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

2019-06-07 15:06林宕
西湖 2019年5期
关键词:秘密

林宕

夏日的一天,乔梅穿上了一件高领针织衫、一条靛蓝色的高腰牛仔裤。平时穿惯无袖无领的上衣和短裤的她感到了不自然。后来,当她身上的高领针织衫、高腰牛仔裤被脱下时,她一下子感到自然了,也轻松了。

今天最初的时候,她真想自己先脱了身上的高领衫和牛仔裤,可她不能这样做。唐虎已经说过了,优秀男人都喜欢自己动手,对他们来说,你自己脱不如让他脱。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今天的衣服也是唐虎给她指定的、给她买的,唐虎还对她说,大多数情况下,适当的遮盖反而好。

不过,等待高领针织衫、高腰牛仔裤在自己身上脱落的过程却是漫长的——乔梅觉得。她跟钟坤进了一家名为“居礼”的酒店的套房。进来后,钟坤果真彬彬有礼,似是忘了来这里的目的。

乔梅也一反常态。按她以往習惯,一进套房,她一定会把手中的亚光缎面手袋(也是唐虎送的)扔到床上,立刻躺上去,并极有可能躺出一个四仰八叉的姿势。可是,今天她没这样做。她已经完全领悟了唐虎的“用心”。唐虎在穿衣上教导她时,她对他的“用心”还不以为然;当他让她洗掉烟熏眼妆、勃艮第红唇色时,她开始思考他的话:女人千千万,有一种女人,她不需要黛粉,素面朝天更能打动人心。她有点懂了。唐虎就乘胜追击,继续开导她:有一种退,就是进。于是,她决定“以退为进”——把手袋放到床上后,她端坐到了靠窗的沙发上,拉拉衣角,并拢双腿,脸上微微泛起一层淡红,应该是一层光影,倒像是一份羞涩。

钟坤从酒柜里拿出红酒,开启后斟到两只高脚杯里,一杯递给乔梅。乔梅接过,却嘀咕一声,我不能喝的。这话不假,“入行”三年,喝酒一直是她的弱项,有客人在KTV包间里要她喝,她总浅尝辄止;实在逃不过,她就含一口在嘴里,原地立定片刻,待客人的注意力移开,就假装上卫生间,进去吐掉;不进卫生间的话,就弯腰抽两张餐巾纸,掩嘴上,把酒吐出,然后把吸足酒液的纸摁到茶几上的烟缸里。对付喝酒的这“一招”其实不止她独有,好多姐妹都这样。她们的自我保护措施还有好多,小到使用假身份证、假名,大到穿“安全裤”——裤腰上有一圈裤腰带襻,连接着裤子上端和上衣。

今天,她当然不会穿“安全裤”,也不能穿。其实,姐妹们的“自我保护”有特定条件,要看客人,也要看自己内心的需要,如果客人手面够大,情况就另当别论了。客人出啥招,小姐回啥牌,基本有个差不多的“定数”,如果客人想“一本万利”、牟求“暴利”,那是做梦。

而今天,乔梅哪怕喝一口就醉了,也要喝。乔梅今天的真正客人其实是唐虎。唐虎放“大招”了,她乔梅也要出“狠牌”。唐虎在把五万元钱递给她时,开玩笑说,这钱长腿了,要拼命往你那里跑。唐虎这是“事前清”,乔梅感觉到了他的大度和对自己的信任。

乔梅呷一口红酒,咽下,然后咳起来。钟坤坐到她身边,终于把自己的手放在乔梅手上,捏住,又松开,轻轻抚摸。乔梅心里先是有了一丝麻酥感,接着,一种被怜惜的感觉竟在她心里滋长起来。她一惊,不知道心头的感觉是由房间的环境造成的,还是由刚才的那口酒造成的。如果是后者,她可要小心了。她有个小姐妹,平时把自己守得极严,只陪唱陪聊,不肯陪酒,可你只要撬开她的嘴巴,让她喝上那么一小口 ,她就会立刻变成泄气的皮球,瘫软在沙发上,可以让客人任意上下其手……这小姐人称“一口搞定”。她现在要小心的倒不是身子被“搞定”,是自己的心被“搞定”。这个,她平时也一直警觉着。

钟坤说,不会喝,那就不要喝了。他的手从乔梅手背上撤离,往面前的茶几伸去。果盘里有橘子,两只橘子上的叶片没有被摘去,翠绿得像在滴水。钟坤开始剥橘子皮。

钟坤说,吃橘子。

乔梅嗯一声,温顺地从钟坤手中接过剥好的橘子。

钟坤说,来这里坐坐也好。到这种地方来,不一定非得要做啥,是不是?

钟坤有着一张白净的国字脸,既流露着文气又散发着官气,拥有这种脸的人通常能指鹿为马;他权倾一方,不这样的话,其为官之路一定难以为继。

钟坤说,喝喝茶,讲讲话,蛮好。

乔梅说,嗯。两条腿再次并拢。

钟坤看着乔梅手腕上的表,说,如果没有冒牌,它是“积家”。

他说的是一个瑞士品牌。乔梅戴表的手往后缩了一下,又抻抻袖子,像是要掩盖一个秘密。这陶瓷腕表是一位浙江老板送的。去年春天,老板晚上来“花中花”歌厅喝酒唱歌,让乔梅陪,白天还到乔梅兼职的“汝拉山谷”钟表店探望乔梅,连续一个月这样。后来,乔梅指指柜台里一只黑色陶瓷表壳和黑色表盘的女装腕表,笑眯眯地说,你给我买下吧,我就……乔梅最终却没有“就”,那浙江老板给乔梅买下腕表后,竟不再来了,不再来“汝拉山谷”,也不再来“花中花”。这让她生疑,也让她不安。她,没有付出却得利了,得“暴利”了。这让她不安,却让钟表店老板高兴,钟表店又卖出了一款高档女表,钟表店老板由此更坚定了聘请乔梅这样的女子前来兼职的决心。

乔梅说,是的。

钟坤说,我曾经也有一块那牌子的表,K金、钻石、鲨鱼皮。

乔梅说,你这样的人,啥没有?

钟坤说,啥都有等于啥都没有。他沉吟片刻,又说,我后来把它送人了。

乔梅笑了,觉得女人手上的好表都值得怀疑,不该显摆。

钟坤拉过乔梅的手来,目光落到腕表的六点钟位置上,那里有一个圆形视窗,透过它,可以看到腕表的“心脏”在振动。片刻后,钟坤又翻转乔梅的手腕,透过透明底盖,看一眼表内兼具计时码表、小秒针功能的机械。

钟坤说,这表就像女人穿网眼衣裳,看似在遮掩,实则是故意泄露春光,好表啊。

乔梅又笑了,说,你送走的表肯定也是这样的。

钟坤说,那倒不是。那表的表壳是蓝钢的,表圈上都镶钻石!鲨鱼皮的表带是恒温的。我还有……我还见过一款表。

乔梅又笑了,不要怕,我不会揭发你。

钟坤说,我见过的那表是另一个牌子的瑞士表,“白富美”啊,黄金表壳、白银字盘、珐琅表面,听行家讲,那表面上的数字都是用刻花机人工雕琢成的……这几年,名表在我们这里横行霸道,与你们这些高档钟表店的服务生也有关啊。

乔梅笑得更响了。心里说,除了是钟表店的服务生,我还有另外一个工作呢。她继续在心里说,女人笑男人跳,姓钟的,你可以跳起来行动了,还坐着啰嗦啥呀,你真当我只是钟表店的一名员工啊?

钟坤却还是没有行动,说,其实,表与人是有缘分的,好表配好手,好手戴好表。你看,你表好手好,不知道是这表让你的手漂亮了,还是你的手让这表更高档了……他似乎说得激动起来,抓住乔梅戴表的手,又说,肯定是你的手使这表更高档了……他的双手摩挲着乔梅的手,片刻后,把乔梅的手放到嘴边……

姓钟的终于撕下彬彬有礼的伪装,开始行动啦,晃动着的眼镜片闪烁着光芒,脸上的表情变得痴迷、癫狂。

后来,乔梅就感到自己变轻了,像是飘到了床上。一飘到床上,她晕乎的大脑就清醒过来,随手从身体一侧拽过缎面手袋,用耳语般的声音说,安全措施要做好。

钟坤嗯哪一声。

室内漂浮着一股淡淡的香甜气息,仿佛还流动着一种柔曼的音乐。香甜的气息来自窗台上一盆乔梅叫不出名字的花,而柔曼的音乐似乎来自两人的心底。

后来,乔梅从床上爬了起来,那香甜的气息还在漂浮,柔曼的音乐似乎随着激情的消散已经消失了。

乔梅进了卫生间,侧身揿一下锁球上的保险钮,然后甩甩脑袋,似乎想把脑袋里的东西甩出去。甩了几下脑袋,她弯下腰,又迅速直起,凝神片刻,终于举起右手,手中的东西差不多举到唇边了,却又放下。她手中的东西是一支粉红色的精巧的胭脂筒,像是特制的,比平常人的拇指还短小些。她按一下那东西上一个米粒般大小的按钮,它似乎发出了“啪嗒”一声微响,然后,她把它扔进了面前的抽水马桶里,还抽了一下马桶,马桶里响起“哗”的巨大水声。

乔梅说,你再谢谢我吧,事情办得比你交代的要好。

唐虎看着乔梅,眼神狐疑。他面前的这个女人,嘴角微微上翘,瓜子脸上有着几分倔强的神色,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烁着几丝狡黠的神情——在唐虎眼里,这是一个办事利索的女人,也是一个令人难以捉摸的女人。

乔梅在一把椅子里坐下。她的装束又回复以前风格,蓬蓬裙,蕾丝印花图案紧身上衣,脚上是一双鱼嘴鞋。

唐虎笑眯眯地看着乔梅。

乔梅说,还不开口?你该再谢谢我,我超额完成了任务。

唐虎终于说,不需要你超额,你把约定的事做好就可以了。

你让我办这事的目的是啥?

你不该问办事的目的,你只管收钱办事就可以了。

可办事不能没有目的,对不对?我告诉你,他,那个姓钟的男人,答应让你去参与那个项目了。

唐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也听出了世界的荒谬。

乔梅看着唐虎的眼睛,又说,镇长钟坤答应了,“亚细亚绿地广场”的地下工程让你做了,不过要走程序……

唐虎绕过办公桌,把乔梅从椅子上拉起,又抱住。抱着转两圈后,他想把乔梅放到脚下的印花地毯上——这一两年,只要唐虎认为哪个女人好,就想把她放倒,他把这种做法当作了自己对女人的獎赏。现在,他真想奖赏一下乔梅,身体都热了。身体热了,脑子却冷静下来。不能。乔梅是姜花的小姐妹。

唐虎的双臂松开了,松开后又伸手,说,不过,那个东西还是还我,虽不派用场了,还是要还我。

乔梅沉吟片刻,说,送我吧?算是奖给我。你看,你不过是让我偷录,我却帮你接了工程。你让我偷录还不是为了工程?工程到手了,你难道还真想把那个装了摄像头的东西当胭脂筒使?

唐虎咧嘴一笑。这样的女人就是好,这样的女人你问她要一分,她会给你两分;这样女人,你送给她一个胭脂筒(实际上它是装了针孔摄像头的假胭脂筒),完全应该。

唐虎说,那你尽快把里面的图像删了。

乔梅说,怎么能删了?万一你以后想再派用场,直接问我拿就是了,省得又要让我去酒店房间走一遭,劳神费力。

唐虎的眼睛里掠过狐疑的神色,说,不是让我做工程了吗?

乔梅说,这次是答应了,不等于以后一直答应。

唐虎说,我只要这次。以后不管钟坤怎么待我,我都不会怪他,都不需要这个东西了。

乔梅说,难说,男人心,天上云。到时再说吧,到时你说不定又要心里失衡。

唐虎说,到时……他又笑了,想,她又给了我一分。这一分,是他唐虎想不到的,不过正如乔梅所说,可能是他以后需要的。现在不需要,不等于以后不需要。现在不需要,拒绝乔梅给的这一分,到需要时想到就晚了,又要劳神费力,劳神费力也不一定能办成,因为女人常有,而乔梅这样能干的女人不常有啊。

唐虎说,那你给我保存着。

乔梅清澈的眼睛注视着唐虎,嘴角浮上笑,说,我刚才让你把那东西奖我,是瞎话呢,那东西我已经扔了。

唐虎脸上的表情凝结了一下。

乔梅说,我感到冤家宜解不宜结,就自作主张了。反正目的也达到了,不是吗?

唐虎有点恼怒,又有点无奈,他重重地出口气,说,不管是你保存着还是扔了,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说真的,唐虎现在也挺怕看到这东西;看到它的话,他会心惊。他记得三个月前的一个晚上,他在一只邮筒前掏出一封信,这信也让他心惊。这信的信壳是淡红的,淡红一落到他手上似乎迅即变成了火红,烧灼了他的手。他像扔掉火苗一样迅速把那封检举钟坤的信扔进了邮筒,然后转身,逃离火场一样快步离开邮筒。没走多远,他回望,看到邮筒似乎在燃烧,烧出的火焰竟由火红变成了绿色,却也明亮耀眼,照亮了邮筒周围的一方天地。其实,在向邮筒走来时,唐虎的感觉就异常了,他感到手脚冰凉,尽管他周围涌动着一股暮春时节的暖流,空气里似乎还浮动着淡淡的花香,可他的身体还是感到冷。他感到脚步滞重,手臂也像受到了什么东西的牵连,摆动不开。一对相依相偎的恋人与他交错而过时,他感到他们是多么幸福,而自己却是个“失恋者”,边踽踽而行边咂摸着满嘴苦涩。他眼前居然还浮现了自己那副落魄的、心事重重的样子:头发蓬乱、目光凄迷、双腿失重,这不是一个失恋者又是什么?此时他的血压要么偏高,要么偏低,心率要么过速,要么过缓。在即将走近邮筒时,他在心里呼叫,不是我想这样做,是我不能不这样做啊!

其实,对钟坤,唐虎付出的并不多。先前,只是在逢年过节时,奉上礼节性的小礼;直到去年夏天的某一日,他终于出了一次重手,其实也是相对的。没隔几天,镇政府办公室主任就来找唐虎了,询问他公司里的情况,然后说,资质不够。唐虎连忙说,资质可以借。主任不置可否地笑笑,走了。唐虎就开始等,一等就等了好几个月。后来,他又一次去了钟坤的办公室。这一次,钟坤却不肯再收他那只鼓鼓囊囊的牛皮信封了。一周后,恰逢钟坤八十岁的老母过世,唐虎就把这信封当作赙赠,送成了。现在看来,这第二个信封又打了水漂。打了也就打了,恨就恨在后来发生了一件事——镇上现代农业园区要造两座桥,竟让唐虎同乡蒋伟大中标了。蒋伟大真伟大,他平时做的只是蔬菜批发生意,竟然中了造桥的标,而他恰恰是借了别人的建筑资质中的标……唐虎气大了,看着自己那张建筑安装的二级资质证书,只觉得胸膛里鼓满了风,风试图从他的胸中冲出来。这又冷又热的风冲向的目标是蒋伟大,又是钟坤。冲向蒋伟大似乎没有理由,只能冲向钟坤,于是唐虎写信了。他没有写自己贿送的事,写信时,他绞尽脑汁回忆着道听途说来的关于钟坤的“问题”。他知道,这些“问题”有真有假,它们中的大部分也许是真的(全是假的话,他的两次贿送早被钟坤退回来了)。他就往多里写,他在那些道听途说来的“问题”里添了油加了醋。信中,他还引用了毛主席的诗词: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他用这两句诗词来表达自己的一份信念:美好事物一定会战胜一切腐朽的东西。尽管写到最后他差不多有点才思泉涌了,可手还是抖个不停,掌心不断出汗,这些汗水让笔好几次从手中滑落。也有好几次,他想把信撕了,中断自己的行为。自己写信虽然属“正义之举”,可“正义之举”为啥让他感觉到心虚?感觉到这行为很“卑劣”?是的,他真想中断自己的“卑劣”行为。就是在这时候,他想到了毛主席的另一首诗词《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无疑,它给了他勇气,他的脑幕上出现了解放军飞渡长江天堑的情景,心中再次诞生了美好终将战胜腐朽的“正义感”。不过,尽管有毛主席诗词支撑着,他捏笔的手还是在抖——其实,即便这封信落到钟坤手中,仅凭内容,根本看不出是他唐虎写的——唐虎实际上不是“虎”,他似乎是依靠着毛主席的诗词支撑着,才把一件艰苦卓绝的事情坚持了下去。坚持了下去也没有用,这封寄往当地纪检部门的信投进邮筒后就如泥牛沉海。钟坤照旧在全镇呼风唤雨,也听不到半丝有关他走背运的消息。

而唐虎自己却继续“流年不利”,从一个浙江老板处转包来的筑路工程,却因浙江老板不知去向而迟迟结不了款;承接的一处学校基建工程中,一名工人从横梁上摔了下来,虽然命保住了,可腿却断了,赔偿协议至今还没有与伤者家属达成。恰此时,唐虎还听到蒋伟大用来中标的建筑资质原来也是二级的,他就根本没法睡了。夜里,他在床上辗转反侧。黎明时分,他决定实施一件针对钟坤的“大事”——这时,他居然认为自己的不顺都是由钟坤造成的,他还误认为,只有让钟坤走上背运,自己才能走出背运……

现在,事情又出现了新变化。这变化是由乔梅这个女人制造的。她尽管令人捉摸不透,却也给了人意外之喜……不过,唐虎的脸上还是显出几分疑虑,他说,钟坤真的要我明天一早去拿标书?

乔梅说,我就差把他的话录下来了。放心吧,他忘了自己的话,那东西我就放回到你手里……最后这句话的声量明显变小了,可唐虎还是听得明白。

唐虎说,好,等一会儿姜花来,就一道去“霓裳都”吧,给你俩添几身好衣服。

镇市政科副科长纪连立起来说,喝小糊涂仙,越喝越清醒。

钟坤看着面前这个乖巧的小伙子,要他给唐虎多斟点酒,还用玩笑口吻说,唐虎唐虎,喝酒像武松。

坐在酒席上的还有“亚细亚绿地广场”绿化工程的承包商卫平,旁边坐着一位他带来的短发女子。聚会前,钟坤曾笑呵呵地吩咐别人,这次宽松,你们可以“拖家带口”。

酒过多巡,钟坤的目光落在短发女子身上的次数多起来。女子上身穿一件深V字薄荷绿的针织衫,下身穿一条亮丝阔摆裙。尽管她打扮时髦、长相漂亮,可脸上那浅金色的眼影却透出了风尘味。不过她看上去很体贴人,当卫平嘴角残留一枚菜梗时,她伸手摘去;当纪连(女子坐在卫平和纪连之间)喝呛了时,也伸出玉手,在纪连的后背上轻轻捶打一下。

地上有了三个空酒瓶,大家的话也说了一大筐,一大筐话中有个话题是不时会出现的一道“下酒菜”。不知什么时候,卫平又谈起了自己对女人的一些感悟,他说,你如果对一个女人有意,最好不用嘴巴去表达,用动作。

卫平继续说,对女人,删繁就简永远是对的,你要做的是:当她还来不及开口拒绝你时,她已经与你共守一个秘密了。

众人都笑了。纪连看着卫平和他身边的女子,说,你们俩,一定守着一个共同秘密。

卫平说,我们还要守秘密?我们的秘密早就大白于天下了。对不,支慧?

气氛达到了一个小小的高潮。钟坤看上去也很开心。其实,当领导的也是人,整天绷着脸哪是舒服的事?对这一点,他感受特别深。所以,他有时会显得有些“异类”,“平易近人”得有些出格:他下班后会拿着一盘棋,去跟传达室里的老耿下上几回。他还有一个习惯,会时不时地起早喝早茶、晚上泡澡堂——这是不少人还没有舍弃的一种当地生活风俗,被当地人称为“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当“小坤子”混迹于一大帮“引车卖浆者之流”中时,他是快乐的,仿佛脱掉了一层束缚着他的皮。有些“平头百姓”仍旧敬畏“脱皮”了的钟坤,也有些“平头百姓”不再敬畏“脱皮”了的“小坤子”,當然,更多的人不认识钟坤,谈不上敬畏不敬畏。常常,当阿七头茶馆的老虎灶刚被点燃,钟坤就走在老镇区的石板路上了,而此时,石板路一侧的水道里也响起了划船声,硬朗、真实,那是老镇区附近的菜农、渔民来赶早市了。仿佛是一会儿工夫,大家就涌进了已被阿七头卸下门板的茶馆。茶馆内的桌子是条形的,凳子也是条形的,钟坤和大家一样,就着苋菜梗、萝卜干,喝当地的“阿婆茶”,也真像个“阿婆”一样打开了话门,家长里短、天南海北嚼舌头。由此,钟坤也听到了许多群众对当地干部的不满(为了听到更多的不满,他有时也会抒发自己的“不满”)。从茶馆里回去后,钟坤就叫上秘书,把听到的那些不满梳理一遍,然后,分门别类传达到镇里各个部门,让各部门去分析、甄别,找出自身工作中的不足,加以改进。晚上,钟坤去澡堂也是如此。不过,让钟坤灰心的是,群众对当地干部的不满好像没有减少,不知道是因为各部门的工作改进得不够,还是群众的胃口高了。

钟坤举杯敬大家,说,心里无秘密,人生才轻松。来,大家干。

放下酒杯时,他却想,要让自己心里没秘密,也难。他和唐虎之间就守着一个秘密。那天在酒店,他问乔梅,你真的是唐虎的表妹?乔梅笑着说,要不我去哪开个证明?钟坤摆手说,算我瞎问呢……唐虎的好意我领了。

钟坤用玩笑的口吻对唐虎说,你心里有什么秘密?

唐虎显出诚惶诚恐的样子,说,去年春上,我把身边一名姓汤的员工给睡了。

众人发出轰然笑声。笑声中,唐虎的脸上显出真诚的、恳切的表情,说,我他妈的今天一说出来,心里怎么轻松了,要知道,从去年春上开始,直到现在,我心里一直像是坠着一块铅,那还没出嫁的姑娘可是黄花闺女啊……那天、那天我都垫纸验了的。

大部分人认为唐虎是在说笑。因为当领导提要求时,大家一般会顺着他说,有时甚至不惜吹牛、说大。另外,酒席台上,你尽管把话说大了,别人也不会句句当真,何况,现在大家都有点喝高了,你把话说得再高再大,别人都只会认为这是话随酒高了。

可是,唐虎此刻的表情真诚、恳切,他脸上本来有两条若隐若现的抬头纹,随着真诚、恳切表情的浮现,两条抬头纹骤然加深了,一加深,真诚、恳切的表情里掺杂上了一份凝重、愁苦与痛心。

看着唐虎的表情,众人诧异了,吃不准唐虎说的是真是假了。如果是真的,他们觉得唐虎更值得交往了。特别是钟坤,他感到唐虎简直是在“交心”了。他还想,唐虎——一个与他共同守着秘密的人到底在心里是怎么看他的呢?他钟坤在唐虎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呢——这也是一个“秘密”,钟坤此刻特别想知道藏在唐虎心里的这个“秘密”。可他不能问,他怕问的话,唐虎会把两人一起坚守着的那个秘密也说出来。钟坤可不想让别人知道那个秘密。秘密,从来都是自己的想坚守、别人的想知道啊。

见唐虎脸色凝重,纪连说,这种事多了,喝酒喝酒。

钟坤抿一口酒,嘴角挂上浅浅的笑,问纪连,你心里有啥秘密?

纪连说,我想让自己的副科长变成正科长。

卫平说,这个不算秘密,这个想法每个副科长心里都有。

纪连看着钟坤,眼神有几分可怜。片刻后,他转脸对卫平说,是的,副科长都希望变成正科长,可是,我们这里,哪个人被冷在副科的位置上时间最长?我啊……这声“啊”是抖动的。

纪连是喝多了,可别人又何尝不是呢?连那位叫支慧的女子也是,她把左手搭在纪连肩膀上,说哥,有啥不高兴?我也副的……我知道闹、闹也转不了正,干脆在心里默默祝福那对冤家……像是嘴里的舌头大了,她说出的话断断续续。

纪连和支慧的话让酒席间有了一些伤感的氛围。钟坤看着他面前的一只空盘,似在想着啥。片刻后,他的目光在纪连和女子间来回转了一下,说,好,好,喝美酒,说真话,今天大家说了许多真心话,不过心里还有一些真心话肯定没说……他闪烁的目光在众人的脸上转了一圈。

敏感的人立刻意识到钟坤又要故伎重演了。果真,他如以往曾经做过的那样,要说一说自己心里的“秘密”了。不过,他今天说出来的与其说是秘密,不如说是一种要求。他说,我心里现在有着一个本来不想说出来的想法,我的想法就是、就是想听听大家对我的真实评价,别看你们平时对我口口声声“大哥大哥”的,心里不知道在想啥,想了啥也不要紧,你们尽管说出来,对我平时的为人处事有什么意见和建议,你们尽管说出来,说出来我不会怪……

卫平接嘴:大哥说哪里去了?你是我们的榜样,我们能对你有意见和建议?

纪连也接嘴:你既是我们的好兄长,又做了大干部,为老百姓办事体……

还没等纪连说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钟坤把一双筷子猛地掼到了餐桌上。一根筷子在一只汤盘里弹起来,像正做单杠落地动作的体操运动员一样,在桌子上方打个旋,然后落到了支慧的胸脯上,她尖叫一声;另一根筷子竟然直直地插在了一条鲥鱼的眼窝里。钟坤站起来,从鲥鱼盘里拿起那根筷子,点触着桌边的人,说,你们口是心非、口蜜腹剑,你们当我不知道?你们人前人话,人后鬼话!我是戆大?我受到的暗箭还少?我……

鐘坤怒目圆睁、唾沫横飞,既像在对着面前的人说话,又像在对着他面前的一片虚空说话。他继续说,明枪好躲,暗箭难防,我钟某其实是那个把蛇放进怀里的农夫……他把筷子直直地指向纪连:你说,你是不是恨过我?还做过我的手脚?你不说,我立刻免了你的副科长职务!

这时候,钟坤想起了一个传说。说的是周朝时期的一位诸侯。诸侯平时几乎没有其他爱好,就是喜欢下属官吏给他提意见,有几次经过诱导,或许还有威逼,竟让几个下属官吏说出了他们曾有过的针对诸侯的不轨图谋。

当然,他要和这个诸侯一样,即便听说了下属官吏曾经有过的针对他的不轨图谋,也不按常理出牌:不怪罪他们;非但不怪罪,反而还要施恩于他们,有的施舍财物,有的加官进爵。传说没有指出这样做后,诸侯身边的“不轨之图”是否消失殆尽,可传说似乎也根本不用指出这一点了。

钟坤想,什么叫英明?这位诸侯的做法就叫英明。这种做法完全可以编入某类“成功学”教程,供后人学习。

钟坤继续说,你倒说说看,你对我心存哪些不满?钟坤手中的筷子已经不指着纪连了,他眼神涣散,像是在自言自语,你说呀,你倒是说呀。

突然,一幕谁也料想不到的场景出现了,纪连“扑通”一声跪在了钟坤身边。

包间里的空气滞重、浑浊,酒气、烟味还有女人的脂粉气包围着每一个人,让人大脑发胀。许多人的目光都迷离了,眼前的所见依稀如梦,却又清晰万分。

纪连哆嗦着嘴唇说,大哥,我对不住你,我升不升职其实根本不该怪罪你,可我那天一定是吃错了药,写检举信了,都是编造的话……不过这封信我没有寄出去……我……纪连竟然举手扇在自己脸颊上,一记清脆响声似乎拂动了室内滞重的空气,室内的人霎时都感到脑子清醒了不少,不过,吃惊的表情还是爬到了好几个人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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