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灯

2019-06-07 15:06袁滕
西湖 2019年5期

袁滕

她抵达上海的时候是晚上10点,辗转出站,正好赶上去南京东路的最后一班地铁。沈航的小区就在南京东路附近,之前这样跟她讲。可是等她下地铁拦上出租,把电话交给出租车司机,又听见她在那头别来别去说了一堆,似乎路线很复杂。

“要过两个隧道,真是。”司机把电话还给她,听起来有点不耐烦。她疑心他自己也没搞清头绪。四月的上海有些春寒,车窗外的路灯被那面渍迹斑斑的窗玻璃滤去了冷气,晕出萧索的暖光,纷纷地往后退。“你那个朋友,有点搞笑的。”司机说,“她讲这里打过去只要30块,嗤。”他的声音瓮瓮的,身上有股烟油味,带着种不容置疑的世故。连她也不禁为沈航的话窘起来,仿佛是存心要赖他多出来的那几块车钱,被拆穿了。车子经过一片亮,可以看见他脸上有几颗麻子。

车把她载到277弄,是个老旧的小区,這一带都这样,大概以前是工人宿舍。可是门禁却有些森严,电子拉闸门红光闪闪,门卫在岗亭里疏疏地看着她。她坐在行李上给沈航打电话,等了许久,沈航才穿着睡衣下来。小区里没有灯光,她听见她在夜的浓雾里喊她:“露姐!”她微微有些皱眉,到现在都没习惯这个称呼,显得她有多老似的。她一直疑心沈航是故意这样,同龄人之间娇纵的打压。好像有关于两个女星间的不和传闻,在片场相见,也是互相叫姐。

“哎呀你瘦了呢!”沈航走近,上下打量她,“哎呀你怎么能这么瘦!”她的嗓音还是那样,有种尖细的防备,比如那瘦听上去就是与好看无关的。“汪景辉也太慢了,还没跟上来。”寒暄了一会,沈航朝后面望望,找她的男友。朦胧中隐约现出一个高影。他们两个倒果真还在一起,她想,平时联络的时候彼此感情状态总是略过。汪景辉是那种淡得使人记不住的人,她甚至搞不清沈航和他是怎么开始的,仿佛他们的恋爱没有一个确切的开端,类似于电影或者音乐里的渐入;当然总是社团之类,校园爱情不外乎这样。

沈航领她上楼,走了四层。她搬来也没几个月,这里离她工作的外企公司很近。附近就有大学。楼梯上沈航问起她近况,她淡淡地答:“也就那样。”沈航没再多问,又道:“你这次来是找什么画廊?”她道:“有个画展,来跟这里接洽一下。”沈航顿了顿,轻笑道:“白富美。”她笑道:“是白富美就去住和平饭店了。”沈航谑道:“你住得起的。”她笑道:“是呵,把你押在前台就好了,怎么也能抵个三晚上。”两地的时候不觉得,每次见面都是这样,非要把玩笑开到彼此领地里,两个人抬来抬去,带着丝轻微的刺痛。

沈航租的房子是老户型,一梯四户,每两户又各装一道门。走进屋子里是弄堂式,厨房、小客厅、卧室和阳台挨次排列,卫生间在厨房的旁边,狭窄得可怜。她发现小客厅里已经给她搭了一张床,床垫下面露出垫着的杂志一角,带着草率的临时气息。到底还是介意同床睡,她想,连床夜话的时代终于过去了。当然人家隔天一早要上班,不像以前大学宿舍里,两个人发千挤在一张床板上,挨挨擦擦聊到半夜。记得有一个学期睡眠总是不足,按沈航的话讲,“千出来的神经衰弱。”她们老家那一带也用“千”,形容人撩骚或者发嗲,总归都是江南地区,乡音同源。

柜子上有只烟灰缸,玻璃六角的,她拿起看了看。沈航连忙解释说:“是房东留下的,老房子么,到处都是旧影子。”话里仿佛有种非常小心的躲避。她想起大三的时候和沈航一起租出去住,离开了寝室,好像豁然新天地一样,两个人买来女烟在空房子里抽。租的房子似乎特别地空,家具也没有几样,晾衣服就在客厅里拉条线,内衣跟袜子挂在上面,滴里答啦往水泥地上滴水。她们那时候还一起收集香烟盒子。

她放下烟灰缸,笑了笑,到底没说什么。沈航也始终微笑着。小客厅的日光灯有些黯淡,发出窘迫的光影,照得人疲倦又瞌睡。她朝卧室望了一眼,是个凌乱宽裕的房间,写字台上放着泡面。

汪景辉拎着行李进来了,沈航有些抱歉地解释说,他明天要离沪赶火车,暂时在这里住一晚。他和父母好像就住在上海,大概住地离火车站远。他们倒没有同居在一起,她有些唏嘘,或者沈航可以搬去他父母那里,也能省些租金。谈了那么些年了,应该也没大碍了。别的地方省成精,这种地方倒不省。当然,也可能是她自己太浪漫主义,大学里总是被人叫“波西米亚的尤露”。别人总有别人的考虑。

汪景辉站在那里,长手长脚,仿佛一活动就有打到某样家具的危险。他摘了眼镜,五官更模棱两可了,糊涂涂一片,眼睛像两颗凭空嵌上去的图钉。“露姐,要不要喝茶。”他也跟着沈航叫她露姐。她有些懊恼,像是受到什么冒犯,有种又沦陷一城的感觉。总是平时在沈航那里潜移默化,而且好像也想不出能叫她别的什么。

沈航烧了热水进来,叫汪景辉去卧室铺床。汪景辉边走边打哈欠,口里说着:“我今天倒想洗个澡。”她把随身带的化妆包腾出来,瓶瓶罐罐立刻占满了一台子。沈航拿她的香奈尔香水在手腕上一喷,笑道:“白富美,香奈尔呶。”她淡淡笑道:“卖血换的。”沈航道:“别扯了,你现在那里住的别墅?”她笑道:“你来给我造?”她非常介意沈航话里那种挑衅又窥探的语气,仿佛一种强制的吹夸,实际上她过得不过那样。

沈航进去卧室催汪景辉洗澡,洗完让客人洗。他们的热水器很不好用,忽冷忽热,淋浴头也没有架托,拿在手上四面喷射,溅得卫生间里到处都是。镜子里的雾气不停被水滴錾开来,渐渐涂成明晰的一片,像是雨天的车窗玻璃。她看见洗脸台上汪景辉的旅行牙刷,和她们的牙刷一起,静静摆在同一个茶杯里。

她洗完澡出来,卧室的灯已经暗了,沈航在里面跟她道晚安。又听见汪景辉絮絮说了几句,两个人压低细语,不知道在讨论什么。他们这小区倒是很静,没有过往的车声。过了一会,里面停止讨论,大概是睡了,又或者还醒着,醒着沉默着。偶尔有谁翻了个身,床板咯吱一响,谨慎又斟酌。她觉得很有些尴尬,后悔没去订旅馆,住在沈航家里,虽然名义上是姐妹叙旧,总不免有借宿的意味,像是凭空闯进别人的生活。

汪景辉大学的时候见过一次,那时沈航和他大概刚刚开始,三个人在学校附近的所谓川菜馆里叫了几样炒菜。彼时他话就不多,跟现在一样,她连他什么专业都不记得了。三个人在一起时,沈航总有种微妙的情绪,这次来更觉得。也许因为她认定她的男友不过如此,虽然没有说出口,她一定还是觉到了。

当然,很多事汪景辉也未必知道,或者她是防着她告诉他。比如她陪沈航打小孩那次,在炎热的期末转了三趟公交,横穿整座城。那医院四周种满了墨绿色的高树,凝郁如海,和她们家乡一带的植被很不一样。期末考结果也没参加,两个人的成绩都由系主任出面给保下来。那系主任儿子,现在大概出国了,之后来她们的出租房探过一次,在门口站了半晌,掏出一只装钱的信封,托她转交。此后他再没来过,大概那时就在忙着出国手续的事情,他比她们高一届。这件事汪景辉肯定不晓得,那本来也是在他之前了。系里是偶有风传,但也不过是乱绪轻烟,传了一阵就消散了。

她躺下来,听见里面又翻了个身,可能是错觉。又听见有谁呻吟了一两声,好像梦魇里漏出来的暧昧的呼吸,使人头皮发麻。电子钟整点报时,轻微的“咔啦”一响,隐秘又瓷实,仿佛一具肉体搭在另一具肉体上。她预感自己今夜一定睡不好,被子又薄得可怜。旁边一台冰箱开始发出喁喁的呜咽,像是一个隐忍许久的怨妇,这下轮到她讲话,如泣如诉地没有完。冰箱上搁着一台小烤箱,才匣子那么点大。这么小的烤箱,估计只能烤吐司。

她在黑暗中静静地醒着。桌上有盏台灯,隐约显出圆柱形的轮廓,边缘暧昧虚淡的一圈,好像冰块在炀化。也不知道它亮着的时候是什么颜色。

第二天早上醒来,她看清楚那盏灯,黄绿相间的玻璃灯罩,样子很别致,很像电影《春光乍泄》里的那盏。《春光乍泄》也是沈航流产那年暑假,两个人窝在房间里一起看的,沈航看了难得地快乐,说里面的灯很好看。隔天她们在夜市里淘了一盏,粗看很神似,买回家点了没几天,灯就不会亮了,只剩下一只花彩的塑料壳子,显得十分廉价。沈航一直把它摆在床头,她有几次走进去看到,觉得非常窘,取笑说比电蚊香还难看,电蚊香好歹还有点用处。沈航便笑道:“用什么电蚊香,借你的六神香水喷一下就好了。”她们那时候在超市发现一种花露水,味道跟一款香水很像,还分前后调。买回来如获至宝,出门就当香水喷,乐此不疲。

后來换校区撤出公寓,两个人搬东西搬得人仰马翻,那盏灯也就不了了之。她一直觉得沈航也许还保留着它,可是一问就显得可笑,毕竟自己当时那样嫌弃。

和画廊那边约的下午。沈航和汪景辉已经出门了。她在冷水龙头下草草洗漱了一遍,化个淡妆,出门去吃早午餐。下午跟策展合作方谈得很顺利,喝完茶从衡山路的一头出来,还看得见明亮的阳光。她趁着天色将晏又逛了一段南京东路,在一家礼品店买了支唇膏,打算送给沈航作为见面礼。

回来看见沈航站在门口公共厨房里,和隔壁邻居在吵架。邻居是个老太太,穿了件陈年黯红的毛线马甲。如果毛线也会锈的话,大概就是那个颜色。她拍着炉灶大声嚷:“公共卫生不是卫生啊,年纪轻轻这么不要好。我找居委会去!”沈航尖声道:“你去找啊,有本事你去啊。反正我是不来弄的,你以为谁都跟你那样闲?”老太太一时气急,把一块抹布丢了过去,嘶声道:“你哪个单位的?我找你们单位去!给你这种不要好的曝曝光!”沈航不响,看见她来,一把把她拉进门里。掼上门,她仍旧很忿忿,低声骂道:“死上海人,弄不灵清。你知道她要我干什么?要我拿清洁球,把门口地上那些老油一点一点刮干净。神经病,我吃得那么空,我搬来这里才几天?凭什么我给前面的住客擦屁股!”她附和着:“本地人,是很难弄的,尤其那些上了年纪的婆姨。”沈航自顾自道:“这会汪景辉不在,不然我还会怕她?她要找单位,尽管找去好了,我们领导还能有工夫理她?”她劝道:“要不你跟房东说说?”她摆手道:“没用的,房东也烦着呢这个人。反正我只要不睬她,她能把我怎么样?我要不是这里离单位实在近,老早退租了,五角场那边,好房子一大把,单身公寓随便找找,还用得着受这种冤枉气?”她义正词严地望着半空,两眼实心,有着诉说不完的正义跟打算。

沈航到底和以前两样了。她还记得陪她等在人流室外那时候,她握着她的手,手心潮湿,微微颤抖着。抱着她也仍旧颤抖,她把头埋在她的肩膀里,也许是哭了,也许只是汗。走廊里人音喧嚣,一个勤杂工拄着拖把拖过来,又拖过去,又拖到她们脚下来。她们谁也不看谁的眼睛,仿佛在黄昏的荒野,等待一场降雨,在空气里闻到那微微的雨意,忐忑又落寞。她记得她说了一些安慰的话,太苍白了,自己都忘记了。又讲了许多校园论坛上的冷段子。后来她们决定去买些酒来喝,互相壮胆,虽然也不知道流产前能不能喝酒。等她买回来,沈航已经进去了。

沈航看看表,惊叫起来:“要晚了!你还不知道吧,晚上约了孙小美在新白鹿。”孙小美是她们大学同学,当年在新校区,七人间的时候做过一年室友。她有些愕然:“孙小美也在上海?”沈航淡然笑道:“你总是‘云深不知处的。”她心下一刺,又无可辩驳。大学里她就略显孤僻,和同学交道不多,不像沈航。她知道沈航跟孙小美也很要好,换一个人她总有换一个人的话题。

结果还是她们早到。孙小美开车来的,停了半天车。走上来一见她就笑道:“露姐,气色好喔。”她还是那样,圆盘脸,招风耳,一笑就吃没掉半只眼睛。听说她倒找了个不错的男友。她打趣道:“快发喜糖了吧。”孙小美越发笑得花枝招展道:“我们又比不上你,这么多桃花。”沈航也笑道:“真的,露姐全是烂桃花。”她自嘲地笑了,想想自己这些年来,还真是,先是之前同校的陈,后来又是美院的潘,现在又跟艺协的一个人,大她二十岁,婚还没离成。仿佛总要陷进一段模糊暧昧的关系里,和这个世界形成一种紧张的拉锯。

席上喝了些酒,几个人都有点醉。结完账,孙小美道:“我车送你们吧。”沈航道:“你今天睡我那里得了,反正我有两张床,明天又周末。”孙小美顿了顿,轻笑道:“算了吧,你那个地方。”仿佛有些替沈航窘,没说下去。让她现在住酒店公寓的人和她们挤枕头,确实难以想象。沈航也讪起来,岔开道:“那今天都住和平饭店去。露姐说好了,她请客。我们花头也不透,弄个费尔蒙房就好了。”她笑道:“那你和孙小美商量一下,看谁抵出去。”孙小美不解道:“什么抵出去?”弄清楚典故后,她笑起来:“何至于。露姐是真白富美。”

她们坐车回去,沿南京东路开进四平路,夜风像温柔的网,一路撒进车窗,罩着头发。气温已经有如初夏,可是说不定还会冷。停好车,她们在小区门口的水果摊买了点草莓。沈航提议一起上去坐坐,三个人鱼贯上楼。经过公共厨房,那老太太大概已经睡了,窗玻璃漆黑一片。沈航告诉孙小美下午的争执,孙小美很强硬地说:“怕什么,你让她去找好了,随便去找,看看谁来管。这种芝麻绿豆的事,连民事纠纷也算不上。”她仿佛对这类事很有经验的样子,说说来劲了,又道:“不过你要跟房东搞好关系,让房东跟她去拗。我们那边有个同事,跟房东犯别扭,结果弄得退租了。但是她也绝,用夜光漆在房子墙壁上刷大字。房东白天看不出的呀,押金都退给她了。后来租给另外一个人,那个租客晚上回来一进门,差点吓死了。”她讲起来一副经手过此事的调解员的口吻。

沈航洗好草莓出来,三个人吃草莓。提起大学里的人事,孙小美道:“你们知道么,侯斐妍去非洲读博了。”另外两人有些错愕:“非洲都有我们这个专业么?”孙小美道:“好像是一个比较研究的项目吧。”又想起来道:“沈航那时候不是也申请过去南美么。”大家沉默了一会。那是大四时的一个招研项目,她总觉得沈航申请去那里,也是受了电影影响的缘故,那学校就在阿根廷。又或者是想离家远一点,那时沈航父亲正在酗酒期,母亲也刚刚再婚。后来因为名额有限,到底也没去成。而且出国总费点钱。

聊到夜深,孙小美有些头晕,开车是不大行了,只好在外间睡下来。沈航道:“你要是嫌被子薄,我那边的一床也给你,我和露姐合盖一床就够了。”孙小美笑道:“你们两个反正是一起睡惯了的。”她的喉咙变成薄薄的,不知是喝了酒还是卸了妆的缘故。

她们依次洗漱,又换上睡衣。关了灯,屋里好像有条河在澌澌地流,没有头也没有尾,恰巧路过这样一个异乡的夜晚。三个人又隔墙聊了一会,仿佛回到大学里,熄灯后的闲碎时光。沈航背对着她,占去了大半个枕头,忽然笑道:“露姐,一会你可别打呼噜。”她戳了她一记,没好气道:“你再给我造!我几时打呼噜来着。”孙小美在墙那边咯咯地笑。沈航慵懒地蜷了一下,碰到她的脚,霎时一凉,连忙“嘶”的一声缩回去。她是有名的手冷脚冷。孙小美笑道:“露姐说梦话倒是真的,我听见过的。”沈航瓮声道:“何止。有次她失恋,大夏天的,爬到我床上来睡,热得我真是。还对着我哭,嗬哟,我一早上醒来,脖子后面湿答答一片,全是眼泪啊鼻涕啊什么的,背上又焐出一身汗。喂,你记不记得?”她转头看向她,仿佛是定了一眼,又转过去了。非常酸涩的样子,大概是怕她已经忘了。

那天晚上还停电,狭窄的床铺像条船。对面宿舍楼还有学生的嬉闹声,恍惚从很远的高楼上传过来的,隔着一条江或者一片田。沈航背对着她,渐渐睡着了,偶尔漏出一两声轻呼,像是小女孩给人捉住手脚,娇纵又气急。她听见她厚实的鼻息,从背上发出来,一起一伏,带着腴然的汗温,仿佛在等一个秘艳的故事结尾,而它只管咻咻下去没有完。从来没有哪个晚上,像那天这样的弥漫而奢侈。她把头埋进她的头发里,闻到一股潮热的薄荷味,是她借给她的洗发水。

另一个停电的晚上,她和陈在房间里达到高潮。她人生中第一次高潮,仿佛全身通电,漫天挂起累累的小灯泡。潮涌的感觉太猝不及防,还来不及等她惊叫,已经只剩下余波。床上的竹席新晒过,一络络串起来像麻将。可以听见外面小区里的人不停走出来,嘁嘁喳喳讨论着变压器的情况。声音扁而窃,在这不为人知的夜里,好像秘密组织聚在一起讨论某个阴谋。虽然和她完全不相干的,听了还是一样震动。

总仿佛所有难忘的夜晚都停电,停电成了某种仪式,完成生命中的一切想象和禁忌。

后来陈去香港交流,联系越来越淡,两个人也就无疾而终。那天他发来的邮件虽然看着像诀别,其实她早就没有意外了。

第二天睡到晌午才醒。半夜闹得太起劲,沈航也还赖在床上。孙小美走进来对着穿衣镜化妆,说一会还要去见客户,不然可以约了一起吃茶。她看着孙小美在镜子前侧了两侧,笑道:“你倒是一点没变。”孙小美笑道:“是啊,脸还是那么大。”沈航幽幽道:“我都觉得我变老了。”声音有点委屈,像是无端被什么摆了一道。她听了觉得很震动,好像自己也被牵连进去了,又想不出什么話来为她们辩解。

下午沈航在家赶报告,她闲来无事,决定临时去拜访一个画界评论人,也是前几年合作办画展时认识的。评论人的家在一个很幽僻的二层小楼,夫妇俩开饭早,留她一同吃了晚饭。送出来时主人很遗憾地说:“可惜你明天上午就走,不然有个莫奈画展,倒是可以陪你去看看。”

刚才来的路上经过一个火车票代售点,她顺便就订了票,虽然这种淡季,去站里排队想必也不会辛苦。回到住处,看见沈航跪在门口,拿着清洁球,吭哧吭哧在擦地。清洁球丝摩着老旧的瓷砖,发出切嚓的细响。她望望门口老太家的窗户,似乎并没有人,出去了。沈航只管低着头,挡在门口,沉沉地仿佛有泪容,也许只是因为黄昏的缘故。黄昏像只巨大的黑猫影子,有预谋地从楼道窗户里扫进来。楼道灯不知是没开还是根本坏了,地面灰漆一片,越延越开,那些老油迹渍都混进里面看不见了,好像她只是吃吃地擦着那些黑影子。

她给拦在门口,一时无法进去。站了好一会,忽然听见沈航开口道:“居委会来过了。”短促的一声,听着有些哽咽,又异样地轻飘,仿佛一个什么东西,终于到头了。她侧身从沈航大腿上跨过去,里面一片狼藉,玻璃碎了一地。那盏台子上的玻璃灯,只剩下一个底座,被电线插头扯着,晃荡在桌旁边。想必是刚才争执中,给谁错手一带。

她默然了片刻,拿来扫把簸箕,扫那些碎玻璃。玻璃片纷纷撞击起来,发出咣当的声响。扫了两趟还扫不完,去倒簸箕的时候,玻璃渣子“哗啦”一记泄到垃圾桶里,在无事的黄昏,发出那样一个喟然的叹息,听上去寂寞又潦倒,仿佛恍然出空一个梦。沈航在门口哭了起来,起初简直错觉是清洁球擦得太起劲,那嘁嘁的摩挲声,然而她越哭越响。她走去门边,蹲下抱住她,听见她的呜咽声,在耳边拂拂的,好像隔着一张桃花纸在吹气。她抚着她的背,跟着微微颤栗着,很想说几句安慰的话,然而一时并没有。

“我怎么落到现在这样子?”沈航搁着她的肩膀,忽然咻咻地喊,“说什么考研考博,还差点想去南美,结果呢,现在拿着清洁球在这间破房子里擦地!”她的声音惺忪又沙哑,像是午睡了一场,无端被吵醒,醒来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惶惶的空虚。她抱着她,觉得身体里有根弦骤然绷断了,又分不清到底是沈航的还是自己的。“我们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子?”沈航又一次问,抬起脸,后仰看着她,仿佛一个中学生,将要上去黑板解一道不会的数学题。趁着最后一点迟亮还能看见她的脸,有些凄迷的泪挂在她的嘴角,使她很想吻她。

沈航大四生日那天她就想吻她。她们决定最后一年的生日一定要去爬一次学校钟楼,传说中最诡异的地方,听说闹过鬼,又仿佛有人自杀过。那天她们喝了几罐菠萝啤,趁着酒意夜行,沿钟楼的阶梯盘旋向上。楼梯里没有灯,也没有人,仿佛一个亘古的竖直的甬道。沈航走在前面,隔两三步就有一阵呼吸,经过转角梯窗时她的侧脸咻地一亮,又暗下去了。她们越走越高,沈航的呼吸渐渐被扔在很远的地方,慑人的黑暗成了海市蜃楼,她们只是过路人不小心闯进了虚空里。

再往上去的路程有了一丝禁忌的气息,每一个路过的转角都使人秘密期待着,仿佛随时可能撞见一对情侣在亲热,或者师生偷情。她很想在下一个转角的时候,捉住沈航,在那里吻她,抚摸她,像是许多个夏夜里,她趁她睡着,偷偷抚摸她的背。结果也并没有。她们一直向上向上,爬了许多楼梯,爬得人瞌睡起来了。就这么惘惘地到了顶,顶上是什么,也记不得了,印象中好像就是一间房,还是什么空地。结局太虚淡,仅仅回忆起来都不像是真的。仿佛大学四年也就是这样,空幻又惘然,瞌    懵懂已经走出隧道,剩下平地大风的怔忡。

第二天她去火车站,孙小美来送她。沈航很早就去了公司,在公司发短信,祝她旅程愉快。淡季的虹桥火车站客流稀疏,她们把车停在外面,坐了一会。聊到孙小美明年的婚礼,她笑着表示那就不告别了,反正很快又会见面。孙小美笑笑,斟酌了一会,看着窗外说:“其实大学的时候一直没机会跟你好好谈谈,当然过去的事了,不说也罢。你现在走出来就好。女人,归根结底还是要找个好归宿。”她有点懵然,笑道:“过去什么事?”孙小美谨慎道:“本来这种陈芝麻烂谷子,没什么好提的了。不过你那时候为了系主任儿子打胎,我们听说都很心疼。”她微笑道:“是沈航告诉你的我打胎?”孙小美点头道:“那时候你们俩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她也是回宿舍的时候偶尔提起。不过其实也没几个人知道。”她微笑听着,靠在座位上,看著后视镜。镜子里一个农民工模样的人,背着两个大编织袋,踉踉跄跄地走上来,经过一个台阶,差点绊了一跤。孙小美道:“你不要怪沈航。我不该跟你说的。”她仍旧微笑着不说话,看着后视镜,过了良久,道:“差不多了,我进去了。”

列车启动起来。窗外的站景成了弥淌的溪水,汩汩地往后流。整个上海都在一点一点往后流。晴天的车站顶篷没开灯,车厢里灰漆漆的。透过窗玻璃她看见倒映的脸,一霎不霎地浮在上面,糊涂又端正,仿佛稠人广众中浮起来的,多年前的自己。她抬手碰了碰它,像是徒臂穿过重重的时间。指尖在眉眼上一划,闪过一道暧昧的影子。

我们还年轻着,她想,是别的什么东西老了。她又回到那个汗湿的夜晚,躺在沈航身边,借着失恋的名义,在她的颈间流泪。没有人知道她是为了她哭的,说了也不会有谁相信,就像一个神迹前的朝圣者,永远无法坦白他的虔诚。黑暗中那点心跳的距离,现在想起来恍如隔世,她记得自己到后来还是睡着了,也许做了梦,也许并没有。

车子从无人的站台开进天光。她借着新鲜的光亮给沈航回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