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素出门

2019-01-06 02:21秦文君
少年文艺(1953) 2019年4期
关键词:白雪桃花火车

秦文君

春天仿佛一个早熟而任性的少女。三月初的时候,一片花红柳绿,显摆娇嫩媚人的春意,也招花引蝶。

到了四月初,老天爷不疼惜妖娆的春色,凌厉的春寒怒气冲冲而来,无情的朔风掠过天际,整夜在纵横的阡陌小路上呼啸。

乱风横扫的夜,小素悄悄地从家里跑出来,红苹果般丰腴脸盘的秋秧偷偷送她。两个少女在夜风里抖抖索索,步履轻轻,连路边的小虫小草都不想惊动。

偶尔传来几声狗叫,引起小素恐慌的战栗。在汽车站等待的时候,小素伸着脖儿不住地往后看,总感觉妈妈会突然出现。

小素赶上了最后一班去县城的巴士。

车子慢慢启动了。小素心中一阵翻江倒海,薄薄的手掌按在车窗上。分离,总有一种凄伤的酸楚,也有牵挂,她对一道长大的秋秧有深深的依恋。

按原计划,秋秧会和小素一起结伴同行,她们无数次地幻想过两个人的旅途。可是秋秧妈妈突然病倒了。

秋秧往回走,很落寞,步子碎碎的,單薄的背影里透出哀愁和愧疚。她俩是近邻,都是家里的独生女,两家妈妈疼惜女儿,自小让她们以姐妹相称,形影不离。

小巴士上,有两个同乡人在亢奋地说话,一起抱怨老天爷说变天就变天。没有秋秧陪伴的旅途,充满不确定性。揣着心事的小素不吭气,老实巴交地坐着,听他们说个没完,心里生出叛逆,想:“白说,你们奈何得了啊。”

进了县城,下了车,无情的风神儿像要把她掳了去,冷风儿噎得小素透不来气儿。她挣动着软软的身子向前。眼睛被吹得迷乱,辨不得方向,飞旋的大风推着她,好几次,她冒失地撞进陌生人的怀里。

火车站斜对面有一家顺来羊肉馆,在那里她和秋秧的表舅接上了头。他三十不到,眼睛像高原上的人,亮得出奇。他仔细看她一眼,把手中的尖刀立在案板上,掏出车票递给她,接着,端给她饮料喝,嘘寒问暖。

这个好心人赢得小素的尊敬。但她不喜欢他身上的羊膻味,他口中吐露的暧昧腥气,让她想打喷嚏,又不好意思那样,尴尬极了。

小素双手接过车票,要给车钱,表舅硬是不要,跟她推来推去的,他那双刚才切羊腰子的手,碰到她的手。她心里有点厌烦,还是不敢像扔手榴弹似的,飞快地把钱扔过去。

最后,她趁他招呼客人的时候,把车票钱放在案板边,逃也似的走了。

也许这是一个人的感觉,时时感觉寂寥,有落荒而去的狼狈。要是秋秧在场,决不会这样,两个人一唱一和,定能风风火火。

风声更大了,车站广场扬起八丈高的尘儿,仿佛飞旋而起的一条条土龙,寒风吹残枝头悄悄做梦的小小花蕾,扯下青青的柳絮。

从羊肉馆到候车室,粗鲁的大风吹得她娇喘不已,她担心柔滑的额发被风撩拨成搞怪的发型。

候车室里不寂寥,她喜欢人多,提拽着行李找寻检票口。

验票的是个大爷,穿制服照样显得松垮,他脸颊刻着深沟沟,面相里有苦味,但不屈不挠,吹胡子瞪眼,老家像长成这样,穿成这样的糊涂神大爷有一群。

这是一个怪大爷,有点要为难她的意思,一双精明犀利的眼睛定神看她,从头顶端详到脚尖,再从脚尖审视到眼睛,还不罢休,取了她的车票插在大拇指和食指间把玩,没有还给她的意思,嘴里说:“……你念中学了吧?一个小闺女大半夜出门,你爹娘不来相送相送?……哎,你慌啥?”

怪大爷干脆挡了她的道。

小素心里发毛,一颗心荡秋千似的,也像小鹿撞怀,脊背上像爬着几条冰冷的蛇,好难熬,好窘迫,好慌乱。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呼唤秋秧。

少顷,怪大爷鼓起腮帮说:“你说说,我为啥盘问你,不盘问旁人?”

小素差点转身逃跑,可她生来性子拧,和爸爸一样有不认输的基因,她给自己壮胆:眼前的是老大爷,比老天爷少一横。既然下决心要完成使命,老天爷也挡不住我。

她想象着秋秧在身边,用臂膀碰碰她,没事的人似的莞尔一笑。于是,她说:“我想不起一句诗来了……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大爷,后面该接哪一句?”

“琢磨你诗文去吧,火车停两分钟就开了。”怪大爷皱眉头,把车票还她,嫌她酸,半夜三更做秀才大梦。

火车站台是空壳的,强悍的冷气流夹裹着午夜的阴沉横行着,延伸成巨大的冰窖。风很大,小素被吹得“落花流水”,心儿抖颤,脸颊和额头又胀又麻,脚跟沉沉的、硬硬的,冻成沧桑的石头,迈不开大的步子。

旮旯里,空啤酒罐如放生的螃蟹,前后滚爬,生猛着呢。

她还没有来得及嘀咕呢,火车隆隆地驶进站台。

衣衫单薄的小素感觉袖笼里仿佛结冰了,她摇摆腰肢,有些站不稳当,仿佛踮起脚尖就会被大风吹跑似的。

小素担心火车不等她,她耽误不起,不能被火车撇下。更强的风如鲁莽的牛轰然撞来,仿佛预示着此行不吉利,是苦难之旅。即便这样,她不停息,心里有一种信念,身上渐渐潮热起来。

她模模糊糊听见在报时,是午夜十二点。一个新鲜的日子诞生了,她的生日也悄悄抵达。她仰起额头,孩童般的目光望着空旷的夜空,掠过遥不可及的天宇,掠过仓皇游荡的乱云,掠过被遮掩去光辉的星星,寻找天上的爸爸……

闪烁的星光代表着希望,她奢求狂风停息,星星月亮高洁,梨花盛开,春风如意,她的心温暖、敞亮、清澈。明天一早,她抵达省城,去完成自己的一个心愿。

风速缓慢了,月亮和星星羞羞地显露,周身寒彻的小素暗暗吃惊。听着有人吹哨子,她不再迟疑,懵懵懂懂地朝着有亮光的火车猛跑。

她是第一次乘火车,发现火车像一个惊人的铁皮巨龙,比电视里看到的大好多。迈进火车这庞然大物,白亮的灯光安抚她,车厢里有陈年的谷黍气,有点沉闷,但让她暖和起来,有回归人间的感觉。

她轻快地自言自语道:“我一会儿告诉秋秧,火车是一排会跑的小屋。”

火车的腹腔大,吞吐好多人,一个车厢几十口人,一列火车就是几百上千的人吧,一个村子的人都来,也能坐下。

火车缓缓地跑动起来,车厢里的人低眉垂脸,打着瞌睡。起初小素不敢打量熟睡的脸,因为秋秧说过,睡着的人有呆鹅相,将来她成了家也决不会让丈夫看到自己熟睡的脸。

也许是的,那些熟睡的人看着脆弱而茫然,失却生动的精神气。想必杨贵妃等四大美女,在熟睡的时候,姿色也只剩三四分了。

人醒来之后,神清,心周正,才靓丽哦。

秋秧的表舅给买了靠车窗的位子,是她想要的位置,小素轻声欢呼一声。她向往看着窗外一闪一闪的景物,编织着想不完的幻想。

对面的座位是空着的,她擦拭车窗的时候迟疑着,没把手伸长,把靠自己这边的车窗擦得铮亮。

她把行李忘了,它被撇在过道上了。

过道那边的一个红衣女士,抱着一个小人儿,起身走过来,险些被小素的行李绊倒。小素看见了,感觉脸发烧,刚想道歉。红衣女士先说了句:“哦,打扰了。”

真是好人,好人,我真幸运,掉进好人堆里了。小素兴奋地想。

她的对座坐了一个乘客,他孤独地醒着,两只眼睛打量她的时候,很奇怪,像语文课文里用过的词:“莫名惊诧”。小素不习惯对方的视线定格在她脸上,扭过头去看窗外。

一滴油汁从天降落,砸在小素的手背上。小素惊恐地抬头,发现行李架上堆满大包小袋,沉甸甸压着,顶端有个网兜,装着一袋袋熏鸡,一只熏鸡头从破皮的袋子里掉出一半,脖子垂得笔直,鸡眼似笑非笑地眯缝着。

小素白了它一眼,气恼地想:被熏熟的鸡,抛什么媚眼。

对座的乘客递来纸巾,眯眯眼睛,说:“不介意的话,大哥来给你擦。我妹子和你一般大,也那么漂亮。”

小素的脸颊飞起两朵淡淡的红云,搭讪她的不是校内的男生,是在社会上混的小青年呵,他有点老,三十出头了,从衣着中判断,这人很吃得开。

他在小桌板上摆弄一台崭新的手提电脑,长长的腿岔开,成人字形,那份笃定,好像车厢是他家的卧室。

这时,秋秧的手机短信来了,祝小素生日快乐,祝桃花能逃过劫难。

哦,哦,秋秧想着她呢,为她在熬夜,可惜秋秧压根想不到外面的世界是这样。小素勾下头回短信,想把自己的奇遇统统告诉秋秧。

她在写有人来搭讪自己,那人突然探过身,粗重的呼吸一下吹到了她的眉毛上,小素慌了手脚,没有往后躲,像小鹿一样猛地跳起来,把那人吓了一跳。

“喜欢玩游戏吗?”他嘀咕说,“坐过来,大哥教你玩新式的……有个游戏叫雷霆杀你会玩吗?”

她坚决摇头,也不显露小家子的惊慌,下意识地松弛,自如。但是她对他的态度还是恭敬的,她还没学会斜着眼睛看成年人。

秋秧又来短信了:你独自在外要小心,不该看的人,拒绝看,不想说的话,不要说。

秋秧怕小素出差错,她知道小素肩上有责任,秋秧多想和她分担,所以她警醒着。

小素回短信:明白,不看那人,不和那人说话。

她看窗外隐约的树影,它们树杈树枝的造型像剪影一般,有的美,有的尖锐。她看到自己映在车窗玻璃上的脸庞:弯弯的秀眉,翘翘的鼻子,纯真的眼睛。她还看到自己一条漂亮的马尾辫,溜光水滑,如马鬃一样垂下。

小素从小家境不好,有一阵她病了,爸爸把钱全取出来买药。家里的房顶开裂,夜里能瞧见星星和月亮,但爸爸从不让她受委屈。他喜欢她捧着书的一双手,莲藕一样。喜欢她的吃用、装扮、才华、见识在学校里是拔头筹的。

爸爸也娇惯妈妈,小素的妈妈年轻时爱演戏,爸爸给她买戏服,现在家里的箱子里还藏着艳丽的戏装。爸爸拼命干活,春天去挖笋,夏天去背米,积累了一些钱之后,又跑运输,发誓要给妻女好的日子。

后来,爸爸果然建起新楼房,有了存款,但是爸爸却倒在新房盖顶的那一天。

爸爸走得安详,他对小素说:“不要哭,不要怕,爸爸做梦也想让你们过上好的生活,让你们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我做到了。”

火车“哐当哐当”向前,像一匹得意的神马,带着彪悍的劲头驰骋。

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小素把一路上的感受都跟秋秧说了。后来她左右探望,想告诉秋秧,自己跟哪些人结伴乘车。

红衣女士背朝小素,呼呼大睡,毛糙的短头发,多肉的脊背,明艳的红滑雪衫,里面裹着浑圆可爱的身段,让人想起戏台上的大红柱子。

小素笑了笑,竟看见一朵花。

真值得赞叹,红衣女士特别有情调,小桌板上搁一只可爱的玻璃瓶儿,斜斜地插着一朵玫瑰,透出一枝独秀的脱俗和俏意。

她的孩子,那个小人儿惬意地酣睡着,甜美的小胸脯盖着呢绒的披肩,两条软软的小腿松松地款款垂下,小鞋子的沿口镶一圈柔柔的兔毛。

小素想起儿时坐在爸爸怀里撒娇,两条小腿儿晃悠。好时光要是能停住该多好!其实,她早就想告诉爸爸,她最想要的事,是爱她的人,和她爱的人都好好的,一起过幸福的日子,爸爸是她最在意的人。沒了爸爸,她成了伤心的孤儿。

还有一个人,她也在意的。半夜里突然想起他,好像在车窗里看到了他的面容,小素自己被吓了一跳,不由吐吐舌头。

除了秋秧之外,她还有一个好的朋友,叫桃花。这次是桃花妈来电话,哭诉桃花陷入大麻烦,请求秋秧陪小素前去“救救桃花”。

桃花究竟怎么了,小素不知道,但是这家伙,怎么吓人怎么来!这个周末,为了他的事,小素决定不回家陪妈妈,独自去省城,这在别人听起来会不可思议,像做一帘幽梦,而对小素,这天经地义,无论怎样,她得去。

桃花是个男孩,大名陶名将,他清瘦俊美,脸庞白净帅气,童年时他心软得像棉花团,会照顾小素,爱笑,村里老老少少都叫他桃花。

那时候的桃花是无所不能的英雄,下雨天他划着木盆到河里去捉鱼摸虾,摸到的鱼儿只送给小素。小素舍不得杀鱼,把鱼儿养在水缸里,过几天再放回河里。

初一下学期,桃花变了性格,成天打游戏,厌学,叛逆,学校组织的活动他不参加,孤身一人。脾气也暴躁,谁惹他,他和谁打在一起,常常被校长点名。

有一次桃花和高中部叫陆锦计的小霸王打架,腿部受伤,小素见他躲在围墙下疗伤,提出送他去校医院。

他抢白说:“你要学校开除我呀!”

他的伤口有鲜血流出,小素连忙奔到医务室,说好话,求情,讨来酒精和纱布,她给桃花包扎,居然没有晕血,医好了他的伤口。

初二上学期起,桃花转学了,去他妈打工的省城读书,他曾给她来过几条微信,最后一条微信是上周发的,写着:完蛋了,我这辈子只有逃亡了,没有别的路了。

小素不能不顾桃花,因为桃花也是这么做的。小素爸爸刚去世的那一年秋天,桃花偷偷地来帮她家收稻谷,回到家后,他看见小素母女在哭泣,和爸爸一样,他在灶间烧火给她们煮东西吃,头上手上尽是灰色一片。

这一幕过去很久了,但是他的忠厚,这样的恩义,被小素默记在心。

红衣女士的女儿醒来了,一骨碌爬起身,闻了闻玫瑰花香。她抬头看小素,小脸妩媚,长睫毛忽闪。她披着软软的卷发,脸儿有少女的精致,身高却不足60厘米,小胳膊、小腿看着有点不配套,像三四岁的孩子,异常袖珍。

小人儿叫白雪,她由衷喜欢小素,眨着眼睛看不够似的,说:“姐姐好看,比公主漂亮100倍。”

小素说:“你比姐姐漂亮100倍呢。”

“姐姐,你的行李比我的大。”白雪说,“我的行李是一朵花,送能给我治病的医生。”

白雪软软热热的小身子黏过来。真挚的小人儿,慷慨地把友爱交给小素。

小素很感动。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变得像白雪那样,真挚坦然,没有防人之心,心里飞出了闪亮的萤火虫,浑然不顾黑夜的世故与深沉。

车速渐次舒缓,广播员说起道别的言辞。省城要到了,白雪默默垂泪,眼泪潺潺地在小腮帮上形成两条小溪。她用手背擦拭眼泪,好看的小脸抹擦得泪痕斑斑。

小素心疼这真情的小人儿,她觉得白雪让她找回乐观,找回亮澄澄的初心。

白雪慷慨地把玫瑰花送给小素。小素不好意思收,让白雪把花儿送医生。

“姐姐,我会再养一朵花,送给医生的。”白雪说。

“这是她的心愿。”红衣女士热忱地拉住小素,她爱白雪,白雪的心愿对于她是至高的圣旨。

白雪把玫瑰花儿插在小素的鬓间。

白雪的爸爸来接站,从车窗里把小人儿抱下车。他亲昵地抚摸白雪的小脑袋,小素看见他们父女相逢,一阵感动,仿佛有了错觉,见到了自己的爸爸。

她闻到玫瑰的芬芳,想必是沾了小人儿白雪那香香的心香。

白雪和她爸妈的浓情,激起小素内心的温暖能量。爱她的爸爸走远了,但爱仍然活着,还会默默传递。

真正的爱不會走远,永远不会消逝……

图·魏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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