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与狮

2019-08-16 03:59王今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19年2期
关键词:意涵符号

王今

摘  要:在晚清的剧烈变革中,“龙”和“狮”被从具体的社会历史语境中抽离出来,成为新兴民族国家的隐喻,借用它们的特质,来想象民族国家共同体。在晚清众多的国族论述中,“龙”和“狮”经历了漫长曲折的演变过程,形成了复杂多重的意涵。在来自西方的他者想象和本土的自我建构之间,在革命和君主专制力量的斗争之中,“龙”和“狮”的意义不断流变,不断重构,它们之间也形成了错综复杂的关系,在意涵上多处对应:一方面,它们共同作为中国国族的象征;另一方面,它们之间又构成了邪恶与正义、弱小与强大、专制与革命等矛盾关系。

关键词:国族想象;龙;狮;民族主义

晚清的中国,在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时,经历了从天下到国家的转变,对自我的认知从“中国即世界”收缩到“中国是世界上的一个民族国家”。在这种情况下,中国作为一个想象的共同体,需要被重新想象和建构。而在这个文化表征的過程中,建构合适的国族想象符号又是重要的环节。各种类型的意象在晚清知识分子们的挪用和重构下,形成了多种国族想象的符号,背后有着不同的丰富内涵,如皇帝、东亚病夫、陆沉等。其中一种类型很特别,就是以动物形象作为国族想象的符号,而这里面,又数龙和狮这两个意象最为经典。龙和狮,在近代中国的国族论述中,都有着非常曲折的建构过程和复杂多重的内涵,而两者又时常纠葛在一起,意涵多处对应,关系错综复杂。关于龙、狮作为单个符号的建构和意涵已有不少学者进行了较为详尽的研究。①本文将在简述两者在清末民初语境中意涵变迁的基础上,把考察重点放在不同维度下龙和狮两个形象建构过程及意涵的多重对应关系。在文献方面,前人更多集中在思想论述方面,本文则将许多文学类文献也列入了考察范围。

一晚清语境中龙与狮的变迁

(一)跌落“神坛”的龙

在晚清以前的中国,龙与国族想象并无太多关系。在传说中,龙是一种能上天入地、兴云雨利万物、昭示吉祥灾变的神兽。②因其具有的神圣、尊贵和强大的属性,龙又被借用为帝王世家尊贵身份的一种象征。皇帝被称作“真龙天子”,其所使用的一切器物皆有龙纹,与其有关的一切皆打上了“龙”的字样,如龙袍、龙体和龙颜等。通过这种联系,皇帝的权威性和合法性得到了确认。而自元代忽必烈起,龙纹更是成为皇族的专属,下官百姓不可僭用,之后的明清两代相沿成习。③而在民间,龙还是吉祥和喜庆的形象,受到了人们的尊崇,有许多相关的民俗活动,如耍龙灯、划龙舟等。

19世纪60年代,随着两次鸦片战争的落败,中国国门进一步被打开,在与其他国家交涉的外交场合中,需要能够代表国家形象的旗帜。最先被选中的,就是龙。1862年,三角龙旗被用作水师官船对外标志的旗帜,有了国家的象征意义。1868年,中国官方第一次主动在外交场合使用龙旗:“蒲使制大黄旗一面,蓝镶边,中绘龙一,长三尺,宽二尺。与使者命驾之时,以为前驱。”①到了1888年,在《北洋海军章程》中,大清王朝正式将龙旗确定为国旗:“应将兵船国旗改为长方式,照旧黄色,中画青色飞龙。各口陆营国旗同式。”②自义和团借扶清灭洋的口号僭用龙旗后,龙旗渐渐由官方专属变为一般的商民皆可使用,飞入寻常百姓家。到了19世纪末,在国内外,龙旗作为中国的象征得到普遍认可。③大清王朝选择龙旗作为国旗,其遵循的逻辑很简单,便是“朕即国家”,整个国家都被视为皇权的附属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龙既然代表的是皇族,自然也被借用来指代皇族的所有物——国家。这种借代模式一方面使得龙成为国族想象的符号,另一方面却又为其地位的下跌和意涵的转化埋下了伏笔。

这个作为国族象征的龙意象,继承了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中其曾拥有的种种优质的属性:尊贵、神圣和强大等。在一些清末文人的笔下,也曾被寄托过希望。吴趼人在《新石头记》的结尾,写到贾宝玉梦游未来中国,彼时中国已经强盛,万国和平会在北京召开,“空场上竖了一枝插天高的旗杆,挂着一面飞龙黄旗,迎风飘扬。另外有一根长绳,从旗杆顶直连到房顶上,沿绳挂着五洲万国的国旗”。④龙旗独自挂在“插天高”的旗帜上,体现了中心地位,其他国旗没有独立的旗杆,挂在绳子上,排列在龙旗之旁,暗示了从属的地位。而五洲万国代表了参与大会的国家数量之多、范围之大,折射出了主办国的影响力。通过旗帜排列的对比,突显的是国家地位的强弱关系。丘逢甲有诗:“群魔害正道,乱象日益臻。皇皇地下民,种族忧将泯。安得龙旗龙,一出定八垠。呼天下雷电,为我炮与轮。龙旗驱风云,毕令正朔遵。紫髯碧眼奴,抱头走踆踆。”⑤这里的龙具有传说中龙的神威,暗喻的是中国恢复以往的神勇,能够呼风唤雨,将侵略者们打得抱头鼠窜。

随着对外战争的节节败退和一系列不平等条约的签订,中国的国际地位不断下跌,国家形象衰败,中国龙的形象也渐渐怪诞,受到丑化。1860年英法联军入侵中国之后,“征服中国龙”之类的漫画在欧洲社会流行。这些龙都是面目狰狞、张牙舞爪的邪恶形象。甲午战争后,龙退化成懦弱可怜、任人宰割的形象。庚子事变后,欧美各国生产了大量屠龙漫画,对中国龙极尽扭曲和丑化。

清末国内的语境中,龙的意涵也在发生转变。同样是吴趼人,还写过一个关于龙的寓言:“龙之为物,有角有爪则类兽,有鳞则类鱼,能飞又类鸟,而乃居然贵为鳞虫之长。论者遂感慨系之曰:‘不图世人乃指此杂种东西为贵物,且举以喻天子,不亦谬乎?”⑥“角爪类兽”“麟类鱼”和“能飞类鸟”这些特征,在传统的语境中恰恰是龙综合多种动物的优点;也是这些特征,使其成为“鳞虫之长”,具有神性和权威性。吴趼人同样运用龙的这些要素,却颠覆了含义,指出它们背后指向的不是无所不能的神兽,而是“四不像”的杂种,优点反成劣势,建构在特征之上的正面意涵随之瓦解。他还将矛头进一步指向了天子,既然天子的象征物龙是杂种,那天子又是什么呢?其地位是否还具有合法性呢?

龙旗也渐成战败符号的代表,满载着屈辱和遗恨。“龙旗百丈迎风飐”,同样是迎风飘扬的龙旗,看似气势不凡,在黄遵宪的笔下,却在敌人的进攻中轻易失守,“一朝瓦解成劫灰”。①龙旗及其隐喻的国家,似乎都不过是虚有其表,外强中干。甲午中日战争后,北洋水师全军覆没,镇远、济远等十艘军舰,被迫降下龙旗,改挂日本国旗。②此时,人们对龙的态度从最初的尊崇逐渐变为哀怜惋惜,甚至是痛恨。在清末爱国留学生和知识分子眼中,龙渐渐成了腐朽的象征。邹容在《革命军》中写道:“中国黄龙旗之下,有一种若国民,非国民,若奴隶,非奴隶,杂糅不一,以组织成一大种。”③

辛亥革命后,升起了代表中华民国的五色旗。龙被视为专制皇权的象征,成了被打倒的对象。1917年,张勋复辟,命令京城商民都要悬挂龙旗,民众仓促间难办,想到变通的办法,“向纸店购买黄纸一方,请画匠用彩笔绘龙于其上,高悬门首,聊以应命”。④经此一闹,龙身上的专制皇权色彩便更浓了,更不可能被用作政权更替后的“新中国”的象征了。

(二)登上舞台的狮

就在龙的地位不断下降、意涵逐渐转向负面时,一个同样以动物为譬喻的新兴国族符号“狮”登上了历史舞台,从20世纪初期开始,以“睡狮”“醒狮”来形容中国的文献作品开始大量出现。

关于狮作为中国象征的来源,最著名的要数拿破仑的睡狮论:“中国并不软弱,它只不过是一只睡着了的狮子, 这只狮子一旦被惊醒,全世界都将为之颤动。”国内外多位学者进行了考证,最终将睡狮形象的发明权归给了梁启超,认为他1899年創作的《自由书·动物谈》最先将“睡狮”作为中国的象征。⑤笔者考证发现,早在1896年,梁启超便在给刘鹗的《京郊感怀》的和诗中写道:“自古文明第一州,卧狮常在睡乡游。狂澜不抵中流柱,举国将成破碎裘。燕雀同居危块垒,螔蝓空画旧墙楼。漏卮真似西风岸,百孔千疮无底愁。”⑥“睡狮”明显象征的是当时的中国。联系后面的诗句,可知诗中所写的是甲午之后,中国面临亡国灭种的境遇,无人能力挽狂澜,整个国家将要成为破碎的裘衣,人们的命运如同居住在高土堆上的燕雀和旧墙楼里的蜗牛一样。而卧狮仍然沉浸在文明第一州的梦中,诗人心中的愁深不见底。这个“睡狮”形象重点是在“睡”上,背后指向的是安于现状,是个较为负面的形象。这恰好吻合了当时西方盛行的“sleeping china”的说法。19世纪的西方思想界,常将中国描述为“沉睡的巨人”,以此来表达中国文明处于停滞的状态,与顺应历史发展的进步的西方形成了鲜明对比。⑦但在更深的一层,也暗含了诗人对狮子醒来的期待。

在《自由书·动物谈》中,梁启超进一步将“睡狮”形象与曾纪泽的《中国先睡后醒论》一文联系了起来:梁启超隐几而卧,听到隔壁有甲乙丙丁四人正在讨论见过的奇异动物。其中丁提起,他曾在伦敦博物馆看到一个“状若狮子,然偃卧无生动气”的怪物。有人提到这就是曾纪泽曾将其译为睡狮,又命名为先睡后醒之巨物。①曾纪泽的文章写于1887年,发表在《亚洲季刊》上。②面对欧洲认为中国将“无可设施,惟有坐而待亡”,“衰微终至败亡之国”的说法,他在文中进行了反驳。他认为中国当时的处境“不过似人酣睡,固非垂毙也”,淡化了“睡”的负面意涵,又指出经过了鸦片战争和圆明园大火后,中国正在逐渐醒悟。而在描述醒后的中国时,他一方面强调虽“骤得大力”,仍会遵守“决不愿弃其和好之心”的准则;另一方面也声明在外的华民不容欺辱,中国内政不容干预,领土不容侵占。③值得注意的是,曾纪泽在文章中并未提到“狮”,而是将中国拟人化,指出了“睡”只是暂时状态,醒后的中国虽将有巨大的能力,但也会对外保持温和友好的态度。在《自由书·动物谈》中,“睡狮”形象继承了《中国先睡后醒论》中的正面意涵,具备了巨大的能力,“其内有机焉,一拨捩之,则张牙舞爪,以搏以噬,千人之力,未之敌也”,④不容轻视;但是因为“睡”的状态维持了太久,已经锈蚀,无法激活动力,已经处于非常危险的境地,如果不更换新机,将“长睡不醒”。“睡狮”在此喻示的是亡国灭种危机下内里已经腐朽、仍在沉睡的中国。所以他呼唤四万万同胞要有危机意识,快快觉醒,共同推动改革,促进中国的觉醒。

借助梁启超的影响力,这个由他在曾纪泽的观点上加工融合而成的“睡狮”,迅速传播开来,成为晚清乃至近代的思想文化界盛行的国族符号。“睡狮”的意涵也在逐渐发生变化,拥有了多重意义。最基础的是延续梁启超的“睡狮”中的负面意涵,强调中国在国际中的劣势地位和危难重重的处境。金天翮在题为《招国魂》组诗中的第五首(1902年)中写道:“吁嗟美哉神圣国,沉沉睡狮东海侧。世界和平守不得,是我国民死绥日。”⑤曾经的神圣国,现在成了睡得死沉的狮子。在这种危难关头,他呼唤不要再抱有“世界和平”的幻梦,全体国民当以死相拼。

同时,被唤醒的睡狮形象开始反复出现,象征着中国的觉醒和强大,同时也隐含了反抗和革命的意味。一方面,在革命宣传家手中,觉醒的“睡狮”被挪用作反对满清专制统治的象征。邹容《革命军》结尾写道:“嗟夫!天清地白,霹雳一声,惊数千年之睡狮而起舞,是在革命,是在独立!”⑥1905年,高旭等留日学生创办了《醒狮》月刊,“深蓝色的封面上,印着一头雄狮和两名天使,象征着‘东亚睡狮的觉醒”。⑦《醒狮》反对帝制,鼓吹民主革命,与同盟会有紧密联系,拒用清代皇帝年号纪年,改用黄帝纪年。狮子符号与革命宣传关系密切。另一方面,“醒狮”也被用作整个中华民族觉醒的象征。由梁启超创办的《新民丛报》,在第25期(1903年2月出版)时,将原来封面的中国地图,换为了一头雄狮在空中腾越,右爪踩在地球上。1904年,上海作新社出版的《教育必用学生歌》中收录了两篇《醒狮歌》,强调“以发生爱国心为第一主义”。⑧高燮等人也创作过《醒狮歌》。“醒狮”作为中国的象征,皆是威风凛凛,气度不凡,令百兽折服。

民国成立后,两方面的意涵渐渐重合,“醒狮”成为推翻专制的新中国的象征。人们都纷纷使用狮子的形象,来表述他们理想中的“新中国”和“新国民”,⑨以“醒狮”命名的报刊大量出现。

二龙与狮的关系

同样是动物譬喻,同样作为晚清盛行的国族符号,甚至常常会出现在同一个文本之中,龙和狮之间绝不是如两条平行线般毫无联系,相反,它们的意涵之间存在着多重对应关系。

(一)相辅相成,共振中华

从表面来看,龙和狮最明显的关系是相互辅佐、彼此强化的,共同作为抖擞精神、重新振作之后的中国的象征。

这种辅佐的关系,自古已有,只不过在晚清前的中国,辅佐是单向的,因为龙是帝王的象征,狮既不能凌驾其上,也不能平起平坐。不过狮仍常伴龙侧,陪伴守卫。唐代武则天登基后,铸造“颂德天枢”,即八棱铜柱。这座巨型“圣器”的灵物位置,龙居中,狮在侧。五代前蜀高祖王建的永陵,在后室置一座仿御床的石床,正面的浮雕,也是盘龙居中,雄狮在侧。①到了晚清,龙和狮的意涵都在逐渐发生转变,两者相对应的地位也随之变化。

1904年,《东方杂志》的封面图案:右上角是个类似龙的动物,口吐白光,光中显现“东方杂志”四个大字;左侧是正在升起的朝阳,右下角则是一个小小的地球。②有意思的地方在于,这个龙颈附近有一圈极其夸张的鬃毛,根根耸立,宛若一只雄狮。这只“狮龙”喻示的是中国同时拥有着龙和狮的威力,如初升旭日般,光芒万丈,笼罩着整个地球。通过三个图案的大小对比,进一步突显了“狮龙”的能力。在《新野叟曝言》(1909年)中,陆士谔大量使用了当时盛行的国族符号:出征欧洲的军队称作“中国少年队”,五艘飞舰分别命名为“醒狮”“游龙”“飞虎”“鹏博”和“鹰扬”。③居中的主舰是醒狮,游龙是位于左侧辅佐的。而在征服欧洲之后,也是醒狮独自承担了探索外星的任务。同样作为国力强盛的“新中国”的象征,龙与狮的地位在此处发生了变化。

在同样被用作正面的国族符号、相辅相成的文献中,仍然可以发现一条潜在的龙与狮的地位变迁线索,顺着这条线索继续探寻,则会发现在晚清的很多论述中,龙与狮的意涵之间是矛盾关系。

(二)他者观照下的龙与狮

国族符号的建构,总是在与他者的交流碰撞中完成的,根据法国思想家拉康的镜像理论,自我是在他者的观看中形成的。④而对于晚清的中国而言,这个问题还要更复杂一些,在半殖民地的处境中,西方想象中国的方式会深深地影响到中国确认自我的方式,西方犹如中国构建国族认同时的一面镜子。“黄祸”和“东亚病夫”等形象都是由西方流传而来,“龙”和“狮”符号虽然是本土制造,但在意涵变化中仍深受他者的影响。在他者的观照下,“龙”和“狮”主要形成两重对立:一重是邪恶与正义的对立;另一重则是无能和强大的对立。

首先来看邪恶龙和正义狮的对立。在笔者所涉猎的晚清文献中,当“龙”作为中国的象征的时候,并未有国人赋予它邪恶的意思,但从一些侧面仍可得知,当时的中国人已经受到了西方的影响,知晓龙在作为国族符号时是具有邪恶意涵的。“西方白狄骄无比,东海黄龙荡不收”⑤这两句诗来自高旭的《力山东渡话别海上》,写于1906年。在这两句诗中,“西方白狄”是指西方列强,“东海黄龙”指代的是日本。他将日本与西方列强相提并论,斥责他们在中国骄纵无度,放荡不收,有肆意侵占瓜分中国的野心。“黄龙”和“白狄”一样皆是具有邪恶的负面意涵的。用“狄”来指称汉族外的其他少数民族是自古已有的,但用“龙”来形容其他民族和国家却应是前所未有,更别提承担的是负面的意涵。在甲午战争刚开始时,英国的《笨拙》杂志就刊发了一幅题为《文明的胜利》的漫画,①该画画面右侧站着一位婀娜多姿的文明女神,侧着头望向左边。左边的大海上两条龙正在恶战,左上的巨龙面目狰狞,头上扬起了一条长长的辫子,明显象征的是中国;左下侧那条凶恶的小龙,则代表着日本。在这里,西方代表着文明,而东方则成了野蛮的象征。

《笨拙》漫画《文明的胜利》(1894年)

这种面目狰狞,穷凶极恶,张牙舞爪的恶龙形象,明显与传统的中国龙不同,却在鸦片战争以后的欧洲漫画中经常出现,这得从中国龙的翻译说起。据李奭学考证,传教士们最初在翻译中国龙的时候,曾经遇到过无法在欧洲语言中找到对应词汇的困扰,而后来被误译为“dragon”,在欧洲自古龙蛇不分,中国也有龙出于蛇的旧说,并且龙蛇形象多有相近之处,形貌和说法的相近,导致“指鹿为马”。而西方的“dragon”这种动物,由神话发端,随着天主教在欧洲的兴起,在《新约》等宗教文献的表述中,逐渐形成了邪恶的形象。虽然存在这种误译,但在19世纪前的欧洲,许多人还是能够理解龙在中国的真正象征意义的。②施爱东也介绍,正是因为龙在中国的权力象征意义,再加上当时欧洲人将中国想象成了一个富足的强大帝国,存有对东方的虚幻想象,龙在16—18世纪的欧洲还一度成为时尚,并未被丑化。③由此可见,误译为“dragon”,并非是中国龙邪恶形象建构的根本原因。自18世纪末马戛尔尼的中国之行始,欧洲对中国的了解越来越深入,中国的形象开始败坏,中国元素开始在欧洲漫画中被丑化。而到了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中国形象在西方跌入谷底,“征服中国龙”的漫画开始在西方流行。

1860年刊发于《笨拙》杂志的《在中国我们应该做什么》,画面上一个战士骑着高头大马,右手挥舞着链球,下一秒似乎就要落在右下角的恶龙身上。战士的装束与古希腊时期非常相似,象征着西方;恶龙大腹便便的身躯,皮如鳄又长有鳞甲,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了尖锐的牙齿,两只前爪提了起来,张牙舞爪,两只后脚上穿着的鞋子样式及脑后飞扬的长长辫子,都在暗示这只龙代表的是中国。通过将中国描绘为西方的恶龙形象,从而将中国与西方文化语境中“dragon”的邪恶意涵相联系,又将西方画成古希腊的战士形象,联想到悠久的文明传统,还暗合了欧洲绘画中常见的征服恶龙的题材。通过这套编码方式,侵略的行为被巧妙地置换为文明对野蛮的征服,正义战胜邪恶。这种符号的建构背后对应的是希望将侵略行为合理化的逻辑。

当时的中国人通过游历,阅读外国报纸杂志,及与外国人交流等多种方式,也意识到了中国龙在国际语境的负面意涵。1900年,康有为在论证龙旗不适用于国旗时,就曾说过:“且万国交通,彼不能喻吾国俗,而在彼以龙为大兽,黄为病旗,不见敬重,反为轻讥,将来在所必改者也。”④所以,才有了高旭要将恶龙名头推给日本的做法,龙作为中国正面形象的使用率也越來越低,清末知识分子们需要寻找一个更加正派的形象来作为国族的象征。

狮被选中了,它常被表述为降妖除魔者和征服异端者,具有正义的内涵。上文提到的《猛回头》中的醒狮就是驱赶妖邪的正义形象。蒋观云在《醒狮歌》⑤中也是期待狮能够快快醒来,驱赶肆意妄为的龙蛇虎豹们。在陆士谔的《新野叟曝言》中,醒狮舰作为主舰征服了欧洲。这次出征并非单纯的武力炫耀,而是师出有名。通过将欧洲人的信仰归为异端邪说,“二千年邪说披猖,天主宜灭”,将其性格表述成野性难驯和阴毒,“枭獐之性难驯,虺蛇之毒易发”,建构了他们邪恶的形象。而代表着信奉孔教的中国的醒狮舰,无疑是文明和正义的角色,从而使得这场战争可表述成文明对野蛮、正义对邪恶、正统对异端的征服。有意思的是,这恰恰是对当时欧洲盛行的“征服中国龙”表述的逆转,两者遵循的是同一套逻辑。狮作为正义的形象,一方面或源自中国传统中狮子作为神兽,有降妖除魔的功用;另一方面则是受到了西方的影响。在西方文化中,狮被认为是尊贵和威严的,常常被用来作为帝王的象征。在中世纪,“‘狮作为百兽之王,象征权力、勇敢和战争美德”,①它的形象被很多贵族家族用到家徽上,后来更是成为很多国家的国徽,其中最著名的,当属英国。作为王权和尊贵的象征的狮,自然具有正统的地位;作为驱邪灵兽的它,又被赋予了正义的内涵。而在19世纪的欧洲漫画中,它也常常代表英国,以正义的姿态征服邪恶的中国龙。

龙与狮的第二重对立是无能和强大的对立。龙和龙旗常被表述为懦弱无能的象征,而狮则被赋予了具有强大威力的意涵。

甲午中日战争中国落败后,列强争相在中国划分势力范围,开始了瓜分中国的狂潮,到了庚子事变后,进入了高潮,“中国自身就像一具俯卧着的尸体一样被撕碎,到了19世纪末,它的领土和政府主权被极度掠夺性地攫取,它显然已经处于被彻底瓜分的边缘了。在绝大多数西方人的眼中,这一历史时期的中国人形象是苟且偷生和无助的,并几乎到了可怜得无以复加的地步”。②各国在华的邮局还发行了大量漫画式的辱华明信片,龙在其中是重要的表现对象,常常是毫无反抗力、任人宰割的样子。如在题为《肢解中国怪物》(1902)的法国明信片上,一群手持利刃的联军士兵,正在分割一条毫无反抗力的中国龙。③而在当时日本的漫画中,龙更是成了可怜虫,连孩童们都可以痛击(《团团珍闻》漫画《鸡与蛇》,1984);在砧板上被切割成刺身(《团团珍闻》漫画《蛟龙的刺身》,1894年)。④在当时的浮世绘中,大清龙旗也常被表现为“腐败、无能、贪生怕死的战败符号”。⑤中国龙在国际语境中的这些负面意涵,自然也影响到了中国人对龙形象的态度。在当时知识分子的诗文中,龙和龙旗常常被表述为无能和屈辱的形象。丘逢甲的《欧冶子歌》中,“魔风夜扇大海水,妖鸟西飞金两翅,飞啄群龙龙半死。神龙不死何时起,金仙铅泪流不止”,⑥“妖鸟”代表日本,“西飞”指的是自东向西侵占台湾,神龙喻指古老的中国,被啄得半死,不知何时才能重新振作。他又在《九用前韵》中哀叹:“满目狮章更鹫章,沉沉龙气不飞扬。”⑦列强的跋扈和中国的无能形成鲜明对比。在黄遵宪的《哭威海》中,以龙为暗线,先按照地势,将出海口中间的刘公岛比作“龙偃屈,盘之中”;继写海战,舰遭炮击,“船蔽裂,龙见血”;海军败绩,舰沉人亡,“地日蹙,龙局缩”;最后全军覆没,“海漫漫,风浩浩,龙之旗,望杳杳”。①诗中的龙不仅指刘公岛,更暗喻中国。在钱病鹤创作的漫画《各国联合龙灯大会》(1909年)②中,“龙灯”是由火车头、火车的数节车厢和火车尾代替龙头、龙身和龙尾组成的,在前面手持龙珠的是个穿着清朝官服的小人,表情呆滞、两眼无神,背后持有火车各个部分的则是英、法、德、美、俄、日等国人的形象,他们的眼睛都紧盯着龙珠。借“舞龙灯”的形式,表现的是列强对中国铁路主权的控制,而似龙形的火车,则暗喻被控制的不仅是铁道,整个中国都陷入了类似处境。

《各国联合龙灯大会》(钱病鹤,1909年)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常被赋予强大威力的狮。在陆士谔的《新中国》中有这样的描写:“那牌楼式,搭成狮子滚球样子。远望,竟是只雄狮,在那里扑球,取醒狮独霸全球的意思。近瞧,则都是些祝颂句儿,什么‘中国万岁、‘国会万岁等,不一而足。点齐了火,其光亮直照到十里开外。”这只狮蕴含的威力是通过将地球表现成其玩物来呈现的,即中国征服了全球。点火后能直射十里的光亮,也是在形容其力量辐射范围广阔。类似威风凛凛的醒狮形象在晚清的报刊和文人的创作中屡屡出现,如前文提到的《醒狮歌》及《新民丛报》等报刊的封面图。最著名的当属陈天华的《狮子吼》。主人公梦到自己被一群虎狼追赶,就长号一声,山中有一只沉睡多年的大狮,“被我这一号,遂号醒来了,翻身起来,大吼一声。那些虎狼,不要命的走了。山风忽起,那大狮追风逐电似的,追那些虎狼去了”。他被救起后,来到大都会,见到“两根铁旗杆扯两面大国旗,黄缎为地,中绣一只大狮,只有二丈长、一丈六尺宽,其余各国的国旗,悬挂四面”。③这里的狮子,仅凭一声吼便能吓跑虎狼。出现在国旗上,暗喻着成为强盛的“新中国”的象征。

新的疑问却也随之产生,为何是狮而不是其他形象成为中国强大的象征?这个形象源于何处?

其实在狮和中国国族符号发生联系之前,强大的狮子形象在晚清人的眼中已经不陌生。在当时的公共论述中,狮子代表的是当时世界上一等一的强国——大英帝国,不仅出现在英王室的各种象征符号上,更是在文章和漫画中作为英国的代表。在曾纪泽的论述中就曾提到:“英吉利国称雄泰西,军国大纛及宫廷印章,皆雕绘狮子与一角马为饰,殆与俄罗斯画北极之罴,佛朗西、日耳曼画鹰隼者,各有取义……法尚苍鹰俄白罴,英兰旌旆绘黄狮。”④在当时西方有关瓜分中国龙的漫画及明信片中,英狮的形象都非常勇猛,常冲锋在前。而狮子在西方的文化中,向来是勇敢、力量的象征,英国国王理查德一世因为勇猛过人,被称作“Lion-Heart”。借用狮形象来指代中国,一来将中国与当时实力强大的英国联系了起来,暗指中国具备的潜力;二来将中国从弱肉强食关系中的被欺辱的无能龙的弱势地位解放了出来,置换到了强者狮的位置,喻示着新的中国不仅不再任人瓜分,还将有强大的足以征服世界的力量。

邪恶和正义、无能和强大,龙和狮之间的这两重对立关系的建构,由龙到狮的这种转换,一方面是受到了西方想象中国方式的强烈的影响,另一方面又似乎有其他的因素在固化这两个意象的意涵,加深这种对立,以构建为某种特殊目的服务的国族叙事。

(三)革命视野下的龙和狮

首先,我们需要回过头来看看,那些在赋予狮正面意涵上起了重要作用的都是什么人、什么样的报刊文章?邹容在《革命军》中,如上文所述,是直接将睡狮起舞与革命、独立相联系;又称位于黄龙旗下的人具有奴隶性,需要通过革命去除。这里的黄龙旗很明显指的便是满清的专制统治。陈天华的《猛回头》和《狮子吼》讲述的都是要通过革命来建立“新中国”,从梦中醒来、向天吼的猛狮喻示着觉醒革命的“新中国”。

《醒狮》第一号所载刘师培文章《醒后之中国》中提到:“如狮子兮,奋迅震猛,雄视宇内兮。诛暴君兮,除盗臣兮,彼为狮害兮。”①狮子被赋予的是除去暴君盗臣的使命,成为反专制的象征,“中国醒后之政体,实行帝民之主义,以土地归国有,而众公享之,无私人垄断之弊,以致产生若美洲所谓钢铁王、煤油王者。君官公举,数年而易,仍如法美之例”。②提倡土地国有,想在中国发展资本主义,这些主张与孙中山的民生主义相近,政治上主张效仿美国和法国,是对君主专制及君主立宪制的否定,这些都符合当时革命派的主张。《醒狮》的创办者高旭,曾经写过这样的诗句:“延颈劳劳向西望,龙旗黯淡无光彩。”那面象征着大清国的龙旗是这般颓败,与威武的醒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醒狮符号与革命派的关系十分密切,频繁地被清末的革命家使用。强大和正义的雄狮被建构为革命后的“新中国”的象征。国族符号和革命的符号合二为一。

結语:龙、狮与近代中国国族论述

龙、狮和晚清其他的国族形象,都是通过一套由特定的框架、声音和叙事结构组成的叙事,有系统地将各类所指替换为表述体系外的实体,并将它作为表述行为的最终指称,从而生产出特殊的意义,成为中国的象征。在化身为国族符号的过程中,龙和狮都被从各自的实际生活中提取了出来,从当时复杂社会历史语境中抽离,原本可能具有的多重意涵被简化甚至神化为某种单一的意涵,从而符合某种特定国族历史叙事的需要。不过,被创造出来的这些符号,在被其他人解读和运用时,却不像它们的创造者所希望的那样只是具有单一同质的意涵,而是呈现出了多重复杂的内涵,具有暧昧性。单单在晚清这个历史阶段,龙和狮的意涵在不同的论述中,呈现出了多样的面孔,都经历了极其复杂的演变。正如没有天然的国族一样,代表着某种共同认同的国族符号,也都是被后天建构的,其所具有的意涵,随着国族的不断变动,也在被不断重构、不断界定边界、不断赋予新的意义。比如从晚清到民国,龙作为国族符号的意义逐渐转为负面,地位渐渐下降,与之相反的是,狮的意涵渐渐倾向正面,地位随之上升。

龙和狮这些国族形象,不仅仅是被一系列论述建构的符号,同时也是各方势力相互争夺、对抗与妥协的文化场域,背后所展示的,是一套论述和权力相互交织错综复杂的网络。比如在龙和狮关系的背后,就体现了自我的认同与他者想象之间的交流与抗衡,在跨文化和语境之间的纠葛,君主专制力量与革命力量之间的斗争。随着力量的此消彼长,国族符号的意义也在不断流变。在之后的国民革命、抗日战争,乃至到了今天,龙和狮都仍被用作国族符号,存在着极其复杂的关系,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它们的意义不断被擦拭,又被不断地重新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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