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位分析的“多解论”和最佳答案*

2019-08-14 01:49端木三
语言科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空挡音位辅音

端木三

美国密西根大学 安娜堡 密歇根州 48109

提要 音位是语言学的一个基本概念,但一个语言有哪些音位往往存在争议。Chao(1934)提出,音位分析有“非唯一性”,即有“多解”。比如, Lee & Zee(2003)认为汉语普通话有21个元音,而 Duanmu(2007:35)认为只有5个(不包括儿化音)。对“多解论”来说,两种分析都可以,无优劣之分。“多解论”从理论上放弃了对最佳答案的追求,于是人们往往众说纷纭。因此,又有人开始对音位分析产生质疑,甚至提出放弃音位这个概念(Ladefoged 2001:170;Fowler 2015)。“多解论”有个误区,即将音位分析与其他音系现象剥离开来,如押韵现象、韵母结构、音节空挡等。如果将音位分析和其他音系现象联系起来,那么音位分析没有多解性,最佳答案是相当清楚的。文章以汉语普通话为例,全面比较各种分析,以论证以上的结论。

1 音位分析的“多解论”

音位是语言学的一个基本概念。用 Goldsmith(2011)的话来说,音位分析至今仍然是音系学的“最大成就”(the greatest achievement),是整个音系研究的起点(the beginning of all work in phonology)。

Hockett(1960)认为,人类语言的一大特点是使用了“双重编码”(duality of patterning),即语句由词(或语素)组合而成,而词由音位(元音、辅音)组合而成。因此,音位来自对词语发音的切分。音位分析有一个普遍认同的假设,即不同语言对语音的切分可以不同。比如,Chao(赵元任 1934)说,送气音、塞擦音等都可以不切分,分别算一个音位;也可以进一步切分,分别算两个(或三个)音位。Pike(1947:131)也有类似说法。因为有这样的两可性或更多可能性,即使是同一个语言,人们也不易判断应该粗分还是细分,以致不同的学者采取不同的分析。比如,Wiese(1996)认为,德语的塞擦音[pf ts]是四个音位、不用切分,而 Kohler(1999)认为它们不是音位,而是辅音组,各自分别由两个音位组成,即[p+f t+s t+ʃ d+]。注本文中国际音标只用方括号表示,不用斜线,其中的“+”表示音位间的切分界。

Chao(1934)很早就观察到了这类现象,他提出,音位分析可以根据不同的标准,得到不同的解,即其解有“非唯一性”(non-uniqueness)。下面我们把这一观点称为“多解论”。

我们考虑Chao(1934)的两个例子。第一个有关切分的粗细。假如我们需要切分一组音节[pa ta ka ha sa pha tha kha tsa tsha],至少有两种选择,我们分别称为“细切”和“粗切”,如(1)、(2):

(1)对[pa ta ka ha sa pha tha kha tsa tsha]的“细切”分析法

切分:[p+a t+a k+a h+a s+a p+h+a t+h+a k+h+a t+s+a t+s+h+a]

音位:[p t k h s a]

音节:CV,CCV,CCCV

(2)对[pa ta ka ha sa pha tha kha tsa tsha]的“粗切”分析法

切分:[p+a t+a k+a h+a s+a ph+a th+a kh+a ts+a tsh+a]

音位:[p t k h s a ph th kh ts tsh]

音节:CV

我们将“细切”法和“粗切”法的优劣之处总结为表1,可见:“细切”法所得音位少,但音节结构却比较复杂,除了CV外,还有CCV、CCCV;“粗切”法所得音位多,但音节结构很简单,只有CV。“多解论”认为,两种分析各有优劣,无法确定最佳分析。[注]一位审稿人说,就某个语言来说,挑选最适合的音位分析仍然是可能的,如“汉语拼音方案”就是众多拼音方案中的最佳选择。我们认为,审稿人的例子并不合适。拼音方案类似英语字母,主要是书写系统,不能等同于音位系统。比如,汉语拼音用ao代替[au]、用ong代替[u],不是出于音位的考虑,而是出于书写的考虑:手写的u容易跟n产生混淆,而o不容易跟n混淆(王力 1979)。对于相互矛盾的音系标准,如文中表1所示,前人尚未提出解决办法。汉语介音的位置是归声母,还是归韵母,或是独立于声母韵母,学界也无定论,见后文。

表1 “细切”、“粗切”比较

细切法粗切法音位数量少(优)多(劣)音节结构复杂(劣)简单(优)

表2 普通话与[h]有关的分布(Chao 1934)

硬颚[ʨʨh ɕ]齿 [ts tsh s]卷舌[tʂ tʂh ʂ]软颚 [k kh h]在[i y]前+---在其他音前-+++

表3 针对表2的分布而产生的四种音位分析

分析音变规则[ʨʨh ɕ]是独立的音位无[ʨʨh ɕ]来自齿音[ts tsh s] [ts tsh s]➝[ʨʨh ɕ]/__[i y][ʨʨh ɕ]来自卷舌音[tʂ tʂh ʂ][tʂ tʂh ʂ]➝[ʨʨh ɕ]/__[i y][ʨʨh ɕ]来自软腭音[k kh h][k kh h] ➝[ʨʨh ɕ]/__[i y]

Ao(1992)对“多解论”提出了质疑。他认为,虽然不同语言对语音的切分粗细并不一致,但就每个具体语言来讲,最佳音位分析只有一种,没有多解性。他进一步提出,决定切分粗细只有一个标准,就是跟构词有关的语音变化(morphophonemic alternation)。比如,英语单词“猫”的单复数,产生了cat-cats这样的变化,因此,英语的[ts]应该切分,因为其中的[s]来自复数后缀。汉语的[ts]没有类似的构词变化,因此汉语的[ts]不切分。不过,构词标准是否充足仍然有待证实。比如,北京话的儿化韵可以算构词变化,它使[tai](袋)、[tan](单)都变成[tar],因此,北京话的[ai an]必须切分。可是,很多汉语方言没有儿化韵,这些方言是不是不用切分[ai an]呢?还有,音系现象是否也应该考虑?比如,[ts]在英语中不能做声母,但在德语中可以做,所以虽然英语和德语都有[s]后缀,但是德语的[ts]是不是应该分两种:声母的[ts]跟构词无关、不切分,后缀产生的[ts]跟构词有关、要切分?

“多解论”的观点也许处于无奈,不过其后果却使人们往往众说纷纭,无法取得一致意见。于是,又有学者对音位分析提出质疑,甚至认为应该完全放弃音位这个概念。比如, Ladefoged 以研究元音辅音而闻名,可是Ladefoged(2001:170)却说,元音辅音有可能是人们的“臆想之物”(imagination);Fowler (2015)也说,语音的基本单位不是音段,而是发音动作,因此可以说音位是不存在的。

可以看出,“多解论”有个基本假设,即音系分析有相互矛盾的标准,不能同时满足,必须有所挑选,而每种挑选都有各自的权衡,因此无所谓最佳答案。本文提出一个新的观点,即真正的音系标准不必相互矛盾,可以全部满足。在第2节,我们先以普通话为例,比较几种常见的音位分析。在第3节,我们提出一组跟音系有关的标准,即是否能够解释押韵现象、韵母结构、音节空挡等现象。在第4、5节,我们用新的标准来衡量各种音位分析,包括音位数量、语音事实等标准,从而选出最佳答案。为了行文方便,我们先不讨论声调,而是将它留到第5节再讨论。

2 普通话音位的几种分析

我们先介绍一些常用术语,以避免可能出现的歧义。根据吴永焕(2014:74)的分析,普通话的音节结构如图1所示。

图1 普通话的音节结构图(以“棉”为例)

图1中的“起声”(initial)、“收声”(final)是王力(1936:39)的术语。也有人将“起声”叫做“声母”(吴永焕 2014:74)或者“起、首、声、起音、辅音”,将“介音”叫做“颈、半元音、韵头”,将“韵腹”叫做“腹、核、核音、韵核”,将“韵尾”叫做“尾、尾音”,将“韵”叫做“摄、韵摄、韵体、韵母”。吴永焕(2014:74)将“收声”叫“韵母”,跟“韵”容易相混。为了避免误解,我们用“韵、韵母”专指押韵叠韵的韵母,即[韵腹+韵尾],不包括介音,而用“收声”专指[介音+韵母]。

除了术语的选择外,学界对音节的层次结构也有分歧。比如,声调是由整个音节负载,还是由韵母负载或者由韵腹负载,仍然有争议。又如,李荣(1983)认为,根据各方言的情况,介音可以归声母,也可以归韵母,也可以独立于声母韵母、两者都不归。再如,有人认为韵尾只能是辅音(如[mai]没有韵尾,双元音[ai]完全属于韵腹)(如 Ladefoged & Johnson 2011:248),也有人认为双元音的后一半属于韵尾(如[ai]中的[a]属于韵腹、[i]属于韵尾)(如 Duanmu 2007:81-83)。还有人认为韵母可以切分成韵腹+韵尾(如 Duanmu 2007:81-83),有人却认为韵母不必再切分(如游汝杰等 1980)。

可见,普通话的音节数量虽然不多,其音位分析的观点却不少。下面我们讨论四种观点,分别称为“声介韵”切分法(游汝杰等 1980)、“元音辅音”切分法(Lee & Zee 2003)、“最细”切分法和CVX切分法(Duanmu 1990:8-9,2007:79-81;Ao 1992)。

2.1 “声介韵”切分法

游汝杰等(1980)将他们的分析称为“声韵调”切分法。不过,排除声调以后,他们将音节切成声、介、韵三段,而不是声、韵两段。比如,[mian]的切分不是[m][ian],也不是[mi][an],而是[m][i][an]。因此,他们实际上采取的是“声介韵”切分法。

游汝杰等(1980)认为,汉语的音位分析不必依照西方传统,以元音辅音为基础,而应该依照汉语的特点,以声母、介音、韵母、声调为基础。因此,他们提出三种音位,分别称为“声位、韵位、调位”(严格地说,还有介音的“介位”,不过介音的[i u y]和韵母的[i u y]可以算同样的音位,所以不重复列举)。声位、韵位见(3),其中[h]表示“送气”、[]表示“舌尖音”、[0]表示“零声母”。

(3)“声介韵”切分法(游汝杰等 1980):普通话的音位(声调省略)

声位22个:[p phm f t thn l k khxhhʂ ts tshs0]

最大音节:CGV(声介韵)

我们暂且不细究音标选择的某些细节(如[ɛ]与[e]的区别、[]与[]的区别)。值得注意的是,有的韵位由元音+辅音组成,如[an],这种处理,Chao(1934)称之为“不充分分析”(under-analysis),即本来可以切分或别人经常切分的,你却不切分。不过,对“多解论”来说,“不充分分析”未尝不可。

将[an]当作一个音位的确不多见,不过著名语言学家 Sapir(1912:10)说,除了[ai][au]等,[al][an][am]也可以看作是双元音,这跟游汝杰等(1980)的观点一致。看来,西方学者也并非完全排斥“声介韵”切分法。当然,西方对语言的描写绝大多数还是从元音辅音入手,而非从声母韵母入手。其原因可能有两个:第一,西方语言使用的是拼音文字,容易使人将元音辅音看成是单词的组成单位;第二,西方语言的音节复杂,数量庞大,不易穷尽列举,从声母韵母入手很难操作。而汉语音节数少,不难穷尽列举,因此从声母表、韵母表(以及声调表)入手很容易形成传统,而元音辅音的作用就显得相对次要了。

2.2 “元音辅音”切分法

Lee & Zee(2003)采用西方传统,根据元音辅音对普通话进行切分,分析见(4)。原文用[ʃ]表示卷舌擦音,我们根据多数人的习惯改用[ʂ];音位的序列遵照原文。

(4)“元音辅音”切分法(Lee & Zee 2003):普通话的音位(声调省略)

辅音24个:[p phm f t thn l k khxhhʂhsj w]

最大音节:CVC

Lee & Zee(2003)对元音辅音界或辅音元音界一律加以切分,而元音无论长短一律不切分,双元音、三元音都当作独立音位。对于“多解论”来说,双元音、三元音都是可切可不切,所以“元音辅音”切分法未尝不可。

Lee & Zee(2003)的分析也有些不一致的地方。比如,“鸭”的介音当辅音处理,分析为[ja],其中[j]是个辅音音位;而“虾”的介音当元音处理,分析为[ia]。同样,“靴”的介音当元音处理,分析为[ye](跟“虾”[ia]的分析相似),而“月”应该分析为[e],介音当辅音处理(跟“鸭”[ja]的分析相似),可是,也许出于疏忽,辅音表里却不见[]。

2.3 “最细”切分法

普通话的“最细”切分法,还未见有人提出过。不过,根据 Chao(1934)和Pike(1947:131)的观点,塞擦音、送气音、双元音等都可以切分。那么普通话的“最细”切分法在理论上是可能的,[注]一位审稿人说,普通话双元音的韵尾并不到位,比如[ai]的韵尾离开[i]尚有距离,将[ai]切分为[a+i]恐怕不妥。我们认为,双元音不到位不是汉语特有的,而是跨语言的普遍现象。而且,韵尾到不到位并无对立功能,音系上没有意义。“多解论”对切分双元音也无质疑。同样,普通话[an]的韵尾有时到位(如“半年”的“半”),有时不到位(如“天安门”的“天”),也不影响[an]是否可以切分。结果见(5)。

(5)“最细”切分法:普通话的音位(声调省略)

最大音节:CCCVVC、CCCVVV

分析举例:“穿”[t][ʂ][h][u][a][n]、“踹”[t][ʂ][h][u][a][i]

“最细”切分法的最大特点是音位数量少,但音节结构复杂。比如,辅音数量几乎只有他人的一半,但是最大音节有6个音位。Martin(1957)甚至将[]看成是[s+i],将[ʂ]看成是[s+r],这样辅音数量还会更少,而最大音节则会从6个音位增加到7个,如“穿”[t][s][h][r][u][a][n]。根据 Chao(1934)的观点,将[]切分成[s+i]、将[ʂ]切分成[s+r],皆为“多解论”认可的方法,称为“过度分析”(over-analysis),即声学上的一个音可以被切分成两个音。限于篇幅,我们不考虑 Martin 的分析。

2.4 CVX 切分法

Duanmu(1990:8-9,2007:79-81)提出,汉语的音节只有CVX三个位置,其中C是声母(包括介音)、V是韵腹、X是韵尾。VX可以是双元音(如[ai],分析是[a][i])或者是单元音+辅音(如[an],分析是[a][n])。Ao(1992)的分析与此很相似,不同点在于,Ao认为VX都是以辅音结尾,如[aj aw ej ow],因此汉语的最大音节是CVC。普通话的CVX分析见(6)。

(6)CVX切分法:普通话的音位(声调省略)

辅音48个:[p phm f t thn l k khxhhʂhs r](共22个)

[twthwnwlwkwkhwxwwhwwwhwʂwtswtshwswrw](共17个)

[pjphjmjtjthjnj1j](共7个)

[ln](共2个)

最大音节:CVX(即CVC或CVV)

以上分析跟 Ao(1992)相同,而跟 Duanmu(1990:8-9,2007:79-81)有些不同。 Duanmu认为普通话只有19个辅音,即[p phm f t thn l k khxhʂhs r],其他声母来自辅介组合,即辅音+[i]、辅音+[u]、辅音+[y]。但他同时还认为,辅介组合实际上是一个“复杂音”(complex sound),只占一个音位的位置(Duanmu 1990:8-9,2007:79-81)。因此,Duanmu实际上承认普通话有48个辅音。还应该指出的是,“尖、千、先”这样的音节,前人普遍认为有介音,分别是[ianhianian],而Ao(1992)和Duanmu(1990:8-9,2007:79-81)认为无介音,即[anhanan]。Chen & Gussenhoven(2015)认为,上海话的同类音节也无介音。

2.5 小结

以上四种分析差别很大。虽然“多解论”认为它们都可行,但各家的标准很不一致。因此本文希望探讨,能否采用一组同样的标准,对各种分析进行统一的衡量。

3 跟音位分析有关的音系现象

我们认为,音位是音系的一部分,因此,音位分析应该满足一个基本要求,即它有助于我们解释其他音系现象。下面我们考虑三个具体的音系现象:押韵、韵母结构、音节空挡。

3.1 押韵现象

根据赵元任(1923:6-7)的总结,押韵有五个条件,见(7)。限于篇幅,我们不考虑“多字韵”,如“老王您早啊!府上可好啊?”“生在常州,住在杭州”等。

(7)音节A、B押韵的五个条件(赵元任 1923:6-7)

a.A、B皆非轻声字

b.A、B的声调相同

c.A、B的元音相同

d.A、B的韵尾相同

e.A、B不完全相同

我们暂时不考虑声调。如果把[韵腹+韵尾]称为“韵母”,把韵母前的[起首+介音]称为“声母”(onset),那么,(7)的押韵条件可以简化为两条,见(8),例子见(9)。

(8)音节A、B押韵的两个条件

a.A、B的韵母必须相同(不包括介音)

b.A、B的声母必须不同(包括介音)

(9)普通话押韵举例(介音暂且写为[j w],也可以写为[i u])

押韵:[man](如“满”)—[jan](如“演”)—[xwan](如“缓”)

[lai](如“来”)—[xai](如“孩”)—[xwai](如“怀”)

不押韵:[wa](如“蛙”)—[wa](如“挖”)

[fan](如“饭”)—[fan](如“范”)

如果采用 Lee & Zee(2003)的分析,押韵的条件很难陈述。比如,“缓”[xwan]的声母是[xw]、韵母是[an],但根据 Lee & Zee(2003)的分析,“缓”是[x][ua][n],声母[xu]是辅音[x]加元音[ua]的前一半,韵母[an]是元音[ua]的后一半加辅音[n]。这样的分析使得押韵要求看起来很不自然。如果介音和元音的分界一律切分,那么押韵规则就很自然:它要求的是A、B以主要元音起点为界,左面不能相同(即声母不同)、右面必须相同(即韵母相同)。

3.2 韵母结构

普通话韵母结构的有关现象见(10)。

(10)普通话的韵母结构(不包括介音):

a.韵母可以是单元音加辅音,也可以是双元音

b.韵母不能是双元音加辅音

c.轻声音节的长度大约是其他音节的一半

d.轻声音节没有双元音、也没有辅音韵尾

(10)a的例子有[ai au an in]等;(10)b指没有[ain aun]这样的韵母;(10)c是基于林茂灿和颜景助(1980)的实验结果;(10)d是基于高名凯和石安石(1963:84-85)的描写,例子见(11)。

(11)普通话轻声韵母弱化举例(高明凯和石安石 1963:84-85)

[ai]→[e]“脑袋”的“袋”

[ou]→[o]“木头”的“头”

对(10)最简单的解释是,汉语的韵母是以音位数来衡量的:轻声韵母有一个音位,非轻声韵母有两个音位。见(12)。

(12)普通话韵母结构的分析:

a.轻声韵母有一个韵位

b.其他韵母有两个韵位

c.一个韵位只能容纳一个音位

d.单元音、辅音分别是一个音位

e.双元音有两个音位

双元音加辅音一共是三个音位,而韵母只能容纳两个音位,因此普通话没有[ain aun]这样的韵母。如果非轻声韵母是个单元音,它也会占据两个韵位,因此实际上是个长元音,如“妈”[maa]。

以上分析说明,韵母的双元音一律应该切分成两个单元音。如果按照Lee & Zee(2003)的分析,单元音、双元音都是一个音位,那么就很难解释为什么普通话双元音后面不能有辅音。

3.3 音节空挡

音节空挡指在最大音节允许的范围内,自由搭配所产生的音节数量,减去实际出现的音节数量,所剩下的不出现的音节。我们先看几个普通话的例子。如表4所示,普通话有四个唇辅音[p phm f],跟[an]搭配时,四个音节都可以出现;跟[au]搭配时,只有三个音节可以出现,[fau]却不出现。

表4 普通话音节空挡举例(不计声调)

搭配出现音节不出现音节唇音+[an]“半、判、慢、饭”[pan phan fan man]唇音+[au]“包、抛、猫”[pau phau mau][fau]

普通话的音节空挡相当多,全面的统计见(13)。限于篇幅,我们在统计中没有包括声调、儿化音、舌尖元音。

(13)普通话的音节空挡

音节结构 CGVX(CGVV或CGVC)

C=22个 [p phm f t thn l k khhhhʂhs r 0]

G=4个 [i u y 0]

自由搭配音节数 22×4×5×6=2640

实际出现音节数 400

音节空挡数 2240 (85%)

根据Duanmu(1990:8-9,2007:79-81)的分析,普通话的最大音节是CGVX,其中C是辅音、G是介音、V是元音、X是元音或辅音。假如普通话的声母有21个辅音,那么C位有22个选择,包括不用辅音声母(即零声母),以[0]表示。介音有3个,因此G位有4个选择,包括不用介音,以[0]表示。同样,V有5个选择,X有6个选择。如果让CGVX自由搭配,一共有2640个可能音节,而实际出现的只有400个。因此,普通话的音节空挡有2240个,即自由搭配的85%。

如此多的音节空挡如何解释? Duanmu(1990:8-9,2007:79-81)、Ma(2003:131-138)、马秋武(2004)分别从语音限制的角度进行过分析。下面我们举几个实例。

首先考虑塞擦音。普通话有6个塞音[p pht thk kh],4个擦音[f s ʂ](暂且将[h]记为送气,不计为擦音)。如果塞音、擦音可以自由搭配,普通话的情况如表5。

表5 普通话塞擦音的搭配及空挡(括号表示不出现;粗体表示能出现)

不送气送气(pf ps pʂ pɕ) (tf) ʦ tɕ(kf ks kʂ kɕ)(pfh psh pʂh pɕh)(tfh) ʦh h tɕh(kfh ksh kʂh kɕh)

在自由搭配产生的24个塞擦音里,只有6个可以出现(“杂、闸、夹、擦、插、掐”),其他18个都是空挡。对于后者,我们可以用一条限制来解释,见(14)。

(14)普通话塞擦音的限制:

塞音、擦音都必须有舌尖成分。

齿音、卷舌音、硬颚音都有舌尖成分(coronal)。根据这条限制,普通话的塞擦音不能有[p phk kh],也不能有[f]。

下面我们考虑辅音+[j]的搭配。具体数据见(15)。[fj]只出现于“覅”一字,且属于方言,我们将[fj]归为不出现类;辅音[]只用于韵尾,我们不列。

(15)普通话辅音+[j]的搭配及空挡(括号表示不出现;粗体表示能出现)

唇音:pj phj mj (fj)

齿音:tj thj nj lj (tsj tshj sj)

软腭:(kj khj)

喉音:(hj)

自由搭配产生的21个声母中,可出现的只有7个(“变、片、面、颠、天、年、连”)。因为[tsj tshj sj]跟[tth]无对立,我们只算了后者。比如,“尖、千、先”不是有介音的[tjan thjanjan],而是无介音的[tan thanan]。这一分析跟 Duanmu(1990:8-9,2007:79-81)和Ao(1992)的观点相同,跟Chao(1934)、Ma(2003:131-138)、马秋武(2004)的分析不同。对于以上的空挡,我们可以用(16)的限制来解释。

(16)普通话辅音+[j]的限制:

a.辅音必须是唇音或齿音。

b.辅音不能有擦音。

下面我们考虑送气音的搭配,具体数据见表6。跟不送气的塞擦音相比,擦音单用时一律送气,因此我们如实标注。

表6 普通话送气音的搭配及空挡(括号表示不出现;粗体表示能出现)

不送气送气擦音(f s ʂ ɕ) fh sh ʂh ɕh近音l r (lh rh) 鼻音m n (mh nh h) 塞音p t k ph th kh 塞擦ts ʨ tsh h ʨh

在15个送气搭配中,有10个可以出现(“翻、三、山、先、潘、贪、看、参、搀、千”)。其他的空挡可以用(17)的限制来解释,其中“响音”指近音和鼻音。

(17)普通话送气辅音的限制:

a.擦音单用时必须送气。

b.包含塞音的组合可以送气。

c.响音不送气。

最后我们考虑韵母VX的搭配。如果V有5个[i u y a],X有5个[i u y n],那么VX一共有25个搭配,见(18)。

(18)普通话韵母VX的搭配及空挡(括号表示不出现;粗体表示能出现)

在25个搭配中,有11个可以出现(“音、东、云、卖、报、单、当、飞、都、分、灯”),其中[iu]即[ei ou]。[i]跟拼音的 ing 相似,不过普通话的读音是[j](如“名”[mj]),韵母是[],所以[i]也不能出现。对于以上的空挡,我们可以用(19)的限制来解释。

(19)普通话VX搭配的限制:

a.X不能是[y]。

b.VX不能都是高元音。

d.后高元音不能跟[n]搭配。

以上的例子(塞擦音搭配、辅音+[j]搭配、送气音搭配、VX搭配)并不代表音节空挡的所有情况。比如, Ma(2003:131-138)认为,如果让5个元音自由搭配,一共可以产生125个三元音,而实际出现的只有[iau uai iou uei]4个。因此,我们还需要别的限制来排除不出现的三元音。不过,以上例子足以说明,音节空挡是相当有规律的,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用几条明确的限制来解释。

3.4 小结

本节讨论了三类音系现象,即押韵现象、韵母结构、音节空挡。下面我们可以根据对这些现象的解释能力,来衡量不同音位分析的优劣。最佳的音位分析应该能够解释所有这类现象;如果一个音位分析不能解释一个或多个这类现象,则不是最佳答案。[注]一位审稿人提出,还有一个重要因素被遗漏了,即反切注音法。对任一音节X的发音,反切可以用A、B两个音节表示,其中A、X声母相同,B、X韵母相同。因此,审稿人认为,反切注音法支持“声韵调”切分法。我们同意韵母的重要性,而这个概念在押韵现象中已经包括。剩下的问题在于如何处理介音,反切的习惯似乎是将介音归韵母,不过什么是“声”、什么是“韵”并非自古就清楚。王力(1936:42)说,“古人所谓韵,大多数是从主要的元音算起,主要元音之前的短弱元音是不算在内的。”可见,将介音归韵并非历来如此,而是后人的主张。据杨亦鸣(1990,1992:76-77),清代音韵学家李汝珍的《李氏音鉴》所列反切的最大特点“切异粗细”,即开齐合撮四呼是由反切上字决定的,反切下字只取韵腹、韵尾。李汝珍是介音归声母的集大成者。其实今人也并非都认为介音一定归韵母。比如,李荣(1983)说,介音可归声母,可归韵母,也可以独立于声母韵母,所依的标准是“简单”,即“声母跟韵母的总数越少越好”。李荣所说的标准也即“音位的经济原则”。李荣(1983)还说,将介音归韵母只是一种习惯,若想减少声母韵母的总数,介音独立才是最佳方案。换言之,习惯不成为衡量分析的标准,而经济原则可以作为标准之一。我们在5.2节还会谈到这个问题。

4 从韵母方面对普通话音位分析进行衡量

我们在前面讨论了普通话的四种音位分析——“声介韵”切分法、“元音辅音”切分法、“最细”切分法、CVX切分法。下面我们逐一考虑每种分析如何解释有关韵母的三个现象,即押韵现象、韵母结构、VX搭配空挡。

4.1 “声介韵”切分法的衡量

“声介韵”切分法可以解释押韵现象,但是不能解释韵母结构,也不能解释VX搭配空挡。具体原因见(20)。

(20)对“声介韵”切分法的衡量

押韵现象:可以解释(韵母的定义跟押韵现象吻合)

韵母结构:不能解释(轻声音节和其他音节的区别)

VX空挡:不易解释(不易阐述VX之间的关系)

“声介韵”切分法的韵母跟押韵要求的韵母一致(都是VX),所以可以解释押韵现象。不过,“声介韵”切分法对韵母VX不切分,因此不能解释轻声音节为什么会失去双元音,普通音节的韵母为什么没有双元音加辅音韵尾。如果不切分VX,就不易阐述两者之间的关系,也不易解释VX的搭配空挡。

4.2 “元音辅音”切分法的衡量

“元音辅音”切分法不能定义韵母这个概念,因此不能解释押韵现象,也不能解释韵母结构或VX搭配空挡。具体见(21)。

(21)对“元音辅音”切分法的衡量

押韵现象:不能解释(无法定义韵母)

韵母结构:不能解释(无法定义韵母)

VX空挡:不易解释(没有VX概念,不易阐述VX之间的关系)

“元音辅音”切分法将GV看成一个元音,无法定义韵母,也没有VX这个概念,因此无法解释押韵现象,也无法解释韵母结构,如轻声音节为什么会失去双元音,普通音节的韵母为什么没有双元音加辅音韵尾。还有,因为没有VX这个概念,不易阐述两者之间的关系,也不易解释VX的搭配空挡。

4.3 “最细”切分法的衡量

“最细”切分法可以组成各种有关的音节成分,因此可以解释押韵现象,也可以解释韵母结构以及VX搭配空挡。具体见(22)。

(22)对“最细”切分法的衡量

押韵现象:可以解释

韵母结构:可以解释

VX空挡:可以解释

“最细”切分法将双元音切成VV,将其他韵母切成VC,因此可以构成VX这个概念,可以解释押韵现象,也可以解释韵母结构。而且,因为切分很细,各种搭配之间的限制关系也容易阐述。

4.4 CVX切分法的衡量

CVX切分法直接用了VX这个概念,因此可以解释押韵现象,也可以解释韵母结构以及VX搭配空挡。具体见(23)。

(23)对“最细”切分法的衡量

押韵现象:可以解释

韵母结构:可以解释

VX空挡:可以解释

4.5 小结

我们将以上的对比和衡量总结一下,见下页表7(其中“√”表示对有关现象可以解释;“×”表示对有关现象不能解释;“?”表示对有关现象不易解释)。

对比显示,“声介韵”切分法和“元音辅音”切分法都非最佳分析,而且二者皆无其他优越性,因此,它们不是合理的选择。“最细”切分法和CVX切分法都可以解释跟韵母有关的现象,所以二者之间的选择需要进一步考虑。下面我们从声母的角度来进行探讨。

表7 对普通话四种音位分析的对比衡量

押韵要求韵母结构VX空挡“声介韵”切分法√×?“元音辅音”切分法××?“最细”切分法√√√CVX切分法√√√

5 从声母方面对普通话音位分析进行衡量

有关声母的现象包括五个方面:声母的搭配空挡、简单声母和声母的数量、语音事实、音节复杂度、颚音的分析。我们从这些方面对“最细”切分法和CVX切分法进行进一步衡量。

5.1 声母的搭配空挡

我们在3.3节讨论了有关声母的搭配空挡,有关限制重复于(24)。

(24)普通话声母的搭配限制:

a.塞擦音中,塞音、擦音都必须有舌尖成分。

b.辅音与[j]组合时,辅音必须是唇音或齿音,辅音不能有擦音。

c.擦音单用时必须送气。

d.包含塞音的组合可以送气。

e.响音不送气。

这些限制多数是以两个音位之间的关系来阐述的。对于“最细”切分法来说,这种阐述不是问题;可是对于CVX切分法来说,C只是一个音位,我们不能用音位之间的关系来阐述这些限制。不过,以上限制可以用特征来阐述,见(25)。

(25)对上述(24)的特征阐述:

a.塞擦音中,塞音、擦音都必须有舌尖成分。

b.颚化辅音中,辅音必须是唇音或齿音,辅音不能有擦音特征。

c.擦音单用时必须送气。

d.塞音可以送气。

e.响音不送气。

按新的阐述,CVX切分法完全可以解释声母的空挡现象,且所用限制跟“最细”切分法完全相同。

5.2 简单声母和声母的总数

从表面上看,“最细”切分法的音位数量比CVX切分法要少得多,因此前者似乎更加符合音位的经济原则,因而更加优越。不过,“最细”切分法会产生大量的辅音组。如果将两方面综合起来考虑,那么两种切分法实际上非常相似,具体见(26)、(27)和表8。

(26)“最细”切分法的简单声母和声母总数

简单声母(辅音) 12个 [p m f t n l k hs r ʂ]

[pj phj mj tj thj nj lj]

声母总数 47个

(27)CVX切分法的简单声母和声母总数

简单声母(简单音) 12个 [p m f t n l k hs r ʂ]

其他声母(复杂音) 35个 [phthkhhhh]

[twthwnwlwkwkhwxwwhw

[pjphjmjtjthjnjlj]

[ln]

声母总数 47个

表8 两种切分法中简单声母、声母总数比较

简单声母其他声母声母总数“最细”切分法123547CVX切分法123547

两种分析的简单声母数量相同,声母总数也相同。唯一的区别是,“最细”切分法的“辅音”即CVX切分法的“简单音”,“最细”切分法的“辅音组”即CVX切分法的“复杂音”。国际音标的不同没有实质意义,完全是由于术语不同(即“辅音组”与“复杂音”之别)而做的相应调整。而且,以上所见的复杂音,如塞擦音[ts]、送气音[thtsh]、辅介组合[twtjthwhw]等,都是音系分析中常见的单位。还有,“复杂音”(也可称为“复合音”)有严格的定义和结构,有关讨论可见端木三(2018)。

5.3 语音事实

“最细”切分法的一个根本假设是,普通话有辅音组,比如,[phj]由三个音位组成,而音位的序列是根据时间的先后决定的。这个假设有两个预测,但都与事实不符,具体见(28)。

(28)“最细”切分法的两个预测

预测一:辅音越多,音节越长(与事实不符)

预测二:发音动作有时间顺序(与事实不符)

第一个预测所基于的事实是,每个音位都有一定的长度。因此,其预测是普通话的音节应该是长短不一的。比如,“串”[huan]、“踹”[huai]应该比“慢”[man]、“卖”[mai]长得多,因为前者声母辅音多,后者声母辅音少。可是,有关事实是,普通话的非轻声音节长度基本一致。因此,预测一与事实不符。

第二个预测是,排在前面的辅音发音动作出现早,排在后面的辅音发音动作出现晚。比如,在[phj]中,[h]的发音早于[j]的发音,而[p]的发音早于[hj]的发音。预测二也与事实不符。有关的语音事实是,[h]的发音跟[j]是同时的,因为[j]的共振峰完全体现在[h]的噪音中(Öhman 1966;Browman & Goldstein 1995;Xu & Liu 2006;Xu 2017)。还有,在[p]开口以前,[j]的舌位就已经到位,因此[p]和[j]也是同时的。

相比之下,CVX切分法则认为,声母只有一个音位,所有发音动作都是同时的,其预测跟语音事实更加相符。

5.4 音节复杂度

很显然,“最细”切分法的音节更复杂,最大可包含6个音位,即CCCVVC,如“穿”[huan],或CCCVVV,如“踹”[huai]。而CVX切分法的最大音节只有3个音位,即CVX(CVV或CVC)。

5.5 初步小结

我们从声母方面对“最细”切分法和CVX切分法进行了比较,现将结果总结于表9,两者的优劣非常清楚:两种分析法在声母搭配限制、简单音数量、声母数量这三个方面不分上下,但在语音事实和音节复杂度方面,CVX切分法优于“最细”切分法。因此,CVX切分法明显是唯一最佳选择。

表9 从声母方面来比较“最细”切分法和CVX切分法

“最细”切分法CVX切分法声母搭配限制√√简单音数量1212声母数量4747语音事实×(不符)√(符合)音节分析×(复杂)√(简单)

5.6 颚音是否有多解性?

Chao(1934)在论证“多解论”时,所用的一个主要例子是普通话颚音[h]的分布和归类。如果音位分析没有多解性,那么我们如何判断[h]的归类?Ao(1992)指出,普通话颚音的所谓多解性,源于一个错误的假设,即颚音跟齿音、卷舌音、软腭音有互补分布。我们将赵元任的描写重复于表10,例见表11。

表10 普通话与[h]有关的分布(Chao 1934)

[ʨʨh ɕ][ts tsh s][tʂ tʂh ʂ][k kh h]在[i]前+---在其他音前-+++

表11 有关表10的例子

颚音齿音卷舌软腭[jau][ʨjau ʨhjao ɕiao][jan][ʨjan ʨhjan ɕjan][au][tsau ʦhau sau][au h ʂau][kau khau hau][an][tsan ʦhan san][an han ʂan][kan khan han]

Ao(1992)和Duanmu(1990:8-9,2007:79-81)指出,颚音后有无介音没有对立功能,即[jauhjaoiao]跟[auhaoao]没有对立,[janhjanjan]跟[anhanan]也没有对立,不光汉语没有,其他语言也没有对立。比如,同样的单词英语在颚音后面习惯性地不加介音,而汉语的音译习惯要加,如(29),这个区别显然跟发音无关。

(29)英语、汉语比较:颚音后是否用介音

根据新的分析,颚音跟齿音、卷舌音、软腭音不是互补关系,而是对立关系。因此,它们都是独立音位。至于分布上的空挡,上面已经有所解释,即普通话辅音+[j]的限制是:1)辅音必须是唇音或齿音,即[pj phj mi tj thj nj lj];2)辅音不能有擦音。颚音[h]都有擦音成分[],因此不能跟[j]结合。

表12 普通话与[h]有关的分布(Ao 1992;Duanmu 1990:8-9,2007:79-81)

[ʨʨh ɕ][ts tsh s][tʂ tʂh ʂ][k kh h]在[j]前----在[i]前+---在其他音前++++

表13 有关表12的例子

颚音齿音卷舌软腭[jau][jan][i][ʨi ʨh i ɕi][au][ʨau ʨhao ɕao][ʦau ʦhau sau][au h ʂau][kau khau hau][an][ʨan ʨhan ɕan][ʦan ʦhan san][an han ʂan][kan khan han]

颚音后虽然没有介音[j],但是颚音仍然属于传统的“齐齿呼”类。这是因为,齐齿呼的本质是声母有[j]的成分,而颚音[h]本身已经包含了[j]的成分。我们先考虑[h]的特征表示,见表14。

表14 [h]的特征表示(即前人的[jhjj])

[ʨ][ʨh][ɕ]舌尖[+塞,+擦][+塞,+擦][-塞,+擦]舌体[+塞,+擦,+前][+塞,+擦,+前][-塞,+擦,+前]声带[-浊,-送气][-浊,+送气][-浊,+送气]

这里的特征是以发音动作为基础的,舌尖、舌体和声带是主动发音器官,中括号里是其发音动作(Duanmu 2016:103-108)。根据前文表6的讨论,我们将擦音[]分析为送气,不过这个细节跟介音的讨论关系不大。齐齿呼的本质是有舌体[+前]这个特征,而[h]都已经包含了这个特征,因此没有必要再添加[j]这个符号。同样,“撮口呼”的特征表示见表15。

表15 [whww]的特征表示(即前人的[h])

[ʨw][ʨhw][ɕw]唇[+圆][+圆][+圆]舌尖[+塞,+擦][+塞,+擦][-塞,+擦]舌体[+塞,+擦,+前][+塞,+擦,+前][-塞,+擦,+前]声带[-浊,-送气][-浊,+送气][-浊,+送气]

撮口呼的本质是有唇[+圆]和舌体[+前]这两个特征,因为[h]已经包含了后者,我们只需要增加唇[+圆]即可,即增加国际音标[w]。

5.7 声调的分析

声调在汉语中有对立功能,因此也是音位分析需要考虑的一个方面。不过,有关声调的分析仍然存在不少争议(参看Duanmu 2000)。我们列举几个例子。

首先,学界对声调的负载单位有不同看法。罗常培(1956:1)认为声调落在整个音节(整个字)上;Wang(1967)认为声调落在音节的有声段(voiced portion)上;Howie(1970:218)认为声调落在韵母上(不包含介音);Woo (1969:ii)认为声调落在韵母中的音位上;薛凤生(1986:37)、傅懋绩(1956)认为声调落在韵核上。

其次,学界对声调是否可以独立作为音位也有不同看法。游汝杰等(1980)认为声调是独立的音位,称为“调位”,普通话的四个声调算四个调位。傅懋绩(1956)则认为声调不是独立音位,而是跟元音结合以后共同形成音位,比如普通话的[ā á ǎ à]分别是四个音位。游汝杰等(1980)认为傅氏的分析得到的音位过多。不过,傅氏的分析也有一个优点,即每个音位都是实在的音,而游汝杰等人的“调位”是没有元音或音节的纯声调,无法独立发音,因此,“调位”是个抽象概念,而元音、辅音则是相当具体的概念。如果抽象概念可以算音位,何不全部用区别特征做音位?比如,[p]不是音位,而是[唇][塞][清]的组合;[i]不是音位,而是[前][高][不圆唇]的组合;等等。这样音位数量岂不更少?人们不这样分析,看来是认为音位起码应该是个独立的音。

还有一个问题是,升调、降调是否是平调的组合。如果是,升调就是低调+高调的组合,降调就是高调+低调的组合。有事实证明,不少语言里,升调、降调的确是平调的组合,包括上海话。对这些语言来说,升调、降调也许每个应该算两个调位,而这两个调位的承载单位又是什么?Woo(1969:146)提出,升调的低处于韵腹、高处于韵尾;降调的高处于韵腹、低处于韵尾。这个观点是值得认真考虑的。

应该指出,以上讨论跟本文结论关系不大。本文的主要观点是,音节除掉声调以后应该切分为CVX。无论声调如何分析,对本文的结论不会产生太大影响。

6 结语

音位分析中的一个盛行观点是,一个语言的音位分析有多种可能,各有优劣,无最佳分析。Chao (1934)称之为音位分析的“非唯一性”,我们将该观点称为“多解论”。“多解论”有两个不良后果:一个是从理论上放弃了对最佳答案的探讨,人们从而众说纷纭;另一个是,有人难免对音位分析产生质疑,甚至认为应该抛弃音位这个概念(如 Ladefoged 2001:170;Fowler 2015)。

本文提出,“多解论”有个误区,即将音位分析与其他音系现象及语音事实剥离开来。如果将音位分析与其他音系现象和语音事实联系起来,如押韵现象、韵母结构、音节空挡、时长、发音动作等,那么音位分析没有多解性,寻求最佳答案是完全可行的。

本文以普通话为例,系统比较了“声介韵”切分法、“元音辅音”切分法、“最细”切分法、CVX切分法等四种音位分析方法。其结果是,各种方法的优劣十分清楚,CVX切分法明显是最佳选择,普通话[h]的音位归类也无多解问题。

Ao(1992)也认为每个具体语言的音位分析没有多解性,不过不同语言仍然可以根据自己的构词法决定音位切分该粗还是该细。本文认为,任何语言的语音切分都没有粗细选择,完全可以通过音系现象和语音事实来决定,跟构词法无关。汉语的情况相当清楚;其他语言的情况,多解的可能看来也没有前人想象的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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