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颐理气思想对中医学理论的影响*——以《圣济经》、朱丹溪、黄元御为例

2019-02-28 15:45焦健洋孙竹青刘更生
医学与哲学 2019年10期
关键词:朱丹溪程颐太极

焦健洋 孙竹青 刘更生

理学是宋代新儒家们在崇道的社会潮流之中,为恢复儒学在人们思想中的正统地位,而对传统儒学进行重构并吸收各种思想精华而创立的,后经过元、明、清三代发展得以壮大。在此过程中,医学在理学的促进下,得到了全新发展。程颐为理学的开创者之一,其思想自然会对中医学理论的创新与发展产生重大影响。

1 理本气末与药物法象

程颐以其“理本气末”之至微者理、至著者象的视角,认为神农尝百草为非,提出药之性与药之象相统一的思想。程颐[1]58云:“神农作本草,古传一日食药七十死,非也。若小毒,亦不当尝;若大毒,一尝而死矣,安得生?其所以得知者,自然视色嗅味,知得是甚气,作此药,便可攻此病。须是学至此,则知自至此。”《程氏易传》讲:“至微者理也,至著者象也。体用一源,显微无间。”[1]689通过“视色嗅味”外在的象推知药之气“理”,这就是宋代医学所关注的药物法象的思想。医学中“药物法象”的思想为宋徽宗所作《圣济经》提出。《圣济经》载:“天之所赋,不离阴阳。形色自然,皆有法象。毛羽之类,生于阳而属于阴。鳞介之类,生于阴而属于阳。空青法木,色青而主肝。丹砂法火,色赤而主心。云母法金,色白而主肺。磁石法水,色黑而主肾。黄石脂法土,色黄而主脾。触类长之,莫不有自然之理。”[2]158

当然,程颐的立论基础与《圣济经》的立论基础是不同的。程颐认为,自然视色嗅味为气,一物皆秉有天理,此理为物之气的主宰,以气知理,以理知气,理气融通,以象知理,以理知象,“体用一源,显微无间”。《圣济经》则以气形关系为逻辑起点。《圣济经》云:“盖以谓秉气而生,不离阴阳。唯其不离阴阳,故无一不协于理,而时有可用者矣。”[2]149-150“物生而后有象,象而后有滋,滋而后有数。字书之作,包括象数。物物妙理,可得而推,况本乎地者味自具,本乎天者气自彰……动植之间,万有不同,而气味自然,率不过五,凡以象数寓焉。”[2]153在《圣济经》看来,万物之象数由乎天地而定,“本乎地者”得而成味,“本乎天者”得而成气。天之气为阴阳二气,阴阳二气自有其象数之理;地之味为五行之形,五行之形自有其象数之理。万物由乎天地之气与形而生,所以万物皆有阴阳二气的象数之理与五行的象数之理,万物之象数皆是阴阳五行之象数之理的外在反映。以程颐的观点来看,万物皆秉有天理,此理定了此气,是内求;以《圣济经》的观点来看,药物之理由乎天地,是外求。在程颐看来具体的理不仅仅是阴阳二气的象数之理与五行的象数之理,万事万物皆有自身之理,药物之理根于自身所秉天理。

由此可见,程颐的理气关系是对《圣济经》有影响但非根本性。其实在学术根基上受到程颐影响的医家应首推朱丹溪。

2 从“阳常盈,阴常亏”到“气常有余,血常不足”

程颐以历法为基础,认为“阳常盈,阴常亏”。其主要论述如下:“日月,阴阳发见盛处。”[1]82“问:‘月有定魄,而日远于月,月受日光,以人所见为有盈亏,然否?’曰:‘日月一也,岂有日高于月之理?月若无盈亏,何以成岁?盖月一分光则是魄亏一分也。’”[1]237-238“历象之法,大抵主于日,日一事正,则其他皆可推……独邵尧夫立差法,冠绝古今,却于日月交感之际,以阴阳亏盈求之,遂不差。大抵阴常亏,阳常盈,故只于这里差了。历上若是通理,所通为多。”[1]160“命之曰易,便有理……天地阴阳之变,便如二扇磨,升降盈亏刚柔,初未尝停息,阳常盈,阴常亏,故便不齐。譬如磨既行,齿都不齐,既不齐,便生出万变。故物之不齐,物之情也。”[1]32

将上述思想与朱丹溪之论相较可知,朱丹溪“阳常有余,阴常不足”理论的提出即是对程颐思想的传承。朱丹溪[3]7提出:“天地为万物父母,天大也为阳,而运于地之外,地居天之中为阴,天之大气举之。日,实也,亦属阳,而运于月之外;月,缺也,属阴,禀日之光以为明者也。人身之阴气,其消长视月之盈缺。” 日月在程颐看来为阴阳发现盛处,所以以日月之行的规律即可探知阴阳之消息之常道。“月相的盈亏”与其对历象之岁差的影响,直接成为了程颐推导出阳常盈阴常亏的理论基础。朱丹溪直接点出了月之亏即阴之亏的说法,这是对程颐思想的一种高度提炼。程颐认为,正因为阴阳的盈亏差异才导致了万物变化无穷的生灭,万物之中所禀赋的阴阳亦会有此消息盈虚的规律。这种思想到了朱丹溪处,继续得到发挥。朱丹溪[3]7云:“人受天地之气以生,天之阳气为气,地之阴气为血,故气常有余,血常不足。” “四月属巳,五月属午,为土大旺。火为肺金之夫,火旺则金衰。六月属未,为土大旺,土为水之夫,土旺则水衰。况肾水常籍肺金为母,以补助其不足……保养金水二脏,正嫌火土之旺尔。”这就是其滋阴理论的提出所凭借的逻辑。因阳常盈而阴常亏,故气常盈而血常亏。因血常亏而人身重在保金水二脏。肾又为一身之本,肾之阴为元阴,故治病重滋肾阴而得以立论。所以,程颐的“阳常盈阴常亏”的思想对于朱丹溪的理论是基石性的作用。没有程颐这种思想的提出,朱丹溪的滋阴理论是很难建立起来的。

还需指出,朱丹溪[3]25对理学的吸收并不只有程学一家,如其《相火论》云:“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阳动而变,阴静而合,而生水、火、木、金、土,各一其性。惟火有二:曰君火,人火也;曰相火,天火也。”周敦颐[4]的《太极图说》曰:“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本无极也。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很明显,《相火论》的论述汲取了周敦颐的思想精华。

朱丹溪可谓是自从理学创立开始第一个自觉自发地尽可能全面吸收理学思想资源而创立自己学术思想的一位医家。前面已经有所交代,二程的阳常盈阴常亏的思想是一种独特的创新,背后的理论支撑是理气关系,而周敦颐这里的阴阳思想明显与程颐不同。也就是说,程颐与周敦颐的思想之间是存在张力的。朱丹溪既然以程颐的思想为理论基础,那么如何融通程颐与其他理学家思想之间的差异,则是一个必须面对的问题。在这点上,朱丹溪做的并不是很完善,他的著作中没有表达出一个融通周、程而一贯的思想。实际上不管以哪一位理学家的思想为主导,这个融通的问题都是需要进行回答的。当然,对此问题的讨论已经超出了医学的范畴,可看成是一个纯理学的问题,作为一个医学家,朱丹溪对此问题不必考虑的太过细致。然对于一个思想体系来说,朱丹溪引以诸家思想而没有融通之,则始终是没有到达一种究竟之地。

3 程颐“真元之气”的思想与黄元御的道论

《河南程氏遗书》载:“天地之化,自然生生不穷,更何复资于既毙之形、既返之气,以为造化?气则自然生。人气之生,生于真元。真元之气,亦自然生生不穷。至如海水,因阳盛而涸,及阴盛而生,亦不是将已涸之气却生水。自然能生,往来屈伸只是理也。”[1]148又载:“真元之气,气之所由生,不与外气相杂,但以外气涵养而已……至于饮食之养,皆是外气涵养之道。出入之息者,阖辟之机而已。所出之息,非所入之气,但真元自能生气,所入之气,止当阖时,随之而入,非假此气以助真元也。”[1]166

在程颐看来,人身之气有两种来源,一是由外物之涵养而得,二是“真元”之所生。而人作为万物的一种,人身之气又无时不生,无时不散。此即是程颐对人生死的看法,一禀造化自然所生之气,二有外物涵养之气,以助真元所生之气。此“真元”在程颐那里即是“理”。程颐[1]149认为:“道则自然生万物……道则自然生生不息。”“物”即“气”,“道”即“理”。只有“道”生生不息,而“真元”亦生生不息,那么“真元”即是“理”,即“天命”落于人之“理”。在后世医家之中,黄元御非常重视此“理”生“气”的结构。

《道德悬解》云:“以道者恍惚窈冥,无物可言,只是一段妙理而已。未有天地之前,太虚寥廓,阴阳不分,所谓无也。无者,天地之太极。”[5]314此“道”即“理”、“太极”、“无”。此“道”德含万有生化万物。《道德悬解》载:“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是无也。然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而其中有物,窈兮冥兮而其中有精,其精甚真而其中有信。盖恍惚窈冥本来无有,而至德之中备含万有之原。其中万有悉是此无所化,乃无也,而非空也。”[5]319不过程颐并没有具体论述“真元”脏腑之间的关系,而在黄元御处已明确指出,脾胃之间之“中气”中有一“祖气”,也即“理”,转化为程颐的话语为“真元”。此“祖气”生化人身之气,而水谷精微之气之为涵养此气而后生化为人身之气。《道德悬解》言:“谷神在中,先天之祖气也。人之初生,先结祖气。此气方凝,阴阳未判,混沌鸿濛,是谓太极。阴阳之内有中气焉,中气左旋而化己土,右转而化戊土……己土为脾,戊土为胃,中气在戊己二土之间,冲虚灵动,众妙皆含(众妙之门),是曰谷神。脾胃者,仓廪之官,赖谷气培养,使此先天祖气不至亏败,是曰榖神……人之生全在谷神,其死者,谷神败也。”[5]320这里的“祖气”与“谷气”和而化“中气”,中气旋转而生化脏腑,这与程颐的“真元”之气与呼吸水谷等“外气”相涵养的思想实际是异曲同工的。这种化用程颐的思想而与中气学说相结合的做法大大提高了黄元御理论的思辨性,哲学意味甚厚。

前文已述,在朱丹溪那里诸理学家思想之间的融通性并不强。黄元御的理论与朱丹溪的相比,黄元御理论的融通性已经很高了。程颐是不讲“理”为“太极”的,指“理”为“太极”的是朱熹。理之动为气之行的根基亦为朱熹所倡,但朱熹更强调的是理与气无所谓先后,“本无先后可言。然必欲推其所从来,则须说先有是理。然后理又非别为一物,即存乎是气之中,无是气则理亦无挂搭处”[6]。可见,黄元御的理论对程、朱二人思想的融通性是很强的。黄元御之论虽有朱熹之意,但还是以程颐之理生气为根据的,故可称之以程学为根基。

其实与朱丹溪相比,明代的儒医们对理学各派都有较高的融通性,如孙一奎、张景岳等。然他们之理论实以朱学为重,以朱学统摄了其他各派,故此处不再列举。

4 结语

宋徽宗、朱丹溪、黄元御,所处朝代分别是宋、元、清。大致上可认为,程颐对中医学思想的影响在北宋并不大,其影响初见成效基本上始于元代,期间经历了借鉴、引用、融通的过程。药物法象在医学中为《圣济经》首次提出[7]。朱丹溪提出的滋阴理论正是为纠宋元之际医学中《局方》盛行的弊端[3]554。独特的中气思想成为了黄元御医学理论的根基,亦是黄元御在当时能独步医坛的理论依据。在这些过程中,程颐思想的贡献皆是不可忽略的。但程颐思想对中医学影响仍局限在一定范围之内,且医家对程颐思想的吸收也多是碎片化的。上述医家亦没有以程颐的理气观作为逻辑起点,接着程颐的话语体系而讲,以便开出一套医学哲学体系,这其中的原因是很复杂的。当然,不能以此来评判中医学的偏颇,亦不能说从程颐的思想中不能开出一套医学哲学体系,更不能说程颐的思想影响力不大。我们仍有必要对程颐对历代中医学思想所产生的影响进行全面梳理。因为中医学归根到底仍是以实践为最根本的,理学只要能够促进中医学实践的发展即是其贡献,程颐的思想同样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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