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期 新世纪 新时代
——改革开放40年与中国文论的三次转向

2019-01-08 02:59高建平
中华书画家 2018年12期
关键词:文学理论文论形象思维

主讲人:高建平(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

时 间:2018年8月

地 点:中国社会科学院

今年是改革开放40周年。40年风云变幻,40年砥砺奋进,国家和社会发展发生了历史性巨变,中国的文学理论研究也实现了进步性变迁。中国文学和文学理论的40年,与国家和社会的发展联系在一起,可分别概括为“新时期”“新世纪”“新时代”三个阶段,有着各自的特点。

40年文论是从“新时期”文论开始的

我们隆重纪念“改革开放”40周年,并将发生在1978年的“真理标准”问题讨论和“十一届三中全会”作为重要的时间节点。然而,如果给这40年文论确立一个起点,应该从更早的一个事件开始。1977年12月31日,《人民日报》发表了《毛主席给陈毅同志谈诗的一封信》,这封谈诗的信,原本确定刊登在《诗刊》1978年第1期上,《人民日报》提前发表,以示重视。在这封写于1965年的信中,毛主席提到“诗要用形象思维”。

此前,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理论界围绕艺术创作是否要用“形象思维”,曾展开热烈的讨论。这一讨论终止于1966年。这一年的5月,一位名叫郑季翘的文化工作干部在《红旗》杂志上发表了批判“形象思维”的文章。此后,整整11年的时间,“形象思维”的观点就无人提起。在这个时候,重提“形象思维”,并发表毛主席肯定“形象思维”的信,具有特殊意义。在一个“两个凡是”与“完整地准确地理解毛泽东思想”两种观点激烈交锋的关键时刻,毛主席书信手迹的发表,摘去了套在人们头上的紧箍。

在那个特定的背景下,关于“形象思维”的讨论成了“新时期”文艺的进军号角。在同一期的《诗刊》上,刊登了一个座谈会纪要,题目是《毛主席仍在指挥我们战斗》,取这样一个标题,就将“形象思维”的讨论纳入到当时正在开展揭批“四人帮”的战略部署之中。

这封信的发表,在文学艺术界引起了热烈的讨论。在同一期的《诗刊》上,发表署名文章的有林默涵、臧克家、李瑛这些著名的理论家和诗人。此后,文艺界、美学界和其他人文社科界的许多人士都加入进来。在这场讨论中,中国社会科学院起了重要的作用。文学研究所的蔡仪、哲学研究所的李泽厚都连续写了多篇文章。由钱锺书、杨绛、柳鸣九、刘若端、叶水夫、杨汉池、吴元迈等许多重要学者倾全力参与编译的《外国理论家、作家论形象思维》一书,共50万字,并于1979年1月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正式推出。

“形象思维”的讨论,启动了上20世纪80年代初的“美学热”,也推动了以“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寻根文学”,以及种种创作方法和手法的新探索,造就了新时期中国文学的繁荣。文艺是时代的报春花,文艺上的新观念、新运动、新思潮,为波澜壮阔的思想解放运动起到了引领潮流和推波助澜的作用。

在20世纪80年代初,文学理论界出现了一系列的讨论,如: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讨论、“人性与人道主义”的讨论、“新方法论”的讨论。此后,结构主义、新批评、读者反应批评,以及哲学上的一些新的流派,陆续被引入并运用到文艺理论与批评实践中。在这一时期,还出现了国外人文社会科学,其中包括国外美学著作和文论著作的翻译大潮,有不少译丛问世,许多国外的人文社会科学的重要著作被译成了中文,对中国文论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这种引进的意义,当然是积极的。众多的翻译著作,给国内的文论界带来了新的知识和视野,使国内的学人大开眼界。这些理论热潮,与当时蓬勃发展、硕果累累的新时期文学相互呼应,推动着时代的发展与进步。今天重新思考这一段历史时,我们常常会这样形容:这是一个充满着青春朝气的时代,有着青春期所特有的求知欲和探索精神,有着对新的学术观念和方法的渴求,也有着那个时代所特有的青涩、躁动和粗放。在新的热潮不断出现的同时,一个又一个曾经风行一时的流派、观点和人物也在被不断宣布过时。

新理论像走马灯一样的转换。这种状况的积极意义是,中国文论界开了眼界,思维活跃,突破了过去僵化的体系;而不足的一面是,新理论、新名词层出不穷,不断地追新,让人无所适从。更严重的是,这种只引进,不消化,不断追逐时尚学术思潮与生涩的新名词术语的做法,促成了理论与文学实践加速脱离的倾向。

当然,任何脱离文学活动实际的理论,都不可能产生实在的效果。如果要问这一段时间的学术引进,所形成的最深远的影响是什么,那么仍然是集中在语言学之上。语言学方法的使用、文本中心主义,成为那个时代的主导理论。由此形成声势浩大的“向内转”潮流:过去的文学研究偏重于时代、政治、意识形态,而此时一种回到文学本身的趋势,通过各种方式体现出来。

詹建俊 潮 油画 1984年 中国美术馆藏

中国文论上的下一阶段,是从90年代起延续到新世纪最初十年

我们可以将之统称为“新世纪”阶段。这一时期的文论研究,是从古代文论研究的复兴开始的。本来,在毛主席给陈毅谈诗的信中,提到了“比兴”的手法,这成为80年代一些学者研究古代文论的缘起。蔡仪先生就连续写过三篇文章,分别讨论“形象思维”与“赋”“比”“兴”的关系,并以此为出发点,将古代文论引入到文学理论的讨论之中。此后,中国美学的研究为越来越多的人所关注。李泽厚和刘纲纪立志要写规模巨大的《中国美学史》,此计划虽最终未能完成,却引导更多的人去完成它。叶朗的《中国美学史大纲》以大纲的形式概述美学通史,虽简略却吸引众多人去丰富它。从形象思维到意象、意境、神韵等概念的研究,中国古代文论概念和范畴的研究,由此生长起来。在这一时期,无论是将古代文论作为从属于过去时代的专门学问来研究,还是从中汲取营养,服务于当下的文学理论的建设,依然成了一个引起热烈讨论的话题。

在这一时代,“全球化”、市场经济大潮、新电子技术,是随着中国经济的发展而同时出现的对中国社会的冲击。在这一时期,除了早已交织着的古与今、中与外的矛盾之外,也出现了艺术性与技术性之争、市场与审美之争。这些争论通过各种方式,以各种新的名义,带着新的冲击力,被人们热烈地讨论着。

然而,更加引人注目的并成为论争焦点的,是文化研究的引入。在经历了“向内转”之后,出现了新一轮的“向外转”。一些从事文学研究的人提出了“跨界”与“扩容”的口号,并由此成为一个不可阻挡的趋势。旧的文学理论模式过时了,以“新批评”为代表的理论模式,并不能满足研究的需要。然而,扩容之后,是用心理学、语言学、社会学、人类学等各种学科的知识和方法来研究文学现象,还是放弃文学研究,转向到对各门人文社会科学的研究中去?是在研究中受到各门科学的启发,深化文学的研究,还是从文学找例证,来证明这些科学的道理?这成为争论的焦点。当我们说“文学是人学”时,是继续坚持对文学的感性的、审美的接受,并将理论分析建立在感性经验的基础之上,还是将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等全部抽掉,研究作为生理学、心理学、社会学、经济学、政治学、人类学的人?这里有着容易被混淆的重大而根本的区别。

罗中立 父亲 油画 1980年 中国美术馆藏

作为这种错误倾向的极端表现,理论界出现了一种观点,说文学研究者是在研究“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其依据是:“文学”这个东西,像洋葱头一样,剥了一层又一层,最终却什么也没有。文学是无法定义的,因此,文学理论不能以文学为研究对象。这种流行在文学理论界的否定并从而脱离文学的观点,其实并不能成立。世界上任何事物,都不是由于其能够被定义而存在,而是由于其存在的先在性才促使人们去寻求其定义。一些从事文学理论研究的人游走在心理学、人类学、社会学中,满足于对这些学科的一知半解,在不同学科之间打游击。在一个理论的动荡年代,这样一种做学问的方式也许能吸引人们关注,但随着研究的深入,则必然被学界抛弃而成为历史的陈迹。

在这一时期,中外文论间的关系发生了变化。过去是从西方找真理,不断追逐最时尚的文论流派,惟恐落后,不断宣布某一流派过时,要引入更流行的思潮和流派的做法,到开始与国外学者直接交流,在对话中相互借鉴。这一姿态上的变化,是在从20世纪90年代到新世纪的最初10年中逐渐形成的。这一时期仍在继续着前一阶段对国外思想的引入,但已经从隔代的翻译转向同代的翻译,从纯然学习式的引进发展为对话式的借鉴和吸收。在此情况下,中西对话的局面正在形成。

何多苓 春风已经苏醒 油画 1981年 中国美术馆藏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钱中文先生在一次谈话中曾提出,学术要前沿,不要时尚。他的这句话,代表着这一时期文论研究的自我意识。前一阶段的文论研究,留下了追求时尚的风气,这一阶段,已经逐渐形成新的共识,避免空谈,回到实实在在的问题研究上来。

新时代的文学理论走着一条从理论引进到理论创新的转化之路

现代意义上的中国理论的发展,走的是从“拿来主义”到“实践检验”,再到“自主创新”之路。有一些研究者只在“拿来”这一步停住了,这远远不够。只“拿来”而不知为何要拿,没有选择。只听说某种国外理论时尚,就要跟上潮流,这是一种做法。一些专门从事外国文论研究介绍的人,固然可以这么做,但仅满足于这一层次的介绍,还是不够的。研究的下一步是要用实践去检验,用“拿来”的理论与文学研究的实践相结合,在实践中有所取舍。再下一步是自主创新,要在实践的基础上创造出适合中国文学研究的理论来。

最近一些年,中国文论在此基础上有了新的发展。世纪之交的文论上的种种变化,为新的文论建设准备了条件。在这一时期,中国文论话语体系的建设工作得到了高度重视。这种话语体系的建设,要吸取古代文论的资源,借鉴西方文论资源,致力于创新。前面所说,从“拿来主义”经“实践检验”,到“自主创新”的三大步,也可以倒过来理解:从“自主创新”起,经“实践检验”,发现不足再去“拿来”。“创新”是前提。新的时代,面对种种新情况、新问题,要通过创新的理论来应对。这种创新,当然不是凭空奇想,而是要过实践这一关。理论不是空谈,而是通过付诸实践来检验。下一步,仍是要“拿来”。外国理论,是我们的工具箱,我们要从中找合用的工具,找用得上的方法。

这里最重要的一条,还是克服前一阶段的理论脱离实际之风,倡导理论与批评的结合。针对在文学实践中出现的文艺与人民的关系、文艺与市场、文艺与科技以及在文艺批评中出现的问题,作出理论的探索,在新的时代推动文学理论的建设和发展,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我们还要重视美学研究与文论研究的结合,彰显信仰之美、崇高之美,传承与弘扬中华美学精神,让文艺展现自然的美、生活的美、心灵的美,用历史的、人民的、艺术的、美学的观点评判作品。通过这种结合,才能有效形成和不断推进文论研究的深度发展,推动文艺创作中有高原、缺高峰的局面彻底改观。

现场问答

问:请您谈谈对美育的看法。

答:美育常常被人们作两种不同的理解,一种是广义的,一种是狭义的。广义的美育指对人的性格的全面培养,造就健全的人,从而造就健全的社会。狭义的美育指对艺术和自然的审美教育,主要指对艺术欣赏能力的教育。在现代社会,美育这个词常常被人们用来指狭义的美育。艺术欣赏需要培养能力,人需要成长为一个能欣赏艺术的人,这本身就包含着一种美学观。

这种美学观是说,人的艺术能力并不是天生就具备的,是要通过学习获得的。这种学习,可以包括这样几个方面:第一,是有关艺术知识的学习。在绘画中,关于线条、色彩和形体的知识;在音乐中,关于音乐调式、和声等方面的知识。这些都是艺术理解的重要因素。我们过去有一些艺术概论类教材,给学生提供这方面的知识,帮助学生对艺术有一些基本的了解。第二,艺术欣赏能力的提高,并不是孤立地学习上面所说这些知识,而是要在艺术欣赏过程中培养欣赏能力。这就好比学习一门外语,抽象地学习几条语法规则,对于理解这门语言没有什么帮助。相反,大量地接触一门外语,在读写听说的活动中,浸泡在这门语言中,即使没有很高的关于该语言的语法方面的理论知识,也能达到对该语言的理解。第三,理解艺术,需要从历史到社会、从哲学到宗教等方面的知识,如果说艺术是一个小宇宙的话,那么,对大宇宙的理解,也就成了对小宇宙理解的前提条件。第四,对艺术的理解,是与对生活的理解联系在一起的。对生活、对社会有着深入理解的人,有丰富的生活经验的人,才能在对艺术的理解方面达到一个很高的境界。这么说来,能懂艺术不是一件易事,要经过长期的学习,与各方面的知识有关,也与人生的阅历有关。

在美学史上,曾有一种将艺术欣赏等同于趣味判断的观点。我们知道,英语中有一个谚语:谈到趣味无争辩。这种观点很容易滑到一种关于艺术欣赏的相对主义上去,即认为每个人的趣味都是平等的。你喜欢贝多芬,他喜欢摇滚乐,你和他的趣味平等吗?你纵论荷马,他在说哈利·波特的故事,你们的趣味是在一个档次上吗?于是,争论就开始了。趣味说会带来一种看法,认为艺术欣赏不过是对于客观对象的主观欣赏而已。一些人面对思想深刻的伟大作品味同嚼蜡,而喜欢一些惊险恐怖或者滑稽荒诞的故事,那么,让他们做喜欢做的事好了。假如他们这么做,对别人无害,对自己能提供快感,达到休息、调节情绪的目的,那也不错。这是一种想法。与此相反,人们从趣味说中,又总结出另一种看法:作品与作品不同,趣味与趣味也不同。一位小学生看儿童画报,可以津津有味。给他讲讲黑猫警长的故事,或者看米老鼠的动画片,他觉得趣味无穷。但当他长大以后,就不再满足于那些儿童故事了,他要开始读更复杂一点的作品。我们能说,这位小学生不是在进步,而只是变化吗?显然不能,他的进步是明显的。这不否认不同年龄、不同知识水平和欣赏水平的人可以欣赏不同的东西,他们的审美要求也有权得到满足。但是,既然人的审美趣味与教育水平挂上了钩,再说它们之间无高下之分,就很难成立了。

以上是说狭义的美育,这种美育的目的,是培养懂艺术的人。广义的美育则不同,要培养心智健全、全面发展的人。人们的学习,常常被直接的目的所引导,从升学考试到职业培训,都具有直接的目的。这些直接目的,常常使人片面地发展,只发展有直接效用的技能。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也是这样,常常在生活中学会一些处理各种事务的能力,学会应付各种人际关系的能力,所有这些,也都具有直接功利性。怎样在这些能力的片面发展之上,获得人的知识、能力、性格和修养的全面发展,使学习成为一种生活方式,怎样使艺术能力成为生活的一部分?随着社会的现代化进程的发展,随着教育被日益专业化,学术被日益学科化,人的社会分工变得越来越成为职业分工,这些问题也就变得越来越突出。

我们看到,在马克思那里,人的全面发展被看成是社会发展和人的解放的条件。美育被狭义理解,成为与种种专业教育并列的一种教育,仅仅培养与艺术有关的技能,这是一种在现代社会才具有的现象。在古代社会,艺术的教育始终都是与培养人、使人全面发展、使社会获得凝聚力联系在一起的。孔子说“君子不器”,《乐记》讲“礼别异,乐和同”,说的是这个道理。古代中国将“六艺”列入教育科目之中,即礼、乐、射、御、书、数,其中不仅包括礼和乐,也包括像射箭、驾车这样的身体锻炼,还包括书写和算术的训练。在古代希腊,戏剧成为公民教育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这些都说明,所谓美育的狭义和广义,其中有着密切的内在联系。长期以来,美学家们都将对两者进行清楚辨析看成是自己的使命。他们要区分真善美,在知识的学习、道德的培养与美和艺术的欣赏之间作出理论上的区分。然而,美育理论正是在真善美的连接处展开的,美育研究者要看到的,是这三者在教育实践中联系和相互促进的关系,而不是它们在理论辨析中的区别。具体说来,我们要通过狭义的美育,实现广义的美育,通过艺术和审美的教育,促进社会的和谐和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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