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之语言如何通达生活

2019-09-06 13:48林雪婷
星星·诗歌理论 2019年8期
关键词:韩东老方苏醒

林雪婷

爸爸在天上看我

韩东

九五年夏至那天爸爸在天上看我

老方说他在为我担心

爸爸,我无法看见你的目光

但能回想起你的预言

现在已经是九七年了,爸爸

夏至已经过去,天气也已转凉

你担心的灾难已经来过了,起了作用

我因为爱而不能回避,爸爸,就像你

为了爱我从死亡的沉默中苏醒,并借助于通灵的老方

我因为爱被杀身死,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再也回不到九五年的夏至了——那充满希望的日子

爸爸,只有你知道,我希望的不过一场灾难

这会儿我仿佛看见了你的目光,像冻结的雨

爸爸,你在哀悼我吗?

1980年代,以于坚、韩东为代表的“第三代”诗人崛起,倡导回到日常生活的口语写作,将个体的生命体验与诗歌同构,旨在追求“反文化”“反崇高”以及“拒绝隐喻”的美学。韩东的诗歌创作始终保持着先锋性和实验性,带有一种哲理意味,《有关大雁塔》《你见过大海》等诗都体现出韩东作为新一代诗人所具有的独特的语言风格。他所标榜的“诗到语言为止”,是对当时盛行的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的解构,他将语言扎根在生命之中,通过语言的自然延续,指向自身乃至生活的真实存在。

《爸爸在天上看我》以简单的语言表达某种复杂难言的情绪,不仅有五味杂陈的忧郁和感伤,还有深隐于心而无法根除的疼痛与无奈。这是显而易见的“韩东特色”,看似平淡无奇的语言,却显严密、细致,抛弃了夸张的抒情和模式化、概念化的枷锁,在节制与冷静中书写世俗经验,表达个体的内心情感与生存境遇。

这是一首缅怀之诗,也是韩东个人的命运之歌。“九五年夏至那天爸爸在天上看我”,1995年夏至或许发生过某些重要事件,抑或是诗人在这个时段有过难忘的经历,当时的韩东辞去公职,成为了一名自由作家,而1990年代的诗歌也正处于沉寂状态。“爸爸在天上看我”说明爸爸已经去世,但他“以不在的方式仍然在那里”(韩东《爱真实就像爱虚无》)。于韩东而言,父亲依然存在,存在于另一个状态中。韩东曾说,“我是一个心中有父亲的人”,可见父亲对他而言的重要性。韩东的父亲是著名小说家,笔名方之。“老方说他在为我担心”,死去的人担心活着的人,说明当时辞职的韩东生存境况不佳,爸爸的担心,何尝不是诗人自己内心的挣扎。“爸爸,我无法看到你的目光/但能回想起你的预言”,用“爸爸”这一口语的称谓,符合对话的情景,更能体现诗人对父亲真切的怀念。父亲曾经是家庭坚实的臂膀,在对生存的忧虑中,诗人渴望看到父亲的目光,以获得心灵的安慰。尽管无法触及父亲的目光,但父亲曾经关于我的“预言”仍在耳畔。

“现在已经是九七年了,爸爸”,从“九五年”至“九七年”的时间跳跃,省略了场景的呈现,但情感仍在延续,时间的空白指涉诗人对历史命运与生存现状的担忧。“夏至已经过去,天气也已转凉”,时令和天气的变化暗含着诗人对人间百态、世事炎凉的慨叹。

“你担心的灾难已经来过了,起了作用”,诗人过去的反叛变成了灾难,“野心”与生存背道而驰,父亲曾经的“预言”变成了现实,诗人在情感的克制中以平静的语调叙述悲剧性的生存。“我因为爱而不能回避,爸爸,就像你/为了爱我从死亡的沉默中苏醒,并借助于通灵的老方”,诗人以爱之名为自己的选择做出合理的解释,并道出了爱的“宿命论”:一代又一代因“爱”重复着“不能回避”的悲剧。“死亡”与“苏醒”相对应,通过“陌生化”的语言表达直指真实的经验。“从死亡的沉默中苏醒”看似不合逻辑,但“借助通灵的老方”则完成了“苏醒”,实现了一场生死对话。

“我因为爱被杀身死,变成一具行尸走肉”,诗人开始了肉体和精神的自我解剖。为了爱的存在,身体和灵魂都在与命运抗争的过程中逐渐迷失,个体的力量终究抵不过时代的洪流。诗人再次感伤时间:“再也回不到九五年的夏至了——那充满希望的日子”,这是对自我经验的一种否定,诗人在嘲讽自己过去的反叛,“希望”失去了存在的价值,最终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破灭。“爸爸,只有你知道,我希望的不过一場灾难”,“希望”与“灾难”构成张力,这是诗人在嘲弄“破碎”的生活,也暗示着诗人承认爸爸的“预言”,并屈从于无法调适的现实,其中夹杂着哀怨和懊悔。“这会儿我仿佛看见了你的目光,像冻结的雨”,诗人的情绪在此发生改变,不同于开始所表现的迷惘,从“无法看见你的目光”到“仿佛看见了”是诗人从反叛到回归,从怀疑到认同的心理变化,将“目光”比喻成“冻结的雨”,呈现出一幅清冷幽深的场景。这描写的不仅是父亲的目光,更是诗人此时的清醒与冷静,体现了一种更深沉的思考。“爸爸,你在哀悼我吗?”是诗人内心的悲悯,在历史与现实的压迫下,人的无能为力只能化成一声“哀悼”,这声哀悼是藏匿在苍凉背后的语言,叹尽现实众生的悲欢离合。

这首诗仿佛一场超越时空的对话。诗人呼喊了五次“爸爸”,每一次的重复都是一种情绪变化,传达出愈发深刻的命运感,被省略的事物在平实的语言中逐渐显现。整首诗的结构伴随着诗人的心理节奏逐渐强化,情感则在繁复的叙述中层层递进,昭示出诗人对个体生存和历史变迁的反思。韩东以决裂的姿态反叛崇高,拆解传统的抒情模式,强调诗歌的日常化书写,在包罗万象的“生活场”中遵循真实原则,以口语化的独白唤起生活的隐秘诗意和爱的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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