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西北多声部民歌再调查报告

2019-02-19 19:54
四川民族学院学报 2019年6期
关键词:羌族声部民歌

柳 霞 伍 渝

2017年6、7月间和10月下旬,我们对川西北羌族(尔玛,即阿尔麦,下同)多声部民歌(以下简称“该歌种”)进行了实地调查,这是伍渝在1984年和翌年两次实地调查之后的第三和第四次。

此行的目的,一是调察该歌种及其歌手的生存现状与三十年前相比有何不同;二是探寻文化生态环境的变迁对该歌种及其传承模式有何影响;三是了解基层管理机构在该歌种的保护和传承中有何作为。我们先后在黑水、茂县和松潘访问了歌手、村民和干部50余人,还参加了当地的一些音乐活动和社团活动,历时16天,基本实现了预期目标。现将调查结果报告于下:

一、民歌手人数锐减,后继无人

三十多年前在该歌种承传区内,凡成年人几乎都能唱多声部。[1]在当年的录音目录上具名的黑水、松潘歌手达103人,其中45岁以上的中老年歌手约占一半,20来岁的青年和十多岁的少女也不少。此外,参与群歌合唱又不留名的其他村民(含未成年人)就更多。

此次我们重点调查了黑水县知木林乡和松潘县小姓乡大尔边村当年参与录音并具名的歌手现状。在上述103人中,属这一乡一村的56人,其中确认已经去世的26人(46%);未知现状的9人;其余21位现已年逾花甲的老歌手中,长期或季节性迁居成都等地的7人,整村移民的8人,居所未变的6人。

如今,还能够完好演唱该歌种的中老年歌手已经很少,中青年村民中后继乏人,青少年中除极个别的以外已无人后继。7月6日,我们在大尔边新村(2010年由数个村寨移民合建)来回走访约3小时,路上竟没有遇见一个青年人,最后在一茶楼内见到几位,但无一人会唱多声部。33年前采访过的该村歌手朗宗措现已69岁(2017年,下同),她说:“我有三个儿子,老大务农,还能吼几声(唱多声部),老二、老三都不会。”“九个孙子在外打工的、住校的,都听不到多声部了。四个重孙说不来羌族话,都说汉话了。”

这种情况十分普遍,从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起,其歌手人数就逐渐减少,该歌种在乡村的生存空间日益狭窄。黑水的省级非遗传人孔塔(77岁)说:“搞农业生产的人越来越少,村子里也很难再听到唱歌的声音了。”松潘的州级非遗传人、央视“青歌赛”银奖歌手泽旺仁青(46岁)也说:“我1991年参军前,各个村子都还在唱多声部,1994年回乡以后,就听得很少了。”

二、文化生态环境巨变,原有传承模式迅速衰亡

“我们十二、三岁就开始跟着学唱了,十八、九岁都学会了。就是听会的,没有什么你教我学。白天跟着大人们上山劳动时听他们唱,晚上回来在火塘边喝杂酒时就跟着唱。”这是泽旺仁青在回答“什么时候、怎样学会”的问题时的答案,其他各乡受访歌手的回答亦大同小异。

这种传承模式没有特定歌师指导,没有歌班歌队组织,也没有相对固定的公用群歌场所,是完全自发的长期群歌熏陶和口耳相传。它依附于历史悠久的集体粗放农耕,在日常劳动中耳濡目染,在群体生活中日积月累,属于十分古老的传承模式。而唯其如此,它就更经不起现代化大潮的冲击。

如今村里的中青年一代要么外出打工(远至闽粤),要么进山挖药(虫草之类),仍在山上种地的极少,也失去了唱歌的搭档和兴致;六、七十岁的老人“照顾好孙娃是头等大事”,唱歌已力不从心,有的已变身市民;而那些实行退耕还林或整体搬迁移民的数个村寨,其自然和文化生态环境的变迁更是颠覆性的。

“多声部民歌一旦失却了赖以生存的土壤,就必将逐渐衰亡。”[2]群歌依附的集体粗耕农业被林业取代,每晚围火塘、喝杂酒、唱酒歌的聚会也没有了,“现在公路通了,电也通了,电视、手机、WiFi……啥都通了,连村子都搬了,年轻人的想法也都变了!”泽旺仁青说。传统文化在社会转型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强烈冲击,该歌种世代相袭的传承模式也难以为继。

7月1日,黑水县的州级非遗传人、央视“青歌赛”银奖歌手泽英俊(45岁)开着自家的越野车接我们到高山上的木都村他家作客。他家的两层楼房和村里其他民居皆为地震后重建,楼层面积、材料结构、样式装潢等等都有较大提升。他家客厅中央,硕大的电炉取代了昔日的火塘,大屏液晶彩电和一对大音箱占据了沙发对着的半面墙,亲友邻居坐满了一屋。虽有一坛杂酒,但却很少有人去“咂”,原来几乎每个人的手边都有一瓶啤酒。据了解,他家的收入在村里还只能算中等。

热烈的交谈和纵情的高歌虽持续到深夜,但这只是现在村里很难得的一次聚会,因为他全家及一些村民,早已完全或部分脱离了农村劳动,明天他们又将远离故土,去茂县靠“唱歌吃饭”。这种因为我们偶然来访而举行的“啤酒歌会”,与三十多年前日常化并具有传承意义的“杂酒歌会”已不可同日而语。

三、民歌手的职业化和该歌种的舞台化及商品化

该歌种在乡间虽已势微,但许多民歌手却在城里或各旅游景区为它赢得了一席之地。近十多年来,歌手们离土离乡,变身职业歌舞演员的不在少数。

如松潘县,该歌种现共有各级非遗传人10位,有9位在本县、九寨沟、北川等地的职业艺术团或剧组中任职。

又如茂县,该歌种现共有省级非遗传人7位,除1人辞世外,全都年过六旬并移居县城,也不时应邀登台演出;另有太平乡牛尾村6位多声部民歌手,早已和“茂县羌族歌舞团”签约,在城郊的“古羌城”景区当职业演员。

再如黑水县,该歌种各级非遗传人共21位,其中5位年近八旬,多已移居外地;其余16位大部分也在县外各大景区演艺谋生。

泽英俊举家弃农从艺已有九年,他和其妻若甘措常住茂县,在“尔玛协会”当演员;其长女德青卓玛,即前文提到“极个别”能完好演唱该歌种的青年民歌手(与其母合作);其次女也是九寨沟的舞蹈演员。这个家族式传承的带头人,是老一代多声部民歌手和非遗传人——其父泽旺杨措(78岁),33年前曾作为笔者的羌语翻译和民俗顾问为民歌集成四川卷的编撰作出过贡献。而今祖孙三代把家乡的多声部民歌传扬四方:北上央视大舞台,南达香格里拉赛歌会,西至若尔盖草原旅游节,东到南京艺术学院音乐厅。

民歌手们作为职业演员在外地的挣钱效应还辐射到家乡,使许多村民意识到唱多声部是可以和应该收钱的,“莫得钱不唱哦!”大尔边村的一位老歌手说。而在1985年,该村村民全都参加过两个晚上的群歌录音,不但没人提到钱,还拒收笔者依规支付的杂酒钱。

过去用来娱己、娱人或娱神的多声部民歌,如今歌手们“都出去唱歌挣钱了!”看来,发生巨大变化的,还不仅仅是传承模式的衰亡:不但村民们对祖传文化遗产的价值有了新的觉醒与再认识、民歌原有的实用功能有了新的拓展,而且包括审美情趣、多声思维在内的“年轻人的想法也都变了”。

不过,还是有极少数人坚守着自己的价值观:“老祖宗都没有(靠)唱歌吃饭,我们还是(靠)劳动吃饭好。”(木都村民语)

四、景区、节庆、赛事中的多声部民歌

当前举国上下早已形成珍视民族民间优秀文化遗产的共识,各级政府都建立了专门保护和管理“非遗”的机构,配备了专职干部和专用经费,颁布了相关法律法规。大地震后四川还规划了“国家级羌族文化生态保护实验区”(以下简称实验区);阿坝州据此也制定了“文旅融合”等一系列《实施细则》,要求各县大力开展“一县一节(庆)一品(牌)”的文化旅游活动。

(一)演艺社团

松潘的“羌族多声部民歌”是国家级非遗项目,也是该县特色文化旅游的知名品牌,受实验区保护。该县还是“九(寨沟)环线”上的旅游重镇,有好几位非遗传人在“古松州大剧院”里演唱多声部民歌,被“松州艺术团”作为保留节目向南来北往的中外游客展示,该团的羌藏歌舞表演在旅游旺季每天可达三场。

我们还有幸参加了“小姓乡多声部协会”的一次活动。该协会的成立是由于“羌族传统文化流失的速度非常快”(乡党委曹书记语),已获得县政府支持的30万元启动资金,将按“支部+协会+公司”的模式运作。从其采购方案(羌族演出服饰男女各58套及4万元舞台音响等)来看,可组建相当规模的演艺公司。

茂县属实验区的核心保护范围,也是“九环线”上的中心节点,“非遗”与旅游业深度融合。“羌族歌舞团”和“尔玛协会”在规模宏大的“古羌城”景区内,分“上午班”和“下午班”轮番表演羌族歌舞,晚上还有羌族萨朗篝火舞会。各大广场上、城楼廊厅间,民歌声、舞步声、导游解说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吸引了大量游客驻足观赏。每年几度的羌族传统节日如“羌年”“瓦尔沃足”等,更有盛大集会和丰富多彩的“非遗”表演。

但该歌种只是在茂县靠近松潘和黑水的极少数偏远羌寨流传,在本县没有广泛的代表性,也不是本县申报的非遗项目。两大演艺社团中虽然也有来自黑水、松潘或本县的多声部歌手,但其日常的工作主要是跳萨朗,没有或极少安排多声部民歌表演。

黑水县的“阿尔麦(尔玛)多声部”也是国家级非遗项目,被纳入“羌族文化生态保护试验区”保护。但因该县远离“九环线”,景区开发又稍晚,旅游经济规模不及上述两县,该歌种的中老年歌手们都到外地从艺或定居了。知木林乡木都村虽也有人组建了一个40来人的多声部演艺团队,但却是极松散和纯业余的,还没有得到旅游公司邀请。该歌种在本县城乡演唱机会不多。

旅游业催生的上述五个演艺社团中,目前至少有三个是职业的。松潘县得天时地利人和,该歌种与旅游业比翼双飞。茂县搭上旅游业这趟“快车”的,并非该歌种而是其他羌族歌舞,黑水县的职业演艺社团为零,多声部人才只好外流。

此外,坏天气或旅游淡季也制约了各景区的活动,如7月虽为旅游旺季,但持续暴雨和多处塌方使大批旅游团队受阻,各地不得不取消好几天的演出。

(二)音乐形态

要上舞台面对万千观众、面对专家评委或摄像镜头,要渲染节庆热烈气氛,就要追求舞台表演的强烈效果,经营承办方甚至民歌手自己,都会对节目的阵容、编排等各方面提出更新的要求,这就免不了要对“原生态”进行 “包装”或“手术”。过去那种无伴奏的室内坐唱或山岭放歌显然不够“震撼”,于是就加演员、动作、服饰、道具、打击乐、扩音器等等,甚至加些噱头。这种状况我们在当地见过不止一次,也引起一些老民歌手的质疑。

黑水的非遗传人孔塔说:“卡斯达温就是铠甲舞,拍摄的时候,编导的动作走样了,原来不是这样的,我们向编导提过一些建议,但他不听。”我们也发现相关资料如数年前拍摄的非遗宣传片和申报材料中,的确有一些不真实、不准确的内容掺杂其间,这可能会给非遗的传承和地方文化史志的撰写埋下隐患。

多声部民歌的演唱至少需要两位歌手合作,这一最基本的形式有时也会在无意间被忽略。如某县举办原生态歌手大赛,选手们被要求“一律单人参赛”,结果赛程中重唱民歌都被“拆卸”变成了“独唱”,多声音乐形态荡然无存。

不过,该歌种本身的音乐形态却显示了较强的稳定性,木都村的歌手们说:“多声部变不了,也改不了!”除了个别老年歌手因嗓音不济将高音压低几度,或少数中青年貌似“会唱”其实不然而外,该歌种的调式音律、和声材料与结构、大幅同步颤吟唱法[3]等等内部结构及表现要素,与33年前相比并无明显变化。

(三)跨文化传播

近十多年来,该歌种在各类比赛中屡屡获奖,传媒的鼓吹和旅游的勃兴使之成了各类节庆活动开幕式上的“标配”。上级的褒奖和“申遗”的成功给当地“带来巨大荣誉”,使之得到各族各界上下一致的认可。长期不为外界所知的多声部民歌在乡村之外“火”起来了。

然而黑水的“阿尔麦(尔玛)多声部”在三十多年前的跨文化境遇,与现状相比却犹如冰火,不但一些藏族同胞不认可甚至挖苦嘲笑,[4]有的文化干部也将这种民歌误会成“喇嘛调”,认为它“不好听”。泽英俊回忆道:“2008年以前,(大黑水人)根本不接受我们这个多声部:‘小黑水的这个歌,好像在哭嘛!’”另据孔塔说,2003年他们在马尔康排练该歌种准备“州庆”50周年的演出时,引起了围观的当地藏族同胞疑惑:“他们(指小黑水尔玛歌手)喝醉了吗咋个?”“这些人是疯了吗?”

松潘的“羌族多声部民歌”虽也很独特,但仍较易为周边的藏、羌、回、汉等民族所接受,没有遇到上述“邻居不认可”的尴尬,而且他们还“到过德国、丹麦、美国、日本、加拿大等地演出”。

总之,这种跨文化的传播促成了广泛的文化交流,普及了民族文化遗产知识,增加了地方和歌手们的知名度及收入。至少,可以让海内外到此一游的人们都知道:原来这里还有如此古风犹存的多声部民歌、原来羌族民间舞叫“萨朗”而不叫“锅庄”……,从而增进了人们对中华及世界音乐文化多元性的认知。

该歌种从乡村民间到城镇舞台,从本文化传承到跨文化传播,从群体性、业余性、民俗性到个体化、职业化、商业化,印证了伍国栋在《中国民间音乐》一书中所揭示的文化生态学的一条通则:“民间音乐必然要随区域自然景观和文化景观变化而变异。”[5]

五、进入校园或传习所的多声部民歌

“非遗进校园”和“建立传习所”,是阿坝州政府在“实验区”的《实施细则》中对各县具有法规约束力的具体要求并拨有专款。“进校园”也有二重意思:一是到学校去展演,具有向下一代普及非遗知识的宣传性质;二是聘请非遗传人为兼课教师或配备乡土教材、制度化、常态化地进入课堂教学,具有向下一代持续传授非遗知识和技能的传承性质。

松潘县文体局在小姓乡设立了 “羌族多声部民歌传习所”,又聘请泽旺仁青和格罗扎西(41岁)为乡中心小学兼课教师,按课表定期给学生们教唱多声部民歌,还纳入了该校的日常课程管理。为了提高授课质量并将“非遗进课堂”推广到其它学校,该局正在积极组织力量编写乡土教材。

茂县太平乡搞了多声部民歌进课堂,由文化馆、非遗股支持,请当地民歌手当兼课老师,政府每年拨一万元做误工补贴。但暂时还没有该歌种的乡土音乐教材,仍然用口传方式教学。在与牛尾村多声部歌手谈到有些羌寨该歌种已经失传时,歌手们信心满满:“我们牛尾村不会失传,肯定不会!因为我们的传承人有任务,到学校里边去教,也有一家人父母传给子女的。”

黑水县于2013年在知木林乡修建并成立了“多声部传习所”,我们7月1日到访时没有活动。孔塔说他“没有在传习所去唱过,也没有在小学兼音乐课。”他曾希望由“县上出面组织”年轻人到传习所学唱,却“一直没有实现”。该县非遗股现正积极发掘本县各乡各族民歌,筹划结集出版事宜,这也是保存民间文化遗产的善举和州政府的要求。

在政府主导下,该歌种作为“非遗”的一部分开始进入课堂和传习所,有的已初见成效。这是最有可能培育新一代传承人、最有希望重建新的传承模式的功德无量的事业,也是包括我国在内的各签约国在联合国《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中对“传承(特别是通过正规和非正规教育)”的承诺。

六、两点建议

建议文教部门把“重建新的非遗传承模式”纳入政策研究议题。就该歌种而言,或可借鉴黔东南侗族大歌的传承模式,在各村请数位中老年歌手为歌师,组织当地青少年建立不同性别和年龄段的歌班、歌队,利用现有文化站、传习所作为基地开展活动;同时在中小学增设乡土音乐课,使传承本土民歌成为群众文化生活和学校艺术教育的内容之一,以逐步形成新的传承模式。这种“接地气”的传承模式可以做到本土化、常态化和公益性,也不受旅游淡旺或天气好坏等影响。

基于该歌种的现状,建议政府尽早启动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申报《急需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工作。

结语

“任何传统音乐事象的前途和命运都同样面临着如何优化发展以免被人类社会所淘汰的问题。”[5]今朝的当务之急,是使该歌种能够“活生生的具有动态生命意义的存在”[6]即活态传承。在新的文化生态环境中,只有依托当代义务教育和乡村公共文化事业,才能重铸一条新的传承之链。

新传承模式的重建具有挑战性,只要政府主导的方向正确、措施得力并善于组织和调动各种民间力量,既要有大规模的积极宣传和大范围的交流展示,更要深入到乡下民间从群众文化抓起,深入到学校课堂 “从娃娃抓起”,才有可能使民族文化遗产后继有人,实现本土上的活态保存和世代相传。

猜你喜欢
羌族声部民歌
羌族古籍瑰宝《刷勒日》图经
梅花
——为混声四声部合唱而作
小学中低段合唱中声部配合的有效教学
羌族作家谷运龙散文简论
民歌一样的小溪(外二章)
合唱的音响效果之我见
藤县水上民歌
中吕 十二月带尧民歌 十九大胜利闭幕
穿花衣 唱民歌
阿坝州羌族民间舞蹈保护与传承自强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