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贵的一票

2019-01-28 05:35高珮莙饶翔宇
财经天下周刊 2019年1期
关键词:戴威押金摩拜

高珮莙 饶翔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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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2月18日,北京,中关村互联网金融中心ofo总部,前来排队退押金的用户。

“最近这么多分析ofo溃败的文章,没有一篇说到真正的原因——‘veto right。”

12月21日,在1200多万用户排队等待ofo退押金的时刻,腾讯CEO马化腾的一句简单点评再次引爆了公众关于ofo如何从盛极一时到举步维艰的讨论。

几位不愿具名的投资人对《财经天下》周刊表示,馬化腾所指的“veto right”正是戴威手中的一票否决权,“几个关键时刻都是戴威一票否决了”。

所谓的“一票否决权”是指在公司董事会或者股东会上,有董事或者股东,对于公司投资、并购等拥有对一票否决的权利。从ofo融资的历史来看,小黄车的一票否决权不止戴威一人拥有,早期投资方经纬创投、朱啸虎都拥有过。后来,朱啸虎在撮合ofo、摩拜合并无望后,将股份和一票否决权抛出,阿里拿到大部分股权、滴滴接盘剩下一小部分股权和一票否决权。

“阿里并没有获得一票否决权,腾讯输了共享单车,马化腾就将ofo失败的原因归结到了阿里有否决权。”ofo投资方对《财经天下》周刊表示,如果阿里有一票否决权,也不至于拖到现在这个局面。

投资人的责难、阿里的否认、马化腾语焉不详的评论,将ofo失败的原因推向了更深的层次——究竟是谁杀死了小黄车?是滴滴、经纬、戴威各自手握的一票否决权,还是此前携着大笔热钱前仆后继的风投机构,抑或是中关村互联网金融中心外和APP上排队要求退押金的大批用户?

创业3年,数轮融资,估值30亿美金的ofo几乎在一夜之间成为众矢之的。在由盛转衰的整个过程中,有人指责戴威的幼稚、一意孤行,有人心疼投资的钱打了水漂,更有人质疑共享单车整个行业本身就是一个泡沫。

创业浮世绘,资本绞肉机。在ofo一路走到今天的过程中,在戴威这个27岁年轻人的周围,是一群经验成熟、手段老道的资本高手,他们成就了他,也正在抛弃他。这是个火热理想撞上冰冷现实的惨烈故事,戴威早没有了回天之力。

“希望资本尊重创业者的理想”

以一种激进到近乎决绝的姿态蒙眼狂奔一年多以后,ofo突然发现眼前没有了路。

以朱啸虎和王刚为代表的早期投资人,一开始预料共享单车将“90天结束战斗”,后改口为1年。一位ofo离职高层曾告诉《财经》杂志,投资人跟戴威说得非常清楚——“跑到市场第一,这是你唯一的目标,钱的事你不用管。”

这句话可以说是整个ofo命运的开始,也是造成后来共享单车行业无序竞争、凄凉收场最重要的原因,但彼时年轻的ofo创始人戴威不懂。

资本大批进入,蓝海变红海,红海变血海。旷日持久的烧钱大战比预料来得更猛烈,这让投资人产生了提前退场的念头,并将2017年底视为ofo和摩拜“唯一的合并机会”。

去年10月开始,拥有ofo最多股份的滴滴与摩拜第一大股东腾讯达成默契,提出了合并方案——由程维出任新公司的董事长,摩拜联合创始人王晓峰任CEO,ofo的创始团队则要出局。看似面面俱到,但这也意味着,好不容易把ofo从襁褓婴儿亲手带到“可以满地跑”的戴威,将丧失对公司的控制权。

对于资本来说,“谁合并谁并不重要”。他们只看到合并后的公司估值再翻两三番,无人关心谈判条件对ofo和戴威而言是否过于苛刻。戴威却坚持,“是我把这件事情做成,比什么都重要。”

当时,ofo几乎所有股东都支持合并,只有戴威对此激烈反对,多次在谈判中强调方案对ofo不公平。一位ofo内部员工此前向《财经天下》周刊透露,2017年以来,ofo创始人戴威在内部讲话中至少有两次明确表达了态度,“就算合并也是我们合并摩拜”。

《中国企业家》援引投资人的说法,戴威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他希望掌控局面,独立发展。“当你赶上了这滔滔洪流,一旦放弃再想抓住这样的机会就很难了。”该投资人说。

面对戴威的任性和执拗,投资人的不满溢于言表,甚至有股东指责戴威把自己的权益凌驾于所有投资人的权益之上。2017年12月7日的第十七届中国股权投资年度论坛,几乎被云集的投资人开成了一场关于ofo的“吐槽大会”。

ofo早期投资人王刚公开表示,他的愿望是ofo和摩拜合并,且滴滴主导合并后的公司,但“很多事情的发展是有很多力量在里面的,作为投资人我也几乎无能为力”。自称“局内人”的摩拜D轮投资人、红杉资本中国基金合伙人周逵则含蓄地批评戴威缺乏“CEO的格局和胸怀”,称“通常主要难度不会来自投资人”。

在撮合摩拜、ofo失败后,ofo的早期投资人朱啸虎随即离场,投资回报率数十倍,朱身上的一票否决权旁落滴滴。在余下的股东里,有绝对话事权的只剩下滴滴、戴威和经纬创投。从此,朱啸虎的朋友圈再无与ofo相关的任何言论。

尽管没人明说,但业内人士几乎可以确定,戴威在关键时刻动用了一票否决权。

去年12月,最终离开谈判桌的戴威公开回应:“非常感谢资本,资本助力了企业的快速发展,但是资本也要理解创业者的理想和决心。”

戴威希望得到理解,投资人只想提现走人。这个沉默温吞的创业者很少当面反驳别人的意见,但心里主意很正。有摸不透他想法的员工向他提交反馈,就像“一拳打在沙包上”,“顶多微笑着点点头便没了下文”。ofo如同火箭般的发展速度,让他有点飘又有点懵。无数个可能性摆在面前,让他在莽撞和保守间不断摇摆,无所适从。

 “兄弟”和“父子”

有理由相信,当初凭一己之力掀翻谈判桌的戴威,后来多少有些后悔这个决定。

2018年3月接受36氪采访时,他透露与摩拜高层的谈判“一切皆有可能”。4月4日,美团收购摩拜的消息正式公开,戴威在群里说了一句,“真的很可惜”。

在此之前,他四处找钱试图阻止摩拜卖身,并进一步促成ofo和摩拜合并。胡玮炜团队在北京嘉里中心与美团斡旋之际,戴威正在数千公里外的香港与阿里巴巴集团董事局副主席蔡崇信同行。据《财新》报道,他们手握20亿美元,但还是没拦下这笔交易。

那是戴威第一次错过上岸的机会。也是在同一时期,对ofo命运影响至深的与滴滴之间的矛盾,开始渐渐浮出水面。

曾不止一次有人公开表达遗憾,如果当初选择与摩拜合并,ofo也许会拥有截然不同的命运走向。但至少在当时,无人能预知后事。

错过与摩拜的“姻缘”后,最大股东滴滴便成了ofo最重要的倚仗。

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戴威以导师和知己来看待程维,几乎逢人就赞美这位“给钱、给人、给资源”的“贵人”,程维也毫不吝啬地给这位年轻后生指导。俩人称兄道弟,在办公室经常一谈就是几个小时。

但正如一位ofo早期团队高层所说,问题的关键在于,“戴威把程维看作兄弟,程维只把和戴威的关系看作父子”。

尽管没人明说,但业内人士几乎可以确定,戴威在关键时刻动用了一票否决权。

就在双方蜜里调油的“蜜月”阶段,滴滴承诺帮ofo拉来软银的投资,条件之一就是让滴滴的高管入驻ofo。“戴威年轻,不知道为什么让他们提前进来了。”一位ofo高管称。经验丰富的滴滴团队到来后,很快就把这家年轻创业公司的底牌摸得清清楚楚。

一位接近当时事件的人士告诉界面新闻,孙正义当场就签了18亿美元的投资意向书,但前提条件是ofo在11月之前達成3000万日单量的成绩。ofo遵照滴滴的建议,开始疯狂烧钱扩张。花2000万元给卫星冠名,花1000万元请鹿晗做代言人,小黄车的广告几乎席卷了北上广的地铁站和公交站牌。

然而,矛盾很快出现了。滴滴高管来到ofo后,迅速把持国内业务、市场运营、财务等核心部门,架空ofo创始团队,甚至毫不客气地在高管会上直接否定戴威的提议,包括不同意他收购小蓝单车。

去年11月,软银的巨额投资落了空。有接近ofo的人士告诉《财经天下》周刊,ofo内部认为是滴滴方面“捣了鬼”,以ofo管理混乱、内部贪腐严重为由阻挠软银继续投资。戴威勃然大怒,一夜间将滴滴高管扫地出门,来ofo“卧底”的数十名滴滴军团也随之全体撤出。

年轻的戴威并非毫无城府。据当时内部人士透露,此举看似出于义愤,其实是因为ofo已得到阿里的关键承诺。

用王晓峰的话说,“胳膊拧不过大腿”。戴威与“大腿”交恶的后果迅速显现。

《财经天下》周刊从接近ofo的人士了解到,2017年12月,处于生死边缘的ofo曾与阿里达成10亿美元的投资协议,希望对滴滴股份进行回购。当初埋下的雷适时爆炸——担心滴滴被边缘化的程维以一票否决权威胁,拒绝签字,导致这笔投资迟迟未能到账。不过滴滴发言人表示,滴滴从未在ofo融资方面行使过一票否决权。

一票否决权就像是一把利刃,他还没来得及纠结迟疑该如何应对,刀柄就被握到了他人手中。

最终,几乎弹尽粮绝、被传出挪用押金丑闻的ofo通过抵押动产,才获得了阿里的资金,金额也从10亿美元缩水到了17.7亿元人民币。直到2018年3月滴滴同意签字,ofo才完成由阿里领投的E2轮8.66亿美元融资。

这也许是心高气傲、习惯了被众星捧月的戴威,第一次见识到,比自己强大得多的资本力量露出狰狞的面目。

面对滴滴亮出的这招“杀手锏”,2018年3月,ofo顺从地坐到了谈判桌前。知情人士信心十足地放出风来,如果一切顺利,滴滴收购ofo的消息将在6月前后官宣。

共享单车是滴滴的出行版图上重要的一块,但市场早被摩拜和ofo几乎瓜分殆尽。滴滴自己的小蓝单车和青桔单车推进艰难,每天单量只有小几百万,和高峰期日订单量达3000万的ofo根本不是一个量级。因此,滴滴对ofo志在必得。但由于提出的条件过于苛刻,ofo高管团队迟迟不愿接受。

从后来被某自媒体曝光的一份投资意向书来看,滴滴与ofo争执不下的焦点在于公司的实际控制权。意向书显示,滴滴提出新董事会将由5名成员组成,其中2名成员由滴滴任命,1名成员由所有创始人共同任命,2名成员由滴滴以外的其他投资者任命,只有滴滴指定的董事会成员拥有一票否决权,包括CEO等在内的所有关键岗位必须由滴滴提名、任命、替换或解雇。

这意味着,滴滴要求对收购后的ofo拥有绝对控制权,而ofo的创始团队很可能在董事会中失声,甚至被踢出局。

今年5月,就戴威和程维曾在办公室里爆发过一次冲突。程维提出,如果ofo被滴滴收购,他本人希望出任ofo的董事长,戴威和创始人团队可以留下来,但要被派去做相对边缘的出海业务。

同样拥有一票否决权的戴威,这次反应异常激烈。

他拒绝了滴滴伸出的橄榄枝,并在次日举行的百人动员大会上慷慨激昂地表态,ofo未来将保持独立,5位创始人将各自拥有9人董事会中的一席,他绝不会让步,员工“如果不想战斗到底,现在就可以离开公司”。他撂下狠话,还借用丘吉尔的标志性V型手势,发起了一项名为“Victory”的项目,目标是ofo的利润达到象征性的1元人民币。

因为“V计划”,ofo将双休改成单休,但不久后发现员工实在无事可做,只好又调了回来。这一迹象,被某些员工解读为“V计划”宣告失败。

在悬崖边被抛弃

资本的耐心是有限的。与ofo决裂后,摩拜以27亿美元的身价投入了美团的怀抱,哈啰单车早已走进阿里的庇佑,滴滴亲自上场复活了小蓝单车,并推出自有单车品牌青桔单车,只剩ofo还没找到归宿。

共享单车江湖的新格局日益清晰,进退失据的ofo却没能保住当初的地位。

没有了不可替代的重要性,戴威手中的筹码越来越少。一票否决权就像是一把利刃,他还没来得及纠结迟疑该如何应对,刀柄就被握到了他人手中。站在悬崖边,戴威也不敢再往前走了。

《财经天下》周刊从接近ofo高层的人士获悉,在巨大的资金压力下,戴威在2018年7月再次松了口风,主动找到滴滴同意被收购,并接受创始团队出局,但滴滴的态度反而不再那么积极。

知情人士透露,当时ofo和滴滴就收购一事有过多次接触,只不过价格没谈拢,“滴滴不断降价,每谈一次价格就要折损一次”,金额不到摩拜“卖身”时的一半。当时收购一度已接近尾声,万事俱备,只差签字,连ofo的联合创始人都觉得“可能马上就要尘埃落定了”。但就在签字之前,滴滴突然反悔,以尽调中发现ofo资产质量太差为由,动用一票否决权推翻了协议。

8月前后,在股东推动之下,滴滴又提出了完全接管ofo的新方案,价格是5亿美元并额外追加几亿美元运营费,ofo别无选择,只能接受。但很快,该方案就以“未通过董事会批准”为由而被滴滴自我否决。

关于滴滴此时的意图,外界众说纷纭。

《财经天下》周刊从共享单车行业投资人了解到,滴滴对于收购ofo的心理价位已经降至2.5亿美元,试图通过舆论攻势持续压价,在ofo最艰难的寒冬抄底。一位知情人士曾告诉腾讯深网,在摩拜以27亿美元卖身后,戴威的报价就已经从40亿美元左右下调到25亿美元了,但资方仍不满意,可能的成交价迅速降到20亿美元以下,“7月之后市场上还说20亿美元以上的传闻,都是假的”。再加上8月底,滴滴忙于应对顺风车乘客死亡事件带来的巨大社会影响,收购案一度停摆。

但也有一种声音认为,其实滴滴从未带着诚意报价。也有滴滴内部人士表示,他们被ofo的债务规模给“吓到了,不敢接手了”。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段时间的ofo始终处在舆论的风口浪尖之上。以至于有ofo内部员工在背后偷偷吐槽:“别人家的资本都是互相帮助,而我们是背后捅刀子。”

10月8日,滴滴和ofo以前所未有的明确态度双双发表声明,称收购消息“纯属子虚乌有”。流传已久的“卖身”传闻划上休止符,但ofo的命运并没有因此迎来新的生机。

一票否决后,少年应长大

与滴滴的收购谈判没了下文,戴威一度在公众面前失去踪迹,直到11月14日突然出现在ofo总部,在临时召开的内部会上他才坦承“我错了”。他说自己三四个月前曾想过放弃,因为“确实没钱了”,但最终还是选择坚持下去。

“ofo不会倒闭,其他都有可能。”戴威的这番发言,被员工视为“鼓舞士气,重新出发”。

然而,仅仅时隔一月,ofo位于中关村互联网金融中心的总部就被上门排队等待退押金的用户挤得水泄不通。尽管ofo在微信公众号上承诺将依序妥善处理退押金事宜,现场登记的部分用户也的确很快收到了退款,但人们仍然担心,面临千万用户“挤兑”的ofo还有没有足够的钱。

12月19日,戴威再次发表内部信,袒露了半年来的心路历程。“近半年来,来自现金流和媒体的压力,让我们力不从心,尤其是公司全力寻找融资而无果后,我无数次想过把运营资金全砍掉,用来退还部分用户押金和供应商欠款,甚至是解散公司、申请破产,这样大家就不用继续承担这么大的压力了。”

ofo小黄车手机App。

戴威同时也在信中表示不忍放弃活下去的机会,并会“不逃避,勇敢活下去,为欠着的每一分钱负责,为每一个支持过的用户负责”。

在工资都难以按时发放的艰难时刻,心高气傲的戴威四处“抱大腿”,各种“牛鬼蛇神”概不拒绝。据谷雨实验室的报道,过去半年来,戴威频繁出现在两个场合,一是与投资人谈是否收购和方案细则,另一个是在各家基金的会议室谋求新的融资。

周围人不停地给戴威介绍投资人,但有些人的目的并不单纯。一位区块链行业的投资人在与戴威见过后,逢人就说,“我和戴威很熟”,其实就是在利用他。一位ofo前员工透露。

此外,《财经天下》周刊也了解到,就在用户大规模申请退押金的这几天,戴威也频繁找ofo的股东方求助,以缓ofo的燃眉之急。

时间回到故事开始的地方,ofo创业初期融资时,戴威觉得资本能给钱就是恩德,连条款都不谈,更不懂阅读详细条款。一位律师在审核投资条款时偶然发现投资方经纬创投、朱啸虎都持有着一票否决权,为了公平起见,也给ofo创始人团队增加了一票否决权,这是戴威敢于与巨头正面对抗的底牌,也是他被巨头频频控制的软肋。

中关村互联网金融中心大楼外的几百号用户还在寒风中等待押金,坐在大楼5层ofo办公室的戴威,或许会重新去翻阅自己親手签订的上千页融资合同,仔细去翻找一下隐藏在合同角落里的“veto r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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