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高才 陈 齐
◇涂治
在乌鲁木齐烈士陵园涂治墓前,一副挽联写道:“想科学救国,周游鄂豫秦新粤,师俄共友人杰,坚信马列缧绁之劫,肋断手破求解放,战斗不懈;持学术争鸣,博采丘林摩尔根,以丰产比卫星,独顶逆风忠诚教育,尽职农林为人民,贡献终身。”字里行间,展现出新疆首位中国科学院院士涂治不平凡的一生。
涂治原名涂允治,1901年出生于湖北黄陂涂家大湾一个书香人家。祖父涂道咏是清朝秀才,先教私塾,后倡导“新学”,创办了黄陂私立木兰女子小学并任校长。
涂治五岁时,由私塾先生启蒙,七岁考入新式学堂——黄陂望鲁高级小学堂。1916年在望鲁学堂毕业后,考入北平清华学校(清华大学前身)。1924年6月,他在获得清华大学生物系理学学士学位的同时,考取了公费留学生,与同班同学周培源等乘船赴美留学。
在美期间,涂治刻苦钻研植物与作物,常常一连几个月钻进实验室不出来。由于学习刻苦,聪颖过人,成绩总是名列第一。经过五年的拼搏,他取得了明尼苏达大学植物病理学和作物育种学博士学位。
回国后,为实现科技报国的夙愿,他改名为“涂治”,谐音“图治”,意即“励精图治”。1929年8月,涂治受聘岭南大学农学院教授与院长。1932年,转任河南大学农学院教授兼院长。在当地,他深入农村调查研究。为争取来年有个好收成,他身体力行地指导农民选用良种,精耕细作,防病除害。其间,他与中共地下党员乐天宇交往甚密,并开始自修俄文,借以阅读马列著作和进步书刊。
1934年初,涂治应武汉大学之邀,前往协助筹建农学院兼办湖北棉业试验场。然而,此时的武汉大学由军阀操纵,棉业试验场又受到资本家控制。面对现状,他于1935年毅然离开武汉,来到国立西北农林专科学校,出任农艺学系主任兼教务主任。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他为祖国培养了大批农业科学人才。我国著名的植物病理学家王鸣岐、小麦育种专家赵洪璋等,都是他的学生。
七七事变后,涂治积极组织农校师生参加抗日救亡运动。他会同西北农专教授薛愚等人,积极支持中共地下党发起的反对国民党当局、支援八路军抗战的革命活动,鼓励进步学生投奔延安。在他的鼓励下,杨捷、吴鉴群等学生相继参加了八路军。有的青年要去延安,他便赠送棉衣,并亲自送行。他的住处也成为许多青年进入延安的中转站。然而,他的爱国行动没有得到学校当局的支持,反而被免去教务长的职务。
1938年,国立西北农专与国立西北联大农学院合并,成立国立西北农学院。随着进步学生的声势越来越大,一些反动分子趁机混入学校,扰乱教学工作。涂治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一身正气的他愤然辞去农学系主任职务。乐天宇看到他如此苦闷与彷徨,便约他投奔延安。涂治欣然应允,拟于深秋动身。
正当涂治向往延安之际,他突然接到时任新疆学院院长、民主主义者杜重远的聘书,邀请他前去筹建新疆大学农学院。杜重远曾在邹韬奋主编的《生活》周刊发表过不少进步文章,其撰写的《三渡天山》一书,使涂治对新疆无限向往。鉴于有不少共产党员和民主人士在新疆工作,乐天宇支持他应聘新疆大学。
涂治的行李颇多,7个大木箱装的全是书籍。他路过兰州时,邀请留美同学、畜牧专家周云苕一同到新疆工作。他们搭乘一辆卡车,风雨兼程两个多月,于1939年4月到达迪化(今乌鲁木齐)。
到新疆后,涂治先后担任新疆高级农业学校教务长、新疆学院农科主任和教务长。他曾多次到教室听中共党员郭慎先(郭春则)讲课,郭慎先主动送他《联共党史》《世界革命史》等书籍。
为了改变当地的生态环境,涂治常常带领同学们到西郊公园植树造林;为了让学子学习机器操作,他经常带领他们前往机械修理厂学习;为了学会运用各种农业机具,他和大家翻山越岭到谢沟农场种地。多年后,学生们仍然记得他在田间驾驶拖拉机和扶犁吆马的情景。
那时不少学生家庭贫困,涂治的薪金除支付伙食费和买书外,其余都拿去接济困难学生。回族学生尕文祥因父母病故面临辍学,涂治替他支付了伙食费和学费,每周还利用两个晚上专门给他补课,使他一连三个学期学业第一,直至享受公费待遇。尕文祥毕业后,成为了新疆最早的农机工作者之一。每当忆及此事,他总是热泪盈眶地说:“如果没有涂老师满腔热情的关怀,就没有我的今天。”
1942年,在德军进逼苏联莫斯科的紧急关头,新疆军阀盛世才公开反苏反共。一时间,乌云笼罩在新疆上空,许多共产党员和进步人士惨遭迫害。涂治痛心疾首,在新疆学院红楼小礼堂作了时事报告,分析了国际局势,并指出德国法西斯必败,“中国共产党万岁!”反动军阀大为恼怒,诬蔑他企图在共产党的策动下发起暴动,遂于1944年5月4日将他逮捕。
特务对涂治严刑逼供,要他招供是共产党策划暴动的主谋之一,以及与陈潭秋、毛泽民等人的关系,他始终沉默以对。气极败坏的反动当局无计可施,只有不断地对他施以酷刑。他们在涂治的指缝间夹上弹壳,用力挤压,直至其昏死过去。等涂治醒来后,他们又将他拖到“老虎凳”前,把他的手掌、脚掌固定在木凳上,用木板狠打,使其皮开肉绽,血流如注。敌人还对他施以“打背花”“刮肋条”“敲头部”等酷刑,并强迫他赤足站在煤渣上……尽管鲜血染红了地面,他仍然宁死不屈。以至于在一次受刑中腿部严重受伤,从此落下残疾。
盛世才垮台后,国民党警务处长对涂治进行引诱,说:“只要涂先生写个申请,加入国民党,我们立刻就释放你,并恢复你的工作。”涂治冷静地回答:“对不起,我是教授,从来对党派不感兴趣。”
◇1950年,新疆军区代司令员王震(中立者)召集高级干部会议部署大生产
经中共地下党和各界人士的全力营救,涂治于1945年3月保释出狱。不久,被任命为建设厅农业顾问兼血清制造厂副厂长。
1946年5月,涂治又回到新疆学院任副院长。当时,国民党特务王耘庄兼任新疆学院文史系主任,正图谋篡夺学院领导权。对此,涂治等人发动进步师生揭露王耘庄的罪行,将其驱逐出校,取得了斗争的胜利。
涂治还利用自己的影响力,领导地下进步组织“战斗社”,秘密开展革命宣传活动。从1946年到1949年9月,他几乎每天夜间收录延安广播电台节目,并将收录稿于次日清晨交给“战斗社”,以登载在《战斗》周刊上,或印成传单散发。
1949年下半年,王震将军挥师进疆。涂治利用其公开身份,周旋于国民党和各民族上层人物之间,力促新疆和平解放。
这年9月,涂治作为特邀代表,出席了全国政协第一届会议。9月16日晚,他与新疆代表应邀前往中南海怀仁堂看京戏,受到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等中央领导的亲切接见。代表阿里木江看着毛泽东的身影,半晌说不出话来。当他反应过来后,深有感触地说:“他就是毛泽东吗?没想到是这么谦虚可亲的人!”涂治回答道:“布尔什维克都是这么和蔼可亲、心胸宽广的人!”
第二天正式接见时,毛泽东向涂治详细询问了新疆各方面的情况,并点头道:“你与新疆各族人民合作得很好,回去后要更好地与各族人民团结在一起,为建设繁荣幸福的社会主义新新疆作出更大贡献。”会议结束后,周恩来亲自送行。在返疆途经酒泉时,彭德怀接见了他,鼓励他早日加入中国共产党。
新疆和平解放后,涂治荣获西北野战军颁发的“毛泽东奖章”和“人民功臣勋章”。至年底,新疆省人民委员会成立,他被任命为省人民委员会委员兼农林厅厅长。1950年1月23日,经王震介绍,涂治加入中国共产党。他常陪同王震到新疆各地视察,共谋屯垦戍边的大计。十几年后,王震笑着对他说:“我现在才完全懂得了在新疆开垦农田,首先必须造好防护林的意义,这一点是你涂先生教我的啊!”
部队屯垦需要农林科学技术,涂治就把农林技术干部组成随军工作队,协助部队生产;军区举办农业生产训练班,他积极配备教师,并亲自指导教学工作;部队缺乏经营管理经验,他及时翻译出国外有关农业企业经营管理的书籍送去参考。
为解决人才缺乏问题,涂治向王震建议,在新疆创办一所高等农业学校。王震采纳其建议,立即向党中央作了专题报告。1952年,党中央批准新疆军区筹建八一农学院(今新疆农业大学)。
为建立农学院,涂治随王震到北京、上海、南京等地,请来王桂五、张景华、黄大文、王志培等16名专家、教授任教。同年4月7日,王震来到乌鲁木齐老满城宣布:在军区农业学校和第二步兵学校的基础上筹建八一农学院,涂治被正式任命为院长。8月1日,八一农学院如期开学。
在涂治的带领下,全校师生经常深入部队,推行先进的耕作技术,并在玛纳斯河流域创造了闻名全国的大面积棉花丰产。同时,他们还帮助部队规划农田、设计和营造田林。这些教学活动既推动了部队生产,为军垦农场建设打下良好基础,又培养了大批农业技术骨干,丰富了教学内容,促进了教学与科研的结合。
涂治对校内试验工作十分重视。1953年5月,他在牧场试验地观察朱懋顺教授从华东引种的81种牧草的生长情况时,对朱懋顺说:“种植牧草,特别是豆科牧草,不仅是发展畜牧业的物质基础,也是恢复和提高土壤肥力的重要手段。”“希望你和你带来的牧草一样,扎根新疆。”尔后,他陆续把自己写的文章和译作送给朱懋顺。朱懋顺回忆这件事时,曾赋诗一首:“相逢在田畴,引物论远谋。确信新疆好,扎根出土后。”
在学术问题上,涂治坚持“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当时,科学界发生遗传学两派的争论,国内有些人只讲米丘林学说,任意批判摩尔根学说,并扣上唯心主义的帽子。涂治在一次学术报告会上,严肃批评了这种作风。他告诫大家:“对学术问题的争议,不能用强迫命令的办法解决,要摆事实,讲道理。谁是谁非,只有用科学实验来证明。”他特地邀请浙江农大沈学年教授讲摩尔根遗传学,受到师生们的欢迎。
1955年6月,涂治被授予中国科学院生物地理学部委员。次年,兼任新疆科普协会筹备委员会主任。从此,他把筹建科协组织当作一项重要任务,以科普展览、学术讲座、技术服务为载体,走遍新疆各地,动员基层科技人员组建科协机构。
1958年,在“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的口号下,自治区农科所的部分人员也跟风放“卫星”。他们播了几百斤麦种,扬言要创造亩产万斤的新纪录。对此,涂治与八一农学院农学系的教师和部分科技人员一起,特地在“卫星田”旁边用正常措施种了八亩“生产田”。收割后核产时,“卫星田”连播种量的一半都没有收回,而“生产田”却亩产小麦600斤,在当时引起轰动。
1963年,涂治得知植病教研室正在研究病原真菌,他挤出时间参加研究会,强调“首先把白粉菌、锈菌、黑粉菌搞清楚”。他还把自己在美国读书时用过的《植物病原真菌》一书送给研究人员,并推荐他们向戴芳澜教授(中国科学院微生物研究所所长、真菌学家)请教,同时写信与戴教授联系。他的教导为这一研究指明了途径。
◇新疆八一农学院校门
1964年秋,涂治与细毛羊专家杨尔济等赴苏联考察,在吉尔吉斯斯坦考察当地的无籽西瓜时,竟意外获得一粒瓜籽,他如获至宝。回国后,他将这粒瓜籽进行科学培育,一举获得成功,从而使这个当时命名为“反修三号”的无籽西瓜在新疆得到大面积栽种。
由于工作需要,涂治身兼多职。但他始终保持学者本色,还创办了《新疆农业科学》杂志,并任主编。他撰写了不少论文,翻译出版了《植物阶段发育》《牧草田轮作制》等农业科学著作。他是把“牧草田轮作制”引进到中国的第一人。
“文革”时期,涂治身心受到摧残,直到1973年在周恩来的亲自安排下,他才走出“牛棚”。重获自由后,他迫不及待地邀请60余名草原科技工作者在农科院参加座谈,这次座谈会被称为“新疆第一次草原界聚会”。在这极端困难的时刻,八一农学院领导与学者找到涂治诉说苦衷,要求恢复招生。当时涂治还没有恢复工作,但他主动为学院递送报告,多方奔走,八一农学院终于在1974年获得了招生开学的权利。
◇新疆农业大学校园中的涂治雕像
涂治恢复工作后,担任农学院的主要领导。新疆自治区党委鉴于他身体不好,曾郑重通知农学院:老涂年事已高,可以作为特例半天工作半天休息。涂治却不以为然。他除了白天工作,晚上和星期天也加班。一些朋友劝他:“你精通英、俄、德、法四国语言,年岁又这么大了,不如到北京做点翻译工作,或者坐下来著书立说也行。”他却回答说:“我要为党再干十年,再坐下来写点东西也不迟。”
1975年春,新疆冬小麦出现大面积冻害。此时病重的涂治不顾身体虚弱,到新疆各基层和兵团灾区进行调查研究,并搜集第一手资料,提出了防止冻害的四项措施。他还在《新疆农业科学》杂志上撰文,提出了“关于防止冻害,种好冬小麦的几点意见”。
第四届全国人大会后,农业部要求新疆主持制定“探索适应我国大生产农牧结合和高度机械化水平的耕作制度”,涂治欣然受命。尽管身体每况愈下,但仍夜以继日地工作。一次,正在开会的他突然小便失禁;没过几天,他在上班途中腹痛难忍,大汗淋漓。同事及时将他送进医院检查,医生说:“病情很重,需要立即住院治疗。”涂治一听急了,说:“不行不行,我的工作刚刚摸索到一点头绪,还有好多事要做。”医生没有答应他的要求,强行“扣留”。
1976年3月26日,涂治痛苦地躺在病床上,呼吸困难,医生立即动手术。可是手术后第四天,因医治无效,他走完了生命的最后旅程,享年75岁。
涂治虽然远行了,但他科技兴疆的献身精神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