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阳楼记》的文脉断裂与情怀超越

2019-04-08 01:21张剑
求是学刊 2019年2期
关键词:超越岳阳楼记岳阳楼

张剑

摘要: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堪称千古名文,但是其末段议论自成一体,与前数段未能融合无间;虽然如此,由于末段名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投射了伟大的人文精神,创造出一种具有超越性的思想与情感,弥合了所有的可能存在的缺陷。范仲淹的这种情怀,受到孟子“四端说”及其他思想的影响,也与他本人的理想主义和诗人气质有关。尽管在现实生活中范仲淹践行的仍是孟子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但他达到的境界与高度,却是世人的典范和楷模,也为岳阳楼灌注了生气和灵魂,使岳阳楼成为天地间一道永恒的风景。

关键词:岳阳楼;范仲淹;孟子;超越

范仲淹(989—1052),字希文,苏州吴县人,北宋杰出的思想家、政治家、文学家。仁宗庆历三年(1043),面对行政机构的冗员冗费、平民生计的困苦窘迫、辽与西夏的边境威胁等日益严重的内忧外患,范仲淹携手富弼、韩琦、杜衍、欧阳修、余靖等人,发起了雷厉风行的改革,史称“庆历新政”。但由于中国专制社会的“人治”痼疾和触犯了官僚集团的利益,改革难以维系,1次年(1044),改革派核心成员相继被排挤出朝廷,范仲淹也于庆历五年(1045)正月被罢去参知政事,出知邠州,兼陕西四路缘边安抚使,十一月,又改知邓州,新政宣告失败。也正是在这一年,他的一位素有才能却仕途坎坷的朋友岳州太守滕宗谅,请求范仲淹为其治下的岳阳楼写一篇记文。

滕宗谅(991—1047),字子京,河南洛阳人,大中祥符八年(1015)与范仲淹同登进士,知太平州当涂县,移知邵武军邵武县;治绩显著,被召试学士院,迁大理寺丞,因谏劝刘太后归政仁宗复贬邵武;仁宗亲政后,滕被召还,累迁殿中丞、左司谏,又因事外贬;康定元年(1040),西夏兴兵,滕知泾州,御敌有功,庆历二年(1042)十一月被范仲淹荐擢天章阁待制,充环庆路经略安抚招讨使,兼知庆州,庆历四年春再坐事谪守岳州(巴陵郡),庆历七年(1047)迁知苏州,寻卒。滕宗谅在岳州时重修了州内名胜岳阳楼。司马光《涑水记闻》卷十载:“滕宗谅知岳州,修岳阳楼,不用省库钱,不斂于民,但榜民间有宿债不肯偿者,献以助官,官为督之。民负债者争献之,所得近万缗,置库于厅侧,自掌之,不设主典案籍。楼成,极雄丽,所费甚广,自入者亦不鲜焉。州人不以为非,皆称其能。”1能够不动用公款而成此巨构,滕宗谅确有过人之处。

接到滕宗谅请求的范仲淹,于庆历六年(1046)九月挥笔写下了《岳阳楼记》。范、滕二人都有在中央和地方工作的经历,也都有理想未遂的遭遇,如何对待人生的出处进退,可能是他们都会面对的问题,于是范仲淹借机将自己的怀抱和思考融入了这篇记文,与朋友共勉:

滕子京负大才,为众忌嫉,自庆帅谪巴陵,愤郁颇见辞色。文正与之同年,友善,爱其才,恐后贻祸。然滕豪迈自负,罕受人言。正患无隙以规之,子京忽以书抵文正,求《岳阳楼记》,故《记》中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其意盖有在矣。2

这篇不同寻常的记文受到后人的重视和推扬,如宋代楼昉评曰:“字少词严,笔力老健。”(《崇古文诀》卷一六)清人蔡铸赞曰:“见地高绝,洵非常人所及。”(《蔡氏古文评注补正》卷八)3各家文章选本也纷纷将该篇收入,南宋谢枋得在其编辑评点的《文章轨范》卷六中,不仅将《岳阳楼记》列为压卷之作,而且通篇只圈点而无批注,以示至文无言之美。

对于《岳阳楼记》,相信大多数人自幼便能熟诵。《岳阳楼记》当然是一篇杰作,然而,斯文就真的妙夺天工,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无懈可击了吗?仔细品味,文章至最后一段“嗟夫”4时,总感觉有文脉分散拗折之嫌,与前接续未能自然无间。再四寻绎,发现其行文或有可议之处。

一是“物”的偷换。文章第二段已点明“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而以下欲述“迁客骚人”的不同“览物之情”,即景物如何影响了人的心情,其逻辑结构是景物→心情的单向矢量;三、四段即沿此结构展开,面对悲景不免忧心忡忡,面对乐景则“喜洋洋者矣”。但是,到了第五段“不以物喜”的“物”,却明显是与“己”相对的外物,不再单纯指自然景物,“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在修辞上是互文关系,逻辑结构不再是景物→心情的单向矢量,而是彼此间有游移,有滑动,这样就造成此处的“物”与前面所言的“物”在内涵上的某种不一致,从而影响到感觉上的某种不协调。与之相关,假如说第五段“不以物喜”之“情”,无论“物”的指向如何,到底还是一种感物之情;而后面的“不以己悲”之“情”,则重在言说以己为中心的个人得失之情,体现的是另外一个层次的问题,在内涵和逻辑上与三、四两段衔接亦不紧密。

二是文章前四段皆能找出与岳阳楼或洞庭湖的联系,而第五段如果去掉“或异二者之为,何哉”这句关系语,就可以和岳阳楼或洞庭湖完全没有关系,在形式上是独立的单元: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欤?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可说是为发议论而议论,有没有岳阳楼,和发不发这样的议论,似乎其间找不出什么必然的逻辑,从而呈现出一种文脉的断裂感。当然,仁智互见,清人林云铭就认为这是一种“闲闲点缀,不即不离”的笔法,对之大加褒奖:

题是记岳阳楼,任他高手,少不得要说此楼前此如何倾坏,如何狭小,然后叙增修之劳。再写楼外佳景。以为滕公此举大有益于登临已耳。文正却把这些话头点过,便尽情阁起,单就迁客骚人登楼异情处,转入古仁人用心,遂将平日胸中致君泽民,先忧后乐大本领一齐揭出。盖滕公以司谏谪守巴陵,居庙堂之高者忽处江湖之远。其忧谗畏讥之念、宠辱之怀,抚景感触,不能自遣,情所必至。若知念及君民之当忧,自有不暇于为物喜、为己悲者。篇首提出“谪守”二字,本是此意。妙在借他方之迁客骚人,闲闲点缀,不即不离。谓之为子京说法可也,谓之自述其怀抱可也,即谓之遍告天下后世君子俱应如此存心,亦无不可也。1

但是,既然文章的重心是第五段“古仁人之心”在于“君民之当忧”,不在一己之进退遭遇,那么反过来,围绕“迁客骚人”喜进忧退的通常性反应来写,才能自然引逗出非常性的“古仁人之心”,而不是铺张笔墨去写自然风景以及“迁客骚人”观览时的心情。由“迁客骚人登楼异情处,转入古仁人用心”,其间并不是“不即不离”,而是有所游离,未能达到完美的契合。

但是,我们永远无法想像缺少第五段的《岳阳楼记》。

文章第三、四段的景物描写固然可称精妙,然而历来人们评价时,多是与第五段联系起来,关注重点亦在第五段:

首尾布置与中间状物之妙不可及矣。然最妙处在临了断遣一转语。乃知此老胸襟宇量直与岳阳洞庭同其广大。(宋王霆震《古文集成》卷十迂斋[楼昉]评)2

中间悲喜二段,只是借来翻出后文忧乐耳。不然,便是赋体矣。一肚皮圣贤心地,圣贤学问,发而为才子文章。一起一结,中间整整相对。有发挥,有佐证,有咏叹,有交互,此今日制义之所自出也。(清金人瑞《必读才子书》)3

范文正公之作《岳阳楼记》,总归重“先忧”“后乐”句,写出平素致君泽民、独以天下为己任之本领。所以借子京说法而平吐自己之怀抱,止借迁客骚人登楼异情。其中有无数点染,转入古仁人之用心,已句句为忧乐写照。……至其精神所注,神化万状,震动天下,固是一毫不走,所以高人一头地。(章懋勋《古文析观详解》卷六)4

单论第三、四段的不是没有,但数量既少,其意义有时亦非完全的褒语,如:“文正为《岳阳楼记》,用对语说时景,世以为奇。尹师鲁读之,曰‘传奇体耳!”(陈师道《后山诗话》)5尹洙的评语事实上暗含着“不得体”的针砭。6

那么,第五段的独特魅力何在呢?窃以为极其重要的一点,是以宗教式的情怀超越了儒家传统的出处思想。

儒家出处思想,可以用孟子的两句话来概括:“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孟子·尽心上·忘势》)但是,儒家毕竟不是宗教,无论“穷”“达”,“我”都是核心;到了《岳阳楼记》中的“古仁人”, 却是进退皆忧,而且这“忧”是以“天下”为核心;他不会被外物变化和个人得失影响自己心情的悲喜,因为他寄情怀于天下,忧国忧民,早已忘我,这种忘我,实际上就是一种宗教式的情怀。

这种情怀,与孟子“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的思想一脉相承,却又能夺胎换骨,后来居上。“乐以天下,忧以天下”出自《孟子·梁惠王章句下》,是对君王的劝勉,认为君王应该与民同忧同乐。如果范仲淹只是简单地重复孟子的思想,这一段的议论也就会陷入老生常谈,显得平淡无奇。但是,当他嵌入“先”“后”二字,将其改造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时,“古仁人”的思想境界就迥然高出君王及一般儒家知识分子的境界,呈现为一种更伟大的具有超越性的情怀。因为从哲学或宗教学意义上来说,能够“先天下”或“后天下”的,只能是超越性的“道”或宗教的“造物主”,而不可能是任何的个体的人,换句话说,“先”“后”给了一个时间的规定性,人类只能存在于先于人类和后于人类的时间过程之中。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现实的生命体无法完成的任务,人类在思想与情感上也无法企及,当“先”“后”与“忧”“乐”不期而遇,一种超越性的思想与情感的力量就被创造出来。“先”“后”,还只是一种抽象的思辨,然而与形容词“忧”“乐”相搭配,则体现出一种感性的生动。这种感性,又以“天下”为比较对象,其重、其大自然无与伦比。于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无论其思想高度、情感力度,都夐绝古今,感人至深。千百年来,唯有张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横渠四句”,与之能相仿佛。

也许,正是这种思想与情感上绝对的、决然的气势,迷漫八荒,充塞宇宙,足以弥合或超越所有的断裂和缝隙,才使得《岳阳楼记》虽有行文逻辑上的小疵,却无伤大雅,无碍其千古名篇的地位。1

范仲淹的思想与情感世界,虽杂糅有儒、释、道等不同元素,但儒家无疑是其主体。如欧阳修谓其:“大通六经之旨,为文章论说必本于仁义”(《资政殿学士户部侍郎文正范公神道碑铭并序》),富弼谓其“好明经术,每道圣贤事业”(《范文正公仲淹墓志铭》),2《宋史》本传谓其“泛通六经,长于《易》”,3等等。但是,具体辨析这些思想、情感与《岳阳楼记》第五段议论之间的关系,讨论还不够充分。以《孟子》为例,人们普遍注意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是从《孟子》“乐以天下,忧以天下”发展变化而来;但是,对于“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一句与《孟子》的联系,则乏人留意。

《孟子·公孙丑章句》篇中提出了“四端”说,指出人本性中隐含着四种美德:“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这是孟子性善说的立论基础。范仲淹也有类似说法:

然则道者何?率性之谓也。从者何?由道之谓也。臣则由乎忠,子则由乎孝,行己由乎礼,制事由乎义,保民由乎信,待物由乎仁,此道之端也。(《南京府学生朱从道名述》)

范仲淹在这里提出的道之“六端”——忠、孝、礼、义、信、仁,是对孟子“四端”说的发展。孟子“四端”,论的是人性中善的种子,范仲淹的“六端”,论的则是为人处世之道的原则,是将“种子”的静态转化为一种入世的动态。值得注意的是,他加强了家庭责任和社会责任的论述,强调为人之子当“孝”,为君之臣当“忠”,为民之官当“信”。这样,一名官员,他被君王宠信并委以重任时,就不会忘记对民的“信”,而他不被君王信任而遭到贬谪时,也不会忘记对君的“忠”,这不就是《岳阳楼记》“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思想的翻版吗?范仲淹诗文中还多次将“忠”“信”并举,如《滕子京魏介之二同年相访丹阳郡》:“风波岂不恶,忠信天所扶。”《赴桐庐郡淮上遇风三首》其一:“平生仗忠信,尽室任风波。”《答梅圣俞灵乌赋》:“忠信平生心自许,吉凶何恤赋灵乌。”《圣人大宝曰位赋》:“九五之尊,求忠信而为助。”《上执政书》:“敦之以诗书礼乐,辨之以文行忠信,必有良器,蔚为邦材。”值得一提的是,“忠”“信”并举源于《易·乾》:“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也。”范仲淹精于《易》,其對“忠”“信”的提倡当也有《易》学启发的因素在。

另外,范仲淹虽然是政治家,但他身上富有诗人气质,行事经常充满感情和理想色彩,这一点,对于他能够提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非常重要。如前所述,先忧后乐,在现实中根本无法做到,本来就是感情和理想的产物。朱熹《重锓纂集宋名臣言行录》记载了这样一则范公遗事:

公为参政,与韩、富二枢并命,锐意天下之事,患诸路监司不才,更用杜杞、张昷之辈。公取班簿,视不才监司,每见一人姓名,一笔勾之,以次更易。富公素以丈事公,谓公曰:“六丈则是一笔,焉知一家哭矣。”公曰:“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耶。”遂悉罢之。1

“一家哭何如一路哭”,据说是庆历四年革新运动中范仲淹回答富弼的话,颇有感染力,但我总觉得是出于后世传闻的夸饰,按历代官制,官员无过犯的话,调任可以理解,罢免似无法可依。宋代对监司(转运、提点刑狱、提举常平)的考课,主要有七事:劝农桑、兴治荒废;招流亡、增户口;兴利除害;劾有罪、平狱讼;不失案察;屏盗贼;举廉能。2“不才”指无才能,似还不足以免官。而且此事北宋史料并无记载,是朱熹据《遗事》转录。这则传闻表明范仲淹有着敢于打破常规的勇气,但也表明他处理问题有时感情色彩过于浓厚。

如果说“一家哭何如一路哭”有可能出于夸饰,不足为凭。那么范仲淹在处理与西夏元昊的通信时的表现,则让人感受到他确有感情用事、轻视规制的一面:

韩周等持仲淹书入西界,逆者礼意殊善,行既两日,闻山外诸将败亡,周等抵夏州,留四十余日,元昊俾其亲信叶勒旺荣为书报仲淹,别遣使与周俱还,且言不敢以闻乌珠,书辞益慢。仲淹对使者焚其书,而潜录副本以闻,书凡二十六纸,其不可以闻者二十纸,仲淹悉焚之,余又略加删改。书既达,大臣皆谓仲淹不当辄与元昊通书,又不当焚其报。……宋庠因言于上曰:“仲淹可斩也。”3

幸亏当时杜衍、孙沔、吕夷简皆为之辩,范仲淹始免于大祸,只受到降知耀州的薄谴。《宋史》本传称赞他“每感激论天下事,奋不顾身”,4也许,只有这种理想主义者才能舍身为道,发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声音吧。

尽管范仲淹坚定地宣称自己站在“古仁人”的立场上,但如前所言,那只是一种现实无法达成的理想境界,揆诸其人生实际,他更多还是践行着孟子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和“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孟子·公孙丑》)。范仲淹诗文集中诸如此类的表达比比皆是:

乐道忘忧,雅对江山之助。(《睦州谢上表》)

进则持坚正之方,冒雷霆而不变;退则守恬虚之趣,沦草泽以忘忧。(《润州谢上表》)

进则尽忧国忧民之诚,退则处乐天乐道之分。(《谢转礼部侍郎表》)

我亦宠辱流,所幸无愠喜。进者道之行,退者道之止。(《访陕郊魏疏处士》)

这决不是他口头的客套,而是日常生活实际的反映。以他在睦州为例,景祐元年(1034),四十六岁的范仲淹因谏仁宗废郭皇后事,被贬知睦州(亦称桐庐郡),睦州在今浙江淳安,风景秀美。范仲淹在被贬的路上尚有“一心回主意,十口向天涯”(《 谪守睦州作》),“平生仗忠信,尽室任风波”(《 赴桐庐郡淮上遇风三首》其一),“万钟谁不慕,意气满堂金。必若枉此道,伤哉非素心”(《 出守桐庐道中十绝》其七)之类的感慨,但是到达睦州后,他很快徜徉于美丽的山水之间,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1仅诗歌就创作了二十余首,成为名符其实的忘忧客:

萧洒桐庐郡,乌龙山霭中。使君无一事,心共白云空。(《萧洒桐庐郡十绝》其一)

萧洒桐庐郡,公余午睡浓。人生安乐处,谁复问千钟。(《萧洒桐庐郡十绝》其四)

萧洒桐庐郡,身闲性亦灵。降真香一炷,欲老悟黄庭。(《萧洒桐庐郡十绝》其九)

万事不到处,白云无尽时。异花啼鸟乐,灵草隐人知。(《游乌龙山寺》)

赴任道中尚是“万钟谁不慕”,但直道而不得,于是退处此间,守“乐天乐道”之分,不仅“谁复问千钟”,而且愿意长居于此,研悟《黄庭经》,俨然道家的高人。范仲淹在《滕子京以真箓相示因以赠之》一诗里,还娴熟地使用着道教的术语:

泰山采芝人,吏隐清淮滨。金函秘宝箓,奉之如高真。谓子有仙志,兴言一相示。叩头鸣天鼔,玉书粲然异。白云引轻素,朱丝闻灵篇。题云天宝岁,传于任凤仙。兵火换九州,于兹三百年。非有灵物持,此书安得全。绿字起龙蛇,丹文挂星斗。六甲当奉行,百神乃奔走。密密天上语,忽忽人间有。与君置青山,解冠松桂间。服此上清箓,上清庶可攀。无为尘土中,草草凋朱颜。

“鸣天鼓”系道家养生术之一,“绿字起龙蛇,丹文挂星斗。六甲当奉行,百神乃奔走”,则是对符箓外形及暗蕴神秘力量的描绘,而从“服此上清箓,上清庶可攀”等句,可知他描写的是上清宗。对于符箓、丹道,范仲淹其实并不陌生。

不惟如此,范仲淹还很重视世俗生活的建设,他虽然自奉甚薄,但能够在苏州购买良田千亩,创设义庄,赡养庞大的族人,应该是除了节俭外,理财亦属有方;他五十八岁时还生下一个儿子范纯粹,可见他对于情爱之事的态度,至少到了晚年亦不排斥。他的词传世只有五首,但表达的情感堪称丰富,其中既有绝域穷塞、将军征夫的“浊酒一杯”,又有略带颓废之色的“人世都无百岁”“争如共、刘伶一醉”;既有“明月楼高”、游子黯然消魂的乡愁;又有“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的爱情相思。他无疑是一个多情的人、丰满的人,绝不是一个干瘪的、抽象的道义符号。

但范仲淹的伟大之处正在这里,他虽然与常人一样具有七情六欲,却能由己及人,再及于天下万物,在实践着传统儒家出处品格的同时,又在思想和情感上实现了超越——“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他为宋代士人树立了新的精神气质和道德风貌,也为后世开辟了一块充满感召力量的精神高地。一向不服人的王安石推许范仲淹为“一世之师。由初迄终,名节无疵”(《祭范颍州文》)2,司马光赞美范仲淹:“雄文奇谋,大忠伟节。充塞宇宙,照耀日月。前不愧于古人,后可师于来哲。固有良史直书,海内公说,亘亿万世,不可磨灭。”(《代韩魏公祭范文正公文》)3南宋潜说友赞叹范仲淹兼具“三不朽”:“德也,功也,言也,苟立其一,亦可不朽,而况三者俱立有如文正范公者乎!公生我朝盛时,实钟天地间气,光明俊伟,二三百年后犹使人竦然起敬。”4南宋吕中亦云:“宋朝人物,以范仲淹为第一,观其所学必忠孝为本,其所志则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吴郡建祠奉安文正公讲义》)1直至清代冯梦祯,依然对范仲淹肃然起敬:“宋范文正公学术则为纯儒,立朝事业则为纯臣,垂范子孙则为贤祖宗,而师表百世则为殊绝人物。”(《重修浒墅文正书院记》)2范仲淹,不仅是宋代士大夫的杰出代表,也是中国人立身处世的完美榜样。

庆历五年六月,滕宗谅致书范仲淹求为岳阳楼作记时曾云:“窃以为天下郡国,非有山水瑰异者不为胜,山水非有楼观登览者不为显,楼观非有文字称记者不为久,文字非出于雄才巨卿者不成著……古今诸公于篇咏外,率无文字称纪,所谓岳阳楼者,徒见夫屹然而踞,岈然而负,轩然而竦,伛然而顾,曾不若人具肢体而精神未见也,宁堪久也。”3淳祐十一年(1251)十月,李曾伯作《重建岳阳楼记》云:“我朝文正范公,惓惓以天下为忧乐,斯文一出,斯楼之伟观增重。去之今二百载,星回物转,而江涛衮衮,与公风烈盖巍然俱存也。”4的确,正是因为范仲淹这篇不足四百字的記文,岳阳楼才有了精神和灵魂,成为天地间一道永恒的动人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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