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回望与凝眸

2019-09-10 07:22梁小娟
江汉论坛 2019年12期
关键词:韩少功

摘要:从文学创作来看,韩少功对于知青经验的书写经历了从纯粹的控诉批判到对知青生活的美好回忆与怀念再到保持一定距离的历史反思与审美观照的发展过程。韩少功各个时期的文学创作都离不开知青经历的反哺,知青经验深刻影响着他的写作思维与文学话语谱系的建构,但也使他的创作陷入了一定的艺术困境。

关键词:韩少功;知青经验;知青记忆;回望;创作流变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五七干校文人群体研究”(项目编号:15YJC751028);湖南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五七干校文人文学书写研究”(项目编号:16YBA171);湖南省教育厅科学研究优秀青年项目“干校文学研究及其数据库建设”(项目编号:16B098)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9)12-0065-05

韩少功曾经有过六年知青生活经历,与农民、农村、农业得以亲密接触,农村的困苦、青春的苦闷与理想的失落构筑了韩少功人生最初的底色。在农村这所最初的“社会大学”毕业以后,韩少功在地理空间上越来越远离湖南汨罗天井公社,辗转于长沙、海南、北京甚至国外,但固着于内心深处的知青记忆始终不曾消逝,而且这种知青经验被成功地转换到了其创作中。韩少功从20世纪80年代初期步入文坛至今,近40年来一直笔耕不辍,从《月兰》《飞过蓝天》《西望茅草地》《归去来》到20世纪90年代的《马桥词典》,再到新世纪以来的《暗示》《山南水北》《山川入梦》① 《日夜书》《修改过程》等,都折射出知青生活对韩少功的影响。可以说,知青经验俨然已成为韩少功小说创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写作源泉。

在新时期文坛,有过知青生活经历的作家比比皆是,如梁晓声、叶辛、王安忆、铁凝、史铁生、阿城、郑义、张承志、孔捷生、张抗抗、张辛欣、马原、李锐、蒋韵、柯云路、陆天明、林白、王小波、老鬼,等等,在他们的创作中也不乏知青生活的底色与知青记忆,但知青经验远未成为支撑作家创作的文学母题。与其他知青作家不同的是,韩少功各个时期的文学创作都离不开知青经历的反哺,知青经验已深深嵌入韩少功的思想意识深处,影响着他的写作思维与文学话语谱系的建构。那么,韩少功究竟是如何将知青经验转换为话语资源的呢?具体的话语修辞与转换路径又是如何演绎的?这种转换对于当代文学而言,其意义与价值何在?本文试就这些问题加以探讨。

自1978年离开汨罗后,韩少功在小说中多次书写知青生活。1980年代初期,韩少功以知青生活为题材的小说与当时主流文坛的叙事较为吻合,在揭露“伤痕”的同时,体现出一种强烈的理性反思色彩。《飞过蓝天》以知青“他”和鸽子“它”展开对话叙事,叙述了知青大返城背景下,“他”经历了理想的失落和现实的打击后心理上的失意、落魄与消极懈怠,借鸽子的执著来唤起“他”的生活理想。《回声》中一身书生气的“红卫兵”路大为自愿扎根农村,满腔热忱到农村开展革命,在见证农民的愚昧、自私与投机革命后失望而归。《西望茅草地》书写了一群带着改天换地的远大抱负主动投身到农村的知青,在现实面前屡屡碰壁后开始消沉,以“我”的视角来反思张场长形象所凸显的文化心理陋习:“张种田在农场既是领导也是家长,他在‘共产风’中把农场变成了一个带有浓厚封建性的家国同构体。”② 《诱惑》以在农村百无聊赖的知青对大山的一次探险与征服之旅呈现大自然给人带来的无限震撼,感悟时空的神秘与永恒,但也涉及知青置身农村后经历理想与现实间的反差带来的无限失落情绪。这几部小说与早期其他知青小说如《伤痕》《在小河那边》《生活的路》《枫》等作品一样,侧重对时代悲剧的感伤揭露,书写青春与信念的被埋葬、基本生活权利得不到保障以及心灵受到的种种戕害,带有浓厚的时代色彩。

《远方的树》中农场下放知青田家驹在返城大潮背景下想方设法离开了农村,作为远游而归的“城市之子”重回城市,但城市早已不再是梦想中的天堂。田家驹在城市混迹十年后重返知青点,顿悟到自己在追逐梦想的同时错失了美好爱情,虽无遗憾但又无法摆脱庸常的现实生活,逝去的昨日已成为无法回去的“远方”。《空城》与《远方的树》有着共同的“回归”叙事主题,曾经在锁城下放的知青“我”在运动中被捆起来游街、批斗,是四姐用善良的人性照亮了“我”人生的暗夜,人到中年后“我”故地重访,寻找知青时代的印迹却发现物是人非,知青那一代已被历史所遗忘。被视为“寻根小说”代表之作的《归去来》则借鉴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以知青黄治先被误认为“马眼镜”带来的身份困惑为主线,书写知青彷徨于城市与乡村间的尴尬处境。韩少功回顾寻根文学时,曾明确指出:赞同寻根的作家大多有乡村经验,“特别是一些知青作家,包括下乡知青和回乡知青两个群体。但不管哪个群体,也不管他们对乡土怀有怎样的情感,他们都有一定的乡土生活经验,有一种和泥带水和翻肠倒胃的乡村记忆。”③ “上山下乡”运动当中,数以万计的知青将自己的青春抛洒在广阔、陌生而贫瘠的农村,伴随短暂的兴奋而来的是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寂寥无望的人生苦闷、理想与信念的轰然坍塌,这些构筑了这一代人的共同记忆。“下乡知青的身份、乡土生活经验、乡村记忆几乎成为大部分1950年代出生作家的创作发生机制,他们书写知青生活、乡土改革、人们命运的改变,背后都有城市与乡村两个空间中精神和身体的移动。”④

韩少功早期知青小说中呈现的“离去—归来—再离去”叙事模式,勾勒了知青的青春岁月与苦难的时代记忆。这一时期的创作带有浓重的“鲁迅”风味,多以“回望”的叙事视角,对农村的落后、农民的愚昧加以审视与批判,对凝固的社会文化心理加以深层反思。韩少功继承了鲁迅对国民劣根性的批判传统,以启蒙主义的理性来反思民族本土文化形态下的传统农民与乡土文化。《回声》中的“造反派”刘根满宛若阿Q转世,在荒唐的时代凭借信口胡诌的各种“语录”来瞒与骗,从语言、行为到心理都可以清晰照见阿Q的身影。与鲁迅的“归乡”小说一样,韩少功这些小说中的知青作为知识分子的代表,也呈现出一种身份的尴尬——无论是在农村还是都市,都无法寻找到合适的身份归属与自我定位——一种“在而不属于”的生存状态。从写作时间来看,韩少功这些凝聚知青经验的小说都是回城以后的创作,返城后面临时空的间隔、新出现的物质和精神上的困扰时,韩少功选择在“回望”复杂历史进程的同時,注入新的时代话语元素,并对已逝生活加以重构,在重构中讲述知青时代的故事。

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后,韩少功知青生活中的个人经验,作为一种未被“固化”的力量,被不断地加以改写与重构,为其创作提供了批判性的情感和想象力的“源泉”。写于1993年的《昨天再会》已不再纠结于无悔青春与人生理想,不再拘囿于反思特定历史这一时代命题,而是以知青生活经验为引子,围绕“我”与孟海、邢立、苏志达下放时的细碎往事与返城后各自不同的人生境遇来拷问集体记忆的不确定性。“我”面对孟海倒打一耙、理直气壮的质问时表现出的犹疑、惶惑与自我否定,恰恰是为了诠释书面文字与历史记忆的不可靠性。《昨天再会》对文字、记忆的质疑与反思,到《马桥词典》发展成了对语言、词语的思辨与拷问。

《马桥词典》已被学界公认为是韩少功向语言寻根之作,小说以在马桥待了六年的下乡知青“我”的视角,来对马桥日常词汇加以细细拆分,挖掘潜隐在方言背后的马桥人独特的历史文化思维。“我”作为马桥世界的“闯入”者,以现代人的审视眼光对马桥的方言进行搜集、打捞、编排与阐释,为读者勾勒出了马桥这样一个非正统的、充满了矛盾、含混与悖论的化外之境。马桥人方言中的“觉”、“醒”、“科学”、“贱”、“下”、“晕街”、“夷边”等都呈现出马桥方言与普通话之间的明显分野,两种话语言说方式的鸿沟背后是思维方式的巨大差异。

在《马桥词典》的后记中,韩少功认为人只能生活在语言之中,但在《暗示》里,他却闯入言说之外的意识暗区,用语言来揭破语言所遮蔽的诸多具象。小说沿用词条体的形式,地点由马桥镇挪到了太平墟,活跃在字里行间的人物是“我”、老木、小雁、大头、大川、鲁少爷等知青,讲述的也是知青群像的历史经验与生存境遇。“我”作为叙事主人公,时而穿行于往昔的知青岁月,时而喟叹改革开放背景下知青各自的命运走向,在对具象的解析中揭示现代知识危机,以理性的思考完成对小说文体的反叛。从叙事来看,《暗示》是对知青经验的又一次成功的转换。

韩少功不仅在写作中反复挖掘知青经验,还在现实生活中返归乡土,续接知青时代的农村生活。早在20世纪80年代进入都市后不久,韩少功就有了将来返乡的打算。带着对乡土生活的眷恋,对乡村广阔、清洁的大自然的向往与对都市的厌倦,韩少功选择“回到从前”,“重新走到上一次逃离的起点,去看看我以前匆忙告别的地方”,“去一个人们都已经走光了的地方,在一个演员已经散尽的空空剧场,当一个布景和道具的守护人”⑤。新世纪之初,韩少功重返农村,在离当年下放的公社只有20多里地的汨罗八景乡的青山绿水间过起了远离城市喧嚣的半隐逸的田园生活。与知青时代的“逃离”相比,这次的“归来”带有更多的自我选择的意愿。韩少功选择了劳动,选择了重返乡村,其作品在他过去的乡村记忆中增添了鲜活的当下农村生活色彩。《山南水北》就直接得益于这种恬适、超然的乡土生活。《山南水北》一方面不惜花大量篇幅为鸡、鸟、蛙、猫、狗、树、草木等立传,叙写乡土生活的闲情雅致,构筑一幅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舒心画卷,另一方面又勾勒出“我”受困于现实农村顽固的思想桎梏而无可奈何的闹心场景。“非法法也”、“疑似脚印”、“知情人”、“垃圾户”、“各种抗税理由”、“带着丈夫出嫁”等章节都从不同层面铺陈了乡村政治伦理的愚昧与落后、传统农耕思想的偏执与强大以及乡土生活的一地鸡毛的杂乱景观。回到乡村的“我”,虽然在空间上亲近了知青时代的热土,但心理上仍不免与农村、农民存在着无法逾越的隔阂。彼时的乡土并非“我”想象中的诗意乡土,而是在时代的大背景下已经发生巨大变化的乡土,西装成了农民的标配,笑贫不笑娼在农村已经成为人们心照不宣的秘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不再淳朴,乡土的道德溃败已无可挽回。

在“我”与乡土的关系中,乡土有着满足“我”的怀旧情怀、承载青春记忆的诗意田园,因为“我也是一个把感觉留在过去的人”,“我不管如何努力还是觉得眼下这个时代颇为陌生,在很多方面还是没办法喜欢眼下”,“我似乎更愿意自己走入一个我不可接受的时代”⑥。但“我”始终是一个坐享现代文明成果、带有启蒙理性色彩的知识分子,“我”对于乡土的情感始终在不停地犹疑与摇摆,“我”虽置身乡土、感叹大自然的馈赠但又无法完全接纳乡土的一切,因而《山南水北》里始终弥漫着一种强烈的“在而不属于”的气息。返乡这场“行为艺术”,只能让“我”对乡土的情感更加暧昧不明。

从伤痕小说开始,知青群体作为特定历史时代下的特殊产物被纳入到作家讲述的时代故事当中,在经历了伤痕—反思—改革之后,文学领域中的知青叙事已经渐行渐远,“知青文学”的代表作家们也各自分道扬镳,探寻更适合自己的写作方式。在这一批作家当中,韩少功对知青叙事的兴趣与热忱算是最持久的。新世纪以来,韩少功仍然执着于书写知青生活,在2013年出版的《日夜书》中用纪传体长篇小说的形式正面、郑重地书写知青记忆,并对知青一代的命运进行深刻反思。

小说选取了陶小布作为叙述人并以第一人称的叙事视角来讲述在白马湖下放的知青一代从年轻到迟暮的人生经历。陶小布作为知青中的一份子,自愿选择下放农村,这一“伟大”的决定,却深刻影响了“我”的一生。“我”的人生经历以知青生活为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前半生充满了理想主义的激情,后半生却碌碌无为、无所适从。在知青队伍中享有一定地位的郭又军,知青时期自带光环、风光无限,返城后却因承受不了生活的重压而选择自杀身亡。玩世不恭的姚大甲凭借知青时代的生活经验,创作了一系列张扬肉欲的油画而名利双收,却因看到自己知青时期的创作而潸然泪下。马涛从思想到言行都一直回避知青经历,但这段经历已深深烙进他的生命,即便在异国他乡生活几十年后仍一开口就“差一点冒出当年红卫兵小报的腔调”。小说将知青们的下乡经历与返城后的知青生活串联起来,并结合下一代人的命运来演绎后知青时代知青们各自的人生际遇,呈现出强烈的悲剧性色彩。

针对《日夜书》的写作,韩少功曾在访谈中坦言:“从我的写作经验来看,有两种东西最不好写,一是特别不熟悉的,二是特别熟悉的。知青题材对于我来说就属于后一种。我珍惜这一段体验,因此想拉开一点距离,它置于中景位置,既不是远景也不是近景,这样或许能看得清楚。三十多年也许是一个比较合适的距离,可滤去一些自恋情绪和轻率判断,增加一些参照和比较的坐标。”⑦ 正是因为对知青生活有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和刻骨铭心的记忆,韩少功才会一次次化用知青经验,用一种個人化的叙述来反观知青一代的过去与现在,在对话中完成对历史与当下的理性反思。

《日夜书》出版五年后,长篇小说《修改过程》问世。与《日夜书》的讲故事相比,《修改过程》中韩少功似乎更热衷于对小说艺术形式的探索。不少学者已就小说叙事层面取得的突破做了详细论述,如廖述务指出小说在“声音互文”、“视角互文”方面的实践⑧,王威廉从元小说的写作方式、怀疑与建构的双重变奏分析小说的叙事探索⑨,等等。也有学者指出《修改过程》是书写知青生活经历的《日夜书》之延续,“具有知青身份的作家韩少功,一直以来都执著于书写自己这一代人的生活和历史, 给予他们的生活以表征、 描述和重塑,在反复的叙事和延进中,一代人的自我变迁已经成为观察当代中国社会发展的便利门径。”⑩ 与《日夜书》中正面书写知青生活不同的是,《修改过程》采取一种迂回的方式来叙写知青群体的后知青时代。《修改过程》中的主人公不再是身份清晰的知青群体,而被置换成了1977年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中文系大学生。这批大学生是中国历史上最为特殊的一群大学生,大部分当过知青(不妨把这群大学生称为“隐性知青”),“来路不明,背景不清,思想复杂,毛皮深厚,相当于野生动物重新收归家养”{11},年龄差距大,知识背景相当庞杂。肖鹏、陆一尘、马湘南、毛小武、楼开富、史纤、林欣等“野生动物”在历史与现实的双重变奏中走向各自不同的命运。《修改过程》中的“七七级”与《日夜书》中的知青群体实际上生活在同一个历史时空当中,经历着相同的时代阵痛与社会转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日夜书》里的知青群像与《修改过程》中的“隐性知青”是互为镜像的关系。这一代人所走过的知青岁月,他们所拥有的历史记忆以及在当下的生活境遇,在经过一段时间沉淀之后,放置到改革开放40年这一长时间段来看,其意义越发清晰可见:他们用青春与记忆烛照了历史的晦暗,但时过境迁又被粗暴地贴上“红卫兵”这一固化的标签,事实上知青们或上升或沉沦的阶层分化已超越了“类”的价值,他们的人生际遇可以当作研究当代社会与思想变迁的鲜活标本。

关于知青生活的苦难经历,韩少功在散文中曾写道:“发生在60年代至70年代间的一场政治和经济危机是如此盛产着记忆。数以百万计的青年学生被抛到了穷乡僻壤,移民运动的规模几乎空前绝后。这些青年衣衫褴褛,身无分文,辗转于城乡之间,挣扎于贵贱之间,求索于文明与野蛮之间。饿其体肤,劳其筋骨,苦其心志。他们常常以日当年地守着油灯企盼。”{12} 物质的极度匮乏、精神的无所归依、人生的迷惘无望大抵成为这一代人的集体记忆。对于逝去的知青生活,《山南水北》里也偶有涉及:“作为那时的知青,我常常带着一袋米和一根扁担,步行数十公里,来这里寻购竹木,一路上被长蛇、野猪粪以及豹子的叫声吓得心惊胆战。”{13}乡土承载着韩少功这一代人的青春记忆,农村的生存经验深刻影响着知青认知世界的思维方式与情感方式,知青经历为这一代人的生命历程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从这一层面来讲,韩少功的知青创作将意象、细节、情感与精神空间等熔铸到一代人复杂而艰辛的成长经历和生命体验中,为重返特定的历史现场提供了真实而生动的文学记忆。赵园曾敏锐地指出,在众多的知青作品中,韩少功的作品独树一帜,“可以看作这一个人走出知青历史的象征”{14}。因对知青这一社会、文化角色的自觉,韩少功以独特的精神气质与文化个性批判地构造与呈现了“知青一代”的形象与历史,呈现出特有的现实关切与历史反思。

对于韩少功这一代作家而言,知青生活不单单是一种特殊历史时代下或被动或主动的人生选择,更是一种融入骨血的生命体验。尤其是当作家以一种远距离观照的视野来“回望”知青生活时,这一生命体验在回忆中被创作主体不断地体味、领悟、改变与重塑,在回忆的反刍中呈现出一种审美感悟与诗意品格。当知青纷纷返城,不再隶属乡土、不再拥有乡民身份时,乡村生存已远非知青们的“现实”,知青时代经历的所有不愉快的体验,所有的焦虑、恐惧、犹疑、彷徨、愤恨、心灰意冷等复杂情绪都随时间的推移、空间的疏远而消逝,甚至在记忆中被无意识地美化。事实上,人的记忆本来就有美化往事的倾向,如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所说的:“时间是一个最好的过滤器”,“时间还是最美妙的艺术家,它不仅洗干净,并且还诗化了回忆。”{15} 心理学研究也表明,人的记忆从来都不是对原有印迹的简单记录、保持与复制,而是在记忆过程中随着时间推移进行各种复杂的变化不断的重建。德国哲学家卡西尔曾指出:“我们不能把记忆说成是一个事件的简单再现,说成是以往印象的微弱映象或摹本。它与其说只是在重复,不如说是往事的新生;它包含着一个创造性和构造性的过程。”{16} 韩少功也曾坦言:“记忆是不断变化的,生长的,被后来的思想和情绪悄悄删节增添,永远没有定稿,没有最标准版本,我没法校对。记忆只是冒充过去,假冒品。”{17}从这一层面来讲,任何人都是自己一切往事的远观者和看客。从叙事效果来看,“回望”这一策略既可以与知青生活保持有效的审美距离,不破坏创作主体内心曾经的美好,又能够以对话的形式勾连过去与现在、农民与知青、乡土与城市、自我与他人,在“归去来”的空间迁徙中完成对知青经验的深度反思。

从文学创作来看,韩少功对于知青经验的书写经历了从伤痕、反思开始纯粹的控诉、批判到对知青生活的美好回忆与怀念再到保持一定距離的历史反思与审美观照的发展过程。知青经验已经成为韩少功文学创作源源不断的母题,他也一直不断地在进行艺术探索与创新,在“归去来”中尝试讲述新的知青故事。只是在当下的文化语境中,“知青”作为指称正在失去其有效性,知青一代已走完了人生的大部分历程,他们的故事对于今天的读者而言已不再具备足够的吸引力,难以在阅读过程中产生同情和共鸣,知青叙事对于当下现实的回应能力也逐渐减弱。况且,随着知青叙事资源的进一步匮乏,韩少功的写作也陷入了一定的艺术困境,拘囿于知青经验无法自拔:从早期创作到《马桥词典》《暗示》再到《日夜书》《修改过程》,韩少功虽然在叙事上不断进行形式的创新,但究其实质讲述的都是有关知青的故事,借助知青叙事达到重新认知自我、理解自我、阐释自我的写作意图。在当下众声喧哗的文学世界中,底层叙事、非虚构写作日益兴盛,作家如何建构时代记忆与历史话语,如何把握叙事的方式与尺度,如何有效转换知青经验,如何在文本中加强回应现实的能力,都是值得进一步探讨的问题。这已不仅仅是横亘在韩少功面前的一大难题,更是当代历史对文学创作提出的挑战。

注释:

① 2009年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山川入梦》可谓“旧作新编”,全书75篇文章,超过60篇皆有出处,大多选自《山南水北》、《马桥词典》、《暗示》,另有数篇来自韩少功的小说《报告政府》,《爸爸爸》中的部分章节也出现在里面。该书在选编时将节标题做了替换处理,如“修路”、“守秋”、“采药”与《山南水北》中的“欢乐之路”、“夜半歌声”、“每步见药”等内容基本相同。故在具体分析时暂且不做论述。

② 李遇春:《“进步”与“进步的回退”——韩少功小说创作流变论》,《文学评论》2014年第5期。

③ 郝庆军、韩少功:《九问韩少功——关于文学写作与当代中国的思想状况》,《对一个人的阅读》,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268页。

④ 项静:《中间状态:知青精神空间的流变与文化姿态——以韩少功的〈归去来〉与〈日夜书〉为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8年第8期。

⑤{13} 韩少功:《山南水北》,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第11、1—2页。

⑥ 韩少功:《暗示》,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4—25页。

⑦ 韩少功、刘复生:《几个50后的中国故事:关于〈日夜书〉的对话》,《南方文坛》2013年第6期。

⑧ 参见廖述务:《互文与自反:〈修改过程〉的认知诗学》,《南方文坛》2019年第4期。

⑨ 韩少功、王威廉:《测听时代修改的印痕》,《作家》2019年第3期。

⑩ 项静:《野生动物与不在场的花朵——评韩少功〈修改过程〉》,《扬子江评论》2018年第6期。

{11} 韩少功:《修改过程》,花城出版社2018年版,第13页。

{12} 韩少功:《记忆的价值》,《韩少功散文》(下),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8年版,第44页。

{14} 赵园:《地之子:乡村小说与农民文化》,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360页。

{15} 转引自福建师范大学中文系資料室编:《文艺心理学资料》,1985年版,第307页。

{16} 卡西尔:《人论》,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65—66页。

{17} 韩少功:《昨天再会》,《爸爸爸》,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第354页。

作者简介:梁小娟,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湖南湘潭,411201。

(责任编辑  刘保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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