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偷袭”

2019-06-06 04:00金克木
爱你·健康读本 2019年4期
关键词:九一八事变本钱草稿

金克木

追本溯源,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开始实际上是日本侵略中国战争中的1931年的九一八事变和1932年的一·二八事变。提起九一八事变,我不禁大有感慨。大事不说,在这里谈一件个人小事——我的一次“偷袭”。

话说九一八事变后的1933年,我流落北平,无学无业,物质生活困难,只有精神生活过得不错。在东城沙滩原北京大学附近一家不挂招牌的公寓里,有一个和我同年龄的朋友租了一间房,约我陪伴他,不要我出房钱。他天天哼着歌曲去学英文和音乐,还准备考大学。我每天徒步走到北海旁边新建成的北平图书馆去看书,早上吃烧饼和豆浆,中午和晚上吃炸酱面或炒饼之类的食物,每月的饭钱十分少。可惜的是,我这时断了家中的接濟,连这最低的生活费也没有来源了。

忽然一位东北籍的朋友来找我,开口便说:“我要同你合伙做一笔生意,你不答应都不行。”“我没有本钱,也不会做生意,快要饿死了,你还开什么玩笑?”我有点生气。

他说:“绝对不是开玩笑,是正经话。你的头脑就是本钱。我们的东北老家丢了,张少帅(张学良)不能不照管我们这些流亡的老乡。有几个人办了一本杂志,找他出钱。这本杂志办得还不错,我有个朋友是这杂志的编辑,找到我出了一个题目,说是主编迫切需要这篇稿子。他来找我约人写稿,题目是《世界经济和九一八》。只要文章好,有分量,作者有没有名气倒不要紧,署个笔名让人猜就是了。你不是正需要钱吗?我可以写头尾的政治部分,主题的世界经济部分你来写。怎么样?”“我也不懂经济,不能无中生有哇。”我说。“那我不管。你去图书馆找救兵吧,过几天我来听你回话。”

晚上我对同住的朋友一说,他笑得止不住。“找你写诗歌、散文、小说、戏剧我都不奇怪,怎么会有人找你写文章论世界经济?哈哈哈!”“你这样看不起我,我倒要写给你看看。”我说。

第二天我照例又去北平图书馆,直奔杂志室。我先看要稿子的杂志是什么样的,再去翻新的中文外文综合性刊物,又借查当年的旧刊物。不用一天,我就找到了。统计数字和图表都有,而且好像并不难懂,于是我就一篇篇排起次序读了下去,随读随做笔记,不到一个星期我就拿笔写草稿。

东北朋友来了,一见我手中的一叠笔记和草稿很开心,同住的朋友也把大拇指一竖,说:“真有你的!我认输,向你道歉,致敬。”“免礼!惭愧得很。我不过是当了一次小偷,偷人家的,抄袭人家的。干偷袭的鸡鸣狗盗之徒何足道哉!”我嘴里这样说,其实心里是高兴的,不过不踏实。“这样的文章,杂志会要吗?”我问。“十有八九会要。我马上让他开订单。想不到你能这样快,他找不到别人,就得用我们的。如果不用,我要他赔偿损失,我们不能白干。”“不过是坐着不动抄资料编排成文章罢了。”我说。

又一个星期,我们把文章拼凑出来了,东北朋友把稿子拿过去。过了一个星期还不见下文,我想,白忙了一阵子。终于,东北朋友来了,一见面就掏出几张钞票,一共30元,给我20元,他留10元。“咱们这算是偷袭成功了。”我说。

过了六十多年,我交代这次“偷袭”,不怕追究知识产权。教书与作文,不这样“偷袭”的只怕少有。论文哪能都像文学创作那样处处自出心裁?大家多少都得“偷袭”,只看谁的手段巧妙,花样翻新罢了。凭这样的明偷暗袭拿到千字2元的稿费,我居然在北平活到了1937年的七七事变,才匆忙搭最后一班火车离开了那里。

(摘自《漂泊者》商务印书馆   图/亓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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