲甘睦尔以为她心气高,托人给她介绍了好几个部落酋长的儿子,但她仍然一个劲儿地摇头,就是不同意。大家都感到莫名其妙,岂不知她心中早就有人了,那就是梨皮峪村的乌拉特。

山北梨皮峪村只有二百来户人家,与布胡里村比,户数和人口都要少得多,但是这个村的民风却十分强悍,一如他们的所谓远祖蚩尤那样,极其英勇善战,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动辄就拼命的劲头儿。他们以牛为图腾,也有着牛一样坚韧的性格。在与布胡里村的械斗中,他们虽然败多胜少,但是永远不服输,而且部族内相当团结。

梨皮峪的村主叫做布拉泰,这个人生得高大魁梧,虎背熊腰,两只胳膊有千斤的力气,一颗铁头能撞断巨石,战场上有万夫不当之勇。他若是站在山北大眼珠子一瞪,满脸的络腮胡须全部奓开,这一嗓子喊出去,连山南都听得见,震得山林八方回响,惊得野兽四散奔逃,连飞鸟都吓得飞向蓝天。他只身斗过猛虎,在巨石上摔死过黑熊,是牡丹岭山区最好的猎手,人称“长白铁塔”,毛病是气性大、心眼小,脑袋里谋略少了一点儿,好像缺根弦儿。

别看布拉泰傻大黑粗,他的儿子却长得一表人才。这位少村主名叫乌拉特,是布拉泰的独生儿子。他虽然只有十七岁,却已经长成一个雄壮的青年。这位少村主细高个子,长挂脸儿,两道眉毛又黑又重,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白净的脸盘上神情冷峻,行走起来健步如飞。他不仅武艺高强,而且很有头脑,是牡丹岭山区有名的勇士。他比佛古伦大一岁,也早就到了婚娶的年龄,村里的姑娘们梦寐以求,但他统统正眼不搭,不屑一顾。他有自己的意中人,那就是山南的佛古伦。

还是在童年时期,乌拉特和佛古伦就非常熟悉了。虽然两个村的大人们打得你死我活,但却没有斩断孩子们纯真的友谊。他们在放牛、放羊的时候,经常在山西那片草场上相遇,有时也在一起采蘑菇、摘木耳、挖人参。在长期的接触中,乌拉特非常喜欢山南这位美丽的小姑娘,经常呵护她照顾她。而佛古伦呢?也十分尊敬山北这位小哥哥,没少给乌拉特缝补刮破的袍子。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互相之间的好感不但与日俱增,而且逐渐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在乌拉特看来,美丽善良的佛古伦,就是长白山里的杜鹃花,是那样清纯和圣洁,连天上的仙女见了她都会黯然失色,他早已决定要说服父亲和族人,今生非她不娶。而在佛古伦的眼里,英俊勇敢的乌拉特就是长白山里的雄鹰,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自己已下定决心非他不嫁。两个人虽然都没有把话说破,但这颗情爱的种子早已扎根在他们的心里,他们早就心有灵犀,情同一体。他们梦想着有朝一日冲破牢笼,做一对长白山里的神仙伴侣。

都说苍天有眼,眷顾有情之人,这话还真就不假。不久,这样的机遇还真就来了!端午节前两天的早晨,眼瞅着“打冤家”的时刻就要到了,山北的男人们磨枪备刀,女人们蒸馍备酒,早早的就做好了搏斗的准备。去年他们村打输了,人人都憋着一口气,下决心今年一定要打赢,此时一齐聚在村西头,等候着村主布拉泰的命令。他们一个个伸腰拽腿,眼睛血红,紧张得如同搭在弦上的羽箭,彼此连喘气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而山南这边呢?却被动透了!原来在一个多月之前,甘睦尔带人到科尔沁草原贩马,计算着手拿把掐,准能在四月底前赶回来,不耽误今年“打冤家”的事儿。没曾想半路上遭遇了风雨和匪盗,好歹算是把骡马都赶回来了,但却耽误了回家的时间。尽管他急得火冒钻天昼夜兼程,但是在五月初三之前,还是没能赶到家。

大战在即,群龙无首,山南的族人们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大家都聚在村西头翘首张望。几个武艺高超的年轻人想抻头主事儿,吵吵嚷嚷,七嘴八舌,但是他们隔着锅台上不去炕,张罗得倒是挺欢,响应者寥寥无几。甘睦尔只有三个女儿,此时也只好全部披挂上阵。佛古伦因为年轻,更是责无旁贷地冲在前面。她今天蹬双黑皮靴,骑匹枣红马,头扎水红头巾,肩披绿色战袍,一身戎装,英姿飒爽,显得比平日更加俊美,惹得许多后生怀揣小鹿,目不转睛。佛古伦抖开长鞭,“叭”的一声爆响,才吓得他们一吐舌头,转过神来。佛古伦随即派出一小队人马,前出十里,在父亲的来路上接应。

且说山北这边,村主布拉泰率领着数百名精壮的勇士,人人舞刀弄枪,信心十足,正准备向山南这边进发,忽有一探子前来报告:“启禀村主大人,有好事了!山南的甘睦尔不知为何,正赶着一队骡马,从岭西往咱们这边走来。骡马倒是不少,看样子有数百头,可赶脚的马伕却只有十几个,我们何不趁机劫下?可以发笔横财!”

众人一听皆喜形于色,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布拉泰闻听心中高兴,大嘴叉子一咧,正想下令,这时乌拉特跨前一步,抢先说道:“这打冤家之事祖上遗传,自有规矩。多少年来都是两村对垒,明争明斗,凭的是实力,靠的是勇气,岂可以趁人不备,暗下黑手?这恐怕不是我村族人的作为。何况赶马归来,尚未到家,表明南村并没有准备就绪,我们就这样发起攻击,恐怕不妥,还请父亲三思。”

布拉泰听了爱子之言,有些犹豫。这时候他的弟弟布拉尼站出来说话了:“俗话说好运若当头,神鬼都发愁哇!这是多么好的機会呀!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啊!试想这些年两村对阵,我们赢过几回?人家人多势众啊!再者说了,祖宗留下了这个风俗,说过不准偷袭的事儿了吗?我们怎么就不能使用了?如果还像每年那么打,咱们有把握战胜人家吗?现在甘睦尔贩马归来,人单势孤,活该他撞在咱们的枪尖上,我们为什么不打呀?若是杀死了这个老猴精,南村就是一盘散沙。三姑娘佛古伦她再英雄,也不过是个女流之辈。到时候兄长振臂一呼,山南山北还不都是我们的了?那时你就是咱们帽儿山的海外天子、混世魔王!还犹豫什么呀?快下命令吧!冲上去杀他个片甲不留!”布拉尼尖嘴猴腮,罗锅八相,一对老鼠眼,满口大黄牙,出气贼臭主意贼馊,人称“虎拉稀”,是布拉泰的狗头军师。

听了弟弟的一番话,布拉泰不再迟疑,他回过头来对乌拉特说:“我儿所言虽是在理,但今天却顾不得那么多了!这老猴精自寻死路!没准备好是他们活该!”说着右手一挥,眼珠子一瞪:“勇士们!给我上!杀死这个老猴精!给逝去的族人们报仇哇!”这一嗓子喊出去如同炸雷,震得四处山林嗡嗡直响,惊得野鸟哇哇乱飞。北村的勇士们嗷的一声怪叫,一齐向村西扑去,乌拉特见状摇了摇头,也只好跟随在父亲的身后。

前文我们已经说过,布库里这地方四面皆山,东又临水,只有西边地势稍缓,有一条出山的大道。山南山北的人们若想出去,此处是必经之路。甘睦尔率领的族人们马不停蹄,昼夜赶路,试图抢回在路上耽误的时间。昨天晚上他们还盘算着,一定要在初三这天的天亮之前赶回村里,担心如果晚了会遭到北村的攻击。但是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个多时辰。现在天已经亮了,才到帽儿山西北的松树林,大伙儿累得实在不行了,就提出来稍事休息。甘睦尔虽然考虑到此处离北村太近,有些危险,但是他觉得布拉泰不会这么阴毒,怎么会趁人不备下手?于是便一口答应下来。

没想到大伙儿刚刚坐下,这口气还没有喘匀乎,忽听得惊天动地一声怒吼,紧接着蹄声隆隆,如同闷雷。不一会儿就闻人喊马嘶,杀声阵阵,那气势如同惊涛骇浪。山北梨皮峪的勇士们好比夏日的山洪,忽然一下子就冲了过来。那一个个狰狞的面孔如狼似虎,那一把把闪亮的弯刀反射着寒光,吓得山南的马伕们顿时瘫软在地,不知所措。

倏忽之间,风云突变,担心的事情到底发生了!甘睦尔捶胸顿足,懊恼至极,后悔不该在这里休息。但此时情况紧急,容不得他多想,于是他脱口而出,命令身后的马伕头领诺达里:“我留在后边掩护,你带领他们赶着骡马快走!我们在村西头会!”

诺达里有些迟疑,他不忍心把村主“大人”扔下先走。甘睦尔冷笑着说:“放心吧!你快走!他们抓不到我!能活捉我的人,还他娘的没有出生呢!我要好好玩玩布拉泰这头蠢驴!”说着立即转过身来,隐藏在大树之后。

这时候北村的勇士们已冲上前来,距离不过一百步了。甘睦尔一声怪笑:“小兔崽子们!来吧!来送死吧!明年的今天是你们的周年!”说着绰起那把神弓,“嗖、嗖、嗖、嗖、嗖”一连数箭,冲在前头的几名北村的勇士如同放倒的树桩,一瞬间“扑通、扑通”倒下,为本次“打冤家”活动捐躯了!

村主布拉泰人高马大,目标明显,一枝羽箭“嗖”地飞来,直奔他的脑门而去,吓得他一缩脖儿,牛皮头盔上的红色簪缨应声而落。就在他一愣神的工夫,甘睦尔的神箭又到了,“嘭”的一声,射在他的右肩膀上,疼得布拉泰一咧嘴儿,随即“嗨”的一声大叫,一歪头用嘴把羽箭拔出,甩在地上。北村的勇士们见村主受伤,一时放慢了脚步。诺达里趁机连声吆喝,率领着马伕们赶着骡马,钻入南边的林中去了。

布拉泰见状气得哇哇怪叫。十几年来每次打斗,自己都吃亏在甘睦尔的神箭上。但今天这个老猴精单人独马,说什么也不能放过他。自己身边数百号人马,难道还斗不过他?于是他大喝一声:“你祖宗的老猴精!今天你的末日到了!勇士们!给我上!抓住这个老猴子!扒了他的皮!给死去的族人们报仇哇!”说完纵马舞刀,拨打雕翎,第一个冲了上去。

北村的勇士们见村主一马当先,这时也一声呐喊,跟了上去。乌拉特怕父亲有失,两腿一夹,那匹大白马“唰”地蹿出,跑在了布拉泰的侧前方。甘睦尔虽然频频放箭,但是乌拉特的那杆长枪像长了眼睛,纷纷将其拨落在地上。眼瞅着北村的人马将到跟前,布拉泰的那把大砍刀闪着寒光,高高举起向他劈来。只听“唰”的一声,一棵瓦盆粗的松树被拦腰斩断,一股疾风扑面而来,掀掉了甘睦尔头上的毡帽,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一个人面对几百号人,而且还有布拉泰这样的凶神,他再也不敢逞能了!他明白若不是布拉泰想抓活的,自己方才不被劈成两半,也得让北村的人们射成血葫芦。于是他脚尖点地,飞身上马,向松林的南面落荒而逃。

此时山南的勇士们摩拳擦掌,心急如焚,正在村西头列队等候。忽然之间听到杀声震天,情知不妙。佛古伦闻听不再迟疑,立即率领人马循声冲去。刚刚跑出不远,就见诺达里带人赶着骡马飞奔而来,还未跑到跟前,即带着哭腔喊道:“三姑娘!我先回来了!大人还在断后!接应的人马已经上去了,怕是寡不敌众啊!老大人有危险了!您赶快去吧!”说完竟然从马上折了下来,摔倒在地上。佛古伦一听急了,啪啪几鞭,那匹枣红马一杆箭似地冲了出去。

刚刚跑近山西那片松林,就见迎面一匹铁青马如阵飓风,“唰”地从松林中飞了出来。后边不远处,北村的勇士们喊声如雷,箭似飞蝗。当先一匹白马如道闪电,跑在最前面,正是梨皮峪少村主乌拉特。紧跟着的那匹黑马上面,布拉泰张牙舞爪,哇哇怪叫,如同一个吃人的恶魔。

佛古伦一边飞跑着一边细看,那匹铁青马虽然是父亲的坐骑,但它的身上除了一副褡裢,并没有父亲的身影。她心中一凛,泪水夺眶而出:“父亲在哪里呢?难道他已经遇难了吗?”正在悲痛之中,忽听身后二姐喊道:“小妹勿急!父亲在那儿呢!”

佛古伦循声一望,果见父亲腾挪闪跳,像只猿猴,正在松枝树杈间飞跑。北村的勇士们虽然紧追不舍,矢石如雨,但由于甘睦尔身轻似燕,一会儿蹬里藏身,一会儿就地翻滚,一会儿跳上树杈,一会儿又飞上树梢,始终无法抓住他。气得布拉泰改口下令:“射死他!射死他!射死这个老猴精!可千万不能让他跑喽!”尽管北村的勇士们穷追猛打,使盡全力,也只是让甘睦尔中了两箭,并不致命。而接应他的那十几个壮士,却早已魂归天国,到那边“打冤家”去了。

山南的壮士们见村主大人危在旦夕,一齐发声喊就冲了上去,立即与北村的人们战在一起,一时刀枪乱舞,血肉横飞。混战之中,乌拉特头脑清醒,眼尖马快,他始终紧盯着在松树间飞跑的甘睦尔,并留心保护父亲的安全。父子俩一前一后,紧追不舍。眼见得甘睦尔精疲力尽,动作放慢,生命危在旦夕。

佛古伦一见怒从心起,“嗨”的一声,那匹枣红马如道火光,从斜刺里“唰”地冲了过去。她手中的那杆丈八长鞭如毒蛇吐信儿,立即缠在了“长白铁塔”的脖颈之上。一瞬间的工夫,布拉泰就从马上被拽了下来,“啪嚓”一声摔在地上。也是布拉泰的身子太重了!这一下他被摔断了左腿和肋骨,疼得在地上打滚乱叫。

北村的勇士们皆大惊失色,怒不可遏,大伙儿“呼啦”一下子就围了上来。但他们知道这员女将的厉害,她的长鞭取人性命如玩游戏,她的飞刀断人臂膀从未失手。他们虽然恼怒却不敢上前,于是就一齐放箭。上百枝箭瞬间一齐飞去,任你是神仙也难逃一死。佛古伦身边的十几个壮士立即倒下,就像汤锅里刚下的饺子。

乌拉特此时正在追赶甘睦尔,忽听身后响声有异,急忙扭头观看,不禁大吃一惊。他刚想去救受伤倒地的父亲,却见佛古伦又身处险境。于是他毫不迟疑,迅速挥舞长枪拨打雕翎,把佛古伦挡在了自己的身后,佛古伦幸而没有受伤。但此时佛古伦身后的壮士们放箭了!他们眼睛都红了,可不管你什么乌拉特。佛古伦脑后没长眼睛,她帮不上乌拉特。这样乌拉特就被夹在两军中间,两边的人都拿弓箭射他,他顾得了身前管不了背后。尽管佛古伦发现之后,曾挥舞长鞭拨落数箭,可乌拉特还是身被数创,血流不止。山南的壮士们蜂拥而上,企图将他活捉。乌拉特情急之中,慌不择路,向东落荒而逃。北村的勇士们见甘睦尔的接应已到,自己这边老少两个村主皆已受伤,于是在慌乱之中舍命救起布拉泰,狼狈地逃回北村去了。

死里逃生的甘睦尔余怒未息,带领山南的壮士们一阵猛追,打得北村的人们落花流水,屁滚尿流,缩进村寨里不敢出来了。诺达里和正古伦盯着乌拉特紧追不舍,发现他并未逃往北村,而是跑向东边去了。原来乌拉特人虽受伤,但是他的马快。那匹大白马不知犯啥病了,竟然迷失方向,驮着他一个劲儿向东边狂奔。山南的壮士们追赶不上,又见乌拉特已身受重伤,估计性命难保,于是在胡乱放了一通长箭之后,便打马回村去了。

这一场械斗,山南的布胡里村反败为胜,虽然伤亡了十几个人,但是保全了贩来的骡马,还打伤了布拉泰父子,令北村受到重创,全村人皆大欢喜,一边纷纷来到甘睦尔家探望,一边杀牛宰羊,大摆宴席,通宵庆贺。

而北村这边呢?村主布拉泰腰腿受伤,流血过多,已几次昏迷,少村主乌拉特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村里还死伤了三十多个勇士。族人们皆满腔悲愤,怒火冲天。布拉尼在危难之中挑起重任,一方面请出老萨满,为布拉泰治伤,一方面撒出人去,寻找乌拉特。同时安排人马,严防死守。因为“打冤家”还有四天没有过去,他担心山南的人们趁机来袭。一时全村皆笼罩在哀伤与悲壮的气氛之中,连妇女和小孩儿都把牙齿咬得咯嘣咯嘣直响。

甘睦尔旅途劳累,又经历一场恶战,再加上喝了不少烈酒,饭后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恩古伦和正古伦两位姐姐的孩子还小,也早就各回各家去了。佛古伦送走所有的客人,已经是夜半三更了。她冲洗了一下,便和衣躺在土炕之上。不知是炕烧得太热了,还是她心中有事,她辗转反侧,许久都无法入眠。

她两眼望着屋顶想着白天的事,心中有许多疙瘩解不开。她不明白两村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年复一年地打下去。她问过父亲,没有得到明确的答复,只是说祖祖辈辈都这么过来的,谁敢停又谁能停下来?她曾经乞求过萨满罂姑,希望能出面制止这种械斗,但罂姑说那是上苍的意志,是凡人无法改变的。她不知道黄帝和蚩尤是不是死对头,但她知道,山南山北都是女真人,大家都是龙的传人,是从龙山走出来的华胥女祖的后代,这一点连山北的人们都承认,但为什么还要继续打下去呢?这种械斗要打到什么时候呢?今天又有那么多的人死亡了,他们的生命就这样白白地丢掉了,这值得吗?想到这里,她的心里就一阵一阵地发疼,眼泪不禁奔眶而出。

佛古伦擦干眼泪,眼前不禁又浮起乌拉特的身影,那个白马银枪的雄壮青年。她知道乌拉特钟情于她,但她不明白,乌拉特为什么要追杀她的父亲?而当她面临危险的时候,他却又反过来保护她,自己却身中数箭,生死不明。如今他在哪里呢?想到这里,佛古伦心乱如麻。她再也躺不下去了,于是披上衣服,信步走了出来。

当晚,一弯上弦月挂在西天,白日里喧闹的山林此时一片静寂。坐落在山洼里的布胡里村,像一个躺在母亲怀里的孩子,静静地睡熟了。佛古伦刚刚走出院门,就发现一只大鸟从头顶上飞过,好像是奔东边的方向去了,她不由自主地跟着拐向东边。走出不太远,她又发现那只鸟就落在前边的树梢上,好像在等她。她照直走了过去,那只大鸟又飞起来,似乎是在为她引路。她感到十分好奇,于是就继续跟着走。就这样,一鸟一人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不知不觉之间竟然走出了村子,拐进了山林,来到了布尔胡里湖泊旁边的草地上。那只大鸟突然不见了,眼前是黑黝黝的山峰和白亮亮的水,岸边是一些奇形怪状的老树。那些树有的像人,有的像兽,有的像妖,有的像鬼,一株株张牙舞爪,张着黑乎乎的大口,看得佛古伦心里发毛,头发奓起,她不禁握紧了腰间的佩刀。

夜晚的布尔胡里湖一片安静,周边的山林里没有一丝风,连水中的鱼儿也好像睡熟了,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放眼望去,湖面上一片矇眬,什么都隐约可见,又什么都看不清楚,好像蕴藏着无穷的秘密。只有水中那个弯弯的月牙,像是一把金色的镰刀,与天上的那一把遥相呼应,让人产生无尽的遐想。

佛古伦正在聚精会神地欣赏着湖边的月色,忽然耳边传来一阵阵轻微的沙沙声,那声音时断时续,时强时弱,稍停一下又马上传来。佛古伦侧耳细听,断定不但确实有声音,而且还越来越近了!深更半夜的,在这山林里、湖水边,会有什么呢?难道是毒蛇野兽?还是什么别的东西?她一边暗暗猜测,一边凝神细听。但她没有害怕,也没有移动脚步,只是更紧地握住了腰刀,做好了随时搏斗的准备。

不一会儿,那声音在距离她两丈远的地方停住了,显然是已经发现了她,紧接着一个微弱的声音传来:“你、你、你是什、什么人,能救、救、救救我、我吗?”

佛古伦闻听心中一震,她听出这是一个男子的声音,这个人就躺在她前面不远的草地上。她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两步,借着熹微的月光定睛细看,不禁大吃一惊:“啊!怎么会是你?你怎么在这里呀?”她看清这个人就是乌拉特。而乌拉特此时也看准了她,刚说一句:“是三妹呀?”就顺势翘起上身,靠在旁边的一棵大柳树上。

佛古伦本能地拔出腰刀,“嗖”的一个箭步蹿到树下,将腰刀高高举起。她明白,眼前的这个男人,是布胡里村全体族人的仇敌,是犯下杀人重罪的祸首。近些年来,他伤害了多少村中的男子,抢去了多少村中的财物。今天他又领头追杀她的父亲,险些要了父亲的性命。他该杀!早就该杀!今天冤家路窄,自己绝不能放过他!但她转念一想,这个男子不正是自己喜欢的人吗?自己不正是要决心嫁给他吗?何况他并没有伤到自己的父亲,而且还舍身保护了她,这说明他的心里有她呀!于是她高举着的腰刀又慢慢放了下来。

乌拉特看出了佛古伦的心思,于是声音颤抖地说:“我知、知道你、你恨、恨我,恨我伤、伤害、害了山南那么多、多的人,恨我追、追杀你、你的父、父亲,但那是族规难违,身不由己呀!你、你不也、也打伤、伤了我、我的父亲吗?我早知道这、这样打下、下去,不、不一定哪、哪一天会、会被打、打死,而且会死、死得很、很惨!那样还不、不如现、现在就死、死在你、你的刀下。今天我、我身中六、六、六箭,自知性、性命不保,但、但是我不、不甘心。你、你是我、我今、今生最喜、喜欢的姑、姑娘,也、也是我、我临死、死前最想、想见的人!见你一面,我、我就死、死而无、无憾了!来、来吧!三妹!动手吧!我心、心满意、意足了!”说罢平静地闭上了眼睛,好像在等待一个幸福时刻的来临。

“净说傻话!我怎么会杀了你?尽管我们都无力阻止两村的械斗,而且还要被迫参与厮杀,但是我们却心心相通,又怎么会去伤害对方?如同你在今天头晌为我挡箭,现在我也要救你回村!”佛古伦说着走上前去,弯下腰把乌拉特背起来,稍加思索,便向山林深处走去。

走了好一会儿,佛古伦累得满头大汗,把乌拉特背到一个小山洞里。这是一个极其隱蔽的地方,洞口不但有悬空而下的水帘遮住,而且还长着茂密的灌木和蒿草。洞口虽小,但里面却很宽敞。佛古伦放下乌拉特,用火镰点燃洞中的干柴,小小的山洞顿时生动起来。乌拉特发现,洞里面有两张石桌、四只石凳和一口小铁锅,石洞的地面中央砌着一个野灶,石桌上堆放着一些坛坛罐罐和药草,石壁上刻满狼虫虎豹等各种野兽的图案,还有一些无法认识的符号。洞的紧里边有一片光滑的石壁,像是一面黑色的镜子,镜子的正中雕刻着一位戎装的女神,那女神笑容可掬,高举着火把向二人招手。

“这里是罂姑萨满熬制神药和摆放祭品的地方,除了她和我,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看你这伤势,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就暂且在这里疗伤吧!怎么样?”说着不等乌拉特回答,佛古伦即刻扶着他躺在一堆干草之上,先用石碗接些泉水,取出救急药粉给他服下,然后又帮助他清洗伤口,敷上草药。

做完这一切,佛古伦已累得通身是汗,而乌拉特却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还好,由于乌拉特身披牛皮铠甲,他的前胸和后背虽然中了几箭,但是仅伤及皮肉。胳膊和腿上虽然射得较深,但是箭头早已拔出,看样子乌拉特已经自己处理过,现在又刚刚敷上草药,绝对不会有生命危险。佛古伦观察了一会儿,见乌拉特面色微红,呼吸平稳,于是便接些清水放在洞内,又踩灭了地上的残火,然后才匆匆地离去,她要赶回去给乌拉特弄些吃的。此时那弯残月已经滑入西山,天空中只有些星星眨着眼睛,调皮地向她微笑,好像窥透了她心中的秘密。

次日早饭以后,大姐、二姐忙着服侍受伤的父亲,佛古伦借口出村巡哨,防备梨皮峪人前来偷袭,又顺路来到了那个山洞。此时乌拉特已经醒了,正靠在石壁上向洞口张望,脸上一副焦急的神情。见佛古伦走进来,乌拉特脱口而出:“哎呀!你终于来了!这半宿顶十年哪!可真是想死我了!没发生什么事吧?”他挣扎着侧过身来,一把就攥住了她的手。

佛古伦的脸“腾”的就红了!两个人自从长大以来,还没有拉过手。她有些含羞地说:“想什么呀?有什么想的?不是想我,是想吃的了吧?”她嗔怪地甩开他的那只手,取出带来的米酒和蒸馍,还有一篮半干的红枣。他一边看着乌拉特狼吃虎喝,一边给他用米酒擦洗伤口,换上新带来的草药,再用桦树皮包扎起来。做完这些事,乌拉特也已经吃饱喝足,嘴里头一个劲儿地说感谢。

佛古伦瞪他一眼说:“谢什么呀?我是不想看着你这样死!等到明年‘打冤家时,你再使劲追我爹,看我不一鞭子抽死你!”说完一转身扭头就走了,吓得乌拉特倒抽一口凉气。

就这样一连数日,佛古伦都来山洞看望乌拉特,给他及时换药,并带来食物和干果。乌拉特年轻体壮,精力旺盛,再加上心情愉悦,伤势很快地好起来。恰巧这段时间甘睦尔在家养伤,两个姐姐忙着自己的家事,村中的大事小情都交给佛古伦打理,所以她能自主地安排时间,偷偷地到小山洞与乌拉特相会,而且至今尚未被别人发觉。

一晃半月有余,乌拉特的箭伤明显好转,红肿早已消退,伤口开始结痂,于是他便想回到梨皮峪,但又有点儿舍不得佛古伦。这一段时间的朝夕相处,他们俨然就是一对小夫妻,这个小小的山洞就是他们的家。他真想永远留在这个地方,他觉得这里就是人间的天堂。

这一晚月光如水,松涛阵阵,湖边偶尔传来青蛙的对唱,草地上不时送来野花的清香,山洞旁不知是什么虫子在叫。小山洞里有些闷热,乌拉特的胸膛里更热得像烧起烈火。这半个多月的亲密接触,让他更加喜爱这位刚直美丽的姑娘,想起来就令他心旌摇曳,激动不已。所以当佛古伦再次给他换药的时候,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一伸手就把佛古伦搂在怀里,长满胡须的嘴唇在那牡丹花一样的脸蛋上狂吻,两只小蒲扇一样的大手在那柔软光滑的脊背上游走,嘴里还喃喃地说:“亲爱的三妹!我太喜欢你了!嫁给我做妻子,我们成亲吧!”他的舌头寻找到她的香唇,一下子就顺利地伸进她的嘴里。她本能地“啊”了一声,浑身一抖,接着两个人就成为了一个整体。

佛古伦被乌拉特紧紧地抱着,感到他的臂膀像钢铁般坚硬,他的心跳如战鼓般擂响,那浑身隆起的肌肉若块块火炭在燃烧,那种强大的气场让她有些眩晕。她也喜欢这个男人,觉得他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她也想嫁给他,与他做一对神仙伴侣。但是此时此刻,难道自己就这样交给他吗?连个起码的仪式都没有,自己多年来那些美好的憧憬全破灭了,是不是有些荒唐啊?

她几次想推开他,但她觉得周身酥软,四肢连一点儿力气都没有,那两条胳膊不听使唤,根本就没有拒绝的意思。她想摆脱他的热吻,可是她的舌头不争气,似乎还在主动迎合他,竟然与人家紧紧地粘在一起。她想说:“我们是冤家,是不可能的!”但是还没等她说出来,他好像就明白了她的心思:“我们不是冤家!我们是亲人!是天底下最亲的人!”她想说:“我们这样做触犯族规,是会被族人烧死的!”他似乎猜到了她的担心,于是更紧地抱住了她,那宽阔的胸膛就像一座大山:“我不怕!我宁可被烧死,也要同你在一起!”于是她被彻底地融化了,仿佛消失在那座大山里。

不知是谁先脱掉了所有的衣服,也不知是谁先躺在了那堆干草之上,反正他们的身体像蛇一样缠绕在一起,在朦胧的月色中蠕动。佛古伦的心中紧张而又惊惧,像一只小白兔一样蜷曲在乌拉特的怀里。她有时觉得自己就像一块木板,漂浮在茫茫的大海上,一排排巨浪向她猛烈地沖击,一会儿把她推向浪尖,一会儿又把她摔进浪谷。她有时又觉得自己像架篷车,被猛推着跑在崎岖的山路上,她的腰和腿被颠簸得又酸又痛。忽然,如同巨大的车轮辗断了一根松枝,她的下体一阵撕裂般的疼痛,疼得她倒抽一口凉气,紧接着周身一阵痉挛,一种又酥又麻的感觉从那里传到脚尖,又迅速地蔓延到全身。她逐渐感到身心通泰,四肢像翅膀一样飞起来,晕晕乎乎、飘飘荡荡之中,她觉得仿佛来到了帽儿山的白云之上。

夜深人静,月上中天。那皎洁的清辉从水帘和蒿草的缝隙中泻入,在地面上留下一片片斑驳的亮点,给这个小山洞带来一丝神秘和矇眬。湖边上盛开的野花尚未睡着,不断地散发出诱人的芳香。那堆金黄色的干草温暖而又柔软,那些石桌、石凳和坛坛罐罐都闪耀着热情的目光。尤其是石壁上的那尊女神,她的笑容是那样酣畅、灿烂和怡然,让此时此刻的这个小山洞,仿佛成了人间的天堂。雨住风停,干草堆上的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如同一尊奇特的雕塑。他们谁都没有说话,觉得一切语言都是多余的。他们在静静地倾听着彼此的心跳,好像在进行着无声的交流。他们谁都不愿意松开,他们甚至想永远都这样抱在一起。

忽然,一声接着一声好听的蛙鸣,唤醒了这对沉醉中的男女。佛古伦首先站起来,很快地穿好了自己的衣服。她用双手抚摸着乌拉特的脸庞,情意绵绵地说:“今晚虽然没有正式的婚礼,但是这里有天神做证,这个小山洞就是我们的新房了!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新娘。亲爱的乌拉特!我的夫君!今后你无论走到哪里,我的心会永远同你在一起!”

乌拉特拥抱着佛古伦的身体,动情地说:“今晚你我融为一体,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我们不是什么仇敌,再不要搞什么打冤家!我们要让两村的人们和睦相处,我们要成为长白山里的神仙伴侣!佛古伦,亲爱的三妹!我的妻子!我的新娘!我真舍不得你走!我真想就这样永远和你在一起!”

佛古伦理了一下鬓边的长发,有些无奈地说:“我也舍不得离开你!但是今天太晚了!我必须尽早赶回去。你的战马已经跑丢了,明天我还要想法儿送你回村!”说完一狠心转过身子,风儿一样飘了出去,转眼消失在山林里。

次日天刚大黑,佛古伦就悄悄地来到了山洞。两个人又是一番缠绵,她才把乌拉特带到山西。临别时,两个人约好了见面的暗号,并争取每个月的初五那天,都在小山洞见上一面,一晃两个多月过去了,南北二村相安无事,两个人的约会也在偷偷地进行。

自从与乌拉特有了肌肤之亲,佛古伦的心上像开了一朵花,成天把笑容挂在脸上,连走路都哼唱着好听的歌儿,干什么活儿都像一阵风似的,弄得父亲和姐姐们都有些莫名其妙。不过最近有件事让她心烦,就是经常胃不舒服,吃什么都觉得恶心,还直往上返酸水儿。她自己没和家里人说,但父亲和姐姐们都发现了,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回答说我也不知道啊!是不是吃什么东西不对劲儿了,或者是被冷风吹着了。两个姐姐虽说投来诧异的目光,但是谁也没有太在意。她的秘密瞒过了几乎所有的人,但却没有逃过老萨满罂姑的眼睛。

老萨满罂姑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虽然满头银发,但却肤白如雪,而且明目皓齿,体态苗条,走起路来如风吹杨柳,既俊美又飘逸,看得出当年一定是个极其漂亮的少女,就是现下走在布胡里村的大街上,也同样吸引着所有男人的目光,除非他有病。

据说罂姑是完达山南边村里的人,因为生得貌美,十五岁被本村的酋长看中,强行将她抢入家中,想纳为小妾。但是罂姑有自己的意中之人,那就是本村的贫苦少年松子阿哥。两个人从小青梅竹马,长大后情意深厚,早就梦想着结为夫妇。因此罂姑银牙咬碎,以死抗争。松子阿哥则悲愤满腔,痛不欲生。

新婚之夜,松子阿哥趁着酋长酒醉,从后墙跳入,把罂姑从虎口中救出。二人骑马向南逃往长白山,不幸被酋长管家派出来的人马追上,松子阿哥被当场射死,她则于悲愤之中跳下悬崖。不料却被悬崖之中的一棵老树挂住,没有死成。恰巧那天一个黑衣黑裤的黑老太婆骑匹黑毛驴由此路过,把她救了下来并带到帽儿山。从此她便拜这个老太婆为师,出家当了尼姑。二十五年前她奉师命下山,救治流行性瘟疫,完事之后便留在布胡里村做了萨满。

罂姑为人善良,常给村中的人们治病,帮助大家排忧解难。谁家若是有个大事小情,她总是张罗在头里,因而受到族人们普遍的尊重,大伙儿都把她奉为神使。十二年前,佛古伦的母亲乌兰去世,扔下四岁的女儿无人照管,甘睦尔便请她帮忙照料。十几年来,她始终把佛古伦当成自己的女儿,佛古伦也把她看做自己的妈妈,有什么心事都愿意跟她说。

佛古伦钟情于乌拉特,从一开始罂姑就已经察觉,并多次暗中相助。她从自己的悲惨遭遇中生发出怜悯之心,一心想成全这对年轻人。因此当佛古伦经常呕吐向她求医的时候,她便微笑着说:“孩子,你的毛病不是风寒湿热,也不是饮食不周引起,一定还有别的原因。你近来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你只有告诉我实情,我才能对症下药,否则我将无法帮你。”

佛古伦脸儿一红,装作无事似地说道:“没有哇!真的没有!我若是有什么事情,怎么会瞒着罂姑妈妈?”

罂姑听后正色说道:“你这个孩子!还在跟我撒谎!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打冤家的那天晚上,你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到四更才回来?这以后每个月的初五那天,你晚上都出去干了些什么?你最近胃肠不适,那是有喜的征兆,你要瞒到什么时候啊?要瞒到肚子大起来吗?这件事你谁都能瞒得过,但你骗得了我吗?你还记得‘打冤家的那天晚上,给你带路的鸟儿吗?那可是我驯养的白鹤呀!还有那个小山洞,你不知道是谁的吗?”

佛古伦没等完全听完,就连忙扑通一声跪下了:“对不起呀!罂姑妈妈!是我错了!是我不该瞒着你,谢谢您在暗中帮助我。但我实在羞于启齿,也不懂得自己是否有喜了。这件事情一旦传出,必然满村风雨,父亲和族人们岂能放过我?事已至此,怎么办哪?请罂姑妈妈给女儿出个主意吧!”

“哎!罪过呀罪过!本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就应该光明正大地结为夫妻,怎么就摊上这么个年代,生在这么一个鬼地方啊!怎么办?不要怕!我的孩子!妈已经有了主意了,你只需按我说的去做,就可以了!保你母子平安无事。”说着与佛古伦耳语低言数句,不一会儿,两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会意的笑容。

三天以后的一个中午,天气炎热,四野无风,火辣辣的太阳当头照着,烤得人们都有些喘不過气来,连树木和花草都打蔫了,只有树上的知了还在一声接一声地叫着,叫得佛古伦心里发烦,周身燥热。于是她走出家门,邀请两个姐姐共同去湖中洗澡。两个姐姐自从结婚以后,三姐妹就很少一起出去玩了。今天小妹热情相邀,两个姐姐高兴万分,欣然应允。三个人有说有笑,不大会儿就来到湖边。

秋日里的布尔胡里湖碧绿清澄,透澈得如同镶在大山里的一块宝镜。那蔚蓝的水洗一般的天空,那洁白的棉絮一般的浮云,那苍翠的宝石一般的山峦,那墨绿的幔帐一般的森林,全都平静地倒映在那片湖泊里,好像水中还有一个同样的世界。只有当那湖中的鱼儿蹿出水面的时候,才打破了天地之间的界限。随着一瞬间浪花的逝去,那水波逐渐蔓延开来,方才还平静的湖面即刻变成了一幅抖动的彩绸,让人极易生出感慨和遐想。

姐妹们先是洗了把脸,感觉那湖水滑滑的,腻腻的,像是新挤下的母羊的乳液,带着一股清新的野草的香味。紧接着她们又脱下靴子洗脚丫儿,感觉那湖水暖暖的、柔柔的,像是母亲乌兰那双美丽的手。惬意和温馨唤醒了她们童年的回忆,她们好像突然变成了三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很快跳进水中尽情地嬉戏起来。

三姐妹洗完了头发又洗身子,洗完了身子又打水仗,正在玩得高兴之时,忽然听得天空中一声鸟叫,一只白色的大鸟“唰”地从三个人的头顶上飞过。那扇动的翅膀带来一股凉风,让玩耍中的姐妹们顿时冷静起来。但是由于阳光刺眼,那只鸟儿又飞得太快,她们都没看清是只什么鸟儿,只看见那只鸟儿长嘴一张,把一件什么东西丢在了湖边草地上,然后欢叫着向东方飞走了。

三姐妹下湖洗澡,她们的衣服就放在草地上。方才那只大鸟丢下的东西,显然就落在她们的衣服上了。出于好奇,她们无心洗澡了,于是匆匆跳上岸来,她们要看看那是一件什么东西。

大姐恩古伦动作麻利而且眼尖,她第一个跳上岸来,随即高声叫道:“哎呀!二妹、三妹快来看哪!三妹的衣服上有个东西呢!挺好看的哪!”

二姐正古伦急步向前,一伸手捡起那件东西,左看看,又瞧瞧,然后摇摇头说道:“该不是那只大鸟的鸟蛋吧?不像啊!鸟蛋也没有这样色的呀!”

小妹佛古伦是最后一个上岸来的,她看见二姐确实从自己的衣服上捡起一件东西。那东西约摸有鸡蛋大小,圓圆的,红红的,光光的,滑滑的,通体泛着柔和的光泽,散放出一股诱人的香味。说是鸟蛋吧?没见过这样的,说是水果吧?不知是啥东西。两个姐姐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传来传去,爱不释手。佛古伦拿过来,感觉那东西模样像果,细腻如玉,嫩得冒水儿,红得可爱,闻着芳香扑鼻,听着嘤嘤有声。佛古伦喜爱非常,把它贴在腮边把玩。没想到那东西竟像长了腿的一般,“嗖”的一下滑入她的口中去了。惊得大姐二姐同声高呼:“哎呀!怎么吃了呀?快吐出来!快吐出来!”小妹佛古伦也急得直跺脚,一劲儿掐住喉咙往外哕。

可是一切都晚了!那东西甘甜酥软,入口就化,早已进入佛古伦的肚子里。大姐和二姐都感到奇怪,为什么自己也曾贴在嘴边,那东西却完好无损,怎么一到小妹那儿就进肚了呢?她们回家后讲给父亲听,甘睦尔也感到十分神奇,但是谁也没有特别在意。

然而新奇的事情接连发生了!吞下这枚朱果之后,佛古伦竟然连续三天不吃不喝,不但一点儿也没饿,而且还满面红光,精神倍有,连恶心和呕吐的毛病都好了。村里的人们听说后,一传十,十传百,都觉得这是一件奇闻,但是议论一段也就过去了。

可是佛古伦这边没有过去,她的故事还在继续。自从吞下这枚朱果,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来。大姐和二姐都明白,三妹子这是有喜了,于是一齐去告诉她们的父亲。甘睦尔闻之大吃一惊,自己的女儿尚未出嫁,哪里来的喜呀?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然而事实在那儿明摆着,女儿的肚子确实很大了,而且这几天如同雨后的蘑菇,有迅速发展之势。爷儿四个无可奈何,只好去请教萨满罂姑。

老萨满罂姑问明情由,随即向甘睦尔深施一礼,然后才一本正经地说道:“尊贵的村主大人,这件事非同小可!不是本使一看过就能立即说清了的,我们还是问问天庭吧!”罂姑的意思是要作法请神。甘睦尔闻听大喜:“那太好了!那我们就听听神的指示吧!我也好放心了!”

经过三天的充分准备,作法的一应物件全部就绪。在甘睦尔家那宽大的院子中间,用木杆和木板搭起了一座法坛,法坛的后边挂起了黑色的幔帐,幔帐的前边是一排供桌,供桌的上面摆放着猪、牛、羊三牲和一些果品。法坛的正中央是一个很大的香案,香案上依次摆着九只香炉,香炉里插着九炷长香。那袅袅上升的香烟聚在天空,竟然形成了一块很大的彩云,让前来围观的族人们暗暗称奇。

卯时三刻,东方的太阳刚刚露脸儿,沐浴已毕的老萨满罂姑带着四个女伴当登上法坛,从黑色的幔帐后边走了出来。随着一阵锣鼓和唢呐声响起,四名女伴当分列东南西北四个方位,而罂姑萨满则站在了香案的正中间。只见那罂姑头上戴着一顶高高的帽子,帽子上插着两根绿色的鸟翎,身上穿着青色的鹿皮袍子,袍子的中间扎着红色的腰带,腰带上挂满金黄色的铜铃。她的脚上穿着一双白色的鹿皮靴,皮靴的腰身上也挂着许多铜铃。她左手擎着一把羊皮鼓,右手举着一杆牛皮鞭。白净的脸上涂脂抹粉,那模样儿俊得像南海的观音。鬓边的白发上系着飘带,还缀着两朵野花,又像是深山里修行的巫神。那四个女伴当皆一律穿着黑色皮衣,头上戴着彩色面具。那面具上的神情分为喜怒哀乐,好像庙里的四大天王。她们的腰带上也都挂着铜铃,手里擎着皮杖和小鼓。村里的族人们见过许多请神的场面,但是今天仍然感到十分新奇,一个个抻着脖子往前挤。

这时只见罂姑萨满右手一抖,“叭”的一声鞭响,随之抖起肩膀,扭动腰肢,左手用五指叩击皮鼓,右手擎着长鞭翩翩起舞。那腰间和腿上的铜铃晃动,随着韵律有节奏地响起,与皮鼓合奏成一曲独特的音乐。那四个女伴当则摇头晃脑,手舞足蹈,往来走动,如醉如痴。那音乐声忽紧忽慢,忽急忽缓,忽高忽低,似有似无。有时像惊涛骇浪,有时如小溪潺潺,有时若狂飚骤至,有时同细雨和风,全在罂姑一人掌控,听得人们头皮发奓,目瞪口呆。

约摸过去一刻钟的工夫,正当众人全神贯注之际,那音乐声戛然而止。罂姑萨满素面朝天,以鞭杆点地,请甘睦尔家人前来进香,向天庭表奏所请之事。待四人上香礼毕,她则放下鞭鼓,手擎三炷长香,遥向空中三拜九叩,口中念念有词,语速越来越快,神态似同疯癫。众人虽然并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但却都明白,她是在同天神对话。

罂姑念叨了好大一会儿,突然嘴冒白沫,两眼一翻,“扑通”一声,跌坐在香案后边的靠椅之上,随之大叫一声:“甘睦尔全家听宣!”分明是一个沙哑的老年男子的声音,甘睦尔知是天神到了,急忙率领三个女儿跪在地上。

少顷,又听那男声接着说道:“甘睦尔!你好福气!你的三女儿佛古伦虽在凡尘,但她本是昆仑山瑶池的仙姑玉女,只因为擅拔灵芝仙草,才被西王母贬到人间。如今她业行已满,即将归天。念她在人间多行善事,西王母特差白鹤童子赏她一枚朱果,让她食后怀胎,在世上留根生子。这孩子本是神仙转世,将来必是位大英雄,望汝等好生待他,不可怠慢。天宫事冗,无暇多言。嗨呀呀!吾去也!”众人只听罂姑大叫一声,恢复原态,那沙哑的男性声音亦随之消失,表明天神已经走了。

甘睦尔和族人们一听,这才如梦方醒。怪不得佛古伦貌美如花,武艺出众,敢情人家不是凡人,是仙姑下凡哪!她不经意间吞下朱果,竟然怀上了一位天神,这是布胡里村的荣幸啊!全村人皆欢欣鼓舞,奔走相告。甘睦尔的心里更是乐开了花。这回他算彻底明白了,自己长得这么丑,却生了一个这么好的女儿,原来是神的恩赐呀!佛古伦则即刻身价倍增,村中的女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如同众星捧月一般,把她搀回后堂去了。自此族人们皆对佛古伦刮目相看,家里人更是对她呵护备至。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罂姑萨满的妙计成功了!可叹老人家的一片苦心哪!

光明似箭,日月如梭,转眼就到了次年的春天。正当燕舞莺啼、花红柳绿之时,佛古伦生下一个大胖小子。这孩子降生那天,说也奇怪,村中的骡马一齐长叫,天空中有数百只苍鹰飞来,村里人益发相信这是天神转世,纷纷携带礼物前来祝贺。这孩子生得宽额大耳,浓眉重眼,头发油黑,大手大脚,哭声极其响亮,乐得甘睦尔一家皆喜笑颜开。老萨满罂姑第一个赶来祝贺:“村主大人喜得外孙,族中大业后继有人,此乃阖村之幸、部族之福啊!”

甘睦尔乐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那张雷公嘴弯成了一个月牙儿。他接过罂姑的话来说:“孩子降生我家,神使功不可没。您是通晓天机之人,就烦您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罂姑萨满微微一笑,谦逊地摆着手说:“天生贵子,可喜可贺!帮忙责无旁贷,功劳却不敢当。既蒙大人厚意,本使不能不从。依我看来,这孩子既是天神转世,就不能再随你们完颜家族的姓了,应该在尘世之中选一个最为尊贵的姓氏。万物之中,以金为贵,我看就姓爱新觉罗为好。至于名字嘛!我们这个部族世居布库里山下,就叫做布库里雍顺吧!图个和谐与顺利,怎么样?”随即送给孩子一副银锁,挂在脖子上。

“布库里雍顺,好名字呀!爱新觉罗,这个姓也尊贵!”甘睦尔闻言大喜,佛古伦听了也乐得合不拢嘴。喜讯传到村中各户,族人们家家喜笑颜开。人们皆反复念叨着“布库里雍顺”的名字,希望能跟着沾沾喜气。

暑去秋来,光阴荏苒,转眼就是一年。小雍顺在家人的呵护下茁壮成长。这孩子不但生得十分结实,而且反应极快,小模样越长越俊不说,小嘴巴甜得就像抹了蜜糖,成天围着母亲“额娘、额娘”地叫着,乐得佛古伦如同真的做了神仙。见了甘睦尔则一口一个“达达”(祖父之意),还一个劲儿地点头行礼儿,高兴得甘睦尔成天笑容满面,早早地就张罗着办周岁庆典。

到了正日子那一天,甘睦爾家大摆宴席,遍请亲朋好友,还特地请来了戏班子唱“大脚戏”。本村的族人们几乎全部到场,就连科尔沁草原的索乎王爷都到了,还带来了许多礼物。甘睦尔家车来人往,宾客盈门,一时热闹非常。

佛古伦这天打扮得格外漂亮。她身穿一件湖蓝色的紧腰长袍,外罩一件洁白的兔毛马甲,头戴一顶乳白色的貂皮软帽,旁边还插着三根凤尾翎,脚蹬一双白色的鹿皮靴,手里还拿着一方红色的香帕儿。粉嫩的脸蛋儿好比帽儿山里的桃花,清亮的大眼睛如同布尔胡里的秋水。她领着小雍顺参加完所有的仪式,又给远来的客人挨桌敬了酒。看着宴会已经进入高潮,趁着无人注意之机,便把孩子交给老萨满罂姑,自己悄悄地溜出院门,飞也似地跑到屋后林中去了。

原来自从她与乌拉特在小山洞里成就了好事,两个人按照事先的约定,就经常在那里见面。一年多来两个人你亲我爱,如胶似漆,俨然似一对两地分居的夫妻。他们虽仍无力阻止每年一度的“打冤家”,但是却以种种借口,连续两次都没有参加了。他们已经谋划好,等孩子长到两周岁以后,就带着他共同远走高飞,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今天在仪式之后,选在甘睦尔家屋后的小树林中见面,是两个人事先就约好了的。

看到心上的人儿匆匆赶来,久等的乌拉特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一把将佛古伦搂在怀里,狂热地亲吻着她的面颊,使劲儿地抚摸着她的肩背,嘴里还在百忙之中急切地说道:“怎么不把孩子带来呀?让我也看看咱们的儿子呀?我都快要想疯了!儿子都一周岁了,我这个当爹的居然连一面也没见着!我心里难受啊!”说着竟然流下泪来。

佛古伦挣脱他的拥抱,替他擦去脸上的眼泪,安慰似地说道:“再忍耐一些时日吧!现在还不是我们忘乎所以的时候!那样会坏了大事的!”她也亲吻着他的嘴唇,抚摸着他的肩臂,发现他的脸庞明显地消瘦了,白净的两颊钻出了许多新的胡茬儿,不觉一阵阵感到心疼。她温顺地躺在他的怀里,像一只美丽的小羊羔儿。他紧紧地拥抱着她,顺势坐在大树旁的草地上。他们忘情地亲热着,好像这里就是两个人的世界。

其实他们大错而特错了!而且错得一塌糊涂,无可挽回,让之前的一切努力皆付于流水。俗话说:“人过有影,雁过有声。”佛古伦和乌拉特往来已久,至今未被发现,二人自觉平安无事,岂不知他们的行踪,早就被一个人瞧在眼里,并暗暗地记在心上,这个人就是布胡里村的萧延武。

说起这个萧延武,在山南村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他不属于本部落的完颜家族,他是从科尔沁那边过来的契丹人,是十五年前甘睦尔在贩马时结识的朋友,后来就投奔到这里居住。萧彦武孤身一人,是个外来的光棍汉。

但是这个光棍汉可不简单,他虽然还不到四十岁,却早已武艺精熟,功夫独到,尤以相马、驯马著名。他也因此得到甘睦尔的青睐,在村中颇有一些地位。要说论心术武功,在整个山南村除了甘睦尔,他没有服过任何人。他这个人生得细腰乍臂,长胳膊大腿,一张长挂脸儿,两道八字眉毛,脸上一根胡须也没有,却密布着深深的麻坑。这个人与人见面,总是先点头后微笑,一对老鼠眼睛滴溜溜乱转,嘴里甜得像抹了蜜糖似的,但是肚子里却没有什么好主意。他还有一大嗜好,那就是见到漂亮女人迈不动步,有事没事嬉皮笑脸,动手动脚,往往吓得人家转身就跑。时间久了,村里的人知道了他的品性,便称其为“笑面虎”。

“笑面虎”来到布胡里村之后,先是看上了老萨满罂姑。那时候罂姑才三十多岁,白衣粉面,风姿绰约,那长相一如她的名字,就像长白山里的一朵罂粟花。可罂姑是谁呀?那是神的使者,有着超人的法力和智慧。所以尽管他绞尽脑汁,招法用绝,几次趁着夜深人静,摸到罂姑住处,企图趁机下手,没曾想不是让飞刀击中,就是被猎狗咬伤。有一次他已经撬开罂姑的屋门,摸到罂姑的寝室,透过那道薄如蝉翼的纱帐,他已经看到罂姑那白皙丰满的大腿,以及那微微隆起的酥胸和曲线优美的香臀,紧张得他瞪大了眼睛,屏住呼吸,连哈喇子都流了下来。看到罂姑没有动静,他正要撩开纱帐扑上去的时候,不知被什么东西“咯噔”一口,立刻就叨瞎了他的一只眼睛,疼得他嗷嗷怪叫落荒而逃,从此就再也不敢打罂姑的主意了,笑面虎也就成了独眼龙。

笑面虎虽然瞎了一只眼睛,但是眼瞎心没死,他又把目光盯上了村主的女儿。要说甘睦尔的这三个女儿,那是一个比一个漂亮。号称帽儿山下的三朵牡丹花,在方圆百里都声名赫赫。大姑娘、二姑娘谁也不理睬他,先后嫁给了本村两个诚实忠厚的少年,弄得他虽然煞费苦心,却竹篮打水。佛古伦长大了,出落得比两个姐姐还要俊美,于是他的独眼又瞄准了三姑娘。他想自己若是能娶到佛古伦,说不定就能成为甘睦尔家的上门女婿。过几年那老猴精年岁大了,这布胡里村的“大人”还不是自己的?他每每想着想着,心里就甜蜜无比,有几次竟然在梦里笑出声来。

笑面虎使尽浑身解数讨好佛古伦,可这位高傲的三姑娘就是正眼不搭,有几次还在人前斥责他,这让他恼羞成怒,恨意顿生,气得他在背后破口大骂:“小丫头崽子!你等着!你不嫁给我,我让你没好!早晚我要撕碎了你!看你还浪不浪?”他早就听说佛古伦与北村的乌拉特走得近,后来又发现在“打冤家”过程中,乌拉特竟然冒死为她挡箭,他觉得这里边一定有问题。于是便借口去追寻乌拉特,多次到村东的山林中查找,希望能发现一些有用的线索。

然而笑面虎却收效甚微,他只找到了乌拉特的那匹战马。那匹大白马由于受伤,已在林中死亡数日,身体早被野兽掏空。后来他又多次悄悄地跟踪佛古伦,怀疑她是去与乌拉特相会,但是跟着跟着就不见了,不知道那丫头钻到哪里去了。笑面虎没有灰心,继续蹲守。有一天晚上他在湖边不远,似乎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他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悄悄前行,已经摸到了那个小山洞的旁边,正在侧耳细听,忽然黑暗中有一只大鸟飞来,“咣当”一声,就向他的额头上啄了一口,他立即感到天旋地转,“扑通”一下就摔倒在地上,半晌没能爬起来。他摸摸自己的额头,居然被啄出一个鸡蛋大小的包来,差不远儿就啄瞎了他的独眼,吓得他再也不敢到湖边去了。

时隔不久,就听说佛古伦吞下朱果,怀上天神,这更让笑面虎疑窦丛生。他不相信佛古伦是什么仙姑,是仙姑怎么会食人间烟火?他更不相信女人吃个野果就能有喜,那世上还要男人干什么呀?他听说过伏羲和女娲成亲的故事,这才传下了华夏民族。如果吞朱果就能生育,当年女娲为什么不用?于是他下定决心暗中监视,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说不定到时候一箭双雕,美人和村主一起到手啊!

好些日子他啥都不干,眼睛就没离开过甘睦尔的家,尤其是注意佛古伦的行踪。今天这个庆生宴会上,佛古伦借故走脱,别人没有注意,却被他看在眼里。佛古伦到屋后小树林与乌拉特相会,两个人的所有活动和对话,他都看得明明白白,听了个清清楚楚。他躲在一排木栅之后,看着乌拉特拥吻着怀中的美人,嘴里还念叨着自己的儿子,不禁妒火中烧,气冲云天,恨不得立即冲上前去,把乌拉特撕为两半,再立即占有了这个小美人。“他妈的!小贱货!跟我人模狗样装正经。跑到这里来干好事!真是色胆包天!不知羞耻!”他一边恨恨地骂着,一边脑筋飞转,突然一拍额头,心中大喜:“这不正是扳倒甘睦尔、夺取小美人的好机会吗?我何不……”

于是笑面虎飞也似地跑回前院,在来宾的主桌旁边一站,大喝一声:“别喝了!别喝了!还喝什么呀?还庆祝什么呀?你们都受骗了!”

众人一听皆大惊失色,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偌大的院子里即刻鸦雀无声。甘睦尔见状厉声喝道:“我说笑面虎啊!你想干什么呀?”

“干什么?你的宝贝女儿干了些什么,你还不知道吗?还在这里装模作样?说什么你女儿是个仙姑,说什么吞朱果怀了天神,都他妈的胡扯!大伙儿都被这老猴精骗了!好可笑哇!哈!哈!哈!哈!哈!”一阵怪笑。院子里即刻如水进油锅,一瞬间就炸了营了。

甘睦尔一听勃然大怒:“笑面虎你胡说八道!满嘴喷粪!你他妈的今天是喝了老虎尿了?还是吃了豹子胆了?敢在这里胡闹?来人哪!给我乱棒打出去!扔到山里头喂狼!”十幾个壮汉立即冲了上来。

笑面虎闻听冷笑着说道:“村主大人息怒!不用你拿大棒赶我!我这就带你们出去。知道你的宝贝女儿去哪了吗?现在她正与乌拉特相会,就在你们家屋后的小树林里。你那个野来的宝贝孙子,就是乌拉特的孽种!不信的话,你们现在就跟我走!”说罢飞步蹿出。院子里的人们出于好奇,“呼啦”一下子全跟了出去。甘睦尔环视前后左右,确实没看见佛古伦,于是便带着两个女儿,尾随着众人走了出来。

也许是该着这天出事儿!古语不说过色胆包天、当事者迷吗?这话一点儿不假。佛古伦这天偷偷出来,背着这么多人与乌拉特在屋外会面,这本来就极其危险。如果按照她原来的想法,两个人见上一面,说几句话就走,也许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可是当乌拉特紧紧地抱住她,亲吻她的时候,感情就逐渐代替了理智。她虽然害怕被别人看见,但她实在无法拒绝乌拉特的热吻。她一次又一次地推开他,又一次又一次地被他拥在怀里。乌拉特就像中了魔一样,紧紧地搂着她:“我看不见自己的儿子,还不能好好地稀罕一下自己的女人吗?我不怕!谁愿意看见谁看见!”他抱住佛古伦不松手了!

两个人还在情意绵绵,你贪我爱,恰好被笑面虎带人逮个正着。村里的壮汉们全都看见了乌拉特,果然与佛古伦抱在一起,笑面虎所言句句不虚,于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呼啦”一下子全都冲了上去。乌拉特虽然英勇无畏,但他一怕伤害了佛古伦,二也确实是寡不敌众,很快就被五花大绑,拥向前边大院。

甘睦尔见状无话可说,不禁心口发热,血往上涌,只觉得喉咙一咸,“啪嚓”一大口鲜血吐出,两眼一黑就倒在了院子当中。族人们急忙连捶带喊,半晌方才苏醒,但已经是满眼泪水。当着所有来宾和族人们的面,他站起来问自己的女儿:“笑面虎所言是真的吗?小雍顺到底是谁的孩子?”

望着被打得昏昏沉沉、已是遍体鳞伤的乌拉特,佛古伦悲愤满腔、百感交集。事已至此,她不能再瞒着自己的父亲了,她要当着全村人述说自己的衷曲。于是她撩起长袍,“扑通”一声跪下,哽咽着说道:“亲爱的父亲,对不住了!女儿不孝,给您闯祸了!也让全村的人蒙羞了!实话告诉你吧!小雍顺是我的孩子,也是乌拉特的孩子,我们俩在几年前就好上了!同是这长白山里的女真人,我们为什么不能结为夫妻?怎么就不能有自己的孩子?是因为‘打冤家那件事吗?山南和山北算什么冤家?两村有什么血海深仇?大家为什么要听那没影儿的鬼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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