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纳花

2019-06-20 09:17梁莉
椰城 2019年5期
关键词:副校长梅子小男孩

梁莉

从一堆表格和几本教案里抬起头来时,已是下午第二节课后了。梅子摘下眼镜,用布擦了擦,放进镜盒里,然后起身舒筋活骨。

腰酸脖子僵,她面向窗外,伸出双手,反绞至头顶,左一下,右一下,扭来扭去;又旋转颈脖,正三圈,反三圈,然后仰起脖子,双眼微闭,左右摇晃。初夏的凉风,阵阵从竹林里钻出,来到窗口,掀起她飘逸的长发,轻抚她秀美的脸,疲累渐渐消失。

后面教学楼前的一排球形矮柏树,纷纷进入她的眼帘。青绿的柏叶层层叠叠,上面缀满淡蓝色的小五角星。她不知这是花还是果,每次路过,梅子总觉得是塑料花。绿配蓝,怎么看都不赏心悦目。第一棵柏树尤为扎眼,它高高地立在围墙外的顶端,一棵野谷树与一棵野蔷薇乘隙而入,在它的里面交叉后,又分别向两端分开。繁茂的枝条,阳光下,喧宾夺主地在柏树头上恣意舞蹈、灿烂微笑、自鸣得意。远远望去,像只大而肥的刺猬,又像个青涩的大波萝,杂乱而丑陋。而柏树不挣扎不生气,躲在它们的腋下嘻笑着。围墙下的石缝里,匍匐着一株野花。烈日下,碧绿的叶子熠熠生光,上面开满淡蓝色的小花,像蓝萤火虫,像蓝宝石,更像繁星,精致而素雅。整个造型,如一条游动的金鱼,一件飘舞的连衣裙,一位古代宫庭女子的发型,一个脚印,更像一个人在飞翔。与一棵野草枝枝相纠结,毫不示弱!梅子心里一动,不禁停下了动作。

“哇呜……”突然,楼下传来几声孩子撕心裂肺的啼哭,梅子吃了一惊,本能地朝办公室外跑。刚起脚,就见邻座一位年轻女老师惊慌地说:是我女儿哭吗?说完三步并作二步向楼下冲去。只一会儿,就听她在楼下喊:梅子,是你班上的学生受伤了!脑袋“嗡”的一声,梅子身体一摇晃,险些摔倒。她哆哆嗦嗦,脚踩棉花般,出了办公室。

楼梯拐角处,一群一年级的小学生撑着伞,扶着一个抽抽嗒嗒的小男孩,正向楼上办公室走来。看见梅子,像见了久别的亲人或大救星,立刻你一言我一语说开了。听了半天,梅子才明白,原来刚下课,因天下雨,男孩尿憋,匆匆跑去厕所,与四年级一个男生撞了个满怀,头撞在厕所门口的墙角上。

哭泣的男孩边走边捂着头,梅子拉开他的手,查看,后脑勺的左侧开了一道小口,像刚破开的鱼肚,头发红湿,鲜血正汩汩地流。梅子看见他血渍斑斑的衣领,突然脸色苍白,眼睛发黑,身体歪斜,胃激烈地翻腾,就快吐了。

“你晕血吗?”那位女老师赶过来,扶她进了办公坐椅。

梅子点点头,满脸泪水。

她站起来,挥着手,示意跟进来的学生出去,让受伤的小男孩坐在她的椅子上。她一手捂着胸口,一手在抽屉、柜子里一阵乱找,希望能找出点干净的布或创口贴给男孩应急,可除了书就是备课本或稿纸。正为难时,后面一位热心的女老师拿出一卷卫生纸过来了。她摆摆手,声音微弱地说:不要,有细菌!想起包里有未拆封的餐巾片,就拿了出来,边跟男孩敷边掏出手机拨打家长电话。

手机通了,可半天没人接,她急得一阵阵地冒汗。又拨打,终于有人接了,一位女家长的声音好像来自地底,梅子急促而喑哑地说:您快点来学校一趟!

对方像没睡醒,或忙糊涂了,问:你哪位?

梅子边报自己的名字边考虑措词,她想让家长快点来又不至于被吓到。就说:我是你儿子的班主任,他刚才摔了一跤,头受了点外伤!

女家长犹豫了片刻,说:我很忙,走不开,叫我婆婆去!说完就挂了电话。

梅子对着手机呆了呆,又摇了摇头,心想:怎么这样!

女家长她认识,是个邮递员。路上,每天早晚,梅子都能碰到她,且小男孩丢过几回书,她来找过梅子。她的家不远,就在学校附近的村里。她婆婆梅子也认识,年约七十,块头很大,走路时,身上的肉一抖一抖,每天会来校门口接送小男孩。

现在让她来,梅子心里直犯嘀咕。这老太疼独孙疼得心肝宝贝似的,要是知道孙子伤成这样,还不心痛死?况且雨天路滑,万一她一着急,摔跤了,有个三长二短,怕是吃不了兜着走。梅子本想亲自送男孩回去,可最后一节课是她的,马上就到时间了。换课来不及,找人代课也不好,快到下班时间,忙碌了一天的老师,没事谁不归心似箭?空堂更不行,记得有一次,上课上到一半,突然有个调皮的男生要上厕所,梅子怕他憋尿不利健康,就同意他去了。他刚走出教室,梅子就意识到他可能会趁上厕所之机溜去附近的池塘玩水,就悄悄尾随其后。结果,被校长看见了。只见她铁青着脸,手交背,厉声对小男孩说:谁让你出来的?一点规矩都没有!虽是凶小男孩,但梅子觉得分明是在凶自己。她尴尬地站着,忙陪笑说:他说尿很急,快憋不住了!不说还好,一说,校长更来气了: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丢下一班的学生不管,万一此刻出了事,谁负得起责任?梅子吐了吐舌头,心想,没那么倒霉吧!校长又走到要拉尿的男孩面前,没好气地说:你尿裤子了没有?给我看看!小男孩早吓得把头低到桌子底下去了。梅子心说,就算想尿也给你吓回去了,不知家长看到了会作何感想。又一想,要是家长在这,我该如何做?

上课铃响了,来不及多想,梅子急急从仓库里找来一条新红领巾,给小男孩包扎后,就带他去教室了。家长没来,她实在无心上课,就让学生朗读课文。

外面还在下雨,路上湿漉漉的,站在窗口,梅子像长颈鹿似的,脖子伸得老长,眼睛死死地盯着校门口。老半天,才见一位高大肥胖,撑着一把蓝花格伞的老太,颤微微地走来,一进教室就哭囔:不得了啊,崽啊,肉啊,摔到哪里了?

梅子忙把小男孩牵到她手里,并叮嘱说:您老走慢点,不要太着急!老太只顾心痛,连招呼都没打转身就走了,梅子目送她们一路至校外而看不见。

下班时,顾不得回家,梅子匆匆去停车棚找当事人的班主任。他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除了担任四年级的班主任,还兼职了校德育主任。他的办公桌在梅子的旁邊,又是值日搭档,平时与梅子很谈得来。没等梅子开口,他边推摩托边笑着说:我已电话通知了我班家长明天上午来校,今天太晚了,你先关注你班孩子的治疗情况吧!又叮嘱道:晚上打电话跟家长沟通一下,看有什么要求?

梅子点点头。

回家的途中,她巧遇女邮递员家长带小男孩和婆婆从医院回来。远远地,她望见了男孩头上的白色绷带,像个刚从战场归来的伤兵员。她关切地问:要紧吗?

邮递员家长忙停下邮电车,和颜悦色而絮絮地说:医生说要缝针,我不肯,怕孩子受不了痛;打麻药,怕影响孩子大脑发育,他本来就学习差。就清洗了一下伤口,敷了药,包扎了。本来要做CT的,我想都是平民百姓家,赚点钱不容易,能省尽量省。医生说如果今晚过了没事就没事!

梅子哦了一声,想起不久前班上发生的一件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天,她正在一年级教室上课,突然闯进来一位瘦瘦的女家长。她一声不响,径直从中间一组第一排座位上拉起一个小男孩,来到梅子跟前,指着他头上一个小黑点说:老师,昨天有人打我儿子了!

梅子忙停下手中写字的粉笔,问班上学生:谁打了?

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摇摇头。

梅子说:是不是弄错了,您看这都结了痂!

瘦家长说:不可能,以前我跟他洗头从没看到过,就昨晚看见了!

梅子低头轻轻问小男孩:谁打的,告诉老师好吗?

小男孩看看同学,又看看妈妈,不停地抓头皮。

瘦家长好像突然想起什么,问:你班有个叫XX的吗?听说他经常打我儿子!

梅子和全班学生的目光立刻集焦在墙边的第一排,可人不见了。梅子低头往地上看,他正在桌底下玩画片。瘦小的身子,穿着一身脏污的短校服,头发灰蒙蒙、粘乎乎,好像很久没洗过,紧贴在一个尖细的脑袋上,一张脸似乎被猫爪摸过,白一道黑一道。学生们见此情景,忍不住大笑。梅子脸一红,忍住气,一把将他拉起,轻轻地问:你昨天打了他吗?

男孩摇摇头。

他打了,还有他哥哥,用石头砸的!小男孩冷不丁歪着脑袋,鼻子一酸,嘴巴一咧,声音哽噎,用手指着他。

你哥哥几年级?梅子问。

四年级!旁边的小孩代他回答。

你去把他找来!

男孩不去,梅子只好叫那个答话的小孩去楼上找。不一会儿,他哥哥来了,梅子问:你昨天打了这小男孩吗?

他经常打我弟弟!四年级学生没否认且强硬地说。

哦,他打你弟弟,你就打他?瘦家长腾地窜到他面前,怒火冲天。那好,现在我就来打你!边说边撸起袖子。

梅子慌忙拖住她,说:有话好好说,都是孩子!

把他们的家长叫来,我要给儿子做CT!没事就好,有事没完!瘦家长咆哮着。

梅子皱着眉,苦着脸。这是一个单亲家庭,父母离异后,父亲长年在外做生意,从没露过脸,每学期只在交学费时才见到一个卖菜人装扮的老太太。大男孩的学习情况她不清楚,小的是从不交作业,上课不听讲,也坐不好,常趁梅子讲课讲得入神时钻到桌子底下去。以前同这位被打的小男孩坐一排,因一个手不安分,一个嘴不老实,经常打架。为了不影响上课,梅子只好分开他们在左右墙边,且单人单桌。梅子沉吟了一下,委婉地说:他们家生活很困难!

我不管那么多!瘦家长说,并坐在教室里等。

被逼无奈,梅子只好打电话,好说歹说,他们的奶奶才来。两家讨价还价半天,最后同意一起去医院。

她们走了,梅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才拿起粉笔继续讲课,瘦家长又来电话了:那个老不死的走到半道溜了!

梅子问:那怎么办?

瘦家长说:我先给孩子做CT,回头你把发票给她!

不容置否的语气,梅子只有叹气的份……

人与人是多么不同!梅子感叹着,看着眼前孩子的伤情,听着邮递员家长通情达理的话语,梅子动情地说:明天那孩子的家长会到学校来,你也去吧,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我会尽量跟你争取的!

邮递员家长笑笑说:我也没什么大要求,都是孩子,又不是故意的。只要孩子夜里没事,只要那家长有个好态度,去看看我的孩子,哪怕一双空手也行!

会的,一定会,我会让当事人的家长给孩子报销医药费,并给一定的营养费!梅子感动得差点落泪,好像当事人不是家长而是她。

第二天早晨,梅子当班,德育主任有事没来,她与另一位女老师在校门口值岗。才一会儿,邮递员家长就带受伤的孩子来校了,梅子忙上前关切地问:还好吗?

家长点点头,说没见异常!

梅子就叫她同孩子先去教室坐会儿。

家长走后不久,梅子突然听到教学二楼有人叫她,因为距离远,看不清是谁,就走上前去,才发现是副校长。

什么事,何校?她微笑着问。

你上来!副校长神情严肃,用几乎命令的口气。

梅子看了门岗一眼,边上楼边想:什么事这么急,连值日都不管不顾了,不是经常在会上强调门岗安全第一吗?现在把我叫来了,万一此时门口出现持刀劫生的歹徒,或有疯子进来吓倒学生怎么办?一个老师怎敌得过?连接应的人都没有,到时失职的责任归谁?

不一会儿,她来到校长办公室了,先进去签到。迎面,她看到了邮递员家长和受伤的孩子局促地站在里面,正校长正铁青着脸坐着,看见她来特地将脸别向了墙边。梅子不禁吃了一惊,心里翻着个儿:女家长告我状了?告什么?没处理她孩子的事?不是还没上班人没到齐吗?昨天说的比唱的好,今天反悔了?怪我没把她儿子教好?谁叫她为了省儿子上幼儿园的钱,还没到年龄就送来读小学了?对了,她儿子是校长招来的,已跟家长签了合同,学习跟得上就好,跟不上不能找学校麻烦。想起那孩子的学习情况梅子直摇头,快两个学期了,拼音认不全,字写不到几个,每次做开火车读字游戏,到他那不是断链就是卡壳。单元测试,第一道題做不到,就会一直盯着不动。梅子说你做下一题吧!大概是都不会,看了几道又回来了。怪我上学期末收了她一百元购物卡?那不是我要的,是她趁我不注意偷偷塞在我教材里,等我发现准备第二天还给她时,钱包被小偷扒了。

签完名,副校长用眼神示意梅子出来,梅子会意地跟着她走,邮递员家长母子跟在后面。

昨天的事你知道吗?副校长一进老师办公室就问梅子,眼睛习惯性的频繁眨着。

知道,听说是四年级的一个男生上厕所不小心撞的!

什么叫听说,当事人呢?

哦,我还不知那男孩叫什么名字,李主任知道,是他班上的,他已电话通知家长今天来!梅子看着她的眼,总觉她体内缺少什么营养素。

副校长盯着她看了半天,好像不认识,趁家长不注意,她低低地说:亏你活到几十岁了,说话一点不经过大脑!

梅子呆呆地看着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以后这样的事不要去惊扰校长了,自行解决。自己解决不了,找德育处,德育处解决不了,找我,我解决不了,再找校长,不要越级!”副校长从牙缝里蹦出这几句话后头也不回地下楼去了。

望着她肥胖的背影,梅子愕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突然想起了墙头上那棵变形的矮柏树。心想,我哪里惊扰了校长?哪里不能自行解决?家长又不是我叫去校长办公室的!又反复回想自己刚才说过的话,不禁问自己:我说错什么了?不该说还不知当事人的名字?这有什么!四年级只有三个班,把三个班主任叫到一起,一说一查或带孩子一个班一个班面认,也跑不掉啊,况且每个学生都有电子档案,姓名、住址、家长名字、照片都清清楚楚地填写在里面。就算被撞的孩子没看清人,別的学生看到呀,小学生最单纯,心里藏不住事的。再说当事人的班主任是德育主任,在这比我工作时间长,处理人事关系比我有经验,事情一发生他就通知了家长。

又看了邮递员家长一眼,暗想:如果她硬要拿这话去作文章,我只要交得出人,能帮她把事情处理妥善,她还有什么话可说。一定要说我错,只能怪我不会说假话,性格太单纯,天生的,有什么办法。小时候,父亲问她:我和你妈哪个好?因父亲总打骂她,便毫不犹豫地说:妈妈!结果爸爸骂道:你真笨,应该说爸爸妈妈一样好!

在深圳打工那年,因人生地不熟,学校偏僻,路上时有打劫。胆小的梅子,不得不把每月的工资交教务主任(她的学生),带给家中不上班且住街上的老婆存银行。学期快结束时,一个周末,教导主任突然来找她,并神色慌张地说:老师,拜托你件事!她拖过椅子,请他坐下后,忙问:什么事,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教导主任忸怩一阵后,吞吞吐吐地说:我挪用了你一千元钱,要是我老婆来问,你就说是你让取的!哦!她愣愣地看着他,心里有点不悦。问:你取钱干吗?为何不问老婆要?他不耐烦地说:你不要管那么多,照我的话说就行,我会想法如数还给你的!说完就匆匆地走了。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梅子想起同事们议论他在外面搞女人,且是学校有名的烂女人,风骚,尖酸、刻薄,不禁有些感慨和惋惜。

不久,他老婆真的来学校了,一见面就问:老师,钱给你了吗?她没多想,实话实说:还没!一下就穿帮了。他老婆气得脸发青,怒冲冲地就往楼下跑。梅子意识到不妙,赶紧拉住她说:因为忙,我还没来得及拿,现在就去!但为时已晚,他老婆疯子似的,飞奔到二楼办公室后与他大吵大闹,竟闹到了离婚地步。教导主任气得直跺脚,咚咚咚又来到她宿舍,劈头盖脸地说:“老师,你到底是傻还是不肯帮我?看错你了!”然后扭头就走了。

副校长前些天在电脑室里也说过类似的话。

学校规定上班时间不能做教学以外的事,梅子只好中午写作。正巧那天有个好的构思,她要赶快把它敲出来,正敲得起劲,副校长笑吟吟地走过来了。先是关心地问她吃午饭没有,吃什么菜,然后装模作样地看她写的文章,最后晃着手说:我很不愿意上班了,巴不得赶快退休!

梅子哦了一声,眼睛并没离开电脑。

上班没意思,不自由,赚的钱又少,不如卖美容产品!

梅子吃了一惊,心想一个校长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对了,你写文章有稿费么?多少钱一篇?

有是有,不多,主要是为了兴趣爱好!

副校长静静地看了梅子一会儿,突然说:哎,公司最近来了一个很好的产品,是专门淡化斑的,你看你的五官、条子、气质都这么好,要是能把脸上几个斑去掉了,多完美的女人,还像山口百慧一样可爱呢!

多少钱?梅子随口问。

嗯,如果你一开始交两千多,会送一千多元赠品,那些赠品如你不需要,可跟我换需要的,一瓶抵普通的几倍,很划算!

梅子心想,我一月工资才一千多呢!

副校长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说:我可以跟你卖内部价,不过用你的身份证买更便宜,现在正搞活动,买一送一。如果能介绍来客户,以后根本不用自己掏钱,怎么样?

梅子笑了一下。

你看我都五十了,皮肤白嫩,一点皱纹和瑕疵都没有,就是用了这些产品的,内服外搽!

梅子看了她一眼,想起一个男老师说的话:她的皮肤好还不是因为胖撑起来的!又微微一笑。

真不明白你,赚这么点钱,还天天风里来雨里去。如果是我,宁愿站超市,也不愿来这当代课老师。工资少,责任大,别人又瞧不起!

一下戳到了梅子的痛处,她电击了般,呆滞在电脑前。

二十多年前的乡文教主任,是一个头发稀疏得能看见红肉的中年男人,浓眉大眼,身材魁梧,脾气很急躁。自从在梅子所在的村小检查工作听过一回梅子的课后,就把她的教学方法当样板推广,时不时叫她到别的小学去上公开课。梅子以为碰到了伯乐,慧眼识千里马,感激涕零。

这天下午,文教主任又带信来了,她以为又是公事,奉命而至。放下自行车,汗水涔涔地走进乡政府,正要踏进文教办公室,却被主任递过来的眼色拦住了。虽然不解,但她还是走到了楼梯边。一会儿,主任出来了,径直上楼,并示意她跟着。走到三楼一个寝室门口,主任停住了,并敲了三下门。立刻,一位魁梧的年轻男子出现在他们面前。梅子十分窘迫,隐约听过乡里人议论,说文教主任想选她做儿媳,难道这就是?果然,主任开口了:这是我儿子,刚从部队回来探亲,你们谈谈!说完撂下她就走了。

谈谈,谈什么?梅子有点茫然,又有些不悦。这么大的事,怎么招呼都不打一个,怎知我一定能看上你儿子或你儿子就能看上我?偷偷地,她开始观察面前的人。一米八左右的个头,白衬衫、黄军裤、浓眉大眼、宽脑门、阔嘴巴,紧致发光的黑皮肤,约二十八九岁。典型的军人形像,梅子觉得他站在自己面前像堵墙。

你好!军人礼貌地伸出了一只手。

梅子羞怯地回了礼。

听我父亲说,你很优秀,今天慕名而来,请多指教!说完军人拉过一张椅子,做了个请坐的姿势,又泡来了杯茶。

梅子羞涩地一笑:谢谢,过奖了!然后低头抚弄衣角。

一问一答的谈话形式大概进行了半小时,因梅子要赶最后一节课,就起身告辞。男孩欲送,梅子谢绝,彼此还不了解,先交往着吧!互留了通讯地址后,他们就分手了。

时光匆匆,转眼,他们通信已一月有余。一天,主任又带信叫她去乡里,她照例以为是公事,照例想都没想就换好课去了。来到办公室,没人。又去寝室,主任在休息。她正要退出,却被主任一把拉住了,并说:我今天不舒服,请你来照顾下我!梅子惊呆了,跟他儿子的事八字还没一撇,怎么就使唤起她来了,况且是上班时间。趁她愣神间,主任一把抱住了她,并在她身上胡乱地摸起来。梅子吓坏了,本能地挣扎和躲闪,并说:别,主任!危难之际,突然有人敲门,如获救星似的,梅子跳着去开了门,并头也不回地跑了。

以后,主任再带信来,她再也不理会了,跟他儿子的事也不了了之。

次年,经人介绍,梅子嫁给了县城一个普通男人。

暑假中期,梅子突然接到乡代课老师考试的消息。带着几个月的身孕,梅子去应试。临行,为了保险起见,她特地带了两支笔。可考试时,不知怎地,她一支笔也找不到,只得急急向人借了一支。

开学后,梅子去原校上班,校长告诉她考试落了榜,不能任教了。梅子愕然,以自己的实力,不会考不上。去乡里查分,经办人借故不给看。她问录取分数线多少,她考了多少分,也得不到明确的答案。她去找文办主任,文办主任跟她打官腔,一气之下,她走了。从此,她离开了教学几年的公办学校,变成一只孤雁而辗转全国各地民校,直到儿子大学毕业考到当地一个单位上班,她才回来。

如果不是一次文学年会,她不知原文联主席已任县教育局书记。不是那天会后聚餐正好坐在书记的身旁,她没机会谈到自己的教学遭遇,而被爱才、富有正义感的书记再次安排进公办学校当代课老师……

梅子不愿提过去的事,没人了解,也不会理解,她静了静,淡淡地说:每个人的人生观不一样,对生活的要求也不一样!

跟我做生意吧,时间短,见效快!你不是喜欢写作吗,可在家兼职!

呵呵,我嘴笨,不是做生意的料!梅子借故推托。其实她不喜欢做生意,想起早年那些做保险的,推销的,借用三寸不烂之舌,把水讲得能点灯。逮上一个人,围追堵截,像狗皮膏一样粘人,她很烦很反感。

副校长看了看她,终于不耐烦,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对牛弹琴,你没治了!然后走了。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四年级班主任来了,打趣道。

梅子吃了一惊,不好意思地笑笑,并把剛才的情况重复了一遍,末了加一句:何校长好像很生气!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不正在处理吗?家长一会儿就来,总要人家走得赢!德育主任不以为然。见梅子不安的样子,连忙安慰:没事,有我呢!

梅子感激地点点头。

四年级男家长提着一袋水果如约而至,一见面不停地道歉并答应报销所有医药费,还塞了二百元现金给受伤的孩子补营养。皆大欢喜,梅子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

课间操时间,学校扩音器里,没响起往日的音乐,却传来校长召开紧急会议的通知。梅子虽疑惑,还是拿起笔记本,像往常一样走进会议室最里座。按惯例,副校长先说,德育主任后,业务校长第三,校长最后。这次,一反常态,校长先说,且直奔主题:关于昨天学生受伤之事……言语一出,痛心疾首,大义凛然。虽没点名道姓,但谁都听得出是在斥责梅子。

……学生出了事,无论何时何地何情况,班主任得无条件地挺身而出!……将心比心,如是你的孩子,你会看着他流血而恶心呕吐吗?这不是身体问题,是心态问题!……一旦孩子有什么不测,我倒霉你更倒霉,家长要撕的首先是班主任!……现在正是狠抓群众路线教育风头上,被家长抓住把柄而丢掉工作狗屁蛋都不值!

长长的会议桌放着三盆绢花,分别为红、黄、蓝三种色,一尘不染且鲜艳。梅子呆呆地看着它们,校长说一句,她的心轻颤一下,眼睛不自觉地眨一下。她很羡慕它们,不需泥土、阳光、水分和空气,不用担心外面的世界纷繁而复杂,常年躲在温室里。如果没人破坏,它们能永保四季如春,能永远面带微笑。

“再次申明,班上出了事,班主任自行处理,班主任处理不了,交德育处,德育处处理不了,再报告行政处,不要越级!”校长仍在声色俱厉。

梅子的思绪,又飘回了上一次的事。那个瘦家长把CT报告和发票交给她后就走了,梅子只好收拾烂摊子。她打电话给老太太,可电话一直占线,打不进。无可奈何,她只好去找校长。

女汉子样的校长眼睛专注地盯着电脑,半天后才说:家长不赔,你赔!

如吃了冷红薯,梅子的心被哽得狠狠地打了个趔趄。她定了定神,冷冷地说:凭什么?孩子不是我打的,也不是我的课上打的!

凭你是班主任!校长仍面无表情。

梅子使劲地吞了口唾沫,缓缓地说:世界有那么多警局和警察,可还有那么多人犯罪;国家有那么多学校,可还有那么多孩子失学;学校有那么多领导,可真正做事的只有班主任。校长,你太抬举我了!我一个代课老师,一月只拿一千多元的工资,却教一头一尾两个年级的主课,还兼低年级的班主任,每天要备几种课,改一百多本作业,有时教学任务完不成,还要找术课来补。为了防止低年级学生出事,我中午和课间从不敢休息而蹲守班上。机器有休息的时候,老虎有打盹的时候,我是人,不是神!如果按你的逻辑,学生出事是班主任的错,那坏人犯罪就是警察的错,孩子失学是国家的错。班主任活该替家长赔钱、担责任,那警察就该替罪犯坐牢或枪毙,国家就该挨打!

别的班主任不都这样过的,人家怎么不出事,就你班老出事?

提起这事,梅子更窝火,她愤愤地说:我一直是带高年级英语的,可今年你偏要我附带低年级语文兼班主任,说我在大城市教过书,见过世面,有经验,两头让我把关放心,可一出事,不管事大事小,有理无理,一律推给我,扣我工资和奖金,还开批判会!

你觉得委屈,可回家!

我是教育局聘来的,你学校没拿一个子给我,你没资格赶我走!梅子早就看出了校长的歧视,自尊心受到深深的伤害,忽地一摔门,扬长去了教育局。书记正好在局里,梅子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书记听后半天没言语,后来,慢慢地拿起了手机。不一会儿,副校长来了,明知故问:什么事,领导?

书记在她耳边悄语了一阵后,副校长就用电动车搭载梅子回校了。第二天,梅子照常上班,风平浪静,没人再来找她麻烦。

校长的唾沫还在满室横飞,梅子的目光越过绢花,慢慢地飞出了窗外,落在了墙角下。那丛婆婆纳花开得正蓬勃,不畏头上的烈日,没泥没土没水,只有空气。梅子记起早春一个低年级学生举着一些花对她说:老师,我找到春天了,你看这些喇叭花!

她笑了,告诉学生说:这不是喇叭花,是一种不择地势,不任环境,不争春,四季鲜活的小野花,也是一种药,能治很多病,学名叫婆婆纳!

现在,她又看见学校操场的路旁,沟坎,林间,灌木丛,到处开满了婆婆纳花,一片片,一丛丛,像蓝色的海洋,像蓝色的河流,像蓝色的火焰,更像蓝色的精灵。无论野草怎样侵犯、排挤,都不屈不挠,不攀不附,朝着一个目标,欣欣向荣,前赴后继。她又看了眼墙头上那棵矮柏树,心里忽然变得开阔、明朗、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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