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少年阿叼

2019-01-06 02:21吴越
少年文艺(1953) 2019年4期
关键词:人队顺子教务处

吴越

阿叼是我儿时的伙伴,他是小学二年级转来的,又黑又瘦,还有点罗锅,像只刚生下来的鹌鹑。

他的普通话说得不好,他说他的名字叫练什么丹捉什么马,在家乡话里是“狼叼来的孩子”的意思,挺麻烦的,叫阿叼就好,说着咧开嘴笑出两颗尖尖的犬牙。我们问他家乡在哪儿,他说是在草原,一望无际的。我们问还有什么,他想了一会儿,蓝天、白云——有时云会落下来,不是变成雨,一整朵地从天上落下来,就像巨大白色的纱巾围在身边一样,他补充说。

“噢,像哈达!”我说。

“那是什么东西?”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阿叼是个怪人,上课昏昏沉沉,放学生龙活虎。他说因为他们那儿有狼,所以晚上必须精神,我们好奇地问他狼是怎么叫的?他想了一会儿,憋了一口气,从喉管发出一串咕噜噜的声音,就像烧涨的水壶。“不对!”我说,“狼叫起来应该是‘呜——,拖老长老长的声音,像火车的汽笛声。”阿叼摇摇头:“那是山上的狼,在我们那片草原,狼见了人都是这么叫的。”

我不信,哪有草原的孩子不知道哈达,哪有狼不会嗥?

但阿叼知道每一种草,牛筋草、婆婆丁、马齿苋、麦麦冬……他看一眼就能叫出它们的名字。“有些草和我们那里的不一样!”他皱着眉头说,然后掰下几根,像神农氏一样塞进嘴里。“是夏枯草,我们那边可不是白色的。”他喃喃地说,“是淡紫淡紫的,雪化了个把月就开花,一片一片漫山遍野,那时的草原就像做梦一样。”我一直记得这句话,直到长大成人,却一直没能找到阿叼的家乡,没找到这草原上的“普罗旺斯”。他还说蛇根本不吃蛇莓,不过蛇莓可以治蛇咬,莓子的味道就和酸茎草一样美味。

“吹老鼻子牛阿叼!”几个胆大的孩子嚼了几棵三叶草,酸到倒牙。阿叼挠挠头,挺好的呀,我们都吃这个玩。我给了阿叼两颗太妃糖,告诉他什么零食才能吃着玩。阿叼一脸幸福着不服气地说:“这个,好吃!酸茎草,也好吃!”

从那以后,班上好多孩子不再试图和这个吃草的怪人讲话,除了我。因为阿叼会时不时地来找我:“顺子,你那甜不拉唧的糖还有吗?”现在想来,是得谢谢他让我蛀牙少了不少。

真正和阿叼成为朋友是在开学一个月之后。第一批少先队员人队,阿叼用铅笔和田字格认认真真地写好申请书,却被教务处老师告知:还差半个月满七岁,不符合条件。阿叼涨红了脸,用他结结巴巴的普通话和老师争辩。老师说下学期还有机会。阿叼不肯,哇的一声大哭起來,到底是草原的孩子,撕心裂肺的声音大概狼听了都得为之一振,把教务处老师吓得手足无措。隔了两层楼的校长以为出了大事故,心急火燎地赶过来一问,乐了。“人队仪式是在什么时候?”校长问。“大概一个月以后。”教务处老师回答。“那成,到那会儿这个小娃娃就满七岁了,让他人队吧!”校长摸摸阿叼的头,却被硬得跟针似的板寸刺得两手一抖。“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阿叼!”“阿刁?呵呵,是挺刁,不过我喜欢。”校长乐呵呵地竖起大拇指,满头的白发和皱纹像秋风里荡漾的苇草和湖水。

从此,阿叼在二年级出了名,不过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不是哭起来吓坏狼的声音,也不是人队的事情,是他那颗刺儿头。就在阿叼被破例吸收人队的第二天,放学后,我照例分给了阿叼一根棒棒糖,背起书包回家。我刚走出校门没多远,就被两个大孩子拦住了。“小鬼,把钱拿出来!”他们恶狠狠地说。“没钱,糖有两颗。”我两手一摊。“找死吧你!”一只沙包大的拳头照着我的脸就呼了过来,打得我眼冒金星,一屁股坐到地上。我一舔嘴唇,好大一股腥味,是血!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你们放开他!”背后传来熟悉而敞亮的声音,是阿叼!“又来个不怕死的。”大孩子骂骂咧咧地跨过我走到阿叼跟前,隔着两个硕大的背影我甚至看不见阿叼的表情。我怕极了,阿叼比我还黑还瘦还矮,这不是买一送一吗?我闭上了眼睛。只听“当”的一声,清脆响亮,像从前教务处老师打下课铃的声音,一个大孩子甩着右手跳开来,露出阿叼铁青的脸。“靠!这毛孩子的头是铁做的吗?这么硬!”他们掰着手指,“一起上,打死他!”说着像两条恶犬狠狠地朝着阿叼扑了过去。时隔多年,我依然不太确定当时发生了什么,我只是隐隐地记得,那时阿叼的两腮不停地颤动,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咕噜噜”的声音,就像草原上的狼一样。

第二天,阿叼勇斗两名五年级小混混的事迹就全校皆知了。原本,是那两个坏孩子欺负人在先,可他们却确确实实挂了彩,两条胳膊跟被狼崽子啃了一样,两位愤怒的母亲把教务处办公室门围了个水泄不通。校长看了眼铜皮铁骨、毫发无伤的阿叼,叹了老长一口气:“那就只好每人记一次大过!”阿叼也不能幸免,自然,他当次的人队资格也被取消了。阿叼整整两天没有说话,直到我带了一种新的糖给他。“这是少先队员才能吃的糖,你可千万要保密!”我小声地说,红枣糖火红火红的,像别人胸前的红领巾。阿叼的头点得像捣蒜:“一定一定!”我突然好奇起来:“阿叼,你就这么想人队吗?”我虽然也想,但绝对比阿叼差远了。阿叼嘴里嚼着糖,用不熟练的普通话说:“一会儿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放学了,阿叼领着我爬过一堵围墙,来到一个奇怪的工地,人家的房子都是越修越高,可这个房子却只顾着往地下挖,挖得深咕隆咚。“这是什么?”我望了望黑乎乎的洞口问。阿叼指着不远处牌子上的两个字:“地……”“地铁,那是什么?”我接着问,“听说地铁不都在地下很深的地方吗?”我还是下意识地望了一眼阿叼的铁头。阿叼嘿嘿地笑着:“对!深得不得了呢,我亲眼看见爸爸从这里走进去,不一会儿就从很远的另一个洞口出来了!”阿叼的爸爸就是修这个东西的工人。“不太明白。”我听了一愣,“这有什么联系?”阿叼敲了敲我的脑袋:“这都不明白!地球是圆的不?”“是。”“地球是转的不?”“是。”“如果躲起来不跟着地球转呢?”“我想想……噢!”我一拍手,躲到谁都找不着的地下,等地球转过去,就能飞快地来到另一个地方了,是这个意思。难得,阿叼居然动了脑筋,虽然我隐隐觉得这是个歪脑筋。“那是!”阿叼一脸得意,“我是听了科学课才知道地球会转的!爸爸说了,要修地铁,就一定要思想先进、懂科学知识。”我痴痴地望着本世纪最大的科学发现,听着阿叼喃喃地说,“总有一天,我要把地铁修到草原上去。”

我们开始计算到阿叼的草原需要多久,地球转一圈是一天,到美国是半天,那么……我们打开阿叼爸爸的地图,丈量着这穿越大半个中国的距离。“三小时!你数格子!”阿叼指着经纬线嚷嚷。我突然发现一个问题:“阿叼,地球是横着转的,可去你那儿是竖着去的。”阿叼兴奋的脸顿时黯淡下来。我连忙说:“别急,你可以先去加拿大!”我把地图展开指着太平洋的彼岸,“你看!那边到处都是飞机,你飞到美国,再从美国坐地铁过去就好了!”我们又算了算,那样估计得花一天半时间,毕竟得转飞机,太慢了。“也不错。”阿叼自言自语地点点头,“我跟爸爸从草原出来可花了三天三夜。”

“顺子,我发现你什么都知道,比我厉害多了!”

“因为我不只听了科学课,还学了数学、语文、外语、美术……”

我不知道这句话阿叼听到了没,因为我说的时候他正出神地看着地图。不过接下来的日子里,阿叼上课绝不打瞌睡了,大概是这里的生活太平静了,晚上不用花力气提防狼的缘故。

愿意和阿叼做朋友的人依旧很少,哪怕经过几次事件之后,他早就是名人了——總有人会在他背后悄悄地喊:“吃草怪人、打架小子。”阿叼也不在意,大概他依旧听不大明白普通话。而我已经和阿叼成为最好的朋友,因为我知道在这个又黑又瘦,又有点鲁莽又有点傻气的少年身体里,包裹着一颗多么善良而柔软的心。

时间一晃半年过去,二年级下学期人队申请开始了。阿叼在和教务处老师保证了三次绝不惹事之后,欢欢喜喜地重新递交了申请书,美滋滋的心情写在了脸上。“现在我先进了,就差知识了!”阿叼说。“确切地说,明天宣誓以后你才是少先队员。”我提醒他。他嘿嘿挠着头:“顺子,你还有先进糖吗?”这傻小子真识货,红枣糖可比太妃糖贵多了。“等你人队了再给你。”“小气!”我俩嬉笑着走在放学路上,那天夕阳真好,仿佛全世界都在为阿叼高兴着。

走到一片空地上时,我突然感到书包一沉,让我差点儿仰面跌倒,我扭头一看,吓得一阵腿软,一根又粗又长的钢管闪着寒光抵着我的鼻尖。“真是冤家路窄啊,小毛孩们!”那两个五年级的混混狞笑着望着我们。上次他们是阿叼的手下败将,可这次,他们手上有家伙。阿叼脸色一沉,冷冷地问:“你们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哈哈哈哈!”他们得意的神情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其中一个卷起了袖子,露出一排深深的牙印,咬牙切齿地说:“狗杂种,你看看你给爷咬的,今天爷要不废了你,爷的名字倒着写。”说着就用肘子朝阿叼一击。阿叼的眉骨处顿时肿了起来。“阿叼!”我喊出了声。两个混混却很开心:“狗杂种,你不是头很硬吗?你还手啊!”阿叼咬着牙默不作声,混混朝着他的肚子又是狠狠的一下。阿叼痛苦地弯下腰去。我看见豆大的汗水从他黝黑的额头上滴落下来。“别打了!”我抓狂地大喊,“够了吧!上次你们打架已经被记过了,这次想被开除吗?”“开除?那正好,反正爷们早就不想念书遭罪了!”两个混混哈哈大笑。

“你们,再说一次!”阿叼的声音从他弯着腰的小小身体里传来,夹杂着低低的咆哮,像一片酝酿着暴风雨的闷雷跑过翻滚的草原。两个混混愣住了,死死地拽着手里的钢管却一动不敢动。“你们知道,在草原,有多少孩子,在草地上打滚,为了去上学,每天都要扛着微弱的星光,走过几十里草场吗?”他猛地抬起头来,因为受伤而充血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你们知道什么是珍惜吗?你们知道他们对学校有多渴望吗!”阿叼大喝一声,张开胳膊死死地钳住面前的两个混混,朝我大喊着,“顺子,快跑,快去告诉老师!”

我忘记了那时我的速度有多快,也许中学、高中、大学,哪怕在高考体测决定命运那会儿也不会有这么快,我听到风在我的耳边呼啸,像天边的闷雷,像草原上狼群的嗥叫。当我和老师、校长赶到时,阿叼仍然死死地抱住其中一个混混的腿,任凭他发疯似的敲打踢踹都不放,而另一个吓傻在原地,裤裆里湿了一大片。阿叼被抬上救护车时,我看见他的眉骨处肿得快看不见眼睛了,我伤心地大哭起来。阿叼听到了我的声音,挣扎着用沙哑的声音说:“顺子,是你吗?别哭,我没事的,请告诉教务处老师,这次我没打架,没还手……”谁知道,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听到他说话了。

阿叼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第二天,他期待已久的宣誓仪式如期举行。我望着空缺的那个位置,心里空荡荡地难过。一双大手抚上我的脑袋,我抬头看见校长正慈祥地看着我:“顺子,我们去医院,给阿叼举行一个特殊的宣誓仪式吧!”“可阿叼他打架了……”我小声地说。校长摇摇头:“这不是打架,这是守护信仰。”他取下厚厚的眼镜片,轻轻地擦了一下眼角,“在我看来,阿叼是真正合格的少先队员了!”可当我们来到医院,病房已经空空荡荡,护士说,为了更好地治疗,阿叼已经连夜被转到一百多公里外的专科医院了,我在校长笔挺的西装上,糊了一袖子的眼泪鼻涕。

我再也没见过阿叼,不知道他的伤是什么时候好的,又在哪儿讨要着红枣糖。再后来,地铁修好了,阿叼爸爸的工程队也撤出了我的城市,带走了阿叼最后的消息,留下一条南来北往的地铁,成为这座城市的功臣。我终于知道,原来地铁里的列车鸣笛声不是“呜——”的声音,是那种低低的,好似闷雷一样的咆哮。很多年过去了,我已经长大成人,每天穿过人山人海、挤着地铁去上班的时候,总会在想,阿叼的梦想实现了吗?会不会在哪个阳光正好的日子,穿过某个站台,一脸爽朗地站在我的面前。

图·葛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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