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车店

2019-09-10 07:22曹明霞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19年11期
关键词:金花

北方的早晨,四点天就亮了。刘家大车店的箩筐幌,在寒风中飘得呼啦呼啦响。几挂畜力大车,卸了骡马靠在墙边,胶轮轱辘像一只只伏着的熊。

刘庆山早早起来,穿靰鞡鞋,扎更生布的破棉袄,看到南炕的三婶,已经戳在那儿抽烟了。长烟袋,杆儿比胳膊长,架在她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叠着粽子一样的小脚,吧嗒吧嗒——烟袋锅在她的吧嗒声中,明明灭灭。庆山恭顺地叫了声三婶,三婶用嗓子里的一呼噜做了回答。庆山从小没有爹娘,在三叔三嬸家长大,三婶的铜头烟袋锅是他最好的老师,刨一下子,够他弯着腰喘上半天。

现在是民国,庆山刚刚十六岁。

南北两铺大火炕,一家老小挤在上面,火炕是满族人的生活习俗,汉人也习惯了。大火炕晚上睡人白天当火墙,又暖和又省事儿。三婶子咳嗽一声,庆山就知道三婶有吩咐了,三婶子慢悠悠地说:“山子啊,这烟叶子快没了,你赶白天,去金花家给我赊它一捆,有那烟膏子,也给我整点儿。”

“烟膏子”即福寿膏,老百姓叫它大烟。在南绠河这片儿人家,有钱的没钱的,穷人富人,家里都断不了“烟膏子”。病了吃它,止疼;没病吃它,好受。富人长年用烟枪,三婶子平时烟袋锅里加小米粒那么一点,给劲儿。可就是这一点小米粒,也架不住日久天长,三婶子家四壁空空,大车店的箩筐幌,由当年的三个,变为了现在的一个,穷下来了。就是现在的一个幌,也是凭着庆山的一把好力气在支撑。他白天起早打理这个破破烂烂的大车店,晌午去隔壁的清酒坊,日本人多襄家帮助挑水、喂马,干杂活,挣一份劳金。

车老板子越来越少了,庆山心里说。在铁骊镇,人们管赶车的车把式都叫老板子。听说日本人要来了,一些人钻了山,去当什么抗日山林队。一些人跑去了关里,说那里还是中国人的天下。于德林叔、张立本叔,他们是新来的,平时就住在马架子里,马架子是鄂伦春人居住的屋子,只用一些木头撮起来,上面尖顶底下散开来,杵到地上,冬冷夏热,没有窗户,地上铺的是兽皮。这两个人身量那么大,在马架子里都直不起腰,倒是能吃苦。三叔曾问他们是哪里人,于德林说是山东的,可是听口音,他们并不像山东人。三叔说这两人哪像老板子,不抽烟不吐痰的,倒像个教书先生。

庆山是个诚实的好劳力,他干过的活,别人没有不满意的。他铡草,喂牲口,细料常常先喂给那匹骡子,于德林的骡子比马还漂亮,毛儿好,个头也大,咴打得空气都发颤。庆山也不虐待瘦驴老马们,还有张立本养的那条大黑狗,大黑狗讨人喜欢,庆山每次喂它,它都用头脸来蹭庆山的裤脚。庆山从多襄家干活回来,如果有剩菜剩饭,啃过的骨头,他都喂给这条大黑狗。大黑狗白天跟张立本上山拉爬犁,晚上帮庆山看家护院。

看庆山起来干活,大黑狗冲出窝棚,前后跟着,用嘴碰碰庆山筐篮般的大靰鞡鞋,又用尾巴打两下庆山铁皮一样的更生布棉袄,意思是有我呢,大清早的你一个人干活不孤单。庆山拿手到它头上捋两捋,大黑狗很满足,一个高儿蹿出多远。这时,一个抄着棉袄袖的人走进来,狗皮帽子上全是霜,大黑狗吠两声,那人说老黑,我都不认识了?

看于德林叔起得比自己还早,庆山纳闷儿,他天天起那么早干什么去了呢?也不套车。他叫了声于叔,又低头干活了。于叔撸了一下庆山的后脑勺,说你小子倒是勤快,天天起这么早。庆山捂着这份爱,心想你比我更勤快,都勤快得不像个车老板子了。

院里活儿干完,天已经大亮。庆山抱了一捆柴火进屋点火做饭。三叔蹲在灶坑口,二钱的小酒盅儿捏在他手里像一枚棋子,没有就酒的菜,左手捏着一粒盐,有手酒盅,喝一口,嘬一下。无论是喝还是嘬,都发出滋儿的声响。

庆山不敢怠慢三婶,在三叔面前,他倒是可以撒撒憨。看见三叔也不叫,里里外外生火添水。三叔蹾蹾酒瓶子,说山子,该给叔装酒了。

庆山嗯了一声,一直到把饭食都弄锅里了,才蹲过来,抓起酒瓶子晃了晃,里面的酒不够一口。庆山说:“三叔,三婶让我整膏子,你让我装酒,咱家连一吊钱都没有了,你让我拿手指头去杵啊?”说着抢过三叔的盐粒儿,扔到锅里,“咱家连菜都多少天没有咸淡儿了。”

“你个小王八犊子。”三叔的巴掌举起来,庆山不躲,三叔的巴掌从来没有真落下过。有一次他跟弟弟庆路抢什么东西,碗都打碎了,三叔心疼那只碗,可巴掌最后落到了自己的大腿上。倒是三婶的烟袋锅子刨得及时,给他和庆路各赏一下。三叔狠狠剜三婶,说都是半大孩子,你想刨死他呀!

其实三叔的脾气也大,只是他不忍心打这个没有爹娘的孩子。

庆山说三叔,你再忍忍,忍几天。到月底,我发劳金了,就给你装酒。装两瓶子,管够儿喝。

三叔翻翻眼皮儿,说:“月底?月底还有二十天呢,你小子想馋死我呀!”

那就再等几天,有新来的老板子,给租钱,我也给你装。

哪儿还有老板子们的影儿啊,一个一个,都吓掉魂儿似的,不敢拉脚了。三叔说。

庆山手脚不停,继续舀水,添柴。没有住店的,他也不能强拉来。

三叔又说:“要不,你去日本人那儿,给我赊一瓶?”

庆山后退了几步,又让他去找多襄赊酒?多襄跟中国人不一样,庆山第一次跟他说赊酒时,他瞪大了眼睛,说你们支那人,不好。给不起钱,还喝,真不知害臊。他伸了小手指。

当时庆山脸热到了耳根。他跟多襄比画,说在他们铁骊镇,南绠这边儿,家里没钱是常事儿,互相赊着,年底一结就清了。“要不怎么叫邻居呢。”多襄摇头,不同意,说你们支那人,就知道喝、抽,完了。说完,没有赊给他,而是送给他一瓶,告诉他,就这一次,以后,别开这个口了。白给他三叔一瓶酒,是看在庆山的份儿上,赏给他家的。多襄眼里的鄙夷,让庆山下决心再也不去丢这个脸了。

这倒激起了多襄的施舍欲,他比画着说,你们支那人,若都像你这样,肯干,就好了。午饭时,他请庆山留下来,跟他一起喝酒,他说你已经是小伙子了,可以喝酒了,冬天暖身,夏天添力气。你三叔,告诉他不要喝了,光喝酒不干活,这样的人,活着没什么意思。多襄又伸出了小手指。

庆山不愿意多襄这样比画他的三叔,那天他活也不干了,更没喝酒,一声不吭,跑回了家。后来是多襄的女人千惠,提了酒、肉,还有日本寿司,来庆山家,送给三叔和三婶,庆山才回去继续帮佣。多襄知道,十里八乡,都找不到庆山这么能干的小伙子了。就是他的两个弟弟,跟他比都是天上地下。

三叔说:“他奶奶的,日本人的脑袋让门挤了,驴踢了,跟中国人就是不一样,隔路。能送给咱们酒,不赊酒,真他奶奶的怪。”说着,他捏摸了半天,从兜里捏出一吊钱来,说山子,叔有钱,但这钱,是给你攒着说媳妇的。我哥没了,叔不能对不住你,我要给你成家立业,过日子呢。

“成家立业?你趁个啥呀?!”三婶子拎着烟袋锅走出来,三婶子最怕花钱了,要给山子成家立业,哪来钱?三婶说老刘啊,刘福海,不怪崔老大说你是牛×篓子,一辈子老母猪拱地,光凭嘴。

庆山抓了个小板凳让三婶子坐下,三婶小脚,站不牢。三婶子满意地嗯了一声,说山子不白养,比我那俩白眼儿狼强。这时候,还在被窝儿里的庆林、庆路,冲出来,他们一定是在被窝里憋不住尿了,天冷,起来也是冷,就懒在被窝里熬时光。提着裤腰,光脚向外跑,路过锅台时想伸手去拿灶上的饼子,三婶一锅子刨过去,止住了庆林的手。三婶说一个一个就知道吃,随你们老刘家的根儿!

三叔不愿意听,一口痰吐进了灶坑里。

早饭时,清汤寡水,一家人只有吸溜声。三婶子当姑娘时就眇了一目,三叔又瘦又矮,还一脸麻子,两人的婚娴算两将就。三叔平日里最不愿意聽的就是三婶的抱怨,三叔一生气,脸上的麻子都生气,一粒粒立起来,很有煞气。三叔的麻子一立,三婶就知道该闭嘴了,不然,三叔的筷子可不是吃素的。有一次他因为什么生气,把一支筷子掷向她,像镖一样插进了她的后脑勺——多亏她那时年轻,后面盘着个大髻。

太阳升起来时,冰雪泛着镜子一样的光。方方的大井台,四面全是冰,庆山的一对大木桶,四周的冰溜儿像挂溢的一圈白蜡。井台口冬天打水非常危险,庆山有技巧,他踢活了两块小木板,踩着就不滑了。他前腿弓,后腿绷,闪着身子去摇辘轳,这里的水好喝,呼兰河,天然流动的河水,几千年没有断流。铁骊镇南绠的人家,河里汲水可做饭,井里汲水,更是甘甜怡人。多襄家的清酒好卖,他一直坚持让庆山给他从井里汲水。

贾永堂家的小满桌儿,也来打水了。她只有十二岁,用一只胳膊,挎着一只小桶。远远地,她叫了一声庆山哥。庆山接过她的铁皮桶,先给她摇了一斗,小半斗水,她的桶里就满了。满桌儿水桶满了也不急着走,庆山哥庆山哥,她叫得脆生。待庆山哥的两大桶都满了,他们才一前一后,相跟着走。十六岁的少年刘庆山,纵是再有力气,担着两大桶水,身体依然像柳枝一样来回摆动。满桌儿喜欢看庆山哥的样子,无论是干活,还是走路。满桌儿天天都掐着庆山哥来打水的时间,庆山几时打,她就几时到。满桌儿认为她跟庆山哥同命,庆山被十里八村的人说“命硬”,妨爹妈。满桌儿是七月十五生的,鬼节,母亲金花说她长大了找不着婆家。满桌儿认为自己长大了找庆山哥成一家人正好,她喜欢庆山哥。

路过满桌儿家的小卖铺门前,金花正埋头理货。金花是朝鲜人,瘦削,能干,见人不等说话笑先漾到脸上,一口白牙又添了几分妩媚。三婶子常骂她养汉老婆,是嫌她跟日本人不错,跟保安队也挺好。跟左邻右舍,都整得挺混合,八面光。金花卖黄烟,也卖大烟,油盐酱醋,什么都有。庆山小声地叫了声贾婶,按辈儿论,他该叫她嫂子的,金花才三十多岁,是甲长贾永堂的老婆。可他怕叫了嫂子,金花不高兴,不赊给他烟叶。

小铺子里,黄烟叶子腾起的烟雾,大得让人睁不开眼睛。崔老大、崔老二、于德林叔、张立本叔,一些人都聚在这儿,他们吹牛,唠嗑儿,互骂牛×篓子。庆山听一个人说,大清国说没就没了,整成了民国。这民国才几天呢,又要叫满洲。满洲国,屁股大点的地方,就叫国家了?

另一个说,可不是嘛,叫啥,也是这疙瘩这块儿,天还是头顶那片儿。

这世道,天咋变,当官儿的还是当官儿,老百姓,还是土坷垃命。张立本说。

所以我们不信命呢,要抗争!这辈子整不成,下辈,下下辈,让我们的子子孙孙,通过我们的努力,过上好日子!于德林说。

啥是好日子?

一个自由、平等、人民当家做主的社会。

你这话,咋像红胡子说的?

人家不是红胡子,那叫共产党。

几位老哥啊,可别胡吣了,让人报告了,我的脑袋也离电线杆子不远了。贾永堂走了出来,铁骊镇这里,反满抗日被砍了头的,都装到大箩筐里,挂到电线杆子上。贾永堂是甲长,也是金花的丈夫。

庆山不懂国号的意义,他没兴趣听这些,不管叫什么国吧,能吃饱饭,干活给发劳金,就行。眼下,他希望金花能赊一捆烟给他,再给一包烟膏子,更好。三婶子没有了黄烟,日子过不下去。

金花说什么,赊?还年底还?眼下这世道,到得了年底到不了年底,都两说着呢。你没听他们说,要变天了嘛。这天一变,票子就得重印。抽烟又不当饭,你三婶子天天抽那么多干啥呀?你小子就是再能干,也禁不住他们两个一个抽,一个喝的。你这孩子啊,真是掉进苦井里了。

说着,撩起衣襟要抹泪的样子。

满桌儿躲在屋门后,注意着母亲的动静。她知道母亲不会赊东西了,左有邻居,这一段来赊,就是一块臭豆腐,她都不给。她说吃得起吃,吃不起嘴还馋,就掣自己俩嘴巴子。

庆山讪讪的样子让满桌儿心疼,金花也心疼,十里八村,没有不喜欢庆山这孩子的,一出生,母亲大出血而死;一周岁,爹下河抓鱼,给他熬汤,又死。说他命硬,妨爹娘。可是你看这孩子,妨完了爹娘,自己在这世道上,活得多可怜呢。

金花说山子,不是我心狠,是这世道翻脸不认人呢。三天两头变,让我们顾头顾不了尾。从前赊出去的那些,都打水漂了。

庆山没再说什么,默默挑起那两只大桶,一颤一悠,向家走去。这时,后面气喘吁吁跑上来满桌儿,她怀里抱着一捆黄烟,瘦小的她,一捆烟杵在怀里像一块木板,脸都累红了。她说庆山哥庆山哥,我这有烟,还有这个。她从怀里掏出一小包黑砣子一样的东西。

偷的?

满桌儿想点头,又改了主意,说我娘给的。

庆山笑了,谁都知道金花抠门,三婶常骂她小抠加小佃儿。赊都不赊,怎么能白给?庆山看着鼻子尖沁出了汗珠的满桌儿,他第一次,心里重重地疼了一下。放下木桶,用手掌到满桌儿的肩头摁了一下,也是拍,饱含爱意地拍,说满桌儿,快回去吧,别让你娘发现了打你。

打死我我也不怕!满桌儿的眼睛亮晶品的,全心全意地看着庆山哥。

庆山说你听话,满桌儿,回去,别让你娘生气。如果你不听我的话,我以后不帮你打水了。

满桌儿看庆山沉下了脸,她犹疑地挪动脚步,慢慢向回走。走了几步,又回头说:那,庆山哥,我一会儿去你家找玉敏啊。

庆山用柳条样摇摆的后背做了回答。

金花这个精明的女人,怎么生了这样一个善良的姑娘?庆山风摆杨柳地向前走。他知道为了庆山哥,满桌儿什么都愿意做。满桌儿第一次来打水时,小小的她站在井台边,辘轳把在她手里还握不拢,像要把她拽拖下去。庆山看见了,大呼着让她躲开,接过了她的辘轳,说满桌儿你还这么小,没有井把儿沉,把你摇下去咋办?然后,他就帮她打水了。再后来,每一次,都是庆山帮她摇水。

满桌儿把这看成了情意。她能回报的,就是对玉敏好,对三婶子好。对三婶子好,她偷出了娘的烟,可是她也知道,娘知道了,能打死她,尤其是那包烟膏子。庆山哥让她送回去,她没有违逆。找玉敏欻嘎拉哈玩,也是送情意的一种。

金花重男轻女,满桌儿的两个哥哥一个叫中朝,一个叫中满,他们都上学了,却不让满桌儿上,说丫头片子,上学没用。满桌儿天天要帮母亲忙家务,打水,相比母亲,她更爱三婶子一家人。见金花还在埋头理货,满桌儿不显山不露水地把那整捆的烟抽出几叶,夹到怀里。大烟膏不敢动,扔进了箱子。再拿上嘎拉哈。那是一种猪羊等动物的腿骨,蹄关节的一对轴。满族人在冬天里姑娘媳妇们没事干,围坐在炕上,扔口袋,欻嘎拉哈,计分比输赢。羊嘎拉哈小而精致,不是谁家都有的,那是富裕人家才有的高级娱乐工具。满桌儿觉得母亲欠下的,她用欻嘎拉哈来还。

阳光暖暖的,三婶子扳着玉敏的脑袋在抓虱子。三婶眯起那只仅有的好眼,两手专心致志。喝饱了人血的虱子圆鼓鼓,三婶子捉住它们,两只手的拇指甲盖儿一对,嘎嘣,虱子暴毙。家里这么穷,虱子却前仆后继。玉敏的头被摁得越来越低,头发被薅得疼出了泪花。玉敏一耸肩说,娘,行了,我不抓了,疼!她要站起来。

三婶不饶她,不放手。这这虱子,都这么大的个儿了,不抓光,不定下多少虮子呢,喝光你血!说着,逮住一根儿头发,顺根儿捋,虮子一串串,玉敏疼出了眼泪。正在这时,满桌儿跑了进来,说三婶子三婶子,我给你拿烟叶子了。

按说,她该管她叫三奶,三婶都近五十岁的人了。可是小小的满桌儿,有她自己的主意,她以为这样叫,叫成庆山的平辈,她以后就是三婶的侄媳了。

见了烟叶,三婶一只眇目乐出了光芒。小满桌子,还是这丫头好。三婶表扬着,感叹着,挪动小脚,站起身,放开了玉敏。说山子不中用,等到现在,也没个影。这一大晌午的,困得我难受。好,好,还是满桌子好。這丫头不白疼。玉敏,装烟,娘现在就抽一袋。

黄烟不但把三婶救了,也把玉敏救了,她得解放一样站起来,匆匆给三婶揞了一锅子,送三婶进屋。

满桌儿带宝贝嘎拉哈来到玉敏家,像一阵风儿把崔老大家的换小子、换弟儿也招来了,她俩平时都是鼻孔朝天的,可是有羊嘎拉哈可欻,她俩都肯屈尊。换小子大名叫艳波,换弟儿大名叫艳丽,她们俩换来了弟弟百岁。平时百岁跟庆林、庆路玩,艳波、艳丽跟纯子玩,纯子是多襄的女儿,又漂亮又干净。金花也让满桌儿跟纯子玩,可是满桌儿更喜欢找玉敏。

四个小姑娘,蛙一样儿撇着双腿,围坐在一圈儿,开始欻嘎拉哈游戏。大火炕上硬邦邦的,欻嘎拉哈的好场地。几把下来,换小子艳波的优势就显现出来,她细高个,手指长,抓抄嘎拉哈,如探囊取物。几把下来,都是她们赢。

满桌儿不满意了,她今天来,是让玉敏高兴的,现在这结果,好像是来哄她们玩。满桌儿小嘴一噘,手里有宝贝,说话就硬气,她让换小子跟自己一伙儿,或者跟玉敏一伙儿,不能总跟她妹妹换弟儿一伙。

艳波已经上学了,平时她是不许父母以外的人叫她换小子的,她讨厌这个小名儿,她觉得这样的叫法不男不女,有侮辱之嫌。满桌儿比她小,换小子换小子的都叫她好几句了,如果不是看在她有嘎拉哈的份儿上,早跟她翻脸了。现在,满桌儿仗着自己有副破嘎拉哈,一遍一遍地分配她,指挥她,让艳波心里好不痛快:你以为你是你爹呢,他当甲长管人,你是个屁呀?

当玉敏又输了的时候,满桌儿说,换小子,我不玩儿了,你不能总跟换弟儿一伙。

艳波的耐性受到了挑战,她眼睛一下就瞪圆了,说小满桌儿你少来这套,我愿意跟谁一伙就跟谁一伙,你愿意当溜须匠,少拿我垫背。

“谁当溜须匠了?”

“不溜须你能跑这儿来玩儿?”艳波的嘴角一撇,是嘲笑的一撇,鄙夷的一撇,说你那点小心思,谁不知道哇?天天借由子找玉敏玩儿,不就是想凑近人家刘庆山嘛。

满桌儿的脸都红了,她不接艳波的碴儿,说不玩拉倒,谁也没请你。

这话挺噎人,艳波有志气,她扯起妹妹艳丽就走,说走,换弟儿,不跟她们玩儿了。

艳丽挣扎,她不愿意跟姐走,她还没玩儿够。可是艳波力气更大些,她一脚迈过门槛,扭着身子回头说:“小满桌儿,告诉你,以后八抬大轿来抬我,我都不跟你玩儿啦!你跟你妈一道号的,见风使舵,帮狗吃屎!”

说跟自己妈一道号的,这下满桌儿可急了,她说,你好,你不跟你妈一道号?你妈天天骂你爸搞破鞋,疑神疑鬼,你更是个事妈事精!

艳波都走出去了,扯着艳丽又跑回来,声调之高,气势之凶,老鹰扑小鸡一样。西屋抽烟袋的三婶子都听见了,她踮着小脚出来,轮烟锅刨着门框,的,说几个小丫头崽子,不好好玩,谁又起高调?

好脾气的玉敏赶紧打网场,说这样吧,咱们不分伙儿了,自己跟自己一伙儿,轮着来,好不好?

艳波不接受她的建议,还接着刚才的话茬儿,说:小满桌儿跟她妈一道号,天天两面三刀,那天她还跟纯子说你家有虱子呢,心里嫌弃,表面又跑来跟玉敏玩儿,不是两面三刀是什么?!

这一揭发可刨得不轻,把满桌儿、三婶、玉敏仨人都攮那儿了,谁都接不上艳波的话。这时,艳波才露出胜利者的笑容,扯起艳丽的手,走掉了。

太阳当头,也是庆林和庆路最欢实的时刻。他们没有鞋,光着脚在雪地上跑。早晨的一顿稀米粥,三和面饼子,刀子一样难咽。有太阳了,出来,找点吃的,打点野食儿,是他们一贯的饱腹办法。

光着脚的庆林,跑起来如离弦之箭,他们在追逐牛粪。刚刚屙出的牛粪,还冒着热气,庆林、庆路跑上去,把脚插进牛粪里,暖和一会儿,再跑。有的牛屎太稀了,跑着跑着刹不住车,刺溜儿一下,滑出去老远,要撅着屁股弓着腰,才能刹住稳当停好。庆林冲后面跑着的弟弟庆路招呼,“这有,快点,快,别看这泡稀,贼热乎,还大,来,咱俩一起暖。”

没鞋活该。三叔认为光吃饭不干活的两个半大小子,再有鞋,那还不淘上天?这大冷天的,还冻不老实他们呢。蹿天入地,上房揭瓦,他们什么不干?

庆林揭瓦,是为了烤鸟、烧蛇、焙野鸡。一年四季家里的锅里都没半点荤腥,他们觉得肚子在造反呢。一般的时候,他们出来后,庆林负责侦察,奔跑,庆路弹弓射杀。庆路手里那柄自制的弹弓,杀伤力堪比一杆枪,子弹都是他和哥哥精心捡拾的。比如三角形玻璃碴儿、圆石子,都刀子一样好用。一镖飞出,百发百中。有一次庆林指着树上的一片黄叶,让庆路:“老弟,打那儿。”

庆路弓起叶落。那枚掉落的叶子在阳光中像一片鱼鳞。

庆林佩服得直嘶气,说老弟,将来咱们实在没饭吃,你也当神炮。

“神炮”是当地的土匪,山上的老大,枪法神勇。

庆路说我要是当了土匪,咱爹得活剐了我。

是,咱爹也是,你说他,要能耐没能耐,挣不来吃挣不来喝,还事事穷讲究,什么也不让咱们干,说什么人穷志不短。管屁用。你看人家百岁他爸,天天也喝大酒,可是人家,从不耽误给孩子挣嚼咕。你看百岁吃得,嘴巴子上老是油汪汪,哪像咱们,三根肠子天天闲着两根半。

可不是,早饭一碗稀粥,一泡尿肚子里就空了,天冷,肚里又没食儿,两只脚也在稀牛粪里变凉了。庆路用两只手分别捂着两只耳朵,耳朵已冻红,没有帽子,冬天的耳朵冻了好好了冻,已结出一层紫皮痕。他从嘴里哈一哈热气,再捂到耳朵上,反复如是。

庆林也知道冷,冷也要坚持,吃上东西,就不冷了。他见前面有一堆新鲜的,自己没再冲上去,对弟弟说:“庆路,你去那儿,那个热乎。”庆林说着,用手抿紧了自己棉袄的双襟儿,他说咱娘也是,人家百岁他妈,给他做的那大棉袄,又厚又暄乎,都能盖上手背儿,咱娘呢,天天就知道抽。

他们的棉袄,都短得露胳膊了,经年没拆洗,袖口的棉花硬如毡。两只黑黑的小手蜷着像鸡爪。庆林抱怨娘,庆路声讨爹,他们站在这冰天雪地,光聲讨,也不解暖和饱呀。尤其是牛粪凉了,光着的脚板和冰雪相遇,刺骨钻心。好在庆林速度快,他绕着林边跑了一圈,野鸡们并没有如他想的那样,自投罗网。找不到山鸡,不如近处打点什么吃吃,反正不能白跑,白挨这个冻。这样想着他急奔崔老大家。崔老大家刚刚下了一窝狗崽儿,挤在母狗的怀里,眼睛还没睁。庆林把两个手指放到嘴边,打出了呼哨。他不打,庆路也会跑上来的,他脚下那泡牛粪,也凉得不能待了。庆路跑上来,跟他并肩挤在崔家的大门缝往里瞧,狗窝就在大门旁,平时大狗跟他们熟悉,只发出呜呜低吼。庆路说,哥,你要整他们的狗哇,那百岁知道了,还不跟咱们急眼?还能再跟咱们玩吗?

庆林不吱声,犹豫。

“再说了,它们还没睁眼睛呢。”

庆路一般的时候是不打闭眼睛的动物的。要打,就射对方的脑门儿,睁着眼睛的动物,直射脑门儿,那多来劲。

庆林抿抿嘴,说走,走吧。去纯子家,咱们整日本人的。

路上他们没有再用牛粪取暖,一鼓作气跑到了多襄家后院,整齐的木板栅栏,一块挨一块。庆路说他家那条大狼狗,可是厉害,咱得小心点。

天太冷了,连麻雀都不出来。多襄家的十几只鸡,在撒给它们的苞谷穗上悠然地散步,看来它们是吃饱了,苞谷穗在它们的爪子下就是暖绒绒的地毯,比庆林、庆路还享福呢。庆路小声说,哥,他家鸡吃得比咱都好。庆林说,这日本人,不但鸡吃得比咱好,狗吃得也比咱好,人都吃不上肉,他家狼狗天天有肉吃。庆路已经瞄准了靠近栅栏的一只,庆林说:“两只。”庆路边发射边责怪哥,咋那么贪呢,打一只能拿走就不错了,还两只。怪是怪,嗖嗖,弹弓已发射了,没有什么声音,两只大公鸡刚才还昂首挺胸,脑门挨了石子,吃了药一般一头就栽倒在地。

庆林攀上栅栏去取猎物,他叮嘱庆路帮他看着大狼狗。庆路点头。庆林刚捡起一只,准备伸手去拿另一只时,庆路急喊:“哥!”他喊得急迫又悄声,庆林知道不好,大狼狗奔跑来的速度如风,他嗖地就攀上了木栅栏,人上去了,腿在下面,那大狼狗快如闪电,一嘴就撕住了他的裤脚,脑袋一晃,再一扯,整个人,连同他手里的鸡,都掉了下来。庆林“妈呀”叫出了声,大狼狗并不因为他松掉了手里的窃物而放口,棉裤脚毡子般的硬度让它不得劲,换了一下地方,吭哧一口,咬住了庆林的脚脖子,再使使劲,上下四个眼儿就快对穿了——庆路急搭弓,要救哥哥,啪——弹无虚发,本是射大狼狗的脑门儿,大狼狗机警,一偏头,左眼中弹了,疼得嗷呜一声,撒开了牙。庆林爬起来再次上了木栅栏,大狼狗再上来扑咬,庆路又是一粒石弹,想打右眼却射中了鼻梁。大狼狗疼得鼻子发酸,在地上打起了滚儿。庆林的血落在雪地上,一个个红色的小洞。庆路上去接应哥哥,两人同时摔了下来。好在,掉到了栅栏外。搀扶着,刚站起,多襄的枪瞄住了他们。

多襄枪下留情,庆山把两个堂弟领回了家,又一声不吭,返回多襄家的院子。他今天给多襄家干的活是平时的两倍,所有的储藏窖都蓄满了水,又去铡了草,扫了院,把一槽的马喂好,才再次返回刘家大车店。

那只箩筐幌,寒风中抖得厉害。

北炕上,三婶点着煤油灯,在给庆林治疗狗咬的伤。用一撮狗毛,烧成灰,揞到庆林四个小洞的伤口上。那撮狗毛,是纯子偷偷剪下的,她母亲千惠在日本学过医,她建议纯子拿消炎药给她们,用消炎药处理伤口。但三婶不同意,她说病这种事,就是一物降一物,她认为治疗狗咬伤,非得用狗毛烧成灰调成药才有奇效,也叫以毒攻毒。千惠多次看到过中国人对付疾病的办法:高烧了,不吃药,而是拿做针线活儿用的大钢针,到油灯上烧一烧,然后,哪疼挤哪儿,把那儿挤成红肿,一针扎上去,刺破放血,这病就算治完了。按千惠的理解,这样的治疗是雪上加霜,死一千次也该有了,可是奇怪,病人还真慢慢好了。高烧的烧退了;抽风的不抽了;就是那些小孩子晕厥,人事不省,也是用大针给扎过来的。

还有小孩子拉肚子,女人们便判定这是起了“羊毛疔”,解决的办法有两种,有钱的人家,买块大烟膏子,烧热了,给小孩吃下;没钱的,还是用针扎。让小孩撅起屁股,因为长期拉肚子,肛门四周已一片通红,都是火泡,女人用那火上烧过的钢针,把小火泡逐一穿挑,直到出血为止。

眼下这狗咬伤,狗毛烧灰拌煤油,也够让人叹为观止的。中国人的生命真是顽强啊,很多办法看着就是杀人,可是杀过之后,竟然都活得更硬实了。

三婶边往上揞,边数落两个造孽的,天天到处惹祸,是要账鬼托生。和多襄家,已经达成了协议,庆山直到年底的劳金,都不能领了,全部抵了那条狗的治疗费。多襄不报警局,不捕庆林、庆路,已是看在庆山这个良民的面子上了。

三婶说咋不拿了这两个挨千刀的,下了大狱,倒省两张口,我也省心了。

三叔站在灯影下,小小的个子像一截移动的烟囱。人瘦,个儿小,声音却带着狠劲:“两个败家的,咋不让大狼狗把他们掏死!”

“作了孽,养了两个祸害!”三婶骂。

纯子和千惠,听着三叔和三婶对儿子的恨骂,她们很不好意思。千惠手里,还拿着一小瓶医用酒精,那两只死鸡,也让纯子提来了,让三婶炖炖给孩子补补。庆山看着千惠娘儿俩,听着三婶和三叔的咒骂,心说日本人真是不开眼,三婶话里话外是在骂她们,都不觉闷儿。日本人有时精得像猴,有时,还笨得像猪。

饶是这样想,他并不讨厌这娘儿俩。白从多襄家开了酒坊,他们家是大车店,一街上的买卖,各做各的,谁也不碍谁的事儿。多襄看他能干,调理马还有一套,就请他到酒坊帮佣。庆山给三叔开的这个大车店,太破,没多少进项,有了多襄家这份劳金,总算能揭开锅了。千惠像中国妇女一样,时常给他家端来一盆白米、一盘寿司。她和满桌儿她妈金花相处得也不错,她给她端朝鲜辣白菜,她给她送日本清酒。时日久了,大家似乎都忘了谁是朝鲜人,谁是日本人,哪个又是满族的血统。纯子白净、乖巧。千惠比满桌儿妈妈更干净一些,脚上总是白袜子。待人也比崔老大家的和善。庆山从内心喜欢这娘儿俩。他也能看出这娘儿俩对他的友善,每次给他家挑水干活时,纯子会递给他毛巾,千惠有时让他喝水。就是商人多襄,也对他露出赞许的目光。大家相处得很好。如果不是庆林、庆路偷鸡,惹了这个祸,庆山觉得这样的日子也挺好。正这样想着,外面一片嘈杂,于德林和张立本回来了,他们议论说,这下子真要改满洲了。

大街上传来贾永堂的敲锣声,各家各户听好了,每家要做一面日本国旗,你就是用纸糊,用树枝儿挑着,也得给我做出来。“如果哪家不当事儿,到时候空着手,被抓了,定你个‘反满抗日’,我可保不了你们。”

瞠——瞠——贾永堂敲过两遍,就回家了。

媳妇金花看他进门,眼睛愣愣的,说你就这么应付上面的差事?哪家安排不妥,到时候你兜得起?听说这回日本人可厉害,大队人马都来了,不光是做买卖的,还有兵,还有老百姓。百姓的手里,也有枪呢。

贾永堂说我就照章通知一下,后脊梁骨都快被戳断了呢。前天去通知各家各户搞卫生,没让他们笑掉大牙。老刘家的那帮老板子你知道吧,他们才有意思呢,那个于德林,你猜他说啥?他说,连各家各院的鸡屎鸭屎都管,这管得也太宽了吧。女人的骑裆带里装着灶灰,用不起手纸,男人娶不起老婆,天天拉帮套,你們咋不管管呢?

老板子们天天跟牛腚打交道,心里都邪,甭理他。金花说。

贾永堂说崔老大也拆台,按理说,他还是我妹夫吧,可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跟我说:日本人来了,你还给他们干,这个甲长就是汉奸了。

听兔子叫还不种黄豆了?说你汉奸,让他来干,他准干得比谁都欢。金花劝丈夫道。说着帮丈夫脱鞋,大冬天的,男人的胶皮靰鞡鞋在外面都冻硬了。金花蹲下来,两只手灵活得像两只鸟儿,三下两下,丈夫那缠裹了数十道鞋带子的大胶鞋,就脱下来了,放到火墙上烘烤。贾永堂享受地坐在炕里,嘴里说着热乎真热乎——冬天里,火炕是最温暖的地方。

炕桌摆好,酒也烫好了,金花一撇腿,坐到了炕桌的另一头。她让满桌儿给爹拿酒盅来,让中朝、中满坐到炕里,金花边支使着满桌儿,边跟贾永堂商量,说我看国号也要改了,咱满桌儿,就改叫中日吧?

满桌儿正捧着小酒盅走进来,她听娘这样说,气得像投掷皮球一样,狠狠地把那只小酒盅,咣啷啷向炕里摔去。

二月里,又是一场雪。铁骊镇南绠的街道上,走过一队队的日本兵。他们打着绑腿,穿着黄布衣帽,庆山不明白他们的帽子四周为什么还围一圈布帘儿。这些人的身后,又走着拖拖拉拉的一队队老百姓,说是旅顺口那边刚下了船,走了两个多月。他们是日本的山民,到这里是开拓,叫开拓团。他们一路走着,一路用中国话高喊:五族协和,大东亚共荣!

三叔一家,贾永堂一家,崔老大、崔老二两家,还有大车店的老板子们,都排在迎候的队伍里。日本商人多襄带着老婆女儿,也站在自家的酒坊门前。他家那只大狼狗,眼睛残了,换成玻璃体后,老实驯顺了许多。走路总是喜欢晃头,像家养的普通笨狗。多襄疼爱它,走哪儿都带着。现在,它挤在队伍里,从多襄的腿边一会儿钻出来,一会儿挤进去。好像它也知道,它们日本的大批人马,来开拓满洲了。五族协和,大东亚共荣!多威风。

多襄的手里,是货真价实的日本国旗。

三婶的烟袋锅里没烟了,这使她时刻感到不自在,两只手抄着袖口,怀里竖着烟袋杆儿,小脚站不牢,隔一会儿踮两步,隔一会儿踮两步。玉敏缩在庆山的身后,搁往日,这个时间她还在被窝儿里。庆林、庆路也是缩着膀,他们的脚下有了鞋,是贾永堂儿子中朝、中满的。贾永堂说大冷天的,鞋不能不穿,把孩子冻坏了。其实,他是怕他俩丢中国人的脸。三婶还纳闷儿,一下子送出了两双鞋,他家媳妇能答应?贾永堂是这样做金花工作的:他说百姓不惹事,他就平安。他平安,全家就平安。现在是满洲了,说白了,溥仪也得听日本人的,是日本人的天下。把日本人侍候好,大家就都平安。

日本兵走过的路上掀起尘土,他们的绑腿、军靴,庆林很关注,他猜这样的装备冬天钻林子,一定又保暖又扛造。庆路则不错眼珠地看着他们腰间后背的那些铁家伙。要是能整一支来试试,肯定比他手里的弹弓过瘾。

满桌儿不停地向庆山这边张望。艳波也看庆山。那边远远站着的纯子,目光毫不掩饰地向庆山这边送。她们一定羡慕玉敏,能站在庆山哥的身后,虽然她满头虱子,脸上还长着不好看的雀斑。庆山今天换了身干净的衣裳,直直的鼻梁,方方的嘴巴,眉清目秀。

三叔的怀里抱着的旗杆,是个树枝,他心里琢磨:王道乐土,五族协和?都谁跟谁协和呢?这疙瘩可不只五族,十族也有了,细数数,二十族都多。民国刚成立那会儿,也说老百姓要过好日子了,这怎么还没过上,就又换日子了呢?前几天家里来了一帮假洋鬼子,他们不但管鸡管鸭,连人喝酒都要管,说他不能醉,不能吐。那天三叔正喝多了,他又去多襄家理论,他儿子伤了他家一只狗,不假,可是我家的人也伤了,那庆林的腿,到现在还是四个窟窿呢。两败俱伤,一报还一报,为什么山子的劳金就给扣了呢?三叔想不开。多襄小日本对他一点都不客气,说如果不是看在山子的勤勤恳恳上,他家的两个儿子,早送到警备队去了,大牢的侍候。

三叔那天心情不好,用仅有的一吊钱,买了酒喝。回来的路上,一路呕吐,像为那些假洋鬼子指引了方向,他们寻迹来到他家,指着他说再这样烂醉,满地呕吐,都算反满抗日。抓去思想矫正院的干活,办学习班坐大牢的干活。

思想矫正院是干什么的呢?“是管人脑壳的,让你思想规范,不再胡思乱想的地方。”贾永堂告诉他。

这个贾永堂,到底算哪边的呢?有时,看他就像个汉奸!有时,又像个好人。三叔心里寻思着,突然,想到庆林、庆路,这俩儿子,可别再给他惹事儿。这样想着,四下踅摸,发现他俩已不在队伍里了。呜里哇啦,又一大队人马走过,他们的穿着也是破衣烂衫的。队伍里有老人,有孩子,还有一些青壮年,听说是他们那里的地不够种,到这儿来开拓满洲呢。老人孩子都来了,这是要世世代代呀!三叔叹了口气。这俩犊子又跑哪儿去了呢?三叔用眼寻觅着。突然,一个中年人扑向多襄,两人高兴得又是抱又是大叫,原来是遇见老乡了,什么岩手县。这个人是开拓团的医生,叫菊地。三叔眨着小眼睛,看他们摔跤一样你推我搡。贾永堂不时地挥动一下手中的旗子,带领百姓,高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百姓走完,又是一队士兵,其中一个还停下来,从兜里掏出了糖果,塞到玉敏手上。玉敏没见过这个东西,她连糖纸一起塞到了口里,别的孩子也上来抢,玉敏不给,那小孩竞上来抠玉敏的嘴。三婶子嫌她不懂事,在日本人面前,咋那么没志气呢,给就吃。一小脚跺下去,脚尖如锥脚跟若锤,跺得玉敏妈呀一声,哭了。日本兵拽了三婶子一把,说支那老太太的,你的,不好!说着,又抓出更多的糖果,分发给孩子们。还亲自示范,剥掉糖纸,把糖块放到嘴里,吧嗒两下,说甜,甜。这时候突然有人喊,马惊了马惊了!

只见一匹红色的惊马,像飓风,转眼从人们的头上、身上踏过。哭喊声,惊叫声,哀号声,所有的人乱作一团。千惠和纯子母女相抱着,眼看就成了惊马的蹄泥,这时,庆山两膀一较力,他飞奔上去扯住了马缰,并在嘴里咴咴叫着,那马像是听懂了他的马语,速度慢慢降了下来,并小跑了数十步,庆山也随着它,慢慢跑,慢慢带。那惊马,终于一点一点随着庆山停下来了。

千惠和纯子得救了。

但惊马踏伤了他们队伍里的一个老人和孩子,菊地俯在身上给他们人工呼吸,没有救过来,死了。

有人破坏!支那人,马贼,匪,搞破坏!武下吹响了哨子,警察王東山一把揪住了贾永堂的衣领,贾永堂红胖的脸蛋顿时吓得惨白。

没有马贼。是庆林和庆路,还有崔百岁,他们跑到了队尾,用草棍捅了马鼻子,把那匹个儿小脾气却大的日本马捅惊了。

所有人都被集中到了河滩,日本人死了,守备队长武下要用中国人祭灵。

河边站了两群人,一边是日本百姓、警备队的警察;另一边是铁骊镇南绠村的几十户人家,嫌犯家属。庆山作为良民的榜样,武下让他站到了日本人那边。两群人之外,孤独地站着三个男人,都被捆绑着,他们是贾永堂、三叔还有崔老大。弄惊了马的如果是红胡子、山林队,那贾永堂有责任。另有人报告说,捅马的是几个小孩,半大小子。半大小子是不是马胡子派来的呢?这个不好确定,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几个已经跑没了影。钻山了。

上了山的人,无论男人女人,只有一条路可走,要么是匪,要么加入抗日山林队。更狠的是跟赵尚志那帮,当赤匪去了。所以抓了他们的爹,儿子跑了老子顶罪,应该。

三个人都被反剪着,贾永堂人胖胳膊短,长这么大,第一次受这样的绑刑,他几乎是仰着面,不停地抬脚跟,才能站稳。而三叔呢,瘦小,胳膊也不长,个头还低,他也同样不禁绑。几乎是要狠低着头,才能保持平稳。崔老大则不同,他像是非常适应这样的反剪手,像冬天出门反抄袄袖一样,舒展自然,肩膀放平。两只眼睛没有恐惧,瞧别人的热闹一样看来看去。

庆山的腿一直在抖,看三叔被绑,他上下牙都打起了磕绊。捅惊了日本马,是两个堂弟干的,也有崔百岁。他们跑了,这么多人陪绑。庆山的泪水一遍遍涌出,他害怕三叔有个三长两短。张立本的大黑狗拥着他,这嗅嗅,那嗅嗅,前后左右地转。看庆山流泪,大黑狗像是明白了点什么,它又跑到三叔那里,在庆山和三叔之间,用嘴拱三叔的裤脚,再来蹭庆山的腿,颠儿颠儿地跑来跑去,像是给两个人在传递什么信息。

三叔心烦地一踢腿,让它一边去。大黑狗心想还不领情,讪讪地又向庆山那边跑。可能它跑得太欢了,武下枪起子弹落,大黑狗嗷呜一声,身体打了个弯儿,就肝脑涂地了。

庆山疼得蹲下抱住狗,他眼望武下,怨恨的眼神渐渐化为两眼泪。

武下这个笑面虎,他翻脸就要杀人了。杀人前先杀一条狗,让中国人看看,杀狗吓人。不是说王道乐土吗,不是大东亚共荣吗?怎么这么快就要杀人了呢。昨天晚上,挨家挨户,他们见鸡杀鸡,见鸭杀鸭,大骂支那人是猪。给过玉敏糖果的那个日本兵,嫌三婶碍事,还一把撅折了三婶的烟袋杆儿,三婶的烟袋杆儿刚刚用麻绳捆牢没多久,再次被撅,弹簧一样当啷着。三婶子小声骂他们脸翻得比狗还快,都不是人揍的。日本兵问翻译,说支那老婆子在嘟囔什么?崔老二说她说她家的狗比人脸翻得都快,让你们小心点,咬人。

玉敏吓得一夜没睡。庆林、庆路和崔百岁当夜就跑上山了。他们说去找山林队,一个个的才十三四岁的毛孩子,没二两力气,一拨拉都一个跟头,找什么山林队呀,整不好,当胡子都没人要,得饿死在山里。

三婶子也吓病了,躺在炕上,起不来。

河边的水,流得无声。刚刚开化,有的河面上还是一片冰壳。庆山快坚持不住了,他想尿尿,可他不敢挪步。眼里蓄了一汪又一汪的泪水。纯子附在父亲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多襄面无表情地沉思了一会儿,走出来,对着武下,嘀咕了几句日语,又指了指庆山。武下对庆山挥了一下手,意思是他可以出队,回家。

庆山不走,他担心三叔。

多襄想了想,又跟武下嘀咕,武下再一扬手,两个兵就把三叔的绑绳解开了。三叔放开了胳膊半天还不能动,好一会儿,才慢慢地移回人群。庆山眼含热泪,感激地望着纯子一家。

武下说,今后,凡是反满抗日的,不分首从,一律处死。今天,就拿这个人,他一指贾永堂,他,迎接皇军不利,伤了我们两条人命,他要祭灵。

金花吓傻了,她怕吓着两个儿子,把他們严实地挡在了身后。很多人闭上了眼睛。满桌儿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是不是梦?她抬脸看母亲,金花的眼里,有强抑的泪水,这使她的日艮睛憋得通红。金花用通红的眼睛看崔老二,崔老二是翻译,平时跟金花也打情骂俏。他此时肯定是说我自己的大哥都救不了,对你丈夫,更是无能为力啊。金花又用那对儿好看的眼睛看武下,武下对她的讨好无动于衷。看警察王东山,王东山也像不认识她一样歪着脖子看向了远方的河水……这些狠心的男人啊,平时,烟膏子、黄烟叶子,可没少占我金花的便宜啊,要杀人了,就都不认人了。

金花最后看向了自己的男人,贾永堂直了直腰,他不想让老婆孩子看着他揪心。可是一努劲儿,人险些陀螺一样转圈。日本鬼子如虎狼,果然不错。贾永堂想,今天,自己是难逃一死了,昨天的呼兰村,也杀了人,也是迎接皇军不利,出现了反满抗日的。先杀几个,杀杀人心。

武下开始说话了,他说,本来五族协和,大东亚共荣,他们大日本皇军,来这里驻防,是为保护当地百姓的。可是有些贼匪、红胡子们,不识好歹,拿好心当驴肝肺,挑衅、偷袭,在他们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就伤了两条人命。他们的人还没有在这里生活过一天,就为国捐躯了。现在,全体都有,要为他们冤死的灵魂招魂。

武下把腰弯得很低。

所有的头颅和腰,也都低下。

武下再抬起头,就是一副凶相了。他冲翻译哇啦,挥手,翻译对两个满洲警察传话,两个警察上去架起贾永堂,在他背后又绑了块石头,拖着就走向了河边。开始贾永堂像一件湿衣服,在河面漂了几漂。过几秒钟,一点一点,那件湿衣服,就慢慢沉人河底了。

满桌儿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叫:“爸——”

接下来,又处置崔老大。人们后来才明白,处置崔老大的办法,是土匪们对付叛徒的方法,也是金矿上对付偷金人的酷刑。这种酷刑有一个柔软诗意的名字,叫“望天”。它的施行只适于春季。冬天里,树干硬,不宜。春夏,河边的柳树刚发芽,柔软,弹性好,能掰弯,能伸直。刚才拖贾永堂的那两个人,又把崔老大拖到了树前,树干已经被人事先削好,戟一样指着苍天。崔老大被两个人摁向树枝,第三个人上来,拉过那柄削好的树梢,对准崔老大,然后几个人同时松开了手。瞬间弹直的树梢指向苍穹,崔老大两手张开,仰望上天……

庆林、庆路对山上的了解都是从张立本叔那儿听来;百岁对抗日游击队的向往,也来自于学校、传单和同学们的议论。有人说,抗日义勇军不要学生兵,学生们只会花拳绣腿,纸糊的一样。力气没有,胆量更不够,所谓革命,也就是呼呼口号,政府门前抱团壮壮胆儿。要说厉害,还得是红胡子,这帮人上来就打,有枪使枪,没枪使棍,就是空着手,他们的脑袋、牙,也能让敌人半死。他们心狠手辣,连日本鬼子都惧他们。百岁对这些话并不服气,他觉得他有脑子,打仗凭力气是一方面,更要凭脑子。赵尚志就是用脑子在打仗,百岁一心想找到赵尚志,参加他的队伍。庆林和庆路,没有那么多挑儿,他们说谁发枪就跟谁打,谁能帮我爹报仇就跟谁干。

上山的路是如此艰难,刚下过一场雪,他们的膝下,像淌着一条雪河,河流是凝固的,雪面像坚硬的铠甲,他们每走一步,都是在破冰。走在第一的庆林,几乎是用身体撞,撞开了雪壳,然后再用身体向前蹚。回头望,走了好半天,后面留下的路,也只是一片坑。庆林戴着庆山的狗皮帽子,庆路戴的是三叔的毡帽,他们都热了,拿下帽子,头上腾腾的热气像一缕白烟。庆林是第一个走不动的,他提议歇歇,百岁不同意,他说革命可不能见硬就缩,那样更让人瞧不起,咱们怎么也得找个差不离儿再歇。这冰天雪地的,歇下来,走不动,得冻死。冻死不如累死。这样,你换到后面走,我和庆路,换着打头阵。

走在第一的人,等于用身体在撞雪。

庆路脑子活,他掰下了一根粗树枝,像桨一样向前戳着走,这样给百岁也省了些力气,他们并排,很快就走过山坡,再上山冈,太阳挂树梢的时候,他们觉得离山林队的秘密营地,应该不远了。

百岁出的给养多,庆林、庆路始终换着背辎重。三个人背上的汗、头上的汗,因为天冷,瞬间就转成霜花了,白花花的像一个个的白胡子小老头。开始的时候,他们还边走边议论,说见了山林队的人,我们说什么,他们会信任我们吗?如果不收我们,大家怎么办?能不能想办法见到大英雄赵尚志,跟着他干。

百岁说,听同学说,有的奸细,也说来山里是投奔抗日山林队的,结果,情况摸清后,又跑下山,招来了日本鬼子,连窝端。他现在最担心的,是没有人引荐,抗日山林队不信任他们,不收留他们。

庆林说,我就跟他们说,俺跟日本子有仇,上山是为俺爹报仇。

“没仇也跟他们干呀,凭什么小日本跑这儿来祸害,又不是他们的家,想住下就住下,有这么欺负人的吗?”庆路说,“我就跟他们说,开拓团那帮,我早晚把他们赶出去。看他们收不收!”

百岁说对,咱们都说出理由,他们就能收了。我崇拜赵尚志,赵大哥说,打小鬼子不只报一家之仇,把他们赶出去,给全中国人民报仇。我喜欢赵大哥的主张。

百岁有文化,接下来,他说的几个词儿,什么民族啊、国家啊、战争立场啊,让庆林、庆路越听越服气,服气得都不敢说话了。真是的,他俩一直把抗日叫成打仗,跟他们干,整死他们。而百岁,经他的嘴,把这些梳理一遍后,他俩都有了庄严感,打仗不再是暴力,而是保家卫国,他们是民族英雄。

庆林说百岁你歇会儿,我来打头阵。真是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庆林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有些崇拜百岁,还没有打仗,已经拿百岁当领导了。他接过棍子,使足力气,对着雪壳冲起来。

当他们越走越累,越走越饿的时候,渐渐没人说话了,只有呼呼的喘息声。不知几点钟,太阳从树梢掉进林子里去了,没了太阳的林子,变得非常可怕,雪映出的光是青的,人的脸泛绿色。庆林再提议,咱们坐下歇歇,吃点东西。说着坐下来,人一下就陷到雪坑里,雪都没脖儿了,整个人只露了个头。庆路也一屁股坐下,说吃点干粮吧,估计快到了。

百岁也两腿打战,他是一直强撑着。坐下来,三人围成一圈,捡来树枝,扫开雪,点着火,边烤着火边吃,既取暖,又防兽。

杂合面的大饼子,平时是那样难以下咽,现在因为饥饿,他们几口就吃下去了,渴了就捧几口雪,三个人吃得默默无声,噎得直抻脖儿。

总共带了六个饼子,每人两顿饭的量。计划是一顿吃一个,现在,他们一顿就把两顿的吃完了。两个饼子下去,肚子里像掉进了个枣,没顶用。但谁也不说话,百岁责备自己意志不坚定,连吃饼子都没管住自己的嘴,接下来怎么打仗呢,怎么吃那吃不完的苦呢?火堆给他们壮了胆儿,也为他们驱寒,刚才的热和现在的冷,热气变成了湿冰,几个人都不愿意起身,再走,因为离开了火,他们觉得更冷。

林子完全黑了,庆林的心也开始提起来,他不知道还要走多远才能见到山林队的人。现在,茫茫的林海,方向都看不清。一会儿,会不会有狼来?光有火有什么用呢?

噼啪的火柴聲,燃烧声,使林子更加寂静。百岁第一个站起来,他说继续走吧,咱们上山,不是来喂狼喂黑瞎子的。

这时候,庆林摆了摆手,他示意百岁别说话,让他听。他们三个都竖起了耳朵,听。外面,果真有嚓嚓的脚步声,还不是一个两个,好像有一群人。三人都捏紧了拳头,后背靠到了一起。

手中的武器,就是那根棍子。

听了半天,那声音又没了,静了好一会儿。

他们的汗变成霜了。

刚坐下,声音又起,小了许多,像一个人,在悄悄地靠近。

庆林问,不会是野猪吧?野猪不会上树,咱们先上树吧?

庆路对上树不陌生,他抱着树干就蹿上去了。

百岁和庆林也上了树。

下面对着他们的,是一柄举起的枪口,示意他们下来。

三个人同时看到了一个野人,他头发老长,浑身的破棉花都向外翻着,脸和手跟树皮一样颜色,他端着枪,对着他们。

百岁和庆林背靠着背,百岁说,大叔,我们是来找人的。

端枪人向近前逼近,看他们的身上、手上,确实没什么东西,火堆边,只有一个铺盖卷,两个布褡裢,他把枪放了下来。

这就是抗日山林队的战士?百岁边向下出溜边想,抗日战士怎么都成了野人啊,如果他不出声蹲在那儿,说是野兽也未尝不可。

庆林从端枪人的头发、衣服和脚上包着的兽皮,猜想他可能是“平东洋山林队”的,听说他们缺吃少喝,比土匪活得还不如。张立本叔说,那些人因为长年缺盐,年纪轻轻头发都是白的,更没地方剪,造得跟野人似的。

庆林壮起胆子问:“大叔,你是平东洋山林队的吗?我们找抗日山林队的。”

百岁用胳膊拐了他一下,咋能暴露身份呢。

庆路拉起了弹弓,瞄准,那人举枪就放,庆路吓得一下子从树上掉了下来。野人开口说,你们几个小子,我看不像找人的,倒像探子。

声音非常年轻,他一开口说话,庆林知道白己的大叔叫错了,弄不好,这野人跟自己年纪差不多呢。

这时树丛后又冒出了几个人,跟端枪人一样,都是长发像荒草,身上的棉衣破得露花,脚上包着的东西已经看不出是鞋。他们脾气很大,指着百岁他们身后蹚出的小道说,这不是给敌人留记号吗?

庆路一下子吓出汗了,他想起立本叔讲过,抗联的人上山后都用树枝拴在马尾上,把来路抚平,让讨伐的鬼子码不上脚印儿。而他们这一路走来,弯弯曲曲,可不正像有意留下的印迹吗?

庆林说我们不知道哇。看着用枪对着他们的人很凶,还骂骂咧咧的,庆林有些后悔,上山当战士,先被人家当了敌人。

百岁到底念过书,他也害怕,但他会讲道理,他的意思是说,如果当奸细、探子,我们不会这么多人,大张旗鼓地来。

一个人说,前不久还有十二人小分队呢,比你们更多。他们说是来投奔,实际是卧底。多亏我方情报及时,把他们全勒死了。

百岁不惧,他说你们如果是英雄,就报号吧,胡子绺子请我们投奔,我们也不投奔。我们来是找赵尚志的,找英雄的队伍。

一个人说这小子口气不小哇,上来就找赵军长,他算老几呀,小兔崽子。还找赵军长,赵军长的头现在值十万大洋,轻易给你拎去?

那个最初用枪对着他们的人说,走,先跟我们回去,弄清了再说。

天地内,有了新满洲。

顶天立地,无苦无忧。

我的国家,只有亲爱并无冤仇。

人民三千万,纵加十倍,也得自由。

重仁义,尚礼让,使我身修。

家已齐,国已治,此外何求。

近之则与,世界同化。

远之则与,天地同流……

满洲国民高小学校,大喇叭正在放着这首国歌。庆山不识字,但歌里的词,他是大致明白的,“只有亲爱并无冤仇”,我们是这样的吗?前一段时间,三叔差点被整死,庆林、庆路到现在还没有音信,每天提心吊胆,快吓死了,那“亲爱”都在哪儿呢?庆山默默地铡草,饮牲口。穿破的棉鞋,露着一个脚指头,多襄走过来,管他叫山子,提着一双高腰大胶鞋,让他换。庆山用眼睛向他笑了一下,是感谢,可那笑像哭。三叔幸存下来,但庆山的胆子被吓破了。他对多襄再也没有从前的那种感情了。按说,多襄对三叔还有救命之恩呢,可是此时,庆山觉得日本人都像刽子手,所有人的命,都在他们手里攥着。

崔大叔和贾永堂是那样死的,在他们南绠,不正常死亡都叫横死,这样死了,魂都升不了天,会冤在河里。满桌儿多少天都没来井沿儿打水了,她母亲金花倒是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还送中朝、中满上学。还去跟武下套近乎,武下拿她的烟膏子,她都不要钱。崔老大死了,崔老二当了看牌长,她现在跟崔老二也常来常往。从前三婶子骂她养汉,现在看,可能是真的了。

好好的一个满桌儿,怎么有那样一个娘。庆山心里叹道。他现在,就像上足了发条的机器,每天,一声不吭,打理完大车店,就给多襄家挑水,多襄家的活干完,再去满桌儿家,帮满桌儿家把水缸挑满。

多襄递给他鞋,他不接,惊恐的眼神像看什么怪物。多襄努力慈爱地笑,拉过他的手,抓牢鞋,并命他穿上。这时千惠出来,拿过一个小杌子,让他坐下穿。纯子也从屋内跑出来,她今天没有上学,她跟庆山说,等星期天,她去找玉敏玩,教她唱学校的歌儿。

庆山紧张笨拙地套上那双大胶鞋,过几天开化,穿这样一双胶鞋干活,是庆山做梦都想的事。可是现在,由多襄给他,他的心里颇感不安。千惠帮他穿上,还让纯子端出了一碗热水,让庆山喝,又感念起那次惊马,他救过她们娘儿俩的命。说着要把庆山的旧鞋扔了,庆山不舍,说回去补一补还能再穿。千惠轻声地说多能干的小伙子,那眼神就像在看自己的儿子。

千惠和纯子总是这样,看到她们,庆山常想,她们一点都不像日本人,她们跟中国人一样,中国的那些好人,好大婶,好姑娘,心眼儿里全是善良。有那么几次,庆山都不想再掙多襄家这份劳金了,他觉得多襄那眼珠凉森森的。可是,一见千惠和纯子,他就打消了念头。

从多襄家回来,玉敏见堂哥穿了一双新胶靴,又高兴又不高兴,她嘟着嘴说,哥,那日本人对你倒是真不错啊。

庆山先到大门梁上正了正快要刮掉的箩筐幌,冷风中,那幌下面的穗子都快刮秃了。玉敏的话,他听到了,却没接茬儿。庆林、庆路跑上山后,家里的日子,多半是玉敏在撑着。这么快,玉敏也成小大人了,操大人的心,说大人的话,管大人的事了。

玉敏两只小手利索地拾掇院子。院落实在太破了,怎么都收拾不过来,驴骡牛马,鸡鸭鹅,到处是它们的粪便。天暖了,臊烘烘的马尿味、草粪味混杂在一起,连空气都不新鲜。三叔似是灵魂吓出了窍,每天蔫蔫的。三婶子也只能抽烟时提会儿神。没有烟抽的时光,也病人一样躺着。庆山里里外外,玉敏里里外外。前几天,村公所通知,要家家户户搞卫生,院里不能有鸡屎鸭屎,更不能有马尿臊味;炕上的被子,人的头发里,也不能有虱子;灶台上,不能有蟑螂。玉敏一瓢瓢地舀水,在冲刷灶台。灶台冲完,又来铲院子里的鸡屎鸭粪。她干得勤快,心疼这个整日闷声不响的哥哥,见他不答话,也不再问,铲几下,听到远处传来的小学校歌声,很好听。她拎着铲子站了一会儿,听得很上瘾。那歌儿,除了学生们的嗓门,还有一种伴奏,听说是从木匣子里放出来的。一个木头匣子,能出声?她一直不相信。站了一会儿,又对庆山说,哥,咱们省着点,攒点钱,我也想上学,想识字儿呢。

庆山看了看她,又向大门外张望了一下,只有苦笑。他那双幽深的大眼睛,这一段以来,除了苦笑,什么也说不出来。

玉敏不甘心,她说我爹总说,姑娘家家的上学没什么用,识了字儿,也是给婆家识的。其实,我爹这样说不对,我是给我白个儿识的。我认了字儿,就不会像我娘那样,一辈子睁眼瞎,除了抽烟,什么也不会。识点字,像满桌儿她娘那样,多好。

玉敏说得对!于德林叔走了过来。庆山收起铡刀,心里纳闷儿于叔总是神出鬼没的。他那么好的骡子,也不见他拉几趟脚,闲好几个月了。他和张立本叔,说是老板子,可是一年到头也没见他们关里关外走多少货。养着牲口和大车,白费草料。

于叔待人和蔼,他一屁股坐到了那截木头上,横着的木头经年累月地晒,又是人体的气息,已经磨光成一段上好的舒适座椅,人人都喜欢把屁股撂在上面。于叔坐下来,说玉敏说得对,姑娘家家的,也要识字。说着,他从怀里掏出纸和笔说,玉敏,来,于叔教你认字。

玉敏凑过来,于叔并没有在黄草纸上写字,而是先跟她聊起了家常。他说,玉敏,于叔现在就有钱,说着他拿出了一块银圆。有钱了,你就能去上学吗?你知道高小并不是人人都能进去念的。

玉敏歪着脑袋,对,这倒是个问题。满桌儿也想上学呢,可是,她爸被镇压了,她妈金花带着她哀求崔老二,求王东山,还给满桌儿改了名,都没收她。

于叔说,种田的,没饭吃;织布的,没衣穿。你看山子这样从早干到晚,家里还是这样破破烂烂。

玉敏使劲瞪大了眼睛,她的眼睛很小,瞪大是因为吃惊。

这,就是我们的社会、国家。于叔说。

玉敏拿着手中的瓢,眼睛看向了天。她不理解,又觉得新鲜。于叔的这几句话,怎么那么入耳人心?

人人自由平等的社会,劳动者有衣穿,种田人有饭吃,所有的孩子都能上得起学。我们要这样的国家。你说,好不好?

好哇,当然好了。可是,那样的国家,在哪儿呢?

天上,掉不下来。地上,长不出来。嘴上说着,也说不出来。于叔捏紧了拳头,说,这样的国家,要靠我们去创造!用我们的双手、眼睛和头脑——他又一指自己的脑袋,说,去创造!

所以,识字儿有用。于叔说。

玉敏伸开她细弯的小手,这样的小手端瓢水都费劲,它能创造什么呢?她有點不相信。

自由、平等、国家,这些新鲜的名词让她太陌生了。

于叔正想再给她解释,这时张立本叔从马架子里走出来。他跟于叔小声地说什么热河,关内,封路了,不许进不许出。玉敏不知热河是哪儿,听着像一条河。于叔把那块银圆塞给她,说买本买笔买点家用吧,等有时间,叔再教你写字。

玉敏拿着银圆看庆山,她知道住大车店的这些老板子们,是按月付了吃住费的。现在,人家凭什么白给你一块银圆?

庆山已把骡马饮完。他们刚才的话,他断续地听了一些。隐约的,他觉得这些话好像不该说,日本人听了,也许要送思想矫正院的。玉敏看他,他可拿不了主意,只能装没听见,继续干活。张立本叔走向他说,山子,这身板,比驴驹儿还硬实,歇一会儿吧,歇会儿叔跟你唠两句。

于叔把那钱硬塞给了玉敏,说傻孩子,咱们穷人是一家人,穷帮穷。如果叔没钱了住这店,你还能把叔推出去呀。拿着,别见外。

这时门口突然传来咵咵的马靴声,崔老二,王东山,还有两个日本人,他们检查卫生来了。铁骊镇已实行了街村制,比原来的甲长制单位更小,管理更细化。崔老二现在是牌长,管着十条街。他们上几天通知,家家户户,要把炕上的虱子、灶上的蟑螂、院子里的鸡屎鸭屎、牛粪马粪,拾掇干净。因为这一个多月来,天气转暖,苍蝇满天,日本兵不停地拉肚子。那些开拓团的老百姓也不太好过,上吐下泻的。大活人好管,让待在哪儿就待在哪儿,归屯并户,把中国老百姓都集中到了一个区,进出要凭良民证。可是苍蝇,它有翅膀会飞,实在管不住。它时常从中国老百姓那里飞来,飞到守备队的兵营、食堂,飞到开拓团。开始,武下以为是水土不服,治疗了~阵子。后来才明白,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源头是这可恶的苍蝇,它在传播病菌,它让中国百姓和日本百姓难以分割。守备队的兵营再干净,开拓团的老百姓再收拾,也挡不住苍蝇啊。

崔老二现在是牌长,他带人来检查卫生。不合格的、态度恶劣的,按反满抗日处理。

一进院子,一个日本人就捂住了鼻子。他是菊地,入城那天,跟多襄拥抱过的军医。现在,他既是开拓团的医生,也帮助守备队士兵治病。大批人拉痢疾,开始他以为井水里有毒,经过化验,正常,中国人也喝那井的水。找了半天源头,才决定家家户户检查卫生。

八嘎!他们不等向里走,菊地就挥手止住了大家,他很生气,也不用翻译,看着满院子地上的鸡屎鸭屎,冲庆山一指,他的,反满抗日的干活!

反满抗日,不尊重我们大日本皇军!

崔老二向他解释,说刘家这是大车店,天天驴进马出,没法弄得那么干净。他的话不等说完,就挨了那日本人的一个嘴巴。

上来两个人就要架庆山,架走就是送思想矫正院。庆山的脸都吓白了。玉敏大声喊哥,三叔三婶从屋里走出来,三婶的表现非常勇敢,谁都没有想到,这个小脚老太太,一个高儿能蹿得那么高,她拿着她的长烟袋锅,抡网了照着那个发号施令的脑袋,啪,就是一下子。日本人没有躲烟袋锅的经验,被那炮弹一样的铜头在脑袋上捣了一个窟窿。

现在百岁他们明白了,那个拿枪请他们下树的人,叫金东烈,是朝鲜人。也是副队长。这支野人一样的队伍,是抗联第三军第四团余部,因为被鬼子打散了,他们又组成了另一支番号,叫“抗日义勇山林队”,队长朱康。总共三十多人,给养跟不上,又饿跑了一半,有的去找赵军长了,有的跑回老家,还有的,朱康没有往下说,后来百岁明白,还有的,就当土匪了。抢着吃总比饿死强。

每次队伍被打散,战士都会流向不一,没办法,活下去才是第一要务。朱康听了庆林、庆路要当抗联战士的理由,笑笑说,有好日子过的,家里没仇的,谁也不上山。这山上太遭罪了,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

庆路说不对,他一指百岁,说百岁报仇,是大仇,他是为了家国。庆路把百岁说过的、他已经记不牢的,模糊的国家,说成了家国。

朱康说,报着报着,小仇就变大仇了,小家就变大家了。

朱队长问,百岁还是个学生吧?

百岁怕他们再贬低学生,就说自己从学校退学很长时间了,早已是一名战士。

晚上,朱队长让他们先吃饭,然后睡觉。无论是吃饭还是睡觉,都超出了百岁和庆林、庆路的想象。碗是木头抠的,一截杨木头,里面挖了个坑,就装饭了。饭也没有多少米,很多树叶子、干菜,好歹百岁背来了盐,那些人吃着碗里的咸淡,嘴里咂出响儿来,非常满足。睡觉的地方只有一处地窨子,朱队长告诉他们,大后方的机关,已经被破坏了,那里不敢住人。大家伙儿现在就将就在这个地窝棚里。百岁看出,就是这样一处地窝棚,也不是所有战士都睡得下的,朱队长让他们睡在了里边,另外那些人干脆睡在了雪坑里。百岁很感动。庆路小声问他为什么朱队长信任了他们?答应等赵军长。百岁也纳闷儿,他前面说了很多话,很多抗日的理由,朱队长都皱着眉头,后来,他说到了家址,铁骊镇南绠河,父亲崔老大,母亲付玉珍。旁边的副队长接了话,问他们认不认识贾永堂和金花,百岁说认识啊,百岁还描述了贾永堂的沉河,自己父亲的“望天”。朱队长和副队长都表情沉痛。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就留下他们了,还对他们像亲人一样好。

朱康和金东烈决定下山“走一趟”。朱队长说,山上耗死也是死,走他一趟说不定还能整出点好日子过。给养没有已经很久了。在和庆林、庆路及百岁唠嗑时,他们了解了山下的情况,守备队、村公所、武下的物资大本营。朱康说硬拼是不行的,我们得化装,智取。

日本宪兵服是现成的,从前赵军长打胜仗时从他们库里缴来的,现在还都塞在山洞里。汽车或坦克一辆,这个难度比较大,没地方去弄真汽车或者坦克。百岁聪明,朱队长、金副队长也都不是吃素的,他们一合计,悄悄下山,从刘家的大车店里弄出了一辆四轮车,车上倒扣一张方桌,桌上蒙上了棉被,把棉被打湿了,这样防弹。然后又在桌子上面,架起两根木头,木头当然也用绸布缠了,跟炮口一样。十几个人,推着土制的炮车,向武下守备队进发了。

门口的哨兵见了宪兵队的人,两脚一并,还敬了个礼。百岁噘着嘴装日本宪兵官,大意是他们炮队出了点小麻烦,需要一点物资,进去跟武下说话。百岁的日语讲得不错,眉头还有不耐烦,哨兵挡都没挡就让他们进去了。这时候战士小姜就搂火了,那是车上唯一的一挺真机关枪,突突突——庆路也展现了他射击的天赋,他们的枪都是小姜从树洞里掏出来的,只演示了一遍,庆路就运用自如了。什么枪都有,每个人都分配了任务,见人突突,见物装上车,小姜不但会使机关枪,还会开车,他的目标是打下一辆真汽车,把给养装上拉回山里去。

太阳很高,很亮,但是不暖。哨兵发现进来的是一伙胡子,一猫腰就跑回屋去搖电话报告去了。外面的人已经打成了一片筛子,狼狗也趴下了。仓库里奔出来的百岁、庆林,还有朱队长,他们合力抬着一只只麻袋,那里是大米、罐头,还有布匹。王东山带着的警察冲过来了,但是大家真假难辨,平时交战从衣服上来分,现在,都是土黄布,日本兵和警察们打朱康的人很费劲,而朱康他们却一枪一个准儿。小姜的轻机枪派上了用场,无所顾忌地突突突。这时一个警察瞄准了小姜,金东烈一看不好,把小姜拉倒,那个警察打到了他的肩膀上,小姜再次拿起枪,后面的人趁这一刹,就马蜂一样嗡地上来了。

朱康看出敌人越聚越多,再不跑就来不及了。他们抢得的一袋袋大米、罐头,现在又被敌人扔上了手榴弹,坐在驾驶室的小姜,刚打着火,汽车就爆炸了。

浓烟中,朱康拉着另一个战士,大喊百岁、庆林、庆路,要他们一起撤退,赶快回山。百岁觉得抢了这么多东西,他非常想回家,给母亲分一点。庆林和庆路,也想撒开丫子向家跑。朱康扯破了嗓子,告诉他们现在是战士,战士有战士的纪律。

几个人仅凭浑身的力气,背回了一点给养。那辆假坦克车,散了。朱队长不愧是队长,他竟然还掳回了那个日本哨兵。清点人数,剩一半不到了。虽然把日本鬼子的守备队祸害得够呛,但他们自己也损伤惨重。

第二天,朱康派人下山谈条件,要求互换人质。武下一枪就把来人给毙了。他们气疯了,几个山匪,就把他们的老窝儿给炸了,还死伤那么多人,损失了那么多物资。门岗的哨兵说不定是跟他们一伙儿的呢!

金东烈被俘了,失血很多。武下让军医给他治疗,希望他尽早清醒,审问。金东烈没有完全昏迷,他是不想睁眼睛,落在了日本人手里,还让他们吃了那么大的亏,活下去是不可能的。他现在想的是,怎么死少遭罪。金东烈闭着眼睛,一幕幕过的,是他儿时的情景,家里贫寒,父母亲早死,跟着姐姐金花长大,姐姐吃尽了苦。他是看着苦日子没头,才上山当匪的,后编为抗日山林队。几伙绺子,掉转枪口合起伙儿来跟日本人对着干。几死几生,他已不怕,在编为赵尚志的第三军时,他当过副团长。这次,他本计划打完仗,要去看看姐姐的。多少年了,不见面是为了姐姐的安全。这样想着,金东烈的伤口剧烈地疼了起来,麻药劲儿过了。

菊地说,支那兵,有种别装死,把你们的情况说一说,你的,可以不死。

金东烈眼皮儿瞭了一下,又闭上。

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的,是个头目。你给我们说一说,给你,少点苦吃。

金东烈晃了晃头。

武下走过来说,据我所知,你不是支那人,你是高丽人。

金东烈眼睛睁开,有些蔑视有点嘲讽地冲武下笑了笑说,不错,我是高丽人。可你,还是日本人呢。日本人到这里来,是侵略。

“侵略”两个字,是用牙根咬出来的。

武下挥挥手说,别跟他费话了,还是让他清醒一下吧。

一顿酷刑,金东烈变成了血葫芦。

在审讯了三天三夜后,武下失去了耐心。他们吃了这么大的亏,几个山匪就能把一个守备队打成这样,让关东总部知道,他武下就没脸再当这个队长了。快刀斩乱麻,让军医剖开了金东烈的胃,研究一下他们吃的是什么,在哪一带活动,杀他个回马枪!可是,那个叫胃的东西,里面瘪瘪的,只有几叶草和树皮渣儿。

十一

春天的南绠河,夜晚依然是那么清冷。只有一盏路灯的电线杆子上,挂着一个箩筐,里面的几颗人头,风干的大烟葫芦一样,间或,有几绺发须在飘。

一个瘦小的人影,像个营养不良的少年小子,肥肥的裤裆,扁扁的胸脯。只有风一样的脚步和那双解箩筐绳索麻利的手,可以看出是个生活浸淹过的女人。金花放下筐篮,尽管金东烈已风干得面目全非,她还是认出了弟弟。两眼一下蓄满了泪水,手也在哆嗦,但她动作迅速,双手一下把那颗头抱在怀里,转身要跑。脚步迟疑了一下,又回身,眼望地上的箩筐,那里还有五颗人头。金花一使劲,用力提起筐,小跑着来到路边,放下怀里的,把那另外的五颗,倒在地上,埋萝卜一样,用脚和手在地上挖埋起来。

勉强扑捋平了,她又抱起刚才撂下的弟弟,小跑着,向自己家跑去。

月亮只有一牙儿,映着河边的水。小跑着的金花突然收住了脚步,她看到河对岸冒起了浓烟,只有一秒钟,就是冲天的火光——开拓团着火了,开拓团的日本百姓住的是中国老百姓的房子,他们来了,村公所就把中国百姓迁走,开拓团的院子里码着很多柴火、谷草垛,那是冬天时取暖用的。现在,火光冲天,一定是谷草垛着了。

哭爹喊娘,呜里哇啦,金花跑上桥,她犹豫着是先回家埋了弟弟,还是去看大火,就在她犹疑间,大火中跑来几个小子,穿着破棉衣像叫花子,但她还是一眼认出了,那个跑起来挺着胸的,不是崔百岁吗?另两个,猫着腰如离弦箭的,是老刘家的庆路、庆林,一晃没见,都蹿这么高了。百岁怀里好像揣着丝绸,他一路跑一路零零落落,肠子一样的东西掉了一地,一截一截的。百岁索性扔了。庆林庆路两个人,抱着的是小件吃食,也是零零落落,因为跑得快,也从怀里掉了下来。金花近前看,是铁盒罐头,这种罐头特别好吃,崔老二送给过她。“抓住他,抓住他们!”后边追上来的王东山,气急败坏。

扑通,百岁跳河了。一转眼,庆林庆路也没了踪影。他们钻进了林子。金花迎住了王东山,他现在已经升任警尉了。平时,没少来她的小卖铺占便宜。“王警尉,这是咋的了,咋还着火了呢?”金花一脸笑,手里空空。

王东山有羊痫风,平时脑袋歪。现在一气一急,更歪。他用枪把金花向旁边一拨拉说,挡着我干啥,没看那几个王八犊子贼匪都跑了吗!

金花本就稻草般的身量,被他一拨拉就倒。她哎哟一声,两手抓住了王东山的裤脚。说,东山,东山大兄弟,别急眼啊。我那儿,这几天又来了最好的膏子。明天你去尝尝。

一听大烟,王东山怒气消,精神起。他伸手拉起金花,说你一个女人,深更半夜的,跑出来干什么!找死吗?

这不是,老贾没了,我一人,也睡不着嘛。出来放放风,透透气。

今天我没时间跟你扯,那儿还着着火呢。王东山推搡了一下金花,赶快回家吧,天亮了把烟膏子给我送去。

说着返身又向火场跑去,金花在后面追着喊,东山,大兄弟,我还想跟你说,我家中朝、中满,你给说和说和,让他俩也当警察呗。守备队的警察当不上,铁路警、森林警,都行。

你想得美!王东山回了一句。

冲天的火光,把天上的月牙儿都烤红了。金花手里多了一只小水桶,就是满桌儿天天井边提水的那只,她也来救火了。草泥拉禾的房子,不禁烧;晒了一夏一秋的柴火,更喜欢火;那细如黄金丝的谷草垛,火星燎过,丝帛一样,整个院子都着了,日本山民们吓蒙了,他们几乎是光着脚瞎跑,有的人甚至冲着火光奔去……“支那人放火了!”开拓团的团长竹内几乎是号叫着,拎着刀大喊。不是说支那百姓欢迎他们吗?不是说民族协和,一德一心吗?重建亚细亚,建个屁,命都没了。现在他明白,他们这些日本的山民、农民,是被骗来的。

武下带人赶到时,大火已经把谷草垛变成了一地灰,一间一间的草泥拉禾房子,也成了炭。崔老二吓得屁滚尿流,卫生、痢疾、着火,哪一样整不好,他这个牌长都当到头了。团长竹内带着老老少少,当面向武下抗议说,当初是怎么说的,说支那欢迎他们,这片土地需要他们。现在,这就是欢迎吗?没来的时候,政府动员,说满洲怎么怎么好,支那人民怎么怎么亲善。放火烧死他们,这就是亲善?住的猪狗窝一样,这就是大东亚共荣?!

武下被他唠叨烦了,日语在嘴里像炒崩豆一样,他两手一比画一比画的,来了就想享福吗?不去创造,哪有好日子!这不比到年龄就去死好多了吗?这么大片的土地,这么辽阔的地方,开拓,开荒,建设新国家,不好吗?你只有建设好了,才有好日子啊。着点火就吓着了?

竹内跟武下叫板说,这火就是有人故意放的,如果连这个都不敢承认,那他们现在就打道回府,回到自己的国家去。说着,他身后的那些人,也都大声哇啦,愿意随团长回到自己的国家去。

武下被吓住了,守备队被炸,现在开拓团又着火了。如果这些山民真的到关东总部去抗议要求返乡,那么他们的百万移民计划就会泡汤。他个人,也该引咎切腹。刚来时,因为马惊,沉河望天了两个人,本想杀一儆百,可结果越杀越疯,越杀越出问题。总部那边已经来了新策略——怀柔。高压只能让反抗力量更高涨,怀柔、示好才会让这里长治久安。这样想着,武下换上了笑容。这时多襄和千惠都来了,他们车上拉着吃的用的,武下和多襄交换了一下眼神。金花拎着她的小木桶,往未燃尽的灰上浇水。武下认识她,对她伸出了大拇指。

十二

三婶子上吊了。

就在从思想矫正院放回来的这天早晨。用烟锅子刨了日本人的脑袋,虽然没要了日本人的命,但她的行为已构成反满抗日。庆山和三婶,当时就被架走了,思想矫正院是矫正人们思想的地方,关进去先是一顿大板子抽,接下来是每天的训化。其中一项,是全体弓着腰,对着日本的方向,大声颂,天皇万岁万万岁,然后长久地鞠躬。

庆山当天被多襄领回来了。他说他家离不开庆山。庆山给三婶子讲情,但是没获批准。

早晨庆山打理大车店,挂幌,弄完这些,他又去多襄家挑水,再回来,就看到大门的横梁上,三婶瘦小的身影,吊在那儿。

关了七天,玉敏给她送过两次窝窝头。不让抽烟,也不让随便讲话,比监狱还惨。三婶子没有烟袋,眼睛都睁不开,她哈欠连天地熬到第四天,就打算不受这罪了,早死早托生。活过五十的人.觉得自己够本了。可惜,她死不成,上吊没绳,一堆人挤在一笼里,想碰死都碰不成。

早晨放回来,她痛痛快快地抽了袋烟,洗了洗脸,头发也梳光溜了,小脚布扎好,一切穿戴完毕,走到大门口,搭上绳带,一抬脚,利索地升天了。

庆山看到三婶,先是吓一跳,再哭喊,三叔出來,玉敏出来,他没想到,庆林、庆路也出来了。他们偷偷跑回了家,那把火放完,报了仇,解了恨,又给家里送了些吃食。他俩打算在家里藏一阵子。山上没有给养,朱队长他们都散伙了,先各回各家。大家相约等赵尚志将军打回来,他们再聚拢,再参战。目前,只能先保命,保存力量。

一家人哭成一片。

金花来了,她领着满桌儿,给三婶子吊孝。半夜救火,埋弟弟人头,金花是个坚强的女人。丈夫是那样死的,她还能跟日本人示好、周旋。玉敏塞给满桌儿两盒罐头,让她拿回去尝尝。金花小声跟玉敏说,庆林、庆路可要藏好啊,他们放火,王东山都看见了。

千惠和女儿纯子也来了,她们依照中国的丧俗,送了黑布、黄纸。

张立本和于德林赶着骡车从外面回来,见到躺在门板上的三婶,鼓动三叔,咱们不能就这么完了,死了人,要找他们讨公理!

真是摁下葫芦又起瓢,武下已懂一些中国的俚语。一个小脚老太太,因为进了矫正院,就用一根裤带把自己吊死了,脾气挺大!来人报告说,那个老头子,领着他的一帮邻居正围住了村公所,要讨说法呢!说不给说法,就抬尸体上大街游行。

武下心里懊恼着。大火的事让他真想把全城都突突了,可是上边有指令,不可再杀杀杀,尤其是对老百姓,不能用对付胡子的手段。对他们,要从思想上、感情上转变。善待他们,感动他们,对他们要比从前的政府好,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从内心认可我们大日本皇军。

说是容易,做起来难啊。武下叹息。哪个是百姓?哪个是土匪?哪个是抗日山林队?他们的脑门上也没有贴着签儿,实在是太难辨了。还有人说刘家大车店的老板子,都有赤匪嫌疑呢,目前又抓不到把柄,有什么办法呢?他率人来到村公所,三叔他们已和警察撕掳开了,武下训斥了王东山,这使大家颇为惊讶,这个杀人魔,他怎么不杀人了?武下慈祥地听完三叔他们的诉求,沉吟了一两秒钟,竟然都答应了。

他同意为三婶子出丧葬费。

一伙人把三婶子抬到墓地,月亮升起来了,扛锹拿镐的,挖的挖刨的刨,影影绰绰。崔老二是在天完全黑下来后,才来的。他和大哥崔老大不和,全因两家媳妇不睦。可崔老二内心,对哥哥的死,是深恨日本人的。但表面上,他还要周旋,不这样,这条命就活不下去。不但活不下去,还会把老婆孩子也搭上。三婶子死了,是因为检查卫生引起的,他心里有点愧疚。趁着没人,来帮埋埋,也算赎罪。

大嫂付玉珍也来了,自从大哥死了,大嫂一句话都没跟他说过,像不认识一样。早上,百岁回来,是崔老二跑来,把百岁藏到他家,说日本人并没有放过他们,已经把百岁和庆林、庆路,定为反满抗日分子,格杀勿论的。现在,大嫂见他来,不再啐了,脸上是一家人的表情。崔老二接过锹,在掌心上吐了口唾沫,使劲挖起来。

金花和满桌儿端来了姜汤,这个季节,山里也潮,很多人都出了汗。付玉珍指挥着玉敏,金花支使着满桌儿,她们用两只碗,轮流给每个人端汤喝。庆山还挑来了馒头,让大家垫垫。满桌儿见庆山来了,干得更加勤快,围着庆山前前后后,一直给庆山端水,递毛巾,像个勤劳的小媳妇。

一千人在朦胧的月光下,干得热火朝天,因为白天积了水,有几个小伙子在另一处,挖出了一溜排水沟,曲曲弯弯,像战备的工事。这时,有三个人影跑来了,他们是崔百岁、刘庆林、刘庆路,几个人白天藏着,夜晚想来送送三婶子,这时,不幸降临了,对面的碉堡上一直监视他们的二鬼子,做了个手势,一炮弹打来,正在给大家端姜汤的金花,一头,栽进坑里。

火炮,对着他们像喷火的魔兽……

武下和多襄露出了笑容。他们喝着酒,听着当晚的收音机,收音机里在播报:关东军总队铁骊南绠支队,武下队长,根据可靠情报,一举歼灭了山上潜回的三名赤匪,还有一名潜伏多年的女共产党。

十三

天刚麻麻亮时,活下来的玉敏比庆山起得早。她拿起一个书包,里面是“抗日救国会”的传单,只有十三岁的玉敏,现在已经是抗日救國会的妇女队长了。于德林叔赶着他的骡车,上面躺着残了一条腿的庆山,玉敏坐上去,一路抛撒手中的传单,纷纷扬扬,像天上下起的雪花……

责任编辑 刘洁

【作者简介】曹明霞,祖籍云南,现在河北工作。职业编剧。创作小说有《士别三日》《满堂儿女》《土豆也叫马铃薯》等,曾获文学奖项若干。部分作品被改编成影视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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