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院知识分子的精神荒芜与道德坚守

2019-07-15 01:18刘秀丽
当代文坛 2019年4期
关键词:讽刺女性形象

摘要:在知识群体精神溃散与思想蜕变的背景下,知识分子应背负何种精神使命,如何守护自己的尊严,作家在学院知识分子小说创作中试图给出答案。《围城》《活着之上》与《应物兄》等作品都试图超越时代,探讨知识分子的身份问题与精神问题。它们以两性间的启蒙关系和话语主导权,体现学院知识分子性别与爱欲的传统性;以自我叙事的方式展示知识分子超越“活着之上”的个体痛楚与无奈,以他者叙事的方式表现知识圈层的“多余人”及群体的溃败;并在叙事策略上呈现出了讽刺与二重奏并置的特点。

关键词:知识分子小说;女性形象;个体精神;讽刺

新世纪以来,学院知识分子写作渐增。其中,南翔的《大学轶事》(2001)、张者的《桃李》、丁建顺的《众妙之门》(2006)、史生荣的《所谓教授》(2004)、纪华文的《角力》(2005)、汤吉夫的《大学纪事》(2007)、阎真的《活着之上》(2014)及新近出版的李洱的《应物兄》(2018)较受关注。在这些小说中,知识分子传道授业解惑的责任及时代担当的精神,往往被现实中狗苟蝇营的物质利益和不可遏制的私人欲望所淹没,知识的神圣感消失了,知识不再是利他的工具,而是变成了利己的手段和谈判的筹码。当然,在这片精神荒原中,也有坚守精神高地与道德底线的知识分子,不惮于以个人之弱对抗时代之艰,独自背负精神使命,捍卫知识分子的尊严与士人的道德底线。

许涛在总结高校题材小说的精神维度时,将知识分子的精神蜕化分为三种:市场背景下的拜金主义,象牙塔中的权力角逐,和放纵情欲的浸淫性爱。①其实对于知识分子精神蜕化的三重因素,钱钟书在《围城》中早已涉及。方鸿渐、赵辛楣等人所处的三闾大学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上层华而不实,中层乌烟瘴气,底层进阶艰难,与以上小说中所塑造的大学形象相较无差。《围城》中的大学与知识分子,可以和近来同类题材小说中虚构的那些大学和知识分子之间相互转换,这样的文学史实本身就值得知识分子深思。李洱的《应物兄》很好地继承了《围城》的知识分子写作传统。《应物兄》的时间坐标为新世纪,在回望百年知识分子精神历程的宏大视野下为新世纪知识分子塑造群像。它将中国学术现场三代知识分子的生活写得活灵活现,“高度概括上个世纪80年代至今全球化背景中,中国的知识者知与行的过程”,“呈现思想史上曾经发生的争锋、对话及衍变”,所以臧永清说《应物兄》是一部“有着巨大野心的书”。②它主体叙述济州大学成立儒学研究院、引进国际儒学大师程济世先生,实则在叙事的过程中延宕笔墨:一方面,李洱对小说所涉及到的物象兴趣十足,写得枝蔓横生、兴致盎然,小说的细部非常饱满;另一方面,《应物兄》不惮耗费巨大的笔墨去关注词与物的差异,这些知识性的探讨引起了巨大的分歧,喜爱者认为此种写作提升了人们对不同事物的认识,增进了阅读文本的愉悦感,扩大了小说文本的张力,而不满者则认为大量知识性的探讨破坏了小说本身的结构,不断败坏和打扰阅读的兴致,将小说堆砌得像个琳琅满目的百货架。

一  形象塑造:学院知识分子的性别与爱欲

当我们谈论知识分子的精神溃败时,有一个预设的前提:知识分子本该是知识理性的启蒙者和明道救世的智者形象,这表明我们对知识分子有更高的智识、道德和行为期许。而越来越多的小说所塑造的形象,恰恰击碎了这种期许。孟繁华曾总结新世纪以来知识分子为题材的长篇小说,认为情感背叛、愤然出走、灵肉之死等成为知识分子最常见的结局,知识分子形象大都成了新的悲剧主角,与社会和时代格格不入而被放逐、抛弃或死亡。③知识分子的形象坍塌、知识分子形象的悲剧性并不是本世纪小说的专利,创作于上个世纪的《围城》已珠玉在前。就本世纪的小说创作来看,《活着之上》里的聂致远和《应物兄》中的一干人等,也体现了知识分子形象的多元化与多种可能性。

学院知识分子小说大多以男性为主要角色,这与长期以来男性在知识分子圈层中占据绝对主导地位和掌握话语权的现实密不可分。方鸿渐、聂致远、应物兄等小说主人公或叙事者是男性,围绕在他们周围、对他们的人生选择与判断产生重要影响作用的也多是男性角色,赵辛楣、程济世、乔木先生、敬修己等人;可以看作他们价值观与人生趣味对立面的一些角色,像方鸿渐所鄙夷不屑的顾尔谦、李梅亭之流,严重冲击聂致远人生信仰的蒙天舒之流,让应物兄极其鄙视的郑树森、吴镇之流和比应物兄更纯粹、更坦荡的费鸣、文德斯、小颜们,也都是男性。

这些小说承认了一般性的社会期待,那就是男性在家庭中处于主导地位,学识、经济、能力、综合素质在男女两性中处于优势地位,否则就会造成巨大的麻烦。而聂致远恰不符合这种男性期待,工作不如意,家庭很贫困,看不到上升的空间和希望,谈了多年的女朋友分道扬镳,而在他考上博士之后,女朋友以为博士能够带来巨大的经济回报和社会地位的改变而回到他身边。当聂致远博士毕业后的待遇不如她意的时候,她愤怒、不满,充满抱怨。方鸿渐出国的经费由前准岳父资助,刚回国在事业上依赖前准岳父,所以准岳母、小舅子都看不起他,与孙柔嘉结婚之后在经济上仍处于被动地位,在事业上女方家庭也更加强势,夫妻间的许多龃龉要么因之而起,要么因之扩大化。

男性在工作中也处于主导地位。这些小说的背景高校中,校领导无一例外是男性,对学校发展有重要关涉的上级领导是男性,在学校工作中唱主角的是男性。他们对学校生死攸关的问题具有决定权,掌握了学校的大部分资源,也左右著学校多数人物的命运。更主要的,他们在工作中的权力代表了价值观,他们的价值判断、个人趣味和行动指向左右了一个学校,这个学校里的老师、学生都处在他们营造的生态环境下,生存或毁灭。

女性在学院知识分子小说中扮演怎样的角色呢?首先,她们在家庭中、社会上处于附属地位。父母或配偶的社会地位和影响力决定了她们的地位和人们对待她们的态度。她们遇到困扰的时候,也会经常选择退缩到男性的背后,自觉地安心于第二性的身份属性。在选择男性的时候,她们不管内心是否有主见,都往往表现出被动的样子,《围城》的民国女子苏文纨不管多么喜欢方鸿渐,她都只会闭上眼睛等待方鸿渐的“一吻定情”,她的表妹唐晓芙虽心中百般不忍,也不会看到方鸿渐在大雨滂沱中离去而出来挽留。《活着之上》的当代女性赵平平虽也是知名大学毕业生,但面对职业与社会的压迫时,依然动辄把“我又不是男人”这句口头禅作为不必奋起反抗的理由,她把自己社会地位提升、家庭经济状况改善的责任推给聂致远,甘当聂致远背后的女人。

自“五四”以来的文学作品中,一旦涉及到知识男性和女性的关系,往往存在启蒙与被启蒙的特点,女性是被启蒙者,是倾听的一方,保持仰望男性的姿态。她们假装或确实相信男性的知识、力量、权威在己之上。所以子君和涓生恋爱时,子君在面对世俗的时候更有勇气,二人独对时依然是涓生滔滔不绝地讲,子君微笑点头倾听并且眼睛里弥漫着“稚气的好奇的光泽”。④而半世纪之后(1967年),在《唐倩的喜剧》中,身处台湾的唐倩女士比子君更进一步,她对自己选择的每一个男人都充满信徒般的爱,跟随存在主义者胖子老莫便相信存在主义,跟随逻辑实证论者罗大头便相信逻辑实证论,跟随留美青年工程师H.D.周便相信现代化理论。⑤她们的爱情背后,不是单纯的两性吸引或爱欲的体现,包含更多被启蒙、被理性征服的成分。

基于此,有人批评《围城》对女性形象存在偏见,笔者曾撰文探讨这种偏见的原因:一是作家的创作目的影响人物塑造,既然钱钟书要嘲笑一切,当然女性也在其嘲讽之列;二是钱钟书深谙中国传统文化并津津乐道,传统的两性关系当然会影响其小说创作;三是男权社会下的群体无意识,钱钟书也无法逃遁。⑥钱钟书面临的知识女性形象问题,随着时代的发展和女性知识群体的强大,在《应物兄》这里出现了一些可喜的进步。

女性形象更加丰富,她们中还存在一部分“女结婚员”,但多数女性不再把和某一个男人恋爱、结婚作为自己的终极追求,更多的女性会在事业和兴趣上找到自己的价值体现和存在方式。她们的主体意识有所突出,不管她们的目的为何、动机是否良善,她们并不忌惮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她们中有像铁流子这样的女企业家,野心勃勃,掌握自己人生和事业的主动权;知识女性中有老一辈的学人何为教授、比应物兄年长稍许的芸娘,她们在自己的专业领域精耕细作,对学问、人生、世界都有自己独特的判断,她们是可以和男性平等对话的俊彦。尽管与男性相比,她们在体质上依然柔弱——芸娘的病与何为教授的死算作一种隐喻吧!——但她们在精神层面、智识层面显示出女性的力量在增强。

这些知识女性中,芸娘一辈子没有结婚,她的前辈何为教授结婚了,但她选择独自一人。芸娘在病中做的最重要的事情是安排文德斯与陆空谷结婚,她抱病为二人将来要生的孩子提前准备好三岁前要穿的衣服,她必定非常深爱这两个年轻人。陆空谷的父亲海陆和文德斯的哥哥文德能都曾经仰慕、追求过芸娘,芸娘没有选择他们中的任何一人。陆空谷是一个非常美好的女性,她知性、优雅、温柔、空灵,是应物兄的精神寄托,他们相识多年彼此持有好感,反而文陆二人相识不久,在芸娘的撮合下草草结婚。芸娘为什么要做出这个安排呢?她自己选择不结婚,凭什么安排别人的人生?不管从性格还是现实关系层面,陆空谷手持芸香拜见芸娘,二人如母女般和谐相处的情节,都显得矫情和突兀。在小说所写老中青三代学人中,芸娘与小说叙事者应物兄在情感上最为贴近,是应物兄的精神依恋,让应物兄常有冰消雪融的感觉。芸娘也是作者钟爱的角色,在塑造芸娘的形象、展示芸娘的行动时,作者所使用的言辞体现出更多肯定的情感,显示出对芸娘的所思所想所做由衷地喜爱。芸娘的形象,代表着李洱的审美理想,芸娘的选择,体现了李洱对知识女性的定位和期许。

由此看来,尽管《应物兄》写出了女性的进步,但李洱的女性观念,与钱钟书、阎真仍保持惊人的一致。

二  精神关怀:个体痛楚与群体溃败

知识分子是时代的风向标,知识分子的生存状况、精神状态,是一个国家和民族整体状态的窗口。“五四”以来的知识分子小说,大致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知识分子的自我表达,比如鲁迅的《狂人日记》、郁达夫的抒情小说、庐隐的小说,这些小说往往着重展示某一个知识分子复杂而痛苦的内心世界,他们的背后当然有更广大的时代意义,但他们的思考、苦痛与哀乐都是个人化的,是独一无二的世界,包括其他知识分子的生活,透过他的眼光呈现出来,读者阅读的文本,是他所看到的、所感知的、所以为的小说世界。《活着之上》便属于这一种,小说以聂致远为主角,第一人称叙事。这部小说可以看作聂致远的知识分子成长史,从读书到工作,从校园到校园,聂致远面临的最大现实困境是钱的问题,是市场化浪潮下的经济困境。阎真的小说总喜欢把人物置身于一种现实的困境中。《沧浪之水》里是权力的困境,青年时代的池大为牢守父亲的教诲,坚持人格底线不屈从于权贵,生活与工作都落魄到单位的最底层,在他放弃人格“投诚”马厅长之后,读博士、拿职称,官运亨通直至厅长。他当上厅长之后的做派,恰恰是年少时自己鄙弃的那套。池大为在父亲的坟前烧掉《中国历代文化名人素描》,意味着他彻底背叛中国传统知识分子身上的那种担当、道义和特立独行的精神。这部小说最值得重视或谈论的,还是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对知识分子心态、选择的关注,对知识分子在外力挤压下潜在欲望被调动后的恶性喷涌、在与现实对话中强迫认同的透视,以及由此揭示出的当下社会承认的政治和尊严的危机。⑦

池大为背叛了知识分子的良知与守则,只考虑“活着至上”,而聂致远恪守住知识分子的精神底线,超越“活着之上”。尽管他在买房、结婚、回家、发论文、外出开会、跑项目等诸多现实问题上都为钱所困,但他首先考虑如何通过自己的劳动去合情合理合法地挣钱,他会想到教育机构去挣几十块钱的课酬,会在等米下锅的情况下拒绝帮助矿老板美化家族史而丧失几万块,这样的坚持不能不让人感动。聂致远的事業起点和经济状态,其实比池大为更为艰难,虽然他在一次次无奈的现实困境面前也做出了让步和妥协,但他终归守住了自己的底线和操守,没有沉沦到环境的泥淖中。与他所信奉的先贤们相较,他的精神世界不是洁白一片,他为此感到羞愧而痛苦,但能够不被环境染黑,不与周遭沆瀣一气,聂致远好歹为我们保留了知识分子的尊严。

知识分子写作的另一种表达方式是他者言说,类似于问题小说的写作,冰心《超人》、叶圣陶《倪焕之》《潘先生在难中》这样的作品。何彬是冷心肠的青年,倪焕之是理想主义者,潘先生是自私而卑琐的,他们的属性和心理不是通过自我陈述体现,而是被言说、被他者界定。这些形象大抵属于鲁迅所说截取多人成为一人的写法,因此每个形象背后的精神世界具有更典型的意义。《围城》和《应物兄》都属于他者言说,小说里自始至终有一个全知全能的叙事者,方鸿渐、应物兄们的一言一行都在这个全知视角的目光之下。这样的视角便于我们观察到小说里的所有人物和行动,探察整个知识圈层的精神状态。

在《围城》里面,我们不仅知道方鸿渐的一切行动、想法,看清他的柔弱和没用、清高与荒唐,看到他尴尬受欺,而且对于周遭的人,鲍小姐、苏文纨、唐晓芙、孙柔嘉等人的性情与格调,赵辛楣、高松年、汪处厚、李梅亭、韩学愈等人的成色和底子,也都清晰可见。小说中方鸿渐一年来生活片段和整个三闾大学男男女女的言行,展示出五四以来知识分子启蒙神话的坍塌,显现出知识分子群体溃败之象,“围城”的意义因此凸显。温儒敏认为《围城》的主题有三重意蕴:在生活描写层面,对抗战时期古老中国城乡世态世相的描写,对内地农村原始、落后、闭塞状况的揭示,对教育界、知识界腐败现象的讽刺;在文化反省层面,以写“新儒林”、新式文人反省知识者身上所体现出来的民族传统文化的得失,捕捉民族的精神危机;在哲理思考层面,人生处处是围城,冲进、逃出,永无止境,却毫无意义,你要的得不到,得到的又终非你所要的。⑧《围城》从文本的表象到精神内核,都透着混乱时代的不堪与破败,因此,人们在钱钟书笔下看不到知识分子的希望和光明,这个群体和时代一样风雨飘摇,已经颓败到骨子里了。

《应物兄》在知识分子整体的精神关怀上与《围城》有相似之处,应物兄与方鸿渐在精神气质上也颇为相通,都是所谓的“多余人”。应物兄的人生态度,弋舟称之为“恍兮惚兮”,⑨并说其没有明确的立场,弋舟亦称赞这背后李洱的温和的“认”的态度。应物兄什么都知道,他鄙视那些鸡鸣狗盗之徒,这一点固然值得称道,但他遇事随波逐流,不是没有立场,而是不愿意去趟浑水,他的做法是精致的利己主义,是明哲保身。这背后的精神,与他国内的导师兼岳父乔木先生如出一辙,与他美国的导师程济世先生也不过是小巫和大巫的差别。毛尖用“纯洁”和“无耻”⑩来形容应物兄,可谓妥帖。

在李洱小说中,知识分子群体中的“应物兄”比比皆是,但李洱显然受到进化论思想的影响,如鲁迅一样对青年一代抱有希望。《应物兄》里的青年学人,如费鸣、文德斯、陆空谷、小颜,普遍在精神内核上比应物兄一辈更纯粹,仿佛李洱有意识地在知识分子的集体溃败中保存了火种,让人担忧的是他们会不会随着年龄的增长变成新一辈的应物兄呢?小说里的小颜和他的同学华学明,两人年龄相当,外表却像两代人,这样的对比显示出内在精神的纯粹对人外在相貌的影响,纯粹的人更显年轻。这姑且可看作李洱对知识分子纯洁性的一种奖赏和鼓励吧!

三  叙事策略:讽刺与二重奏

学院知识分子小说,在叙事策略上往往呈现出讽刺与二重奏共存的特点。二重奏本是音乐名词,是指同等重要的二人或两种乐器的联合演奏,这里借来指代在文本内经常性地出现二元的声音,出现语言与观点上的对立冲突。为什么这样的小说离不开讽刺与二重奏呢?这与叙事集中涉及知识分子的人、事、情、态密不可分。首先,知识分子总是站在未来看待今天,未来代表一种更好的可能性,今天相较而言是不完美的、有缺憾的,所以知识分子的世界充满批判意识。其次,知识分子身上多带有明显的优越感,由于掌握更多的知识,具备更强的认知能力,对事务、时况能持有自己的判断和见解,所以知识分子往往显示出知识优越和认知优越的样子。再次,知识分子之间存在知识、观点、价值的差异,尤其价值观有正确与否、人格有高低贵贱之分,差异导致分歧,免不了纷争与辩护,但他们都有知识和认知的自信,责问与辩护往往会调动各种手段和情绪,讽刺、诘责、挖苦、嘲弄都很常见,形成你来我往、不断升级的局面,他们不仅会彼此之间出现责问与辩护,即使一个人,也很容易出现内心的自我抗辩。有知识分子的地方就有责问与辩护,这也是学院知识分子小说会多有讽刺并常常使用二重奏的原因。

《围城》已经成为讽刺的典范,“几乎页页皆笑,段段皆笑,简直到了笑尽天下的地步。在书中,作者几乎不放过任何人、任何物、任何事”;“万物冷观皆可笑。”《围城》的讽刺手法多种多样,幽默、诙谐、滑稽、尖刻, 兼而有之,这种讽刺“像一把锐利的解剖刀”,11无坚不摧,无孔不入,上天入地,几乎涵盖一切人、事、物。《围城》以知识分子为写作对象,但它的讽刺具有超越性,它的思想批判意向最终指向人类的存在,“它的审美概括是涵盖整个人生——当然事实上主要是现代文明中的现代人生。”12现代人日益失去主宰自我的能力,被盲目的命运拨弄,只剩下无边的孤独感、落寞感,现代人生正如方鸿渐家中落伍的老钟,充满荒诞、讽刺与感伤。《活着之上》的讽刺是另一种情形。在聂致远的视角下,凡涉及到对他本人的讽刺,总表现出自我怜爱而无能为力的哀矜,对他者的讽刺中又大抵包含着愤怒和不满,所以《活着之上》的讽刺不似《围城》那么超越、阔大,而是包含淡淡的、哀伤的情绪。

《活着之上》好似在同步表演两个二重奏。一个是聂致远内心的纠扯与痛苦的二重奏,想向现实妥协又不甘心,想放弃知识分子的操守又不情愿,在他平静的外表之下是内心世界的波澜壮阔和万马奔腾,其中可见知识分子情怀守护之艰难和痛苦。一个是以蒙天舒为代表的他者与聂致远自我间的冲突与抗争,也常常形成一种二重奏。这种冲突几乎贯穿聂致远的整个读书和事业生涯,但由于聂致远的性格平和而隐忍,加之妻子趙平平常在关键时刻为聂致远提供精神与物质的双重支持,从而缓和了这种冲突,所以小说里不管是知识分子个人精神史的二重奏,还是小说主人公在现实生活中与其精神对立面的冲突,都是较为平淡、略带哀伤的,不是高分贝的喧嚣,而是低音炮的低沉。

《应物兄》的讽刺不是一种修辞方式,而是体现在文本内容上,在人物行动与言语、与身份的差异中体现讽刺性。程济世先生乃当世鸿儒,他口口声声宣扬儒家的修齐精神,可是为了吸引他回国济州城大动干戈,为了他一个小小的童年爱好,著名的生物学教授华学明被逼疯,他自己的儿子吸毒、性混乱,生出两个孙子均有残疾,他的行动与他的言论之间反差太大,形成强烈的讽刺效果,让人忍不住冷笑;再有子贡,济州大学为了他的驴子弄得人仰马翻,结果他带着白马而来。应物兄反感吴振、郑树森那样的流氓学者,可他自己转身就对费鸣耍心眼弄手段……《应物兄》讽刺了小说里的多数人,在这个层面上,它是直追《围城》的。

多种声音、多重话语的同声合唱,是李洱的鲜明特色。《花腔》中的众声喧哗,就显得嗓门特别大、声音特别多。到了《应物兄》,李洱有所收敛,从众声喧哗收缩为二重奏。小说中有无数组对立的概念和对应的关系,它们彼此响应或不应,彼此否定或肯定,13在小说中形成一种二元共生的、正反合性质的总体性。李洱认为这种“正反合”的状态和剪不断理还乱的话语生活,是知识分子生活的重要形态,所以他很喜欢掉书袋,站在话语的交汇点上,与多种知识展开对话。14据考,在整部《应物兄》中,作者引用词曲、对联、书法、绘画、哲学方面的内容达500多处,他认为这样的旁征博引可以增加小说的互文性,是激活小说与世界對话关系的一种手段。《应物兄》的二重奏不仅体现在外物上的对立与对应,知识分子应对世界的两种声音、两种精神,而且也体现在应物兄自己身上。小说已经热闹非凡,但这丝毫不影响应物兄自己在世界嘈嘈杂杂之中还能同时发出两种声音,一种是包装后的声音,顺应的、符合环境期待的声音,一种声音来自内心,尽管只有他自己听见,有时很微弱,但至少我们听到了。尽管有点聒噪,可这种声音对于我们重拾知识分子的信心、重构一种文化信仰,极为重要。

从这个意义上说,《应物兄》用一种喧哗、恣肆的话语方式,全面书写了这个时代学院知识分子的现状和困境,写法上细密、见功力、有新意,形象上也有新的类型,而且这些新形象颇具知识人的独特气质,在对一种价值的反讽和建构上也有不少深入的探讨,尤其是通过一些知识分子理想人格的塑造,表达了一种道德坚守的勇气,在反讽的背后也让人看到了希望和暖色。在如何面对当下并书写当下知识分子群体这个问题面前,李洱直面了现实,并出示了自己作为一个作家的胆识和智慧,《应物兄》也成了这个时代关于知识分子症候的最为壮阔的叙事景观。

注释:

①许涛:《高校题材小说的精神维度扫描》,《文艺争鸣》2008年第10期。

②臧永清、周大新、李敬泽:《〈应物兄〉:建构新的小说美学》,《湖南日报》2019年1月11日。

③⑦孟繁华:《21世纪初长篇小说中的知识分子形象》,《文艺研究》2005年第2期。

④鲁迅:《伤逝》,见《鲁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15页。

⑤陈映真:《唐倩的喜剧》,见《陈映真文集》,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8年版,第165-189页。

⑥刘秀丽:《钱钟书〈围城〉中作者女性偏见原因探析》,《汕头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6期。

⑧温儒敏:《〈围城〉的三重意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9年第1期。

⑨弋舟:《在余烬中重燃至六十度——〈应物兄〉阅读札记》,《文学报》2019年3月28日。

⑩13毛尖:《为什么李洱能写出应物兄的纯洁和无耻》,《文汇报》2019年1月15日。

11黄国彬:《几乎笑尽天下——评〈围城〉的冷嘲冷讽》,《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2期。

12解志熙:《人生的困境与存在的勇气——论〈围城〉的现代性》,《文学评论》1989年第5期。

14李洱:《问答录》,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207-208页。

(作者单位:华南农业大学人文与法学学院)

责任编辑:周珉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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