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新彦邀请鲁迅访港说可以休矣?

2019-08-16 03:59张钊贻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19年2期
关键词:鲁迅

〔澳大利亚〕张钊贻

摘  要:1927年鲁迅到香港讲演的经过,先有刘随的黄新彦邀请说,后有赵今声的《大光报》邀请说。赵说因提到关键人物叶少泉得到一些支持。林曼叔根据黄之栋一公开信支持黄新彦邀请,并试图否定赵说,理由是叶少泉是蔡廷锴部下,与鲁迅赴港无关。但经笔者考订,黄新彦自己的说法其实证明叶少泉才是具体的邀请者,而鲁迅日记中的叶少泉也确认并非蔡廷锴部下的那位。在笔者与林曼叔关于此问题相互质疑间,大家也都披露了一些新史料。估计短期内不可能再有新资料发现,所以本文试图对此问题作一阶段性的总结。

关键词:鲁迅;刘随;赵今声;黄新彦;叶少泉

就鲁迅赴港讲演史实问题,笔者在过去十年间在中山大学已故教授李伟江研究的基础上做了些辨正和史料的挖掘,近年又跟旅港学者林曼叔相互质疑,其间一些新的资料得到披露,一些关键事实也得到澄清。

研究和争议的背景

1927年2月,鲁迅应邀到香港讲演两场,即著名的《无声的中国》和《老调子已经唱完》,第三日晨即离开。鲁迅此次赴香港演讲一事,过去的依据只是鲁迅本人的日记、书信和文章,至于来龙去脉和具体细节,都不是很清楚。①由于1949年后中国内地跟香港两地隔阂,加上史料的缺乏,研究长期没有进展。20世纪80年代《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4辑出版,其中“鲁迅在广州”部分也包括在香港,可以说是当时最完备的资料集,但有关香港的材料寥寥无几,对于鲁迅日记中的叶少泉,虽然认为他与邀请鲁迅到香港有关,但对他一无所知。②1981年以后,随着内地与香港不断的交流,相关问题才有所突破。

1981年,广东鲁迅研究小组伍肃与曾经记录过鲁迅讲演并与鲁迅通过信的刘随取得联系,特约他写回忆文章《鲁迅赴港演讲琐记》在香港发表。③刘随自称参与接待工作,不过里面所说的邀请人黄新彦(WONG San-yin, 1893—1985),④跟鲁迅未见有任何交集。刘随文章发表后更婉拒回答有关问题,亦没有再提供任何资料。⑤1993年,香港大学庆祝建校80周年的文集出版,内收赵今声(1903—2000)的《八十八岁自述》,首次提及他以《大光报》名义邀请鲁迅赴港讲演。文集主编刘蜀永发现刘随的文章跟赵说完全不同,于是通过书信访谈,写成《赵今声教授谈鲁迅访港经过》,对赵原来的《自述》作了补充。①马蹄疾(1936—1996)迅即联系赵今声,了解到陪同鲁迅到香港的叶少泉和苏秋宝的生平。②李伟江通过马蹄疾与赵取得联系,于1995年四次向赵今声提出种种问题,并根据赵的回复起草《鲁迅赴港演讲始末考》,可惜未及完成便病逝。③李文质疑刘随的说法,而肯定赵今声,虽然推论主要部分有一定的依据,但有些否定刘随和支持赵今声的论述和表达方式并非无懈可击。笔者后来对这些有问题的地方都做了辨正及史实方面的补充:香港的中文报纸存在有新闻检查的事实,基督教组织及有关个人当时对中国革命持同情和支持态度,同时,对黄新彦做了些初步的考察。④

几乎同时,林曼叔开始写《鲁迅研究在香港》,第一篇是《关于鲁迅赴港演讲经过几个问题的质疑》。⑤这些质疑大体已由笔者辨正,但林曼叔提供了一些值得注意的新史料,包括一封黄之栋有关鲁迅在港演讲的澄清信,也说黄新彦邀请,邀请者还增加了当时香港中华基督教青年会总干事曹炎申。⑥此外林曼叔还利用了一些新材料。香港大学孔安道纪念图书馆在20世纪80年代初收购吴灞陵(1905—1976)整批藏书,吴灞陵有志于写香港报业史,所以他的藏书包括很多香港报纸创刊号和特刊,经孔安道纪念图书馆首任馆长杨国雄整理并作文介绍,为研究者提供了方便。⑦林曼叔的文章就利用了杨国雄的一些成果。之后,林曼叔再把文章增订发表,⑧增加了一个否定赵今声说的关键论点,认为鲁迅日记中的叶少泉是蔡廷锴部下,并非许广平笔下的基督徒,而鲁迅日记所记与鲁迅一起到港的“申君”是曹炎申,他才是许广平笔下的基督徒。文章后来还增订收入林氏所著《香港鲁迅研究史》。⑨

林曼叔提供了很重要的史料,但推论有不少问题。⑩他的《鲁迅赴香港演讲经过的几点质疑》在《鲁迅研究月刊》发表之前,笔者已将质疑的主要意见通过编辑向林曼叔提出,但这些质疑都不获接受。11笔者后来草成《赵今声邀请鲁迅访港一说的佐证——回应林曼叔先生的质疑并分析黄之栋的辩解》一文,12差不多两年后,林曼叔对笔者的质疑作出“反质疑”的回应。①但林曼叔的“反质疑”并未提供任何可靠的证据和合理的推论,却促使笔者彻底否定林曼叔的推论前提,亦即他否定赵今声说的关键论点。②

已知的事实与两说的问题

此处所谓“已知的事实”,是指有可靠文本如鲁迅日记或当时报刊的依据,也包括至少有两位当事人的可以互相印证的回忆,或虽只有一人回忆但另有文本佐证。至于一些人和事虽有多人记述,但各个版本之间有重大差异和漏洞的,或与可靠文本相矛盾的,则不在此列。这里主要列举与邀请鲁迅有关的人和事。③

历史背景方面,当时香港刚经历了省港大罢工不久,港英当局为了钳制舆论,对中文报实行刊前新闻检查制度,检查范围包括副刊。中国基督徒原来多同情支持孙中山的革命,“五卅”惨案引起全国公愤,也引起基督教组织的抗议。支持孙中山的基督教报纸《大光报》还一度支持孙的“三大政策”。从鲁迅演讲后发表的几篇文章看,其目的是要唤起民众的民族主义精神,反对殖民主义的统治。

按照鲁迅日记,鲁迅到广州、香港的行程如下:1月18日“抵黄浦”,19日“移入中山大学”。25日在中山大学学生欢迎会演说20分钟后,“叶君来”。2月5日“叶、苏二君来”。接着10号和17号,两次“叶少泉来”。18日鲁迅“晨上小汽船,叶少泉、苏秋宝、申君及许广平同行,午后抵香港,寓青年会。夜九时演说,题为《无声之中国》,广平翻译”。19日“下午演说,题为《老调子已经唱完》,广平翻译”。20日“晨同广平上小汽船,午后回校”。

据许广平回忆,鲁迅到香港演讲是一位基督徒“再三邀请”促成的,并非只到訪一次便确定。④从上面鲁迅日记所录可以看到,这段时间多次到访的是叶少泉和苏秋宝。苏秋宝可以确定跟香港有关,他是香港大学文科毕业生,毕业后进了黄浦军校工作。⑤苏秋宝只在鲁迅日记出现两次,包括“叶、苏二君来”那次,都与叶少泉一起。相比之下,叶少泉在鲁迅日记出现的次数最多。苏秋宝在鲁迅到了香港之后,便没有再在鲁迅日记中出现,而叶少泉一直保持与鲁迅联系,直至鲁迅离粤赴沪为止。所以许广平所说的基督徒应该是叶少泉。另,赵今声称,赵认识叶少泉之前,叶每次从广州到香港都是住在香港大学对面的圣约瑟堂的教会宿舍。选择住到并能够住到教会宿舍,也说明叶少泉应该是个基督徒。⑥

鲁迅到香港下榻基督教青年会,讲演的地方也在青年会。香港基督教青年会当时的总干事是曹炎申。曹炎申没有在鲁迅日记中出现。鲁迅原定只讲一场,但因孙伏园不能来,所以鲁迅临时多讲一场。

听众中有刘随、黄之栋和黄新彦。刘随当时是位老师,鲁迅两场演讲他都在场,并做了记录。《无声的中国》在香港《华侨日报》刊出,与黄之栋联署为记录人。《老调子已经唱完》的记录稿则未能发表。黄之栋当时是《华侨日报》副刊编辑。黄新彦是留美化学博士,当时在香港大学文学院教化学,也是短命的《中华民报》的主编。鲁迅两场演讲他们都有出席。黄新彦和黄之栋都没有在鲁迅日记中出现,刘随是后来才出现。①

至于声称得到《大光报》同意、以《大光报》名义邀请鲁迅的赵今声,是1922年北洋政府派送到香港大学公费留学,读土木工程,1926年冬已毕业。因投稿《大光报》受总编陈仲章(或陈卓章)赏识,受聘为《大光报》写评论。他肯定认识苏秋宝,并称认识叶少泉。但赵今声以《大光报》名义邀请鲁迅及有关叶少泉的情况,都没有文献记录或其他人回忆的佐证。他也没有在鲁迅日记中出现。不过,支持孙中山“三大政策”的《大光报》总编陈仲章,在鲁迅返穗后拜访过鲁迅。②

由于黄新彦和赵今声都没有出现在鲁迅日记中,他们两位究竟是谁邀请鲁迅都存在疑问。而且赵今声和刘随等的记述,都是事后回忆,都有误记。到目前为止,赵今声邀请鲁迅说只是赵的“一家之言”,而黄新彦邀请说,则有刘随、黄之栋和黄新彦本人的说法,似乎是一面倒,但偏偏是这个人多的说法互相抵触,令人生疑。

对于刘随、黄之栋和黄新彦的说法,其实只有黄新彦是邀请人这点是一致的,其他事情都有很大的出入。主要有以下三点:(1)对谁邀请鲁迅到香港的问题,刘随说是黄新彦,黄之栋说是黄新彦和曹炎申,黄新彦本人则说是他和苏秋宝到广州去邀请鲁迅的;(2)对于接待鲁迅的问题,刘随的说法是,刘随、黄之栋和黄新彦三人负责,不提黄之栋所说的曹炎申,黄之栋和黄新彦则没提接待的事情;③(3)关于鲁迅演讲记录的问题,刘随说鲁迅讲演只有他做了记录,并称“大家就要我将记录稿整理出来”,也没有跟别人合作,而黄之栋则说他“与刘前度先生对两次演讲都有笔记”。除了这三点,他们这些说法最大的问题是,都不提叶少泉,而从鲁迅日记中可以看出,叶少泉肯定跟鲁迅到香港演讲有关。

赵今声的说法虽是“一家之言”,其中有些大事和小事也有记错,最大的错误是否认当时香港的港英当局对中文报刊实施新闻检查制度,对鲁迅两场演讲他的记忆也十分模糊。然而,他记述的很多枝节事情却证明基本属实,例如他跟《大光报》的关系,他所知道的苏秋宝,叶少泉是基督徒,等等。最关键的是他提到鲁迅日记中的叶少泉,肯定叶少泉向鲁迅转达访港的邀请,而且他跟叶少泉很熟悉,虽然他有关叶少泉的许多事情都无从证实,但比刘随他们的说法还是更令人觉得可靠。叶少泉可以说是李伟江支持赵今声说的主要原因,也是笔者补充和辨正赵今声说的基础。

争议的焦点叶少泉

迄今我们对叶少泉所知有限,除了鲁迅日记,便只有赵今声的回忆。综合赵今声提供的情况,我们知道叶少泉约1883年出生,河北保定人,1926年到1927年间任广州国民党总部青年部交通员,并为广州国民党总部与香港大学国民党组织的联络人,当时经常来往穗、港之间,递送文件及宣传品。他在港的住处就是香港大學对面的圣约瑟堂的教会宿舍,应该是个基督徒。赵今声的文章支持革命,受国民党青年部邀请参观广州,于是认识叶少泉,此后叶到香港就住在赵处,于是大家讨论到请鲁迅到香港作报告。但这段友谊只保持了不到一年时间,1927年7月赵今声离开香港后,两人便再没有联系,也不知道他的下落。④赵今声所述尽管不像编造,但前面已经说过,他提供的情况除了叶少泉是基督徒一点外,均无其他文献或回忆的支持,也就无法确证。

林曼叔当初不接受赵今声的说法,除了因为刘随记录了鲁迅的演讲,还因为黄之栋的澄清信也是说黄新彦和曹炎申邀请鲁迅,再加上赵今声说法的一些疏漏,于是认为刘随的说法更可靠。后来,林曼叔大概也觉得叶少泉是对黄新彦邀请说的一个挑战,于是设法将叶少泉跟许广平所说的基督徒分开来。①

首先,林曼叔认为鲁迅日记中的叶少泉不是许广平所说的基督徒,而是蔡廷锴的部下叶少泉,因为许广平是早就认识蔡廷锴的叶少泉的(这里有点非常费解的证据和逻辑,我们姑且撇开不管)。②许广平怎么会认识蔡廷锴的部下叶少泉呢?林曼叔根据一篇网上的博文,说许广平与蔡廷锴都住在广州西关(今荔湾区)的恩宁路(按:其实那篇博文说的是逢源路),是邻居,于是两人有交际,许广平便认识蔡廷锴的部下叶少泉。经笔者质疑许广平当时在广州的住处后,林曼叔补充说,“许家子孙繁衍,不能说没有其他住处”,不一定就住高第街,而且许广平即使当时住校工作繁忙,也不可能“从不回家”,何况她的堂兄许崇智是蔡廷锴的上司,所以“加上这些密切的人际关系”,也就认识了蔡的部下叶少泉,而这位叶少泉与鲁迅访港毫无关系。至于许广平所说的基督徒,林曼叔认为是黄之栋说的曹炎申,曹炎申是香港基督教青年会总干事,林曼叔还认为他就是鲁迅日记中的“申君”。③简而言之,林曼叔否定赵今声的说法的推论基础,是建立在许广平和蔡廷锴是邻居,因此,认识那位跟鲁迅赴香港演讲无关的、蔡廷锴的部下叶少泉。

笔者在回应林曼叔质疑时指出,林曼叔所据的材料其实只有两句涉及许广平和蔡廷锴,称他们都住在广州西关这个区,虽然并非事实,④并没有说许广平也住在逢源路。⑤换言之,所谓许广平和蔡廷锴是邻居其实并无根据。至于所谓许广平与堂兄许崇智是蔡廷锴的上司的“密切”“人际关系”,也无根据。许崇智与许广平只是远房亲戚,且政见不同,跟蔡廷锴也没有渊源关系。许崇智已于1925年被蒋介石排斥在上海当寓公,根本不可能为许广平和蔡廷锴的认识起任何作用。根据《蔡廷锴自传》,蔡当时并不富裕,且不说在有钱人的西关区有房子,连在广州也根本没有住处、物业。最重要的是,许广平1926年9月回穗前两月,蔡廷锴早已带兵北伐,连同叶少泉一起转战两湖。⑥所谓许、蔡“交际”,并认识蔡的部下叶少泉等等,纯粹是凭空想象。所以,以这些凭空想象来否定基督徒叶少泉拜访鲁迅并促成鲁迅赴港的推论,并以此否定李伟江支持赵今声有关鲁迅赴港演讲的记述,也就无法成立。

至于林曼叔用曹炎申来填补“基督徒”这个“空缺”,理由其实非常奇怪。林曼叔认为鲁迅日记中的“申君”就是曹炎申。笔者提出两点质疑:(一)此说不符鲁迅日记的习惯用法,鲁迅称某君就是姓某的君,“申”是姓,不是名,跟我们的用法一样;(二)鲁迅对“申君”的记述也不符合一个亲自从香港到广州来接鲁迅的“东道主”的身份。①林曼叔对这些质疑基本回避,只是补充说,日记不是公文,是私人记录,“自己明白就行”,并且反过来要求,“如果说‘申君并非曹炎申,除非能够证明‘申君是另有其人”。②这一要求实在令人诧异。就笔者所知,现在还没有人知道这位“申君”究竟是谁。林曼叔说是曹炎申,笔者质疑证据不足。证明不了“申君”是曹炎申,也就不能否定许广平所记的基督徒是叶少泉,也就不能否定赵今声有关鲁迅赴港演讲记述可靠性的关键所在。

总之,叶少泉是多次动员鲁迅访港的基督徒这一推论,两个否定的理由既然都无法成立,则包括李伟江在内的中国鲁迅研究界的传统看法目前还是可靠的。赵今声的记述也因此看来比较可靠。

结束语:证明叶少泉并非蔡廷锴部下之后

澄清了叶少泉并非蔡廷锴部下,对于鲁迅赴港演讲的史实考订,并非完全回到了之前的原点。笔者跟林曼叔互相质疑的过程中,大家都提供了一些新史料,使事情更加清晰;另外,笔者在新史料的基础上也提出了一些推论。

对黄新彦邀请说,笔者认为,基本上已被黄新彦本人所否定。黄新彦说自己与苏秋宝到广州拜访并邀请鲁迅,偏偏鲁迅日记只记“叶、苏二君来”,并无黄新彦。黄新彦的说法正好说明鲁迅日记所记叶少泉和苏秋宝的那次拜访,正是为了邀请鲁迅到香港。黄新彦本人的说法尚且反过来证明叶少泉邀请鲁迅的事实,我们实在没有理由去考虑刘随、黄之栋这些旁人的回忆。最重要的是,即使有更新的材料出现支持黄新彦邀请鲁迅之说,这些材料必须同时排除叶少泉,才能有足够的说服力。这正是林曼叔支持刘随等人说法必然要做的推论步骤,可惜并无事实根据。

对于存在一些误记的赵今声邀请说,笔者在《赵今声邀请鲁迅访港一说的佐证》中认为,其中关于叶少泉的事情如果是真的,则说明了一个简单的事实,即真正促成鲁迅赴港演讲的,其实是叶少泉。叶少泉说服了鲁迅,也打动或说服了赵今声。赵今声虽然关心中国改革,但他显然不关心中国文坛或文化界的动态,即使后来鲁迅在中国的地位极度崇高,他也似乎充耳不闻,仿佛生活在另一个世界。我们至少可以因此推论,他主要关心的是中国的社会政治改革,对鲁迅关注的问题没有兴趣。换句话说,他不理解鲁迅的思想,也不认识鲁迅的意义和地位,因此,也跟鲁迅没有多少共同语言。所以,赵今声对鲁迅讲演的内容要么没有兴趣,要么听不懂其中意义,回忆起来自然就会出错。例如,他屡屡把着重谈文学文化的《无声的中国》,当成通过讨论传统文化来抨击异族统治的《老调子已经唱完》,恐怕就并非偶然。而鲁迅在日记中没有提他,也可能是出于同一个原因吧:两人没有共同语言。但还有一个可能原因:即使赵今声落实了邀请鲁迅的组织机构,但鲁迅所见的真正奔走其间的是叶少泉,跟鲁迅商量具体讲演安排的也是叶少泉(赵今声就不知道孙伏园也到香港作报告),③而且就在鲁迅短暂访港期间全程陪伴的,除了赵今声之外,也是这位叶少泉。叶少泉是陪鲁迅到香港,一同下榻青年会,一同出席趙今声的欢迎便宴,陪同游览香港市容,最后据说还陪同鲁迅回广州的。④赵今声没有提叶少泉是否听了鲁迅的讲演,但从上面活动的参与情况,很难想象叶少泉在鲁迅讲演的时候没有陪伴左右。由是观之,真正“全程”陪同鲁迅的其实是叶少泉,叶少泉恐怕比赵今声更能接近鲁迅。也许,鲁迅心目中的邀请者是叶少泉。由于上述两个原因,尽管赵今声落实了香港方面的邀请者,并且出钱出力,实际上只是叶少泉的帮手。尽管赵今声说,是他听到叶少泉认识鲁迅,于是“突发奇想”想请鲁迅到香港作报告。但从上面的事实看来,他不可能比叶少泉更积极。他在回答李伟江询问时说,“过去并没有把这件事看成什么大事”,①看来确是事实,并非自谦之词。

如果赵今声只是帮助叶少泉这位国民党基层干事和基督徒实现邀请鲁迅到香港演讲,以唤起民众反对英国殖民统治的压迫,那么即使名义上邀请鲁迅的是《大光报》,而《大光报》邀请鲁迅的是赵今声,但真正筹办其事的还是叶少泉。其实,赵今声也好,《大光报》也好,或以前一度以为的青年会也好,他们都并非主动邀请鲁迅,只是愿意帮忙或愿意出面邀请的个人和组织,都未免有点被动:被叶少泉所动。也许,我们已没有必要斤斤计较谁是名义上的邀请者,而更应该重视这位反复拜访鲁迅、促成鲁迅访港的叶少泉。叶少泉这位小人物以他的热诚,成功说服和动员鲁迅去香港,成功说服和动员赵今声帮忙促成此事,以打破当时香港压抑的政治空气。叶少泉带苏秋宝这位在香港大学毕业、当时在黄埔军校任教的教官去见鲁迅,大概也是想通过苏秋宝在香港的切身体验以及身份,向鲁迅解释到香港演讲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可惜目前我们对这个小人物叶少泉的生平除了赵今声的记述,便几乎一无所知。不过,叶少泉跟《大光报》总编陈仲章和赵今声的政治倾向似乎并不完全一致。“四·一二”之后,《大光报》遭广州国民政府禁止,支持孙中山三大政策的陈仲章由此辞职,而叶少泉经常拜访鲁迅,直至鲁迅离穗赴沪,此后两人才断了联系。如果彼此不再联系表示一种关系的疏离和隔阂,其原因很可能就是大家对“四·一二”有不同看法。

回到本文的题目,黄新彦邀请鲁迅赴港之说是否可以“休矣”的问题。就目前大家所掌握的材料,黄新彦邀请说的各说既不一致,又为黄新彦本人间接否定,即使发现更多新材料,如果对叶少泉多次在鲁迅日记中出现并陪同鲁迅到香港一事没有合理的解释,恐怕也很难成立。但目前我们掌握的材料毕竟还是有限,将来是否有人能出来实实在在地、不是凭空想象来否定叶少泉在鲁迅赴港演讲一事所起的作用,也不能绝对排除。这里关键的问题已经不是赵今声或《大光报》,而是赵今声笔下的叶少泉。我们缺的是叶少泉这个关键小人物的确凿资料,无法核实赵今声的记述。既然缺乏关键的资料,笔者还是应该实事求是,打个问号,给后来研究者留点空间。

2018年9月30日、12月4日改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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