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城记

2019-03-26 17:45■张
法治新闻传播 2019年5期

■张 羽

云,或浓或淡地镶嵌在蓝色的天空,树木,以最繁茂的姿态伫立在栋栋高楼之间,孩子是飒飒的,年轻人是匆匆的,老年人是悠悠的,这是北京最美好的初秋,仿若随意剪一个四方形,就可以放入画框。

有太多的文人墨客因为写北京的秋天而出了名,老舍甚至说,“北平之秋便是人间天堂。”

可是在这样的秋日,我身在天堂,却想起了家乡。那是一座普通的东北小城,属于科尔沁草原的边际地带,春天有漫天的风沙,夏日有无尽的野草,秋天是遍地金黄的玉米和葵花,冬日是悬挂在屋檐下的冰锥和热炕头上的一壶老酒。

18岁上大学以前,我只在初中时随姑姑出过一次东北小城。坐绿皮火车,车轨据说还是日据时代修建的,旧式的枕木与车轮交替,吭哧吭哧地要跑上十个小时,带着少年对远方无限的遐想。从省会长春和“大城市”吉林市回来,父亲问我:大城市好不好?一同去的表姐说她被城市迷得晕头转向,我却摇摇头说:“没啥呀!没有想象中的好。”亲戚们由此得出一个结论,这孩子木讷。父亲却觉得,这女儿心野!

我那时对于“城市”的概念来自于两部文学作品。一个是《红楼梦》中的宁、荣二府,觉得大城市的房子,要有两头威武雄壮的石狮子,要有赤金九龙青地的大匾,要有雕梁画栋、穿山游廊的院子,要有彩绣辉煌、恍若神仙妃子的美人和腐朽不堪言说的“焦大”。这是城市的“里子”。另一个则是巴尔扎克笔下的《人间喜剧》,让我觉得大城市,要有临街的花园,有猫打球的商店,要有浮华的四轮马车载着华贵的蓬蓬裙贵妇,就如巴黎该是“一片光怪陆离的幻景,由金钱、科学、艺术、光荣和权力所缔造成功的梦境,一场广阔无垠、惊心动魄的噩梦”。这是城市的“面子”。

大学毕业以后,有了经济能力,工作出差又不少,我的心开始撒野,观察或者体验城市,成为一种小小的癖好。

我曾经在一张中国地图上,点亮了超过二十个机场、五十个火车站和上百个大大小小的城市。可惜的是,我并没有收藏机票和火车票的癖好,否则倒是可以像一个文艺青年,把它们排列组合并嵌入画册,向来访的朋友展示。

不同的城市有不同的风情。

网红城市重庆,每次坐车都堪比游乐园的过山车般刺激。吃惯了热辣火锅的老司机们完全不需要GPS,因为导航在这个以依山傍江、错落建筑为主的地方是基本失灵的,他们有物理学家一样的大脑,把握住每一个上坡道、下坡道、急转弯的角度以及重力加速度,然后以野外拉力赛赛车手的精准,过弯和超车。通过以复杂著称、拥有5层、20个匝道的黄桷湾立交时,上一刻你还在谷底,下一刻你便是云端,还没回过神来,你就已经从江北机场到达了朝天门等网红打卡地。

江南古城扬州,寻觅到年逾百岁的绿杨旅社,走过木质的旋转楼梯,住进郁达夫睡过的房间,滚一滚架子床,推开小轩窗,望向绿苔、红衣互相交错的附近民居,就有了入梦民国之感。第二天早起,跟前台昏昏欲睡的江南美女打个招呼,到富春茶社吃一口蟹黄包子,再逛一逛“三把刀”,闻一闻谢馥春,摸一摸红、黑的漆器,就拐进了瘦西湖。时光总是能在这样的时候慢下来,悄然就天黑,回程吃一碗菜根香的扬州炒饭,再加个狮子头就更好了。

深圳是典型现代城市的标记。我与深圳的唯一一次相逢只有小半天的时间,那是一次研讨会,我头一天中午抵达,下午特意坐公交车出去了,又倒了地铁。我一向觉得,判断城市现代文明的程度,公共交通是特别好的一个切口。印象深刻的是公交上一个大妈悠闲地打着毛衣,那神情仿佛置身自家的后花园,惬意而安详。特别羡慕深圳地铁通道里设有精致的小食店,相比北京匆忙而冰冷的通道,疲惫的时候来一碗肉骨茶,这大概便是移民城市对人的多一点包容与关照。

也有一些城市,给游客看的是一面,生活在其中又是另一面,譬如昆明和贵阳就是这样的。我先生因为工作原因曾派驻在这两个地方,我探亲时,便也如当地市民一般,菜市场买菜,商场逛街,没有篝火舞蹈,没有戴满银饰的苗族姑娘,唯一的印象是因为交通不便的原因而物价较贵。看来,吸引游客的少数民族风情大抵多存在于景点,或者是偏僻的乡村了。但这两个城市有一个共同点,便是都爱鲜花,花店在大街小巷随处可见。一个能被鲜花布满的城,应该是幸福的。

还有一些城,看起来美好,吃起来美好,品起来也美好。我在成都郫县的一条小巷子里,邂逅过一家店,徐记酥肉豆花,是那种看起来脏脏的苍蝇馆子,逼仄的店铺内放着三四张桌子,店主是个非常不起眼的老头,只卖豆花、肥肠粉和粽子,店内竟然挂着一块牌子是支援“精准扶贫”的单位,看着它,觉得美味豆花又香了几分。手有玫瑰赠人余香并不难,难的是手里有一个馒头,还掰下一半给需要的人。

其实看城,亦是看人。

城市的烙印总是把人雕刻成千百种性格,即便在人员流动高度频繁的今天,你还是能从一个人来自哪里,推测他的脾气秉性。这种推测,不如星座带有的神秘天授的气息,却更加世俗化,也更加真实。

譬如东北和西北的人,都天生带了一股豪侠之气,每每与之相处,令我这个不饮酒的人都有“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的冲动。我到西安的时候,一位只在网上神交过的哥们儿,下班后驱车一两个小时,跨过大半个西安来找我撸串儿;我到哈尔滨,一个姐姐又特意带我去中央大街吃马迭尔冰淇淋,每个细节都不构成故事,就仿佛只是随意路过一座城的一个角落,却足以令人生出感慨来。

其实看城,也是为了看人。

我的先生因为工作的原因,总是奔波在不同的城市,这些年国内高铁建设飞速发展,高铁需要铺到哪里,他这样的高铁建设者就要走到哪里,城与城的距离也因此被缩短。常年异城生活的我们得以窥探千百个城市的不同风貌,品味千百个城市的舌尖味道,认识千百个城市的有趣灵魂。唯有孤独上头的时候,异城就是寸寸相思寸寸骨折了。

我这些年生活在北京,印证了父亲对我“心野”的判断,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家乡了。父母亲念着我的忙碌,总是不舍得我节假日浪费在火车上,化作了“异城候鸟”,在东北小城和繁华首都之间往返奔波,偶作停留。然而,父母与子女之间大约总是“不见了便想,见了又开始彼此嫌弃”,唠唠叨叨间,他们渐渐白发多过了黑发。这是城与城的融汇,承担了重逾千斤的亲情。

常常觉得,异城大概是我这辈子的宿命,只好安慰自己,虽然做不到择一城生活,但终能择一城终老。而当下,有亲人爱人在的地方,每个城市,都可以是人间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