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文学期刊与文学观念之关系

2019-09-10 07:22李葆华
美与时代·下 2019年12期
关键词:小说月报文学期刊译介

摘  要:从十月革命后爆发的对译介俄苏文学的极度热情,体现了中国知识分子在“中国该走什么道路”和“中国文学该走什么道路”两个问题上的探索,当时的报刊杂志,无论何种倾向,都无一例外地投身于译介俄苏文学的狂热浪潮中。以俄苏文学为代表的西方文学对中国现当代文学产生过的这种“形成性”的影响,即使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者们也从不讳言。

关键词:小说月报;俄苏文学;文学期刊;文学观念;译介;扬弃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形成的过程中,西方文学思潮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新文学运动中成立最早、影响最大的文学社团之一的文学研究会就以“研究介绍世界文学,整理中国旧文学,创造新文学”作为其宗旨,而作为文学研究会代用机关刊物发行的革新后的《小说月报》则身体力行地全面贯彻了这一宗旨。在正式接手主编《小说月报》的前一期,即1920年第11卷第12号,沈雁冰就在《本月刊特别启事一》中宣称:

近年以来,新思想东渐,新文学已过其建设之第一幕而方谋充量发展,本月刊鉴于时机之既至,亦愿本介绍西洋文学之素志,勉为新文学前途尽提倡鼓吹之一分天职。自明年十二卷第一期起,本月刊将尽其能力,介绍西洋之新文学,并输进研究新文学应有之常识。[1]

而在1922年第12卷第1号的《改革宣言》中更是重申:小说月报行世以来,已11年矣,今当第20年之始,谋更新而扩充之,将于译述西洋名家小说而外,兼介绍世界文学界潮流之趋向,讨论中国文学革进之方法。[2]

本文即以《小说月报》对俄苏文学的译介为切入点,探讨其是如何对中国现当代文学观念产生影响的。

一、俄苏文学译介概况

追述我国俄苏文学的译介史,可以明显地看到以俄国十月革命为界的“前冷后热”的分期。如果说十月革命之前的俄苏文学译介只能说是在整个外国文学译介中占有一席之地的话,十月革命之后的俄苏文学译介则进入了独领风骚的辉煌时期。具体到《小说月报》对俄苏文学的译介同样呈现出这样的鲜明对比。

前期《小说月报》的外国文学译介以英国作品占比最大,其次为法国、美国、俄国和日本,其中译介的俄国文学作品总共25篇,按文体分类为:小说19篇,戏剧1篇,新体诗1篇和介绍性的文章4篇[3]。作家选择则集中在托尔斯泰和契诃夫两位经典作家,占了译介作品的七成以上,翻译形式多数为转译、意译,且以文言行文,在作品选择上也较随机无序,虽选名家却非名篇,可以说影响有限。

革新后的《小说月报》明显加大了对外国文学的译介力度,在革新当年即推出了革新后的第一个专号——《俄国文学研究》,对俄苏文学的关注从此贯穿整个办刊史。11年中总共译介俄苏文学227篇,占同期外国文学译介的近三分之一,其中翻译作家作品104篇,评论介绍性文章123篇,涉及的俄国作家、文学流派、不同题材以及译者队伍都空前地广泛和优秀。可以说,通过《小说月报》这一时期的译介,较为系统地、深入地描绘出了现代俄苏文学的整体面貌。

二、对俄苏文学的扬弃

从十月革命后爆发的对译介俄苏文学的极度热情,体现了中国知识分子在“中国该走什么道路”和“中国文学该走什么道路”两个问题上的探索,当时的报刊杂志,无论何种倾向,都无一例外地投身于译介俄苏文学的狂热浪潮中。以俄苏文学为代表的西方文学对中国现当代文学产生过的这种“形成性”的影响,即使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者们也从不讳言。鲁迅先生在谈到他的小说诞生的时候,就曾经认真地说过:“我所仰仗的全在先前看过的百来篇外国作品,此外的准备,一点也没有”[4]。可以说先生的文学创作和批评理论都深深打上了俄国批判现实主义的烙印,比如其代表作品《狂人日记》即受果戈理同名小说的启示。俄国文学“为社会、为人生”的文学观被中国学人普遍接受和深入阐释,俄国批判现实主义成为了中国新文学学习的典范,然而当我们仔细品读革新后的《小说月报》的若干文章以及将《小说月报》作为一个整体来考察的时候,我们仍然能在为俄苏文学摇旗呐喊的主旋律之下听到一丝异响。

(一)中俄迥异的国民性

周作人先生的《文学上的俄国与中国》一文系其1920年两次演讲的整理稿,最先发表于《晨报·副刊》(1920.11.15-11.16,当时尚未独立发行),1921年又在《新青年》(第8卷第5号,1921.1.1)刊出,后被转录在《小说月报》第12卷号外《俄国文学研究》,被视为中俄文学比较研究开山之作。文中周作人通过梳理俄国近代文学的发展脉络指出俄国文学的特色是“社会的、人生的”,进而感慨道:

中国的特别国情与西欧稍异,与俄国却多相同的地方,所以我们相信中国将来的新兴文学,当然的有自然的也是社会的、人生的文学。

然而接下来,作者却笔锋一转,称:

就表面上看来,我们固然可以速断一句,说中俄两国的文学有共同的趋势,但因了这特别国情而发生的国民的精神,很有点不同,所以这其间便要有许多差异[5]。

接着文章从宗教、政治、地势、生活、特殊精神六个角度论述了中俄国民精神的具体差异所在。文中描述的俄国国民精神可大致归纳为:具备人道主义思想基础、劳众思想的去官僚化、博大与极端并存、崇高的悲剧气象和富于忏悔精神等。而我国的国民精神则呈现出另一番景象:缺乏人道主义思想基础、官僚思想普及、多讲非战妥协、玩世与怨恨并存、缺乏自我谴责意识等。撇开周氏的论述是否客观、全面不谈,中俄国民精神上的显著差别甚至是对立是显而易见的。

俄国最具世界性影响力的哲学家之一别尔嘉耶夫曾在自己的代表作《俄罗斯的命运》中提出“俄罗斯是矛盾的,是二律背反的”[6],而在他的另一部代表作《俄罗斯的思想》中则进一步阐释“俄罗斯民族是最两极化的民族,它是对立面的融合”[7]2“俄罗斯人既是争强好胜的运动员,又是强盗,同时,又是上帝正义的朝圣者”[7]6。正是基于这样的国民性,在俄国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品中才会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陷于迷狂、激昂亢奋、崩溃边缘的斯塔夫罗金;果戈理作品中“被深刻的悲哀和忧郁所压倒”的“含泪的微笑”(别林斯基语);托爾斯泰文中时刻流露出的悲天悯人、参悟灵肉、解析生死的苦闷追寻。俄国文学内在的悲怆美是它区别于欧洲其他地区文学和屹立于世界文学的精神内质。

而面对这样与我国国民性迥异的民族,在普遍的接受和传播其“为社会、为人生”的文学观念的同时,中国学人也时刻把持着“为中国”的标尺,俄苏文学为代表的外国文学的译介固然能为中国新文学的产生输入新鲜血液,但新文学的基础更应建立在“外国旧文学与国故的混合物”上,郑振铎接手《小说月报》后发起的整理国故也印证了这种观念的转变。

(二)中国缺失的宗教性

当我们把革新后的《小说月报》对俄苏文学的译介作为一个整体来考察的时候,在这104篇作品翻译和123篇评介文章中,会发现一种奇怪的倒置现象,即对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两位俄国重量级经典作家的“轻译重介”,对刊登其评介性的文章的热情明显高于对其作品的翻译,似乎他们仅仅存在于文学史和后人的评介中,要想窥探庐山真面目变得似乎有些困难。

我们看到单是《俄国文学研究》专号一期就有3篇论及托尔斯泰的评介性文章——一篇《俄国四大文学家合传》(果戈理、托尔斯泰、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和两篇专论托尔斯泰的文章《俄罗斯文学里托尔斯泰底地位》《托尔斯泰的艺术观》,文中充满了对托翁的高度肯定和极力推崇:

托尔斯泰富有伟大之天才,志高之独创性,不为旧学惯例所拘,运用其高超之哲学思想于文学作品中,以灌输于一般人民。他是俄国的国魂,他是俄国人的代表,从他起我们才实认俄国文学是人生的文学,是世界的文学。[8]

而革新后的《小说月报》更是有10篇有关托翁的各方面的介绍、论述,甚至不乏《托尔斯泰孙女回忆录》《托尔斯泰的秘密日记》《托尔斯泰的情史——几封致女友的书信》这样深入托翁生活中细节的文章,对托翁的评介可谓既有对其艺术价值、文学地位的认同,又深入到其生活的方方面面,然而与这种评介热情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对托翁作品的冷淡甚至漠视,革新后的《小说月报》仅刊登了寥寥4篇,在《俄国文学研究专号》中甚至没有,与刊登的契诃夫翻译作品21篇、屠格涅夫19篇形成了鲜明对比,这样的托尔斯泰被研究者称为“被悬置的托尔斯泰”[9]。

遭遇同样对待的还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小说月报》第13卷第1期上刊登了四位作家从不同角度对陀氏的评介文章,分别是:沈雁冰的《陀思妥以夫斯基的思想》、小航的《陀思妥以夫斯基略传》、郎损的《陀思妥以夫斯基在俄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和一篇《关于陀思妥以夫斯基的英文书》的新闻报道,而在同一期上却未看到陀氏的译作刊登,陀思妥耶夫斯基专辑全由译介文章组成,不免让人奇怪,当然这些文章中并不吝溢美之词,文中盛赞陀氏:

陀思妥以夫斯基伟大的表现力与深刻的观察,使他成为俄国文学史上伟大的人物。他一定不易地是俄国的第一流作家,而且是全世界的第一流作家。[10]

然而对于这样的“俄国的国魂”“全世界的第一流作家”,却只能从国人对他们的译介中知其一二,这让我们不禁推断:如此的“轻译重介”难道是《小说月报》偏爱的译介方式么?当看到第17卷第10期契诃夫专辑的“6篇译作+0篇评介”的推介模式,似乎并非如此;那么是因为这两位作家的作品多有长篇而不便在期刊上长时间连载么?再看屠格涅夫的长篇小说《猎人日记》从第12卷第3期连载至第15卷第11期,历时三年半有余,跨越24期,甚至跨越了两位不同主编的时期,看来这也不是原因;再退一步,是不是当时已有两位作家的作品单行本问世而不必刊载在期刊上呢?毕竟我国对托翁的译介由来已久,数量也巨大,然而答案同样是否定的。尽管对托翁的译介甚至可以追述到“1902年的《新小说》创刊号季刊‘俄国大小说家托尔斯泰’像,其后不断有文章谈及,也陆续有译著出版”[11],林译俄文作品也几乎集中在托尔斯泰一人身上,但其重要的长篇作品《安娜·卡列尼娜》《战争与和平》等,都是三四十年代才翻译出版的,对陀氏作品的大规模翻译出版亦在这一时期[12]。在一个个否定了如上的猜测之后,我们最终只能去两位作家本身和其作品的内部去寻找答案,究竟他们写了什么奠定了其各自在俄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的崇高地位,又因为什么而在《小说月报》上总以犹抱琵琶半遮面示人。

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都是穷其一生在思考、探索人生和俄罗斯道路的作家,他们深受俄国东正教宗教思想的浸润,思想复杂、深刻而富有变动,对形而上的问题求索极深,在以作家为人们熟知的同时,更是思想家、哲学家,甚至宗教哲学家,托尔斯泰主张博爱、宽恕的宗教理念,提出“勿以暴力抗恶”;陀思妥耶夫斯基则宣扬基督式的仁爱、牺牲,主张自我忏悔、自我救赎和自我惩罚。二者身上浓厚的宗教气息和深刻的思考结果无不渗入到他们的文学创作中。对于这样的作品,不仅当时的普通大众在理解上会形成诸多障碍,甚至在我们今日读起来都会颇感晦涩,即使对表面的文字和小说的情节有了足够的认知,也很难深入到人物的思想内部,对人物的行为和作品的构思有时难于深入理解,如此既不能满足当时读者对于外国文学猎奇的需求,亦不能发挥文学作品教化社会的功能,故而对这两位绕不开的俄国经典作家也就只能采取“轻译重介”的处理方式了。

基于对中俄迥异国民性和中国宗教性缺失的考量,中国学人在大力“提倡鼓吹”俄苏文学的“为社会、为人生”之时,心中始终铭记着“为中国”的标尺,然而这种对俄苏文学有意识的扬弃,亦不能只被看作是《小说月报》为迎合读者需求而进行的商业运作,甚至不能把它全部归因于与中国当时社会状况的不合时宜,而是应该做更深刻、更长远的考虑。当时的中国学人或许一早就意识到了反映如此迥异国民性的中俄两国文学或许会呈现出某种不同的面貌,而深受宗教意识浸润的文学创作也无法轻易在缺乏宗教传统的中国大地上落地生根,故而在树立中国新文学观念的风向标时对其暂且搁置,以期后来人能对他们和他们的作品做出更好的解读和接受。

参考文献:

[1]沈雁冰.本月刊特别启事一[J].小说月报第11卷第12号,1920.

[2]沈雁冰.改革宣言小说月报第12卷第1号,1921.

[3]甘乐乐.小说月报(1921-1931)俄国文学译介研究[D].广州:暨南大学,2010.

[4]乐黛云.比较文学简明教程[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

[5]周作人.文学上的俄国与中国[J].小说月报第12卷号外俄国文学研究,1921.

[6]别尔嘉耶夫.俄罗斯的命运[M].汪剑钊,译.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3.

[7]别尔嘉耶夫.俄罗斯思想[M].雷永生,邱守娟,译.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社,2004.

[8]济之.俄国四大文学家合传[J].小说月报第12卷号外俄国文学研究,1921.

[9]董丽敏.想象的现代性:革新时期的《小说月报》研究[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10]沈雁冰.陀思妥以夫斯基在俄国文学史上的地位[J].小说月报第13卷第1号,1922.

[11]陈平原.中国现代小说的起点:清末明初小说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57.

[12]高志强.小说月報(1921-1931)翻译文学初探[D].北京:北京语言大学,2007.

作者简介:李葆华,上海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中北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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