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论神兽食人一类图像的内涵
——从三星堆文化铜人首端有神兽的现象谈起

2019-09-02 06:49顾万发
关键词:食人龙身神人

□ 顾万发

图1 三星堆铜人

图2

图3

图4

三星堆文化铜人种类多样,其中有两件较为特殊的铜人(图1、图2-1)。这两件铜人均呈立式,双手姿态特别,呈现弯握状。关于这类铜人,学术界讨论很多,但很少有学者关注到其首的神物。事实上这类造型的神物非常重要,加强对于这类造型特征的讨论可能会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这类铜人的性质。

其中一件铜立人首端有一常见的饕餮纹(图1),该饕餮残缺,不过眼睛明显,嘴巴也较为清晰,与戴特殊帽子的神人构成一种特殊的组合①在三星堆发现的铜人首中也有一件有这样的帽子,即是图2-2。。我们认为其造型属于中国自新石器时代以来出现的“虎食人”或“饕餮食人”的神圣造型。另一件铜人(图2-1),与所述的第一件铜人双手的造型类似,其头戴有与另一件铜人(图2-2)类似的冠。图2-1这一铜人之首有一似狗头形神兽,该狗头形与三星堆青铜祭坛上的狗头形神兽高度近似。该祭坛形铜器中的狗形神兽(图2-3),有似狗的头身尾,头上有神鸟羽枝。该狗形神兽的蹄子非常特殊,应是非狗的特征。该神兽有双翼,是一只具有狗形及其它动物特征的特殊神兽。

三星堆这两件铜器的神兽位于神人之首的造型,形式上以及性质上与华西系统的弗利尔玉刀、石峁文化石雕以及殷商、西周时期器物或器物上的虎(或龙或饕餮)食人(或人首或神鸟或半人半鸟)造型高度相似(图3)。

一般的虎或龙或饕餮所食②并非是真食,这样的称谓是按照学术界的常用表述,其他同。者,依其性质而论,我们常讨论的素材中主要是生氏族始祖的神父,或简称为神祖:像石峁文化的虎食东夷人首、商虎食人卣、弗利尔博物馆商人兕觥把手图像中的虎食鸮等图像。也有的表达的主要是被保护者,像商代饕餮形或者装饰有饕餮的铜胄所保护的将士。其实以被神兽所食表示被保护、护佑的意思是这类图像都具有的意义,不过像铜胄图像结构中的饕餮食将士,也可能是模拟虎食神祖图像的巫术,以期像商人这类图像中的神祖获得神兽的护佑一样吉祥。同时还借此可以获得这一蕴含子孙繁衍崇拜思维神像组合所赋予的生生不息的好运,在战争中保全生命③商代这些饕餮形甲胄的考古学发现表明,这些甲胄的主人与商王室有高度的关联,因此这些将帅甲胄采用商代流行的虎食商人神祖的图像结构就容易理解了。。从西周的少量图像看,虎所食者也有可能是天的形象,不过从天的概念变迁看,这一文化图像始于西周,数量很少。另从卜辞《合集》28111的“禘”字造型看,虎位于帝字之首,这也表明虎具有增加威严以及保护的概念,也表明所述与神人组合的图像中虎确实具有保护的概念④从虎食人类图像有时表示为饕餮或龙食神人或拟合神祖的图腾神鸟的现象看,虎、饕餮、龙身饕餮或曰龙有时是高度关联的,有饕餮明确表现为虎身或龙身的情况利于证明:虎食人卣类图像中的虎为保护神,商周的饕餮,无论虎身、龙身还是神鸟身或蝉身,最为重要的特质是保护神。林巳奈夫先生在《中国古代的诸神》一书中(吉川弘文馆,2002年3月),曾经依据商代有鹿、牛造型铭文的鹿鼎、牛鼎的饕餮造型以鹿、牛为明确元素的情况认为,一般所论的饕餮纹为太阳神和氏族的上帝。我们认为作为保护神,其中增加氏族图腾是很自然的,不能因为此而否认其是保护神的角色。商代早期饕餮纹中有明显鸮元素的情况也是符合所述论证(其中鸮元素与红山文化中鸮的造型即勾云形玉器类似,很是特殊。)。

从三星堆那件完整神人的下肢(参阅图1的其他完整图像)看,其整体应属“蹲踞式”造型。事实上三星堆铜器中还存在典型的蹲踞式神人图像,只不过也遵循早期的陶器、石雕、铜器、玉器文化传统,简化为神人首。像其中的一件东夷系神人附饰(图4-1,关于其含义,学术界解读甚多,不赘述),其下端为神兽面目,与西周时期有的青铜斧钺主体图像非常一致(图4-2),而该人头形銎钺神兽之上的神人即为典型的西周玉器中常见的蹲踞式神人,这利于表明图4-1这一铜器图像中的神人也应该是与神鸟有关的蹲踞式造型的省略,性质可能为神祖。

蹲踞式这一神圣造型起源很早,我们认为这一造型从新石器时代至战国,以至秦汉,基本都是拟合神鸟的造型,并且多是图腾神鸟。像“山东龙山—河南龙山—石家河文化晚期—石峁文化—夏家店下层文化”系列的神人首,基本都可以复原为蹲踞式,从天津博物馆馆藏(原徐世璋旧藏)的石家河文化晚期的玉佩看,也有的或直接可为神鸟身,并且,这些神鸟一般应为图腾神鸟。从商代的材料看,有的也可能为龙身。商代神祖有神鸟形的,有鸮簇羽龙身人面形的,有半人半鸟形的,有写实一些的人形的等(图5)。有的身有圆形+十字形符号或者离火形符号,实际即是雷符,图5-1、3、5都是商人神祖的不同形式的造型,图5-3为多重神物的组合:龙身、鸮簇羽、鸮腿足、龙身、人面。图5-4也是与图5-3类似的商人玄鸟(鸮)神祖的一种造型:拟合五步蛇的龙身⑤有菱形花纹的五步蛇在二里头文化、商文化中多表示与雷神、雷泽生生不息、子孙繁衍等含义有关。、鸮簇羽、鸮腿足、人面。这表明这些神祖常与雷神关联,也即是与中国古老的基于自然、历法等的雷震生万物的信仰有关。

图5

图6 国家博物馆馆藏龙食人玉佩

图7 日本泉屋博古馆馆藏商代铜鼓天命玄鸟降雷泽而生商神话图像

至于三星堆两件神人的上肢造型⑥西周时期依然有发现。,也是学术界讨论的重点,这里予以简论。我们看到战国时期的一件玉器中有龙食人图像(图6),其中的神人上肢都呈现出屈曲的造型,依据文字学,这些神人的造型是卜辞中典型的“夭”字形,应是表达神人舞动上肢的活跃状态和类似自然界桃之夭夭的草木丰盛之状态,而不是奔跑或者走的意思,虽然“走”字以及“奔”字所从的人形构图与之类似。马王堆帛画中的所谓“太一避兵图”中太一神附近的有关神人也是这一造型,即使有的还一手持有兵器,也应该视为是“夭”字形神异图像。这说明战国时期这一玉器中的被龙所食神者无论是什么身份,都应具有巫者的神异功能。这与古代巫、首领等身份合一的现象相符的。三星堆这类神兽所食之神人的双手以及上肢造型虽然与所述战国时期的这一玉器中龙食人上肢造型不同,但是综合图像结构看,实际也利于表明三星堆这两件铜人上肢造型应该也是表现巫术性质的造型,用以表现其活跃和美盛的状态的。

综合地看,三星堆这两件特殊的神兽位于神人首的图像中的神人应该具有被神兽保护的性质,可能是三星堆文化中某一时期某一主导氏族的神祖,可能应是本身具有或接受东夷文化特色的氏族的神祖⑦三星堆铜人造型中,有的与石家河文化晚期玉人神祖、商代玄鸟(鸮)神祖等东夷人神祖有关造型有相同之处,可以作为这一认识的辅助证明。。也有可能这类神人是被保护的与神祖具有家族谱系联系的具有巫术异能的统治者,不过即使如此,也依然是模拟了神兽食神祖的图像结构。

总结我们的解读使得我们认识到:

第一,一般的虎食人称谓已无法概括这一艺术史中非常重要的图像主体,实际食者还有饕餮、龙、牛等,被食还有神鸟、半人半鸟等。并且在西周时期还曾经发现少量的神兽食神兽的造型。

第二,被食者的身份、性质以神祖即始祖神父为主,尤其在龙山以及三代时期。自然若所述也有更为特殊的身份者。

第三,这一图像结构的最早案例应该有石峁虎食人石雕、弗利尔博物馆虎食人玉刀、养德堂虎食人玉圭。这三件器物图像中的神人均为东夷系某一氏族始祖的神父即神祖造型无疑。若复原的话,一般应为类似法国吉美博物馆藏石家河文化晚期玉人以及上海博物馆所藏石家河文化晚期玉人一样,为拟合图腾神鸟的蹲踞式。

第四,饕餮、虎食神鸟的造型在西周及其以后的春秋以至于战国依然存在,所表神祖含义可能有逐渐淡化的倾向,从而逐步成为一种常见图式。

第五,从商代的蹲踞式玉人即商人的玄鸟鸮神祖造型看,有的有圆形+十字形符号,这一造型应为雷形。半坡文化的神鸟食鱼图、仰韶文化鹳鱼石斧图、商铜器、玉器中出现的蹲踞式玄鸟神祖与鱼的组合图都蕴含有雷泽雷震万物生、万物出于震方的生殖崇拜的含义。这对于我们理解诸多文化中蹲踞式神人的本质含义具有重要基础价值。

第六,从所述论证看,我们关于神兽食人这类图像的认识与单纯的巫师论、萨满论具有重要区别,除了具体的解读不同,还有重要的一方面是,我们的认识是以中国本土的文献和考古发现为支持的,尤其是具有文献和文献所反映的时代同时的图像互相呼应的重要依据,像泉屋博古馆商代铜鼓及其图像(图7)与“天命玄鸟降雷泽而娶简狄建疵生商”的文献以及当时的婚姻形式之一都能够高度呼应。尤其重要的是,该商代铜鼓象征雷,与整个图像所蕴含的雷泽生商主题也高度呼应。另,该铜鼓首有猫头鹰,显然是商人的图腾神祖鸮。也即是玄鸟,这与《诗经》之玄鸟诗也高度呼应。该两只长耳鸮中间的图像蝉,与该铜鼓的生生不息主题也是呼应的。这类蝉在商代反映玄鸟生商主题的铜器或图像中也是常见题材,这利于我们理解商代有关蝉元素的本质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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