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身成长与精神成长之悖论及其解决
——俞莉《我和你的世界》的一种解读

2019-07-13 14:35张坤深圳职业技术学院人文学院深圳文学研究中心广东深圳518055
名作欣赏 2019年36期
关键词:肉身海棠精神

⊙张坤[深圳职业技术学院人文学院,深圳文学研究中心,广东 深圳 518055]

一、从《佛譬喻经》的一则寓言讲起

《佛譬喻经》中有一则著名的寓言叙述了一个旅人的故事。秋天的黄昏,旅人在无尽的荒野中行走,遇见一块块白骨,正疑惑时,一只老虎紧逼而来,旅人醒悟到那白骨正是老虎食剩下来的,拔腿就跑,由于迷失道路,竟然跑到断崖绝壁的顶上,旅人毫无办法,幸好发现断崖上有一棵松树,一条藤蔓从树枝上垂下,旅人毫不犹豫地抓着藤蔓爬下去,可谓九死一生。旅人暂时安心了,低头一看,脚下是波涛汹涌的深不可测的大海,怒浪澎湃着,而且在那波涛间还有三条毒龙,正张开大口等待着他,不觉全身战栗起来,而更恐怖的是藤蔓的根部,有黑白两只老鼠在啃着藤蔓,旅人拼命摇动藤蔓,老鼠并不离开,而每次摇动藤蔓,都会滴下一滴蜂蜜,蜂蜜太甜了,以至于旅人忘记了危险境地,陶醉于蜂蜜的甜味。这则故事以夸张与譬喻的手法,启悟人们认识人生的真相,在这则故事里,老虎比喻我们的死亡,松树比喻金钱、财产、名誉、地位等,藤蔓比喻期待中的寿命,黑白二鼠比喻白天与黑夜,深海比喻地狱,蜂蜜比喻财色名食睡等五欲。

这则故事告诉我们,人生是短暂而易逝的,人们应警觉、醒悟,而不应像故事中所说的那个人,在生命垂危的时刻还沉迷于那几滴蜂蜜的美味,而蜂蜜的美味,不过只是食物与舌尖相遇的瞬间而产生的感觉,嘴唇、牙齿、食道、胃、肠根本没有味觉的体验。

这则广为人知的寓言情节很简单,理念却很明确、深刻,人们都能理解,深有同感,尤其是当亲人、朋友、同事忽患疾病或突然离世的时候,人们便会唏嘘不已,感叹人生,但不久又回归常态——在名利、欲望的海洋中无尽追逐。

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人们难以体悟到人生的短暂,不能猛然觉悟、珍惜当下。以宏观的视野、从人类历史长河的角度审视一个人的一生,百年不过一瞬,况且绝大多数人活不到一百年。我们常按年、按月、按周、按天,慢慢度量人生,很少有人能从人类历史长河的角度将人生看作一瞬间。如果一个人能活一百岁,大概是三万六千多天,人们一般都会承认生命短暂,但它毕竟是一点一滴往前推移的。于是,人生苦短、生命易逝的提醒往往难以深入人心。只有走过人生的某些阶段,我们才知道懊悔与反思,但此时我们已不再年轻,再行改过已为时不多了。问题的关键还在于,相当多的人至死都不知懊悔与反思。

于是,短暂人生中的成长问题便成为一个值得探索的现实话题。对于儿童的成长而言,人们往往过于重视孩子的肉身成长与知识获取,对他们的精神成长关注不够。与少年儿童一样,成年人也面临着成长的问题,只是人们严重忽略了成年人需要成长这一客观事实。其实,成年人的成长跟儿童的成长同样重要,二者息息相关,但很多成年人认识不到自己需要成长,有的人虽然能认识到自己应该成长,但不知道自己的成长不仅是职位的提升、财富的增长,还包括精神的觉悟、自省与进步,应该认识到父母在精神方面的成长恰恰是儿女获得精神成长的重要因素。

俞莉的《我和你的世界》是一部优秀的述及成长话题的长篇小说。作家以鲜活的人物、生动的情节给我们呈现了当下教育界所存在的种种不良现象,警示了家长教育孩子的若干注意事项,值得我们分析与解读。

二、少年儿童肉身成长与精神成长的悖论

作家俞莉除了作家这重身份之外,还是一名中学老师,也是一位母亲,她非常了解教育的具体现状,了解学生们的真实境遇,她的小说《我和你的世界》重点呈现了周云瀚与柯童童两个孩子从出生到小学、初中、高中的动态成长过程。孩子是父母提交给世界的一份作品,他(她)将以何种面貌呈现在世界上,取决于多方面的因素,为人父母者大都对孩子们有着较好的期待与盼望,但是孩子们实际上达到的境况,往往不如父母所想,这种情况产生的原因是多方面的。

长期以来,人们重视孩子肉身的长成,而忽略了孩子精神的成长。无论是林雪燕的孩子周云瀚,还是焦海棠的孩子柯童童,在降生的初期都没有注重精神的滋养。当年,刚来深圳的林雪燕好不容易找了一份较好的工作,不敢向领导请太久的产假,生孩子两个月之后就上班了,虽然在孩子两岁之前陪伴关爱甚多,但是面对残酷的现实——三代人挤一间小屋、婆婆牢骚满腹并且身体严重不适,不得不同意婆婆把孩子带回老家去带,这一带就是三年。就这样,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精神的滋养让位给了肉身的养成。并不是说老人带养孩子就一定不好,但就孩子而言,毕竟缺失了与父母朝夕相处的精神交流,这在幼儿的精神成长中特别重要。况且小孩的成长是一环扣一环的,一环缺失、环环难衔。随着时间的推演,云瀚一天天长大,三年后回到深圳,便迅速进入了小学生涯。

此时的云瀚,从以肉身养成为主要目标,转变为以知识灌输为主要目标,虽然回到了爸妈身边,但是精神的滋养仍然是不健全的、不完美的,因为知识的灌输障碍了爱心的传递。我们可以从云瀚的钢琴学习看出这一点。钢琴本身是提升素养、滋养灵魂的好东西,而云瀚母亲林雪燕受虚荣心和攀比心的驱使,强迫云翰学习,并盲目跟别人攀比,使云瀚觉得钢琴是一个没有任何趣味、造成巨大精神压力的东西。可以想象,回到深圳之后,云瀚这颗渴望浇灌的童心是何等的绝望与惆怅。钢琴学习是如此,其他方面的学习也就可想而知了,母亲在孩子的知识获取方面焦虑不安,只顾创业的父亲又无暇过问,那就只能指望学校给予云瀚精神养成的机会了。

由于从小没有养成良好的学习习惯,云瀚难以得到学校老师的认可,老师认为他很调皮,常常惩罚他,而最常见的惩罚方式竟然是抄写《弟子规》和背诵《小学生管理手册》。凡是有常识的人都知道这种方式是不妥当的,《弟子规》从清初传承至今天,是具有实践价值的、指导孩子们日常行为规范的经典,应该一点一滴去践行而不是背诵。《小学生管理手册》的背诵更无益于行为的改变。可以想象,这样的管理和教育方式,只能使小学生云瀚愈来愈“难管”。于是,云瀚的精神成长在学校内也难以实现。

其实父母并非不爱孩子,老师也并非不关心学生,父母与老师都期盼着孩子做个好学生,取得好成绩。在云瀚小学一年级入学时,林雪燕也考虑过让他进红湾实验小学——以公民教育而著称的一所学校,但是当时老公非常反对,认为这所学校搞的“公民启蒙”“经典阅读”“活力课堂”“伸展个性”等一系列举措都是花架子,不利于提高学生成绩,孩子未来难以跟别人竞争。迫于老公的压力,林雪燕没有让云瀚进这所小学,但是云瀚的“调皮”“难管”让班主任莫老师束手无策,乃至挥掌相向,林雪燕将之告到教育局,最终莫老师被开除,云瀚也被迫转到了红湾实验小学。此时,老公仍是反对的,林雪燕先斩后奏,迅速为孩子办理了转学手续。此时的林雪燕是关爱孩子的,她意识到儿子需要快乐成长,需要正面引导。果然,云瀚在红湾实验学校得到了肯定,获得了快乐的成长。但好景不长,该校成绩排名全区靠后,致使生源流失,老师们倒戈校长,把红湾学校推到风口浪尖,这便加重了林雪燕老公周志诚的不安,使得林雪燕难以淡定,为孩子能否考入好高中、考上好大学而担忧,于是在孩子初二的时候她又把儿子转入了木棉中学。周云瀚的快乐时光也就结束了。

问题的核心不在于爱与不爱,而在于是否真正关心孩子的精神成长。以周云瀚的父亲周志诚为例,他很少投入时间关注孩子,但是在提高学习成绩,抓分数这方面却毫不含糊,用他的话说:“开心值几个钱,将来考不上好高中、好大学,还会开心吗?你的时间在玩,人家在学,日积月累,差异有多大!”在他的心中,根本没有“孩子快乐”的空间,完全无视了某些名校大学生出现的“空心病”现象,部分学生身处一流名校,却觉得这一切皆没有价值、没有意义。有人或许不认同笔者的观点,认为笔者是以个别性事件来作危言耸听之语,在我们看来,即便这样的例子只有一个,也应该引起高度注意。所以,转到木棉中学后的周云瀚陷入游戏与早恋的旋涡也与精神没有获得真正的成长有密切的关系,再后来,到了母亲的家乡弋江上高中时,周云瀚则完全将自己的精神世界与父母隔离了。

周云瀚的精神成长是这样一种状况,柯童童也好不到哪里去。柯童童虽然学龄前和父母在厂子里有过一段愉快的时光,但母亲调入县城之后,他们一家便挤住在外公外婆家里。在肉身成长的过程中,柯童童逐渐懂事了,在他幼小的耳朵里,听到的都是外公、外婆、妈妈对爸爸的蔑视、嘲讽、抱怨,而父亲又不怎么到这个家庭里来,母亲虽不缺少对他的陪伴与关爱,但更多的是肉身成长层面上的关爱,比如,焦海棠强迫症一般地认为童童“养不活”,生一点病就“全家总动员”,这种爱似乎是感人至深、刻骨铭心的,却铭刻了肉身成长之爱的烙印,没有深层的心灵关怀与灵魂培育。童童像家禽一般被“畜养”,没有精神滋养的他,也更容易在肉身成长方面自我娇惯,所以到了高中阶段还需要年迈的外婆去租房陪读。肉身成长之爱的惯性使得被“爱”者很容易在肉身成长方面寻求“爱”,无法在精神上独立;正因为精神成长的缺失,柯童童高考前想不通很多事情,便离家出走了。只有真正读透这部小说,才能体会到作家的良苦用心。如果焦海棠在孩子上初中时的某天晚上,没有去跟那些所谓的朋友去唱歌,而是好好阅读那本从图书馆借来的《小王子》,再督促孩子读这本书,二人就书中的人物、故事、情节、意义等方面展开交流与探讨,这样的时候不需要太多,哪怕只有一次两次,也会在孩子的精神成长史上烙下痕迹,说不定会在他的一生中产生重大的影响。

再来说苏南的女儿,她出现的种种问题不同样缘于精神成长的缺失吗?正如书名所显示的,我们的家长和孩子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彼此都没有进入对方的精神领地。如果说周云瀚与柯童童的成长过程中,父亲角色的缺失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那苏南的女儿便不存在这一问题,她的母亲工作忙,父亲陪伴得很多,但又是什么原因导致她精神成长的缺失呢?这便触及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父母的角色履行与自身人性的展现,让我们结合小说继续展开探讨。

三、成年人的精神逆生长

小说家的深刻之处就在于能洞悉世间真相,通过故事的方式传递给我们,关键就看我们能不能体悟和领会故事背后的实质与根本。这部小说表面上是写孩子们成长过程中出现的问题,但孩子们出现问题的根本原因在于成年人出了问题。在成年人的若干问题之中,最核心的应该是他们精神逆生长的问题。“逆生长”一词常被用来形容壮年或中老年人长得年轻、看起来不显年龄大,而精神“逆生长”则指在精神方面低龄化、幼稚化,言谈举止不符合实际的年龄,不仅不具备其年龄所应具有的智慧,还表现得相当幼稚与迷惑,甚至回归动物性,令人叹息惊讶。

文中的成年人,无论是林雪燕及其老公周志诚,还是焦海棠与其老公柯大为,还是苏南,都存在着精神逆生长现象,其做法不符合他们的年龄以及他们作为父母的身份。严格意义上说,他们没有资格来管教自己的孩子。

在分析他们的言行之前,让我们先来看古人是如何做人的,他们是如何自律言行、约束身心的。张载《西铭》告诉后人“不愧屋漏为无忝,存心养性为匪懈”,这是说,即便在人们看不到的隐秘之处都不做负心之事,要不懈怠地“存心养性”,这才是不辱父母的孝子。王阳明说:“盖良知之在人心,亘万古、塞宇宙而不同……是故不欺则良知无所伪而诚,诚则明矣。自信则良知无所惑而明,明则诚矣。明、诚相生,是故良知常觉、常照。常觉、常照,则如明镜之悬,而物之来者自不能遁其妍媸矣。”这段话指出了人性的根本:不欺不瞒、诚实自信,则内在的良知常常自觉自照。《弟子规》曰:“首孝悌,次谨信。泛爱众,而亲仁。有余力,则学文。”在古人看来,一切行为规范的践行比学习文化知识更重要,皆在文化知识之先,这些方面做好以后,有余力的情况下再来学习文化知识。

以上经典文献中所说的皆是传统人性的标准,看起来很难践行,但具体到实践中,又是如此简单易行,只要把握好心念,就能超凡入圣。而问题的核心是,成年人并不一定非要为圣为贤,关键在于要保持心念的正确与纯洁,因为成年人心念的不净以及行为的不端对子女会产生不良的影响,乃至直接使子女产生问题,这是令人痛惜的现象。

让我们就小说中的人物进行具体分析。先来看焦海棠与柯大为。这一对夫妻生活在小县城,虽不缺吃不缺喝,却一直没有房子,一直在为了钱而奔波。其实,钱多钱少都不应该成为行为失范的理由。抄电表工收入低,但闲暇时间多,焦海棠没有利用多余的时间积极进取,却一步步开始了精神的逆生长。张红霞比焦海棠大几岁,年轻时放浪形骸、生活不甚检点,是焦海棠小时候父母教育她的反面对象,而今焦海棠成为张红霞麻将馆的常客。跟张红霞在一起,焦海棠学会了喝酒,也一度醉酒,刚开始由于自己常走调而不敢唱歌,后来竟然可以毫不害羞地、不顾别人感受地大唱特唱。在现实生活面前,焦海棠一步步跨越自己做人的底线,乃至放松了自律,不觉间与邱师傅发生了不轨行为。而这种行为一步步影响到二人的家庭生活,邱师傅老婆带着两个人上门去找焦海棠并与她打闹,这使得焦海棠的母亲与儿子在精神上受到深度伤害,而一直不知道此事的柯大为,实际上是精神方面受到最大伤害的人。

有人可能会认为,以道德的标准去评判小说人物是不对的,其实我们并不是盲目地扣道德帽子,只是在分析人性。诚然,张红霞的行为从文学上讲似乎很具有个性,但放在生活中,谁希望有这样的女儿、妻子与母亲呢?其晚年的境况是可想而知的。而焦海棠的出轨行为,又有多少能令人震撼的爱情元素呢?我们更多地看到了体现口腹之欲的厨艺与表现物质欲望的笔记本电脑,这是邱师傅提供给焦海棠的东西。小说家平静的文字之下,有其深沉的思考。按照正常的思维,随着年龄的增长,人应该更加成熟、稳重、理性,在总结和反思中规范自己、影响孩子。但是焦海棠却在感性的生活与物化的世界中,越来越随意和任性,做出“低龄化”的事情出来。焦海棠精神逆生长的过程,恰恰是她的儿子肉身逐渐长成、精神生长亟待加强的关键时期,这时候,母子二人共同训练、互相滋养各自的“心”是至关重要的。现实情况却是,焦海棠开始了“心”的散乱,她以为孩子逐渐可以自理了,并一直以孩子成绩不用自己担心为骄傲,岂不知孩子开始了“心”的无助飘浮。从这个角度来看,柯童童高中阶段心理承受力极差以及最终的离家出走,是一种预料之中必然发生的现象。

再来看小说中的另一个主人公——生活在深圳的林雪燕。她通过个人努力考取大学本科,在深圳谋职,获得了户口,取得了职位的提升与事业的进步,这一切在孩子将要读高中的阶段戛然而止了,孩子的学习成了她最头痛的事情,她不得不辞去工作、回到老家弋江市陪儿子读高中。其实,不再上班并不是一个人精神生活的结束,人生有很多有意义的事情并不一定非要在职业中体现。林雪燕本可以开始自己的精神成长,却在陪读阶段与当年恋人发生了婚外情,这其实是一个不应该发生的精神“逆生长”事件,她一方面要求孩子不要早恋,另一方面却背着老公邪淫。以人性论的标准来看,这显然是有违良知的,是欺瞒丈夫、无视道德的倒行逆施。以这样的身心状况教育孩子,林雪燕是否缺失了一份底气?从佛学讲,林雪燕出轨之举或许是一种无法阻止的业力,但人们往往难以警醒、不够觉悟,在现实中日渐沉沦……人们对孩子有许多美好的期望,现实情况是,人们往往难以实现自己的期望,其根本原因究竟出在哪里呢?这是一个令人深思的问题。

再来说林雪燕的老公周志诚,他不是小说中的主要人物,但在周云瀚受教育的关键环节——读什么学校、选择什么样的教育方式,却是一个起决定性作用的人物。周志诚对孩子的陪伴相当少,在周云瀚的成长过程中,他基本上是缺失的。关于自己的缺失,他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创业、开办工厂、为家庭打拼,为此,难免要陪客户,陪伴好这些“衣食父母”。对于妻子林雪燕的抱怨,他的辩解振振有词,“你老说陪小孩读书,你天天陪,又怎样?能陪他一辈子?你这样等于包办,小孩要让他自己成长,你不能什么事都代替他。”其实,周志诚说的话没有错,林雪燕的观点也没有错,问题的根本的是:他们讨论的焦点没有对准问题的核心,他们的焦虑没有对准孩子的需要。周志诚以为“我一个大男人,总得在外面做事啊”,而值得讽刺的是,在外面做事与尽到父亲的责任是不冲突的,他却将二者置于对立的位置之上。其实,云瀚真的不需要太多时间的陪伴,他需要父母在有限的作陪时间内,与他有心与心的交流,给他一些精神的粮食。同所有儿童一样,云瀚的成长主要在于精神的成长,而他在这一块并没有得到完整的、圆满的滋养。作为成年人的周志诚以物质追求为其根本旨归,为了赚更多的钱,他创业、开厂、陪客户,非常忙碌。我们认为,周志诚的精神层次仅相当于童幼阶段,就好比童幼阶段食欲与游戏为第一诉求一样,此时的周志诚以物质追求为第一,并没有在精神方面达到他这个年龄层次应该达到的境界——世事的洞明、通达,智慧的提升,人生的醒悟,从这个角度而言,我们说他进入了疯狂的精神“逆生长”阶段,也并不为过,甚至可以说,这种状况正显露了他自身长期以来精神滋养的缺乏。

就这样一个父亲,还自以为真理在握,坚定地掌握着孩子教育与培养的大政方针。他不关注孩子的精神成长,无视孩子的快乐,不想让孩子就读于注重素养培育的学校,却极度忧虑学习成绩,担心孩子未来考试比不上别人,坚决主张孩子就读于那些以学习成绩为中心任务的学校。诚然,没有哪个父母不爱子女,但是父母对子女之爱,应以精神关爱为中心。我们期盼孩子考上好大学,有一个幸福的人生,想遂此愿,就应以平等、关爱的心与孩子交流,滋养其精神成长,孩子获得了良性的精神成长,便会内发出一种积极向上的动力,此时,不需父母过于担心,他自然会积极探求。

反之,在精神成长方面不能获得良好滋养的状况之下,孩子出现淘气、早恋、疯狂玩电子游戏等问题也是必然的。随着云瀚一天天长大,父子二人越来越没有沟通与交流,小说中写道,一家人去莲花山时,父子二人竟然没有说一句话,在云瀚玩电子游戏无法自拔之时,林雪燕难以管教,周志诚竟以武力降服。

小说中的成年男人大都和周志诚相类,活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对子女只尽到了肉身造就与肉身养成的任务,不仅没有在精神上跟孩子一起成长,还开始了自己精神的逆生长,实在可悲可叹。焦海棠的老公柯大为在孩子精神成长的过程中,也基本上是缺失的。柯大为面临的一个现实问题是:自己的小家庭没有房子住,长期寄住在岳父母家,这便使得他常受贬损,在家庭中没有地位,也使得他常去自己的父母家住,跟妻子儿子在一起生活的时间比较少。但是,这些都不是问题的根本,问题的根本在于,他没有树立自己作为父亲的精神地位,没有强烈的角色意识,没有意识到自己应当陪伴孩子的精神成长,践行“养不教,父之过”的古训。此处,我们并不是苛求小说中的人物,只是想引领人们思考一个相当严肃的问题:在传统时代最基本的做法,为何在今天如此难以实现?

再来说苏南,他的现实生活状况介于周志诚与柯大为之间,不上不下,平稳富足,但他与周、柯二人一样,有一个令自己头痛的孩子。苏南及其女儿是小说后半部分才引入的,他们并不是主要人物,但是从对读者的启发与教育意义上来讲,他们也同样重要。作家对苏南着墨并不多,但仅有的几处就让我们看透了问题的根本。人到中年的苏南,见到当年的老同学、初恋情人林雪燕,无以把控地与其发生婚外恋情,而林雪燕亦半推半就地认可了。其实二人都做了逆天背理之事,这件事瞒过了爱人、瞒过了孩子,却瞒不过举头三尺的神明。他们期望孩子好,期望孩子德行学识兼备,而自己呢?自己做不到,何以要求孩子?自己做不到,何以影响孩子?人们没有意识到:只要自己“不愧屋漏”,一言一行以身作则,不用要求,孩子也会超出自己的想象;反之,自己言行不一,逆天背理,可堪责罚,孩子一生下来便耳濡目染于这样的父母,他怎么可能会好呢?因为孩子的一言一行皆是对父母的模仿,通过这种模仿,孩子在六岁时就已经大致完成了对自己的塑造,到十二岁便基本定型了。从苏南和林雪燕的谈话中,我们了解到:苏南的女儿上高中了,害怕考试、不愿意上学,每天都学习到很晚,但是成绩还是提高不上去。仔细阅读小说,我们发现,苏南女儿的问题正是苏南自己造成的,如果不是他非要开后门让女儿进一个较好的学校,女儿的学习压力也不会这么大,如果他依女儿兴趣让她学美术,女儿也会更加开心与愉快。当然,他也后悔自己对女儿期望值太高,深切意识到自己的过高期许得不偿失。而他之所以如此做,是因为在高考体制重压下的内在焦虑,是由于面对社会大环境、唯恐孩子落伍的潜在担心。而错误的决定、无奈的后悔、无法改变的现实皆源于作为家长的苏南没有正确的认知与见解,更根本而言,他自身的精神状况不仅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成熟,还开始了以欲望为旨归的“逆生长”。但是世间没有后悔药可卖,孩子一天天长大的历程也是不可逆转的。如果我们早日意识到这一点,或许不会出现今日如此难以改变的现状。由此可见,这是一个很值得思考的严肃的社会问题。

人类社会生生不息,而个体的生命之旅短暂而易逝,若想保持人类种性的优质延续与国家民族的可持续发展,则需要每个个体生命高质量地生存于世间,并教育引导好自己的子女,这里所说的“高质量”更多的是指精神方面。这是一个表面上很难,实际上简便易行的事情。只要每一个成年人在孩子成长的关键阶段做好其对子女进行精神滋养的教育义务,人类的美好精神便会在下一代人身上不断延展下去。长篇小说《我和你的世界》提出了一个有价值的问题,它值得我们在反复阅读之中作持续性的思考与探讨。

①胡淦波主编:《人生的阶梯》,中国财富出版社2014年版,第151—152页。

②俞莉:《我和你的世界》,花城出版社2018年版,第41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③章锡琛点校:《张载集》,中华书局1978年版,第62页。

④《传习录全译》,于民雄注、顾久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99—200页。

⑤此语借鉴了钱穆文字,见钱穆:《中国文化丛谈》,九州出版社2011年版,第19页。其中说:“曾文正到中年,忽一天给自己换了一个字号‘涤生’,这是要拿自己全部洗涤,换一新生命。我们看他的家书家训,一切讲话,都要在训练心。”我们并不是以高标准来要求作为普通市民的焦海棠,但是从教育的根本上而言,一定年龄阶段的心的互相滋养,对于母子都是非常重要的。

⑥在小说中,柯大为一直不用担心孩子,也似乎并不需要为孩子而头痛,但当孩子身上潜伏的问题暴发之时,柯大为也为之震惊。小说的最后,柯童童在高考前离家出走了,作者没有写柯大为的反应,但是可想而知,他一定是痛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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