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沉沦中苏醒
——浅析《胭脂扣》中的悲剧书写

2019-01-19 09:17李晶一辽宁师范大学影视艺术学院
传播力研究 2018年34期
关键词:悲剧感情香港

李晶一 辽宁师范大学影视艺术学院

爱情的相遇与别离,总是成为文艺题材影片中亘古不变的焦点。1988年,由关锦鹏导演、李碧华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胭脂扣》上映后便引发了人们关于“人鬼情未了”的话题讨论,影片剧本丰满、环环相扣、锋芒毕露,而影片最终的悲剧结局,也同样令无数人唏嘘。影片以时空交错的方式,在历史回忆与当代线索的铺陈中穿插叙事,在不同时代语境下时空与性别的矛盾中,步步昭示出情感的坚持与绝望,在悲剧的此岸寻找希望的彼岸。

一、平等与失衡:人物角色的塑造

电影《胭脂扣》讲述了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香港背景下,以现代青年袁永定与孤魂女鬼如花之间发生的相遇故事串联叙述了上世纪三十年代富家公子陈十二少与青楼女子如花之间的一段悲剧爱情故事。电影的女主角如花原本是三十年代香港石塘咀的红牌妓女,在与人称十二少的陈振邦相恋后,二人的感情遭到陈家的严厉反对。在无可奈何下,如花与振邦双双吞食鸦片殉情,却不料死后的如花苦等陈不得,遂上阳间,偶遇现代情侣袁永定与楚娟帮助她寻找线索。因此,在五十年的时间跨度背景下,电影《胭脂扣》并非是一个单纯的爱情悲剧故事,而是一种包含在时代更迭下个体认知变迁的情感写照。影片通过三十年代亲历者如花的讲述与经历,呈现出八十年代香港在社会转型冲击下,当代人对于情感的不同定位理解与对待方式。影片中对于爱情的描绘与其说是一种情感叙事,不如定义为一种在时代裹挟中不同性别身份与社会地位差异下的无奈写照。

麦基曾在《故事》中写道,“故事是对生活的比喻,既然是比喻,就得形象凝练、有载体、有喻体,为的是把庞杂无序的生活表达得更加清楚。”影片中的如花便是一位敢爱敢恨、做事决绝的青楼女子,她虽出身卑微,却有一种超脱于社会身份的优雅与骄傲。而就是这样一种“独特”的气质,才使得陈十二少对她充满了探索的好奇与征服的渴求。起初,二人虽社会身份不同,但精神人格却处于势均力敌的状态。如花在宴席中故意冷淡地躲避十二少的目光、并在次日以自信的素颜面对十二少,在如花心里,十二少虽家财万贯,却与为这青楼而来的众多男子并无区别。而常年身处风月场所的陈十二少,也都步步巧妙地回应着如花的考验,二人就像棋逢对手般“经营”着这份感情的追逐。然而,当如花被十二少的追求攻势渐渐击破并确立二人感情的成立后,这种平衡的关系被打破。

在爱情中,“第一眼”固然重要,但身份地位的不对等注定为这场感情的悲剧结局埋下伏笔。对于如花来说,常年处于青楼之中,她最为渴望的就是一种纯粹的精神爱情。当十二少出现后,如花宛如得到了一种生存的可能性,她从一种靠取悦男人为生的阶段,变为一种被单个男人独宠的状态,对于她来说,这场爱情是她“上岸”的一种可能性。而对于陈十二少来说,如花只是他见过的女人中最为特别的那一个。虽然他对于如花的情感是真挚的,但对于一个养尊处优的少爷来说,为了如花抛弃荣华富贵之后的他,这种“新鲜感”又会维持多久呢。对于他来说,这场爱情是他人生中的一次“下水”。因此,在二人“上岸”“下水”的感情博弈中,平等的情感状态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于爱情存在或继续的危机感与焦灼感。而这样的失衡,使影片结局注定走向了悲剧的那端。

二、唤醒与迷失:意象符号的解读

影片中,十二少与如花为了二人的爱情双双殉情,而真相也在如花的讲述中被徐徐道来:原来,如花并不信任十二少对她的承诺,因此她在十二少的酒中放入了大量安眠药,以了却十二少的逃生可能。虽然十二少最终因为安眠药的成分而侥幸死里逃生,但如花的做法仍然使得现代女性楚娟对她愤怒地指出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谋杀”。

诚然,如花这样“激烈”的爱,这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做法得不到现代青年的理解,尽管她为爱执着的付出令人同情,但在她与十二少的这份感情中,充斥了太多如花自我的沉沦。而这种沉沦,不仅使她深陷于爱情的沼泽中不能自拔,更使她迷失于现实的境况中。在感情之初,如花并不是不明白自己与十二少的身份差距,因此她在去陈家时,一向骄傲的她穿着不合身的衣服、画着不合适的妆容,卑微地请求:“只要我能和振邦在一起,名分不重要”。然而,现实的打击并没有让她清醒地意识到这样社会背景悬殊下的爱情结局。在陈家受挫后的她不仅没有绝望,反而激起了她想要凭借自身之力支撑二人生活的决心。然而,一向聪颖的如花这时却忘记了当初那个追求她的十二少是何等的生活富足、出手阔绰。在小说中阿楚感慨道:“世间女人所迫求的,都是一样的滑稽。”如花想要追求的普通生活,并不是十二少愿意接受的生活。尽管十二少愿意为她做下等的戏子,但在十二少心里,这样的选择并不意味着自己与家庭的决断。如花可以改变自己,却改变不了十二少坐享其成的本性。

此外,影片中运用了“镜子”“胭脂扣”的意象,既昭示出二人的情感走向,同时也表现出如花的爱情选择。不论是二人初见时,镜中折射出如花妩媚的身影,或是二人决定殉情时,镜中如花与十二少最后的相偎,都以另一种冷静的视角,观察出如花与十二少爱情的悲剧结局。“镜子”作为一种意象,从古至今不论是在文学还是影视,均能引发出人们对于恋情与愁情的联想。影片中,不论是二人的相遇、相识,或是二人最终的殉情,叙事中均出现了“镜子”的画面。镜子可以鉴人、可以鉴情,亦能鉴心。它在影片中的叙事,既是一种情感媒介,也是一种文化符号。它投射着如花与十二少之间恩爱时的情深意笃,也发引着二人别离时的命运无常。同样,“胭脂扣”作为影片中的另一意象,也映射出二人的情感走向。胭脂扣,是保留脂粉的器物,是记载年华的象征。一只胭脂扣,短暂地扣住了处于患难时期的一对佳偶,却不能长久地扣住这对佳偶同生共死的心。如花在影片结尾对已年迈的十二少说,“十二少,谢谢你还记得我,这个胭脂盒我挂了五十三年,现在还给你,我不再等了。”于是便头也不回地离开。此时的如花,终于在爱情的迷失中被自觉地唤醒。乌纳穆诺曾说:“世界和生命里,最富悲剧性格的是爱。爱是幻象的产物,也是醒悟的根源。”认清了爱情真相的如花,失望却又清醒的离开了。这场爱情,曾经一个热切地期望,另一个顺势而逃离。如今一个清醒的离开,另一个怅然着苟活。

三、追忆与现实:记忆身份的建构

影片以“胭脂扣”作为片名,一方面体现出创作者以“小叙事”深化“大叙事”的主题设置,另一方面也凸显出在时间交错排列下精神与意识形态的相互关联。小小的一枚“胭脂扣”,不仅记录了香港旧时的习俗与风尚,更隐喻着香港过去的传统观念、风物文化都早已更迭。胭脂扣作为如花个人的信物,虽是她和陈十二少感情经历的见证,但也寄托着香港五十年变迁下的家国社会的集体记忆。它并不是如花和十二少个人的情感记忆,而是深藏着更为深厚的时代情愫。

八十年代的香港,随着社会的进步与发展,生产关系发生变革,原有的社会事物遭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不同的经济体态、意识形态的涌入,造成了不同文化观念的冲突。1988年,与《胭脂扣》同年上映的香港影片《鸡同鸭讲》通过烧鸭店一家人的奋斗经历反映出香港处于转型期的社会变化与考验,同样,同期上映的影片《大丈夫日记》通过一段令人啼笑皆非的剧情隐喻出八十年代香港社会夹缝于殖民文化与大陆文化之间尴尬的角色定位与身份处境。因此,处于同时期的《胭脂扣》想要通过人物情感叙述隐射出现代社会变迁的影片基调便不言而喻。

从《人在纽约》讲述三个女人身在异国他乡的叙述,到《蓝宇》中两个男人发生在北京城中的故事,再到《胭脂扣》里跨度五十年的新旧香港,导演关锦鹏的电影中一直在探讨人与城市的关系。而对于这样的主题,关锦鹏往往借助人物之间的故事,以小角度展现大叙事。《胭脂扣》中,阴阳分割而又时间交叉的叙事模式不过是一种有意的设置,影片中,如花来到八十年代的香港,看到社会巨变与发展所表现出的震惊与彷徨,正是当时香港社会市民的情感书写。而通过如花与现代情侣袁永定、楚娟的相遇,更表现出现代青年对于感情更为务实的思考。影片中,如花询问袁永定和女友为什么不结婚,袁永定回答,“在一起久了就不想结婚了”。故事结尾,楚娟询问袁永定,“你会为我自杀么”,袁永定坚定地回答“不会”,楚娟也紧跟着回道“我也不会”。处于旧香港的如花愿意为了一段飘渺的爱情而舍弃生命,甘愿赌下一生的幸福。而在新香港人袁永定与楚娟的眼里,即使二人感情再为深厚,即使内心或有过些许的挣扎,但“殉情”这样的做法会被认为是过于幼稚的做法。或许在如花眼中,现代的香港不仅是城市令她陌生,而现代人感情观中的客观冷静和利益现实,更令她感到迷惑与思考。故事到这里,影片借如花对于爱情的沉迷执着来对比现代人平淡现实的感情观念的设置便一目了然。

对于主人公如花来说,她不仅是故事的讲述者,同时也是这段悲剧的受害者。影片跨度五十年的叙述模式,夹杂在个体机遇的小叙事与集体记忆的宏大叙事之间得以展开。作为个体,如花沉迷于十二少许诺她的爱情,并不惜代价来到五十年后的香港寻找十二少。但实际上,在她与十二少的这段关系中,十二少并不是决心要为这段感情殉情的那一方,固执的她决定了二人爱情的悲剧走向。而作为社会集体的一员,如花也同八十年代千千万万的香港人一样,生活在时代变迁的笼罩之中。

在个人记忆与集体记忆的交织下,前者重新审视了悲剧发生的过程并融入了女主人公的自我反思;后者则借助如花与现代情侣的视角,近距离描述了香港八十年代历史变迁下的社会思潮与变化。整部影片的叙事线索呈现出环环相扣、锋芒毕露的特点。

哈布瓦赫说过“人们通常正式在社会之中获得他们的记忆。也正是在社会中,他们才能进行回忆、识别和对记忆加以定位。”个体命运裹挟于集体背景之下,而集体也是由无数个个体汇聚而成。因此,如花的个人记忆与香港人的时代集体记忆结合后,便反映出无数个个体在社会轨迹中生活与情感的写照。

四、结语

李商隐在《锦瑟》中写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古往今来,在面对情感的“错过”时,不同时代会有不同的“惘然”。李碧华曾说:“这便是人生:即便使出浑身解数,结果也由天定。有些人还未下台,已经累垮了;有些人巴望闭幕,无端拥有过分的余地。这便是爱情:大概一千万人之中,才有一双梁祝,才可以化蝶。其他的只化为蛾、蟑螂、蚊子、苍蝇、金龟子……”在《胭脂扣》中,影片将个体的情愫交叉于社会的变迁,将爱情的叙事包裹于时代的框架下,使影片不仅具有了悲剧的情感色彩,更精炼地反映出在时空跨度下现代人难以企及的生存困惑与个体焦虑。电影中如花与十二少的爱情虽令人唏嘘,但其中表现出的对于社会与时代的表达也同样发人深思。在时代的裹挟下,个人的情感或许再为深厚,也终究无法抵抗命运的乏力与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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