菽辞

2019-09-10 07:22刘鹏艳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19年11期

九月的大地真干净。

我坐在九月的天空下,一种寥廓的情感油然而生。身边是我拖着鼻涕的弟弟,他有些痴傻地望望天,又望望日艮前一片收割干净的豆子地。地里真是干净呀,一颗黄豆都捡不到了。我弟拿袖笼擦擦鼻涕说:“咱回吧,二姐,不然妈又要骂咱。”我抱着膝头,目光延伸在很远的地方,没吭声。一望无际的倒伏的金黄在我面前一漾一漾的,看久了,像是一汪调色的水醋,泡酸了我的眼睛。我鼓胀着眼珠子说:“你先回吧,咱妈就没有不骂人的时候。”我弟本来都欠起半个屁股了,听我一说,又“唉”一声坐回田埂上。他无聊地抠着手指甲里的泥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二姐,要说拾豆子,对门姜洪伟比咱强得多,他大嫂子都给他缝了一条新裤子了。”

一条裤子五块钱,都是姜洪伟拾豆子攒的。他就有这个本事,能在收割得比九月的天空還干净的地里刨出五块钱来。我们那条胡同不长,姜洪伟算个能人,下河摸鱼,上山拾柴,从家里偷米到街上换油炸绿豆圆子,都是一把好手。他父母离世早,一直跟着哥嫂过日子,虽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但到底不如父母管教得严厉,不像我们凡事循规蹈矩。我有时候挺羡慕姜洪伟的,他比我们这样父母双全的孩子能折腾,胆识是一方面,关键是有这个能力,能叫整条胡同鸡飞狗跳。我弟甚至崇拜地说,姜洪伟会飞檐走壁。

“下次叫姜洪伟带你来!”我没好气地对我弟说,站起身,拍拍屁股。屁股上腾起一小团尘土,盘旋在我弟头顶上。他打了个喷嚏,挥手在口鼻前扇了几扇。“回啦?”他爬起来,跟头趔趄地随在我身后喊,“二姐你慢点!”

大地在我们身后漾起一片金黄的海浪,如果有一只眼睛从穹窿之上远远地看过来,大概能看到两个小小的黑点在海岸线附近载浮载沉。它们比黄豆粒儿大不了多少,丢进西塘农场的豆子地里,就成为天地之间尽可以忽略的存在。

进城门瓮子的时候,撞上了姜洪伟。他套着一件颜色可疑的汗衫子,胡乱卷起来撩在胸脯上,看起来像是女人穿的胸罩。他不知是打哪儿来,一脑门子油亮的汗水,当然,小麦色的背脊上也淌着一挂挂的汗珠子。要是在南门遇上,我就知道他肯定是去河边游野泳去了,但这是在北门,北面只有山,没有水。我弟老远就挥着手喊:“姜洪伟,你干啥呢?”姜洪伟也看到我们了,一咧嘴,露出白亮的门牙,兴冲冲地朝我们喊话:“小肚脐眼子,你和你姐干啥呢?”我白他一眼,指着我弟一字一顿地说:“他叫伍——劲——松。”我不喜欢姜洪伟这么叫我弟。虽然别人也都这么叫,我弟本人对这个绰号也不以为意。但,别人叫和他叫不一样。

我瞪着他,他就低头笑起来,再抬头的时候说:“伍美芳,你和你弟干啥呢?”

我瞪人的时候是说不出来话的,我弟便快嘴快舌地把话头接过去:“我和我姐到西塘农场拾豆子哩。”我又回头瞪我弟一眼。我弟赶紧闪身,缩缩脖子。

姜洪伟和我并肩往城里走,边走边殷勤地说:“伍美芳,我请你吃绿豆圆子吧。”我满脸不高兴地说:“不吃,家去。”我弟却凑上来觍着脸问:“你哪来的钱?”姜洪伟掀起挂在胸脯上的汗衫,擦了把额头上亮晶晶的油珠子似的汗,笑笑说:“我帮李三孬推板车去蔡家圩子送货哩。”

“你敢去蔡家圩子?”我大惊失色,直往后退,半个身子夸张地斜仰在初秋仍旧热烘烘的空气里,生怕会被传染上麻风病毒。市里的第四人民医院就设在蔡家圩子,实际上就是麻风病院,传言凶得很,正常人都不敢打那块地皮上过。

“怕啥么?”姜洪伟满不在乎,从裤兜里掏出皱巴巴的一毛钱,扬起眉毛说,“走,吃绿豆圆子去。”

我没去,自然也没让我弟去。姜洪伟于是很有些遗憾地和我们分道扬镳,搓着肋巴骨上的泥丸,一步三摇地去赵独眼的摊子上吃他的炸绿豆圆子。

我弟小声嘀咕:“李三孬天天去蔡家圩子送货,也没染上麻风病么。姜洪伟帮他推一下板车,就染上了不成?”我啐他一口:“你瞧你吃他一毛钱绿豆圆子,染不染得上!”我弟不吱声了,抬起脚踢路边的石子,差点崩到人,赶紧躲起来。鸽子蛋大的石子擦着前面那人的衣服角儿,嗖一声飞过去,很有几分凶险。那人怒气冲冲地回头望望,见我一个文文静静的女娃娃立在路边,不大像事主的样子,张张嘴,想说句什么,又没找到合适的词儿,呸一声,终于息事宁人地走开了。

我弟等那人走远了,才从人家的房檐下闪身出来,吐吐舌头。我照他膝窝子踹了一脚,他身子矮了一下,趔趄着站起来,继续若无其事地朝前走去。

还没进院子,就听我妈高门大嗓的凌厉骂声噗噜噜滚出来:“小婊子弄的,看我不敲断你的腿!”我姐披头散发地跑出来,我妈在后面拎着小孩儿手臂粗的擀面杖也冲到院子里。我姐又急又窘的,冷不防叫地上的半块青砖绊了一下,就这么顿了一顿的工夫,我妈的擀面杖就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小婊子弄的,我叫你犟!我叫你犟!”我妈一口一个“小婊子弄的”,外人听来摸不着头脑,还以为是原配殴打外室。实际在她棒头底下狼狈乱爬的姑娘,是她自个儿十月怀胎生下的,她挥起擀面杖来一点顾不上疼惜,棍棍到肉,大义灭亲。

“小婊子弄的,有本事你别回这个家,给我滚远远的,省得我没脸!”我妈歇斯底里地挥着擀面杖,脸部线条都叫暴怒的表情扯变了形,越发显示出一个四十多岁的家庭妇女的泼辣和神经质。我姐闷声哼着,但绝不求饶,她被揍得双眼暴突,嘴唇青紫,双腿打着绊儿,怎么也站不起来,然而坚强的意志却让她不愿意趴下。

我听到钝器狠狠碰撞皮肉的声音不绝于耳,吓得贴墙而立,跨不出半步。我没胆儿冲上去拦下我妈手中那根擀面杖,我弟也没这胆儿。全院子的邻居这会儿都关门闭户装聋作哑,因为都知道,谁要是拦着,那根擀面杖肯定就落在谁身上,我妈才没工夫分辨好心还是歹意呢,叫她打了就打了,骂了就骂了,活该。改明儿她头脑灵醒的时候,也会端着汤水去赔礼道歉,但眼下谁都不愿吃这份儿现成的亏。

就在我和我弟都以为我姐要被我妈打死的时候,姜洪伟从我们身后跳了出来。他像猿猴一样迅猛而又灵活地蹿过去,眼花缭乱之间夺下了我妈手中的擀面杖,肩膀头子轻轻一耸,就把气喘吁吁的我妈耸到一边。

“小王八犊子!”我妈还没站稳就开始破口大骂,“要你管闲事,你娘老子坟头上长草啦,真他妈欠锄!”

姜洪伟抄着擀面杖闪到墙角,抬起胳膊,嗖一声就把擀面杖扔到了我家的房顶上。

“小王八犊子!”我妈跳着脚骂,“你给我捡回来!”姜洪伟没听见似的,转身跑出院子。这会子工夫,我姐也好歹缓过点儿劲来了,趁我妈仰着头纠结房顶上的擀面杖时,赶紧连滚带爬地跑出去。

这是那年初秋的事儿。我姐跟东门外蔬菜队的郑大龙处对象,我妈不同意,差点打折我姐的腿。我姐一瘸一拐地逃出我们家那条胡同,眼泪淌得哗哗的,整条胡同的人都看到了她一瘸一拐的爱情和洒落在青石条路面上的眼泪。我妈不同意这事儿的理由很权威:我姐在县城百货大楼站柜台,别的就不说了,光是两人的户口就不在一个档次。虽然他们是高中同学,感情也很好,但我妈是个不相信爱情的人,她整个人生的信仰就是过日子。

我姐的事儿占据了我妈这个秋天的大部分精力,因而没什么时间管我和我弟。我经常往西塘农场跑,捡豆子,或者什么都不做,就安安静静地抱膝坐在田埂上,那么一望无际地看着,看着干净的天空和大地。

我姐处对象的事儿,夏天的时候苗头还不明显。

那会儿我们都在南门外的河汊子游野泳,有光腚的,也有大些的孩子,晓得羞了,套条碎布头子缝的裤衩儿。天热得出奇,一个猛子扎下去,心里凉快,日子就过得美,个儿见风长,一个暑假过去,能蹿半个头。不过家有父母的,往往不让孩子上南门外的河汊子玩儿,因那条河汊子在众口相传的飞沫里比三伏天的日头还狠毒,每年都有人溺死,若知道自家的倒霉孩子偷着溜下河去游野泳,难保不疾言厉色地教训几句;也有当场下狠手的,边打边高声戾气地喊:我瞧着这副贱皮子就欠抽!还敢不敢了?孩子求饶,哭声震天撼地。但凡是夏天,哪条胡同里都反复上演这样的戏码。

但姜洪伟家是例外,因为没得娘老子管。他哥多数时候都在矿上,没工夫管弟弟游野泳这样的小事儿;那位嫁过来好多年也没开过怀的嫂子呢,说句话大点声儿都脸红,也管不住他。因而姜洪伟练就了超群的游野泳的本事,号称“浪里炭条”。这诨号自然是附会《水浒传》里的好汉。他虽不如那水军头领张顺“生得白如雪练”,但水性精熟不在话下,未必“没得四五十里水面,水底下伏得七日七夜”,却有在渡船的河面上游个来回不换气的本事。他游水从不蹚着河沿往深处去,而是一口气跑到南渡桥头,爬上桥栏,在距水面数丈高的拱尖上巍巍地立起来,啪一下往河中心倒栽下去。我弟对他这能耐极为钦羡,若姜洪伟挥膀子喊一声:“小肚脐眼子,走,跳水去!”他便屁颠屁颠地随了去,模样甚是乖顺。到得南渡桥上,姜洪伟脱一件,我弟就跟在后面嬉皮笑脸地捡一件,然后捧了衣裤,巴巴地去河岸上等姜洪伟。

整个夏天姜洪伟晒得越发如一块优质的炭,黑黝黝发光发亮,嵌在我弟眼里能嘭地烧起来。我弟回家时,衣裤都是干的,但耐不住我妈的指甲尖儿轻轻一刮,臂膊上立时露出铁证如山的一道白印子来,如是,一顿鞋底子伺候。我弟叫我妈狠抽了几顿,姜洪伟再叫他,期期艾艾地便有些为难,但仍旧偷偷随了他去南渡桥,虔诚地捧着衣裤,目送他一个倒栽葱插进河心,激起几朵没心没肺的浪花。我弟咧开嘴,探着脑袋,从桥上遥望姜洪伟如鱼得水般在银练似的河面上刨出一道裂帛之痕,再颠颠地跑到杨柳岸上等他,只是不再心痒难耐地蹚进河里,与姜洪伟热烈会师。说到底我弟是个老实孩子,一夏天,为游野泳的事儿,被我妈拿鞋底子抽的次数不超过个位数。

我弟不能下河,就靠着柳树荫子打盹儿,半下午的,阳光透过浓密如发的柳枝扑在他身上的光斑时隐时现,风拂过的时候,光斑就跳一下。那一片片金箔样的零落的斑点活泼无序,随风印在我弟的身前身后,我弟耷拉着脑袋,像是盖了块被风吹动的透明绢纱。他可能梦见我妈了,那威严的妇人横眉立目的,手上执一破鞋,啪啪地抽打在一个巨大的水瓮上。朴拙的瓮身密布细小的龟裂纹路,就那么无遮无拦地立在一片斑斓的光影里,任凭我妈无故虐打而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在壁腔深处发出沉闷的回声……姜洪伟不知什么时候从河里钻上来了,在他耳边吹口气:“看,你姐!”我弟一惊,勉强撑开眼皮子,迷迷瞪瞪说:“二姐来啦?”姜洪伟努努嘴,挤挤眼:“不是你二姐,是你大姐。”

真是我大姐,远远地,我弟看见她和一男的站在一棵歪脖子柳树底下。粗大的树干斜斜伸出河面,几乎在空中架出一座袅娜的桥来。我姐在柳树后头,背对着我弟的方向,哭得厉害,肩膀头子一耸一耸的。柳树叶子拂在她背上,风一吹,整幅画面都摇头晃脑,我弟看不清她对面那男的。

“你姐处对象啦?”姜洪伟问。

“不知道哇。”我弟还迷糊着。

“你妈估计也不知道。”姜洪伟大胆推测。

他猜得不错,我妈若知道还了得?后来她知道以后就从胡同口骂到了小街头,结果整条东大街无人不知县百货大楼里扯布的伍美芬和东头菜园子挑粪的郑大龙好上了。

现在我妈还不知道我姐和郑大龙的事儿,我也不知道,但我弟用了半下午的时间,基本上把事情捋清楚了。我弟自然沒这本事,但姜洪伟本事通天。他在县城里人头熟,南到南渡桥外,北到北佬山上,西到西塘农场,东到东菜园子,没有他搭不上话的。我弟跟在姜洪伟屁股后头,先是绕到我姐和那男的身侧的土坎背面,蜷成两只烧熟的虾,偷听了一段儿对话,后又跟踪那个叫郑大龙的男人上了东菜园子。在东菜园子那儿,姜洪伟截住了一个半大小孩儿,问他郑大龙是什么人。小孩儿说郑大龙是老郑家的独子,先前在县一中念过书,后来没考上学,也就罢了,眼下跟他爹一样,是个挑粪种菜的。

姜洪伟把我弟拉到一边,避着人小声嘀咕:“听见没?你姐肯定是念书的时候就和郑大龙好上了,要不他俩扯不上关系。”

这么说至少有个把年了。我弟翻着眼皮,在心里盘算。我姐也是在县一中读的高中,成绩不赖,考学的时候却马失前蹄,也没人深究这个问题,毕竟考上学的不多。我妈摔摔打打地骂了两天,说是白糟蹋这么多年的钱,也就过去了。回头县里百货大楼招工,我姐因为长得白白净净,娉娉婷婷,还能识文断字,在一大群踊跃报名的大姑娘小媳妇里面算是出挑的,就被择菜样掐了尖儿,择去站柜台,专卖紧俏的纺织品。也有说我爸背着人,扛了半扇猪座子送给百货公司经理王大胖子的。但这些闲话不经传,漫说我家扛不出半扇猪座子,就是有,我妈也断不能让我爸扛出家门去。只进不出,这是我家的家训。我妈指名道姓地骂了几回大街,又指桑骂槐地散了一圈更刺激的闲话,再没人敢嚼舌头。

姜洪伟授意我弟:“你回去跟你二姐说,你大姐这回招架不住了。”

我弟哭丧着脸说:“这事儿我二姐也招架不住哇。”

姜洪伟弓起食指在我弟头上敲了个爆栗:“让你二姐帮着出出主意。这事儿你大姐不敢对外说,可她一个做姑娘的,暗里吃亏。”

我弟摸着头,皱眉嘟囔:“我二姐能有什么主意?她才十二岁。

想想,又觉得兴许也有此可能,姜洪伟比二姐大不了几个月,论起智谋决断,却是一等一的。姜洪伟既说了让他找二姐商量,他便找二姐去,原原本本把河汊子边杨柳岸上偷听到的和东菜园子打听到的都说了一遍。

我弟和我说起这事儿的时候,我大吃了一惊。

我说:“这是姜洪伟的原话?”

我弟说:“原话,多一个字儿你扇我嘴巴子,少一个字儿你踹我裤裆子。”

我白了他一眼:“这也是跟姜洪伟学的吧?就知道瞎贫。

我明里虽不让我弟和姜洪伟走得近,实则并不讨厌姜洪伟。他是个浪荡人,天王老子都管不住,和我们是那么不同。我便用这不同来吓唬我弟:“回头咱妈又拿鞋底子抽你。”

我弟仍旧学了姜洪伟的样儿,吊儿郎当地斜了眼梢子,扁嘴说:“随你,话我带到了。”说完背过身去,想想,又扭头怨道,“我就说跟你说了也没用,他偏要我说。”

我拿眼睛抠搜我弟,瞪得我弟没了话,伸出右手,作势拍一下嘴巴,意思是该掌嘴。我觉得好笑,估计这也是姜洪伟调教的。

说起来,这事儿一点都不好笑。

我爸勾着身子,额头几乎点在地上。这是个角度刁钻的斜坡,我爸把身体弯成一张弓,看起来像是与地面平行了。我从后面看去,斜斜拉出去的肩襻此刻便成了一支箭镞,穿心而过的架势。我爸回不了头,只能“嗨哟嗨哟”地喊:“美芳,嗨哟,加把劲儿,嗨哟!”我心里很难过,拉板车是个体力活儿,我十二岁的小身子帮不上什么忙,要是姜洪伟或许能干些,他掀起的汗衫子底下能看到明显的腹肌了。豆大的汗珠子从我额头滚下来,有那么一滴,顺着眦角儿扑噜滚进眼里,蜇得我眼睛生疼。耐不住那又辣又涩的疼,我用手背胡噜了一把,就这会儿工夫,泄了半膀子力气,前面的我爸撑不住了,一板车灰砖坠着他往下秃噜。我眼见着势如颓厦,一座黑影跟电影镜头里的慢动作似的朝我倾倒过来,吓得“啊”一声,撒腿闪到一旁。我爸提着一口气,顾不上回头,闷着声喊:“让开!美芳,快让开!”

我从八九岁起,就常跟在我爸后头,上搬运队推板车。那时候我一朵花儿似的姐姐伍美芬还没招进百货大楼站柜台,她念高一,每天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背着我妈给缝的花布书包去县一中上学。我看着她花枝招展地走出胡同口,太阳照着她的前程,亮堂堂的,没有一丝阴影,心里只想哭。

我姐是头生女,难免娇惯些,从小到大,从头到脚,都是鲜鲜亮亮的。她九岁的时候,我妈肯定没让她推过板车。我有时难免嫉妒她,什么都让她占全乎了,凭什么?我爸劝我,我就哭,我哭我没有新衣裳穿,我哭我九岁了,还没能上学。我爸就叹口气,说爸爸没本事,让美芳受委屈了。

我爸是个老好人,他只会叹着气劝这个,劝那个。遇上事儿,都是我妈做主。我妈虽然一辈子没正式工作,但是有能耐,她到处接活儿,补麻袋,糊纸盒,上北佬山敲石头,大着嗓门儿帮人张罗红白喜事……她还会踩缝纫机,裁简单的褂子、裙子,远近图便宜省事的,也都找她。因此她腰杆子直,对我爸呼来喝去的。我弟七岁的时候,我爸到底硬气地说了句话:“就让美芳跟她弟一起上学嘛,也好有个照应。”起初我妈不同意,嫌我念书耽误事儿,我爸使劲摆着手说耽误不了多少,我这才有机会进学堂。这一年我十岁,和我弟一道,念一年级。我放学以后,还帮我爸推板车,有时候也请假去推板车,但学习从没落下,我得给我自己争气,回回考试不是第一就是第二。我爸因此格外心疼我,比疼我弟、我姐还多些。

我心里怦怦跳,坐在路边哭,我爸顾不上东倒西歪的板车,卸下肩襻就问我伤到哪里没有。我摇摇头,他才放心,望着散落一地的灰砖,有些还断开身子缺了角,叹口气说:“人没伤着就好……这趟算是白拉了。”我盯着我爸擦伤的胳膊,分明见那块沾着泥沙的皮肤渗出血来。他没在意还是不晓得痛似的,挖挲着手,望望陡坡儿,又望望他的破板车。“爸,别人咋拉上去的?”我眨巴着眼睛问我爸。我爸愣了一下:“别人?本事大吧……咱没那本事。”

我和我爸坐在路边上,望着峭崖一样悬在头顶上的大陡坡,边捯气儿,边聊闲话。我们先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聊到了一团一团铺在径旁的车前草,聊到了北面影影绰绰的山脊,还聊到了飘着灰扑扑的旌旗的城门头子,我歪着脑袋说:“姜洪伟有一次和人打赌,拔过城门头上的那杆旗……”我爸笑笑:“那小子呀,日后是条大虫。”姜洪伟、我和我弟都同班,念的三年级,我是因为上学晚,他是因为留级坐班,三年两载都升不上去。可他明明不笨。我把姜洪伟托我弟转告的那些话含在嗓子日艮儿里,咕哝半天,终究不晓得如何吐出来。对一个父亲来说,这消息也太……可我又不敢跟我妈说,我怕她连我一起揍。我们家总是这样,没地方说理,有时候我弟干了缺德事儿,我妈也揍我,理由是我没看好我弟。这回我姐干下这事儿,我还没考虑好是不是也关我什么事儿。

“姜洪伟说……”我蚊子哼哼似的。

“啥?”我爸没听清。

“我姐,”我重重地咬了个口音,“她……”

“你姐怎么了?”我爸只听见“我姐”俩字儿。

“我……”我几乎哭出来。

这事儿明明不怨我,可现在我知道了,我还得把这事儿的利害关系给我爸说清楚,我觉得可委屈了。我爸奇怪地望着我,手里捏着汗巾,汗水从他鼓凸的太阳穴上不断淌下来,他也忘了擦把脸,看得出他和我一样着急。

费了好半天劲儿,我才把姜洪偉的意思表达出来。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表达得足够清楚,因为我爸皱着眉头,越听越费解的样子,汗水也越淌越密,浑身的肌肉紧绷着,比拉板车的时候还吃重。也许那表情不是费解,而是凝重,他流汗是因为他搬不动那样沉的秘密。但我顾不了那么许多,一下子扑进我爸的怀里,呜呜哭起来,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我爸也愣住了,他大概搞不清楚到底是谁受了委屈,只好抚着我的背说:“不哭啊,美芳,有爸呢,不哭啊。”我爸的手掌又粗又大,还有厚厚的膙子,抚在背上,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刺拉。半晌,我抽噎着抬起头。天上有几朵流云,蓝底子白花,蜡染的一样。

这天傍晚回来,正好撞上我姐。她刚下班,踩着夕阳,风光旖旎地从胡同口走过来,雪青色碎花连衣裙被风掀起一角,洁白的小腿肚子在飞扬的裙裾下若隐若现。晚霞映着她的半边脸,扑了层胭脂似的,真好看。我因为哭过一场,心里好受些了,我爸却一肚子心思,见了我姐,话声儿有气无力的:“回来啦。”

“爸。”我姐应着,瞟了我一眼,我们仨一道往家走。

这条胡同没好长,我爸有意走得慢些。我姐大概也觉出我爸拖着脚步,也慢下来,低着头不说话。她那双交叉细带的白色皮凉鞋十分秀气,踩在青石条上,宛若莲花绽放。我暗暗比着自己的一双脚——土褐色的圆头塑料凉鞋,磨损得厉害,搭襻还断了一截,是我爸拿洋火烧化了重新焊上的。这么一比较,我心里怪不是滋味。

“美芬,”我爸怕疼似的,吸溜一下牙花子,叫着我姐的名儿,“上班这么长时间,也没问一声,还好吧?”

“嗯,还好。”我姐抬头看一眼我爸,父女俩的目光撞上了。父亲的目光复杂而含混,有责备,也有疼惜,带着曲折的质询,像是不大相信女儿的话。

女儿被出其不意地灼了一下,惊惶起来:“爸……”

我识趣地踅着墙根儿先溜了,把我姐丢给我爸。我还不能先回家,要是我妈见我没跟我爸一起,就得追问我怎么一个人先回来了,是不是偷奸耍滑。我不能让她逮着机会又骂我一顿。这会儿我弟应该已经放学了,不定在什么地方鬼混。姜洪伟有时候带他玩儿,有时候不带他玩儿,因为我跟姜洪伟说过,我们和你不一样,你不要把我弟带坏了。我说这话的时候,姜洪伟红着脸,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看他这样,我也不好意思起来,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过分。因为他从来没有这么不好意思过,即使学校的老师骂他,整条胡同的人都骂他,他也没觉得不好意思。

李三孬从对面走过来,手上拿着半块烧饼正啃得高兴,见了我,龇牙一笑。我头皮发紧,闪身让开。太阳彻底落下去了,胡同里蓝幽幽的,我好像听见我姐压抑的哭声,回头望望,她绞着裙摆,咬着嘴唇,一副女地下党的神情,并没有哭出来;倒是我爸,一脸为难的揪心模样,快要哭了。李三孬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时候,扭头龇了下牙。我爸失魂落魄的,根本没瞧见他的招呼;我姐则把脸别过去,让李三孬很不高兴,走过去一截,还回头望望。他不孬哩,一眼就瞧出异样来。我爸强打精神,朝他挥挥手,他这才又龇出一口黄板牙,满意地转过身子,继续啃他的烧饼,走他的路。

我姐病了。

对外说是肠胃炎,实际我姐能吃能喝。我妈也怀疑过,逮着我爸问,我爸说你别问了,问了生气。我妈就骂他,长本事了,连我都瞒。我爸估计是扛不住,就招了。

“小婊子弄的……”我妈拍着大腿哭起来。

我妈号啕的时候用的是丹田之气,功率大得吓人,我爸赶紧捂住她的嘴:“别介,孩子受大罪了。”

“你这会子知道心疼孩子了!”我妈歇斯底里地摇着头,要把我爸的手摇开,可我爸手劲不小,话头子只能从指缝里往外蹦,“当初干吗呢?”

“当初也作难,光想着不能让你知道,知道还得了?”我爸态度还算端正,一五一十把事情交代了。他去东菜园子找过郑大龙,以一个父亲的身份。那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年轻人吓得不轻,屈膝说大伯你行行好,别为难美芬,是我没本事哩,委屈她了。我爸說你知道委屈她了,打算怎么办?郑大龙说都听美芬的。

美芬怎么说呢?

我姐伍美芬可是个有决断的人,她咬着牙说肚子里的东西不能留,留下是祸害。

我爸和郑大龙当时都愣住了。

县医院不敢去,是从乡里找的赤脚医生。据说没怎么受罪,当天来回,是我爸拉板车接送的。一路上我姐哭,郑大龙也哭,搞得我爸也是眼泪吧嗒的。那天还下了点雨,我爸把塑料布盖在我姐身上,掖得严严实实,像盖着一车什么紧俏的货。我姐扯着塑料布说,爸,我闷哩。我爸赶紧摁住塑料布,往下再掖掖,说,可不敢着凉。郑大龙把我姐送到东大街,我爸摆手叫他回去,他这才一步一回头地走掉。雨越下越大,饶是穿着雨衣,我爸回家的时候,也透得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我姐却从头到脚都是干干的,只是嚷闷。这天其实是挑了日子的,天公作美不作美倒在其次,关键是我妈走亲戚去了,天黑才回来,因而并不知道内情,看我姐捧着肚子倒在床上,还真以为闹肠胃炎。我和我弟自然也不会说,装着没事儿人似的进进出出,绝不露马脚。都不傻哩,知道若是我妈瞧出破绽在谁身上,跑不掉的一顿打骂可就着落在谁身上啦。

事到如今,我妈倒同意,伍美芬不能嫁给郑大龙,既然不能嫁,干脆利落点。只是不能轻饶郑大龙,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大闺女,给糟践成什么样!我妈让我爸去给郑大龙说,这事烂在肚子里,不许对外提,别以为从此就可以蹬鼻子上脸了,他一个乡里头挑大粪的,癞蛤蟆休想吃天鹅肉!

我爸期期艾艾地打马虎眼,他觉得这事不能这么办,年轻人一时冲动,可以理解,美芬也没说要分手么,过些日子还是要结婚的。说起来,郑大龙家是蔬菜队的,我们家是搬运队的,也算门当户对。小伙子没钱,空有一膀子力气,现在让他拿多少多少出来,也不现实。

我妈一下子奓了毛,抄起脸盆架上的搪瓷盆摔在我爸身上。“哐当”一声,印着鸳鸯戏水的脸盆瘪了一块,我爸躲得快,但霰弹似的搪瓷碴儿迸出来,崩了我爸的眼。我爸捂着眼,并不计较,而是语重心长地对我妈说:“美芬她妈,孩子为啥不敢说呢?说了怕你没轻没重地闹呀……照我看,这两个孩子也算懂事的。”

“放你妈的猪瘟屁!俩孩子懂事,我不懂事,是吧?”我妈披头散发地蹦起来,撅起屁股呼呼地卷铺盖,一并摔在我爸脸上。接连几夜,我爸都打地铺。房里地方有限,睡在地上的我爸,翻身都凑合,那只摔瘪了肚子的搪瓷脸盆,就架在我爸的脑袋上方。有只鸳鸯,也不知是公的还是母的,被摔掉了漆,化成一只黑洞洞的眼,夜里盯着我爸在地上炕烧饼一般翻来覆去。

我姐请了假,半身不遂似的躺在家里,整日以泪洗面。原先圆润的小脸瘦了整整一圈儿,尖下巴都能磕鸡蛋了,看着怪心疼人的。我爸问她想吃什么不,她摇头,我爸就叹气,劝她想开些。我姐还是摇头。我爸也是糊涂了,我姐既打定主意不要肚里的“祸害”,可见是想得极明白的,她摇头是因为她不想吃我妈做的饭。

我妈生着气,不给我姐好脸色,捎带着也不给我们好脸色。我弟照例是没心没肺,我妈脸色是青是紫,反正他也不往眼里去,我妈就骂我:“臭丫头,长本事了是吧?都知道,就我不知道。你给你爸说,以为你爸能给你们撑腰哇?我还没死呢!”我低着头不说话,我妈不解气,骂得更凶:“不说话就完啦?跟你姐一样,下作!你说,你们还有什么瞒着我?不许哭!老老实实说,要不然揭了你的皮!”

我哭又不敢哭,说又不敢说,咧着嘴要死不活的,比李三孬招呼人的痴傻样子还难看。我闹不清该不该招供,我爸拿肥皂刻了块县医院妇产科的公章,要给我姐买红糖和鸡蛋。他原先念过两年私塾,倒把介绍信开得像模像样的,但公章刻得不怎么地道。已经废了两块肥皂,他舍不得再下本,我也觉得马马虎虎就可以了,人家不一定细看。

我们抱着侥幸心理,以为能瞒天过海,结果我妈还没发现,却叫派出所给发现了。

我爸大概是买红糖的时候,被火眼金睛的群众扭送到派出所的。

这天过了吃饭时间,我爸还没现身。我妈气鼓鼓地,也没打算给他留饭。已经放暑假了,天黑得晚,不过我们家吃晚饭的时候天都擦黑了,上哪儿拉板车也拉回头了。我妈把饭碗一推,筷子“啪”一声掼在桌上。我赶紧上了发条似的起身收拾。这时候院门口有人喊了一嗓子:“老伍家的哎,你快去看看吧!”我弟没等我妈拔腿,就惊惊乍乍地一溜烟儿跑了出去。他个小腿短,倒腾起来不费力,我妈跟着前后脚出门,边走边骂:“你个短命鬼托生的!”我端着汤水淋漓的碗筷,抻着脖子往外瞅了一眼,倒是有心出去看看,想想我妈回头见这一桌子,必定骂得我狗血淋头,还是罢了。

我收了碗筷,又进里屋把我姐的碗端出来,再到厨屋揎起袖子将锅碗瓢盆归置到一起,从墙上摘下刷锅把子,闭了眼下劲洗涮。我姐在床上躺几天了,吃喝拉撒都不离屋,早晚我给她各倒一次马桶。她的脸刷白刷白的,没有一丝血色。我觉得她身上的血可能流尽了,每次给她倒马桶,都是满满的一大桶手纸和血污。她有些不好意思,轻声说:“美芳,看姐把你给埋汰的。”我倒没觉得她埋汰我,我觉得她把自己埋汰狠了。这时候的她,一点都不值当我去嫉羡。她可怜兮兮地蜷在床角,形容枯槁,首如飞蓬,有时候还抽抽。我问她:“疼吗?”她抽着冷气,说:“不很疼了。”她努力扯扯嘴角,好让我不能看穿她的痛苦,可那勉强的一点点笑意,却让她看起来更苦了。

我姐的埋汰样子在我脑子里滚了几开,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儿,我几乎都有点恨那个没见过面的郑大龙了。手上的油珠子腻歪人,怎么也洗不干净,我只好凑合着把碗筷架起来,甩甩手,在我姐给我的那条半旧的确良裤子上蹭蹭。这种凑合是经年累月的,我已经习惯了,就像我爸习惯了我妈,我弟习惯了吃鼻涕,我习惯我姐身上穿剩下的旧衣裳,姜洪伟习惯考试不及格……还有,女人习惯她的经血。初潮那天,我姐教我把卫生纸垫在月经带上,我又窘又怕,姐说,别怕。后来我真就不怕了,因为,习惯了。现在我姐的样子却让我害怕,我已经虚岁十三了,看到姜洪伟会脸红,虽然我装着一本正经,绝不肯和他多说一句废话,其实见了他掀起的汗衫子底下结实饱满的腹肌,是有点心慌的,我怕我以后也會习惯这种心慌的感觉,不会再对一个人脸红,甚至,不知羞耻。就像我妈骂我姐,捎带着骂我的那样:下作!

“给我滚进屋去!”我妈的怒吼让我一个激灵。还好她不是对我吼的,我弟被她一脚踹进了门。我弟缩着脑袋进来,哭丧着脸,有点连滚带爬的意思。门被我妈“砰”一声关上了,感觉墙皮都被震得簌簌而下。我愕然看着怒气冲冲的我妈和要哭不得咧嘴的我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会儿没见,我妈的脸竟有些浮肿,她横眉立目地指着我和我弟说:“你,还有你,都给我听好了,再有人问起你爸,就说他死了!”

我姐的“病”和我爸的“死”有极大的关联。

但这是我们家的丑事,对外张扬不得。所以我爸被扭送到派出所,被看作是一起孤立的、单纯的、钻国家空子的事件。外头的评价是,“看不出来,平时这么老实的一个人”,或者,“没想到哎,老伍还怪能耐的”。我妈那么要强的一个人,这下可被我爸丑死了,因而她又羞又愤地对着几个挨肩的孩子,就此事作出批示:“就当你爸死了!”

我姐躺在床上几天了,眼泪没断过,这天听到这消息,哭得简直要断过气去。我妈叫电打了似的跳起来,指着她的鼻子骂:“你个丧门星哟,早晚哭死了干净!”我姐不理她,哭得更起劲,索性捶着床沿号啕大哭:“我死了干净……我死了干净!”

我妈被哭得心烦意乱,十八岁的伍美芬跟一朵花似的,还没怎么开呢,就叫霜打了,她到底是做妈的,她不心疼?可心疼也不管用,罪要姑娘自个儿受。年轻人不知轻重,只图一时快活,照我妈原先气头上的意思,是给姑娘个教训,不承想,倒把一辈子老实巴交的老伍给送进去了。这老家伙也是昏了头,从来只当他是个没主意的,事事还不是听她叠摆?今儿倒好,真是长本事了!我妈忽然悲从中来,一屁股坐到地上,奓着膀子,拍着大腿,一板一眼地拉开了悲腔:“我的个天妈妈呀,这个家还怎么过哇,我的个死老头子呀……”

我弟痴痴傻傻地望着哭得一声比一声高亢的我姐和我妈,像一棵遭了虫害的庄稼,整个人都空了,两道浓稠的鼻涕沿着人中顺流直下,附到唇上,啪嗒滴下来。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家中遭逢如此大变,像是一场飓风,须臾卷走了我一切的思想,我和我呆傻的弟弟没什么两样,木木地杵立在此起彼伏的哭声里。很奇怪,我竟然没有像我姐和我妈一样哭起来。外面彻底黑了,夏天的夜晚闷热无风,把一大块玄色的凄怆凝结在暗夜里。

县公安局和我家院子只有一墙之隔。

也不是我家院子,是好几家人伙着一个院子,有点像北京的四合院,又没那么方正,边边角角都住了人,单留中间几尺,架着一副辘轳,辘轳下面,垂一口水井。全院入吃水全靠这口井。那时候还没引自来水,这算是顶方便的,汲水不用出院门。也仗着这院子的主人原先是大户,资本家或是逃亡地主什么的,独霸了这么一大块地方,单独打了一口井。后来政策不好使了,一座大院被分给几家穷门小户,算是享了前人的福。不然,胡同里那么多家,都得跑上一里地,去胡同口的井台子上汲水。姜洪伟的大哥在矿上工资高,家里人口少,负担又轻,热天儿里往往买了西瓜来,冰镇在井底。到傍晚捞上来,坐在家门口劈开,和姜洪伟对半分了,捧半爿红瓤西瓜拿勺挖了吃,惹得院里的孩子馋死。我弟这样没脸没皮的,往往溜墙角猫着,一边吞口水,一边眼巴巴地瞧。等姜家兄弟吃完了,好捡西瓜皮。

扯远了,说回院墙后面的县公安局。

院墙后面,另拦着一座高墙,扯上铁丝和电网,还有倒竖的玻璃碴儿,根根都是尖刀的模样,太阳一照,金光四射;月亮一照,寒光凛凛。原先,因为我们打出生起就住在这院儿里,对这些都习以为常;这时候再看,就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半夜里,我常能听见高墙后头有鬼哭狼嚎般的怪声儿。侧耳去听,除了风声蛙鸣,又听不出什么了。白天,我和我弟仰头去看,那一排排尖刀似的碎玻璃片十分扎眼,换個角度,光线还是那么狡猾,射得人睁不开眼。我弟问我:“二姐,爸真给关在这后头么?”我怔怔地不出声儿,我不知道,人人都这么说,可就连我妈,也没见过。

我妈虽义愤填膺地对我们说我爸死了,但我爸毕竟不是真死了。他还活在街坊邻居的口水里,有些我们不知道的消息,不知怎么就从腥臊的空气里传过来了。有二十多天,我们没见着我爸,有人说他就给关在这墙后头,我妈要是愿意下本儿,甚至都不用出门,隔墙甩过去就行了。这当然是风凉话。我妈和县公安局的郭局长算是远亲,有天晚上,等天黑尽了,她才摸上门去。我妈可能带了一块花布,敲开门问:“表弟在家吧?”表弟媳妇张口就说:“赶巧了,不在家。”我妈没辙,硬要留下那块布,说给表弟媳妇做裙子。表弟媳妇十分敏捷地挡开了:“哪能呢,表姐,我要是收了,回头遭你表弟骂呢,咱这么亲的关系。”后来听说表弟就在门后头,但因为关系太亲了,没敢露面。

我妈出师不利,我们一直也没见着我爸。这么着等到夏天快尽了,才收到确切的消息,说是人已经转到西塘农场了。其间我妈又找过郭局长一趟,直接上的公安局。这回郭局长不好意思躲在门后头了,这是在单位,那也太不像话了,就当面锣对面鼓地对我妈说:“表姐,你也别急,没多大事么,咱这么亲的关系。”

我妈回来后就骂郭小七不是个东西,迟早要遭报应。我们面面相觑,不知她何出此言。几年后郭局长生了个儿子。这儿子金贵,前仨都是丫头,好不容易上观音庙求来的,为此表弟媳妇还吃了两年素。但郭局长抱上儿子,兴头儿还没过,就发现了问题——婴儿的手腕上天生两道白印,跟两道箍儿似的,一左一右,各一指宽。这么蹊跷的胎记,连接生了三十多年的老产婆也没见过。隔天胡同里有名的碎嘴孙婆子就开始散布消息,说郭小七的媳妇生下一个“托生鬼”。孙婆子跟那产婆是老姐妹,说是产婆亲口跟她说的,那孩子断不是个善茬儿,怎么瞧都像是来讨债的,喏,还戴着手铐呢。果然,没出月子,就听见表弟媳妇哭天抢地的呼号,原来那孩子殁了。

这是后话,并不与我们家相干,现在还说回我爸“死”的那个夏天。

那个夏天发了场大水,南渡河涨得老高,桥面都淹上了。最稀奇的是,河里忽然游来许多季花鱼,不用下河,光是站在河沿上,把小腿肚子浸在水里,鱼都簌簌地绊腿。那些鱼川流不息,横冲直撞,像是不辨东西南北的瞎子。像姜洪伟这样会逮鱼的,就谋了天大的福利。他像一尾鱼样跃进南渡河,嘴里衔着一根铁丝,铁丝后头拴着长长的一条麻线。这根铁丝和这条麻线,稍后会变成一长串令人咋舌的鱼串子。

赤条条的姜洪伟畅游在因为雨水过多而显得尤为浩荡的南渡河里,身边一起游过的还有浩浩荡荡的季花鱼。那些鱼群摇头摆尾,蠢而拥挤,姜洪伟随手一摸就是一条,简直到了投怀送抱的地步。逮住一条,姜洪伟就取下口中衔着的那根铁丝,从鱼嘴穿过去,甩到身后,接着再逮下一条。没多久姜洪伟身后就有了长长一串季花鱼。

姜洪伟兴奋得如一匹健硕的海豚,不时跃出水面发出高亢到破音的叫声,我弟则跟在后面,耳朵根子上挂着一如既往的傻笑。我妈最近没心思拿鞋底子抽他,甚至懒得拿小指甲盖儿刮他细伶伶的胳膊,他因而蠢物发情似的跟在姜洪伟后面,赶都赶不走。当然姜洪伟赶他走也是做做样子,不过是因为我对他说过“我们跟你不一样”之类的话。实际他乐得有个跟班儿,并且料定我弟回去以后,会给他二姐报告他们在南渡河的壮举,不然那一长串季花鱼都显得失了色。

那些鱼,都叫姜洪伟换了绿豆圆子。

在赵独眼肩挑的小摊上,一条鱼,能换一碗汤烩的油炸绿豆圆子。

赵独眼每天都挑着担儿来小街头做买卖,一头挑着锅,一头挑着灶,行头虽简单,生意却火得不行。他的绿豆圆子新鲜,炸得金黄透亮,若有人来,就捏一撮粉丝下锅去烫,捞上来,盛在蓝边大碗里——碗里卧着金黄透亮的绿豆圆子,六个或八个不等,另有芫荽蒜末油盐酱醋,香味扑鼻,勾魂夺魄。姜洪伟和赵独眼谈妥了,一条鱼可以换一碗八个绿豆圆子的吃食。因怕赵独眼耍赖,还找了张香烟壳子,叫我弟给他记账,这下人证、物证都有了。十九条鱼,十九碗汤烩绿豆圆子,可以吃好多天。我弟自然也有一份儿。

我弟馋,吃得嘴上烫出了燎泡也没觉得疼,到家才吸溜着口唇说:“好吃,就是太烫。”

我白他一眼:“德行。”

我弟谄媚地说:“二姐,姜洪伟约你明天去小街头,吃绿豆圆子哩。”

我没理他,他就转着圈儿在我面前晃悠:“二姐,二姐,你去呗,是河里的季花鱼换的,跟李三孬没关系呢。”

我拿指头在他脑门儿上狠狠点了一下:“你吃的是李三孬的绿豆网子,还是姜洪伟的绿豆圆子?”

“当然是姜洪伟的。”

“这不结了。”

“什么?”我弟直不愣登地看着我,一副混沌未开的样子。

我姐和郑大龙的事儿,眼下半公开化了,我妈虽不同意,奈何他俩并不与她计较,策略上用的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我将来要嫁的是他,妈拦着也不成。”我姐跟我说。她脸上恢复了一些血色,咬着嘴唇的样子,又是决绝,又是凄楚。她又穿上了碎花连衣裙,白色细带的皮凉鞋把她秀气的双脚修饰得像是一件艺术品。我妈说她好歹得去上班,老在家躺着不像话,况且我们家现在是这么个情况。

我姐不情愿地去上班了,她每天去百货大楼的时候都蹙着眉,仿佛下定极大的决心去一个非常危险的地方。风吹起她的裙裾,一起吹动的还有她嵽嵲的痛苦,那张脸上的表情让我感觉县公安局那堵高墙上的玻璃碴儿都插到了她的脚底板下。

下班回来的时候,她的脚步会轻快些,胡同里的青石条路面发出嗒嗒的清脆回声。有些水洒在青石上、墙角边,那是去胡同口的井台子上打水的人沿途落下的痕迹。众人踩过的地方,青石又滑又亮,少人踩踏的墙角那儿却生出苔藓来。我姐走过去,又走回来,踏上一脚,把阳光照不见的苔花碾在她秀气的白色皮凉鞋下。她脸上笼着一层极梦幻的轻纱,缥缥缈缈的,揭开,下面是轻易看不见的微笑。那如梦如幻的微笑因而显得有些诡异,像一团赘生的木耳長在一段朽木上。

我和我姐的关系更亲密了,似乎回到了我还没有来得及嫉妒她的时候。那时候我喜欢黏着她,跟在后面奶声奶气地叫姐姐。我的小脸总向着她,宛如一朵向日葵向着太阳。我真诚地以为她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姐姐,谁的姐姐都不如我的姐姐,因为只有她,会把我抱起来,就像抱一个布娃娃似的,把我放在她的膝头,温柔地给我梳辫子。可是后来随着年岁渐长,我发现她成了我的一面镜子,照着她,我看见自己多么丑,多么难堪,多么卑微。我真想一拳头把她打碎。这想法折磨着我,直到有一天,我意识到她碎了之后,还能映出无数个我,这就麻烦了,我不要她碎掉,我要她好好的,挡在我面前,好让我与那个暂时看不清楚的世界隔开一段安全的距离。

“美芳,”她给我梳辫子的时候,会轻轻地问我,“夏天快过去了吧?”她的声音在做梦,好像她不知道时间年月似的。我拉拉辫梢,大声告诉她:“才入伏呢。”我故意把声调往上扬,想把她从遥远的梦境里拉回来。她做梦的样子让我头皮发麻。

“啊?那什么时候才到头儿?”她的手抖了一下,梳子掉在地上,“啪”一声,惊醒了窗外蒙昧的光线。天儿亮得早,人起得更早,院子里已经有人趿拉着鞋帮子走来走去,汲水洗涮的声音透过窗棂洒进来,又是一天,大家赶着早儿,把昨天又重复一遍。

学校放假了,我妈要我跟着她去北佬山敲石头。我家门后头有一只竹编的大篮子,篮子里放着两把小锤子,我妈让我拎了,跟她上山捡人家点炮炸出来的石块、石片,敲碎了好卖钱。这活儿不比我姐站柜台轻松,每天我回到家都散了架,只愿意躺着,但我姐总拉着我说梦话。她说梦话不分早晚,睡着了也说,醒着也说,因而睡着了像是醒着,醒着倒像睡着了。她喜欢给我梳头,我不愿意她还不高兴,说是我和她生分了,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我总求着她给我梳头。我想她又开始做颠倒梦了,那大概是我三四岁的时候,早起还不会梳头,我妈一边生火做饭,一边大呼小叫:“这么大了什么都不会!”我妈自己也顶着一头乱发,眼角挂着眵目糊,但不耽误手脚麻利地给我弟换尿褯子,还不忘数落我几句。我只好黏着我姐,请她施以援手。我姐捧着课本,坐在窗下温书。见我过来,拍拍大腿,我就坐上去,由着她给我梳辫子。现在她眼里起了雾,看不清日月星辰,远远近近的事情搅在一起,真假难辨。她说郑大龙今早给她传纸条,就趁着老师转身板书的那么一小会儿,“嗖”一声扔到她课桌上。她心里怦怦跳得厉害,问我要不要去学校后头的小树林子见他。她的脸甚至还红了一下,害羞的表情配合得恰到好处,我就知道她在睁着眼说梦话。因为明明看到郑大龙送她下班回来,见到我,还似是而非地腼腆一笑。郑大龙现在见我也不避讳,只是防着我妈,送我姐回家,到胡同口那儿晃一头,也不往里进,免得惹是生非。

夜里我姐不睡觉,站在窗前看月亮,漫漫夜色中,一身骄傲的她立在白月光里,犹如精灵附体。月光如水如霜,平铺一地清白。我姐半仰着头,眉目像含情的远山。有什么在夜色里涌动,冲撞着朦胧的山体,我猜不透那翠峦叠嶂后面的波澜。她神色恍惚,秀美的脸庞上却沐浴着圣洁的清晖,身体左右摇晃,像是配合着一首无声的乐曲。她摇晃的幅度不大,宛如一阵微风吹过颗粒饱满的稻田。我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合上眼帘的最后一幕,是窗棂在她身上投下的暗影,斜拉出一道微微偏左的几何图案。再醒来时发觉月影移动,不规则的几何图已偏向右方。

我姐陷入了一种灵异的状态,整夜在清醒的梦境里彷徨。我劝她去睡觉,她就回过头来,微微一笑:“睡吧,我把从前的事再看一会儿。”她说再“看”一会儿,而不是再“想”一会儿,挂在嘴角的淡淡笑容,清凉地浮在月色里,梦幻的声音如同秋虫呢哝。我拉不回她,只好由她站在窗前,整宿整宿地看着过去,如痴如醉。

离奇的是,她白天行止如常,并不因为睡眠不足而憔悴不堪。她的脸上甚至镀着满月般的光泽,好像是一宿的月光汩汩注入了她的身体,又借着她的身体发出光来,延续给了下一个白天。

我妈对此缺乏必要的觉察,她更关心粮食和蔬菜,到处找钱,找人,找关系,显示出一个皮糙肉厚的社会妇女的精明和泼辣。她本就擅长嬉笑怒骂,现在更是抖擞精神,进进出出都像踩着风火轮,骂我们的时候形容张扬,修辞铺张,像个正宗的后妈。她打听出我爸的去向以后,就不着急了,日子怎样都要过下去,就算狗日的老伍真死了,还有这一大家子呢。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总的来说我妈是一个包容并蓄、通江达海的劳动妇女,后来发生的事让我对她感佩不已。她不愧为一位母亲。在此之前,她每天拉着我上北佬山敲石头,卖给水泥厂和附近的建筑工地,一堆堆碎石子绞人命运的巨轮下,高强度地碾压着她仅有的耐心。她那不逊于男人的粗粝手掌拍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总觉得是雷母发怒了。

其间我姐跟我妈闹过一回,说要辞工。我妈骂她发什么神经,她双手抱头,摇着脑袋,痛苦地说没法儿再去上班了,人人都笑话她,他们的眼睛都带着刀子,看一眼,就捅一刀,杀得她血肉淋漓。我妈敲了一天石头的手青筋暴突,拿指头戳我姐的脑袋,戳一下,骂一句,你晓得什么叫闹笑话?他们是谁?眼珠子长屁眼里吗?好好的班儿不上,这才是闹天大的笑话!戳得我姐脑袋往下一顿一顿,跟磕头虫似的。我妈把门一摔,气呼呼地帮人裁布去了。她白天要去北佬山,所以收的活儿都在晚上,从山上回来,往往顾不上吃喝一口。就这么会儿工夫,我姐还跟她闹,她恨得牙根儿发痒,见什么不顺眼的都想扑上去咬几口。我和我弟都躲得远远的,免得遭池鱼之殃。

我悄悄劝我姐:“甭和妈别扭了,你的事没人知道呢,全家上下瞒得可紧,姜洪伟也跟我赌了咒,要不,爸也不至于……”我姐失魂落魄地坐在月亮地里,喃喃不休:“爸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我害了爸,是他,是他害了我,我要找他算账去……”她嘴里的“爸”和“他”不断交替出现,我越听越糊涂,半个月亮爬上来,照着她发青的脸,鬼魅般吓人。

我暗暗思忖,我姐嘴里的“他”也许是郑大龙。

这个挑粪种菜的年轻人,不中他未来丈母娘的意,为了他,我姐和我妈做下对头,我爸还莫名其妙地招来牢狱之灾。这笔账当然要算在他头上。

有天大早,我妈把我从床上拎起来,对着迷迷糊糊没睁开眼的我说:“昨晚还有剩下的泡饭,你和你弟凑合一顿,等我晚上回来。”说完毛毛躁躁地走了,我这时候才醒过来,发现我妈给我们姐弟俩真就只留了小半锅泡饭。

我蒙了一会儿,想起来头两天有个人兴兴冲冲地来我家,邀我妈去西街做席面,好像是谁家娶媳妇,按日子算,应该就在今天。我妈起了大早,利利索索地就出了门,留下小半只钢精锅的剩泡饭。她自己大概也没吃,帮人做席面,少不了一口吃的,能省则省。她的意思是让我们凑合一顿,等她晚上回来,把席上剩下的好菜都带给我们。

那时候一天只吃两顿,我姐早上照例是不在家吃的,她中午吃食堂,比家里油水足。也就是说我和我弟这一整天,都得靠这小半锅泡饭扛着。我也就罢了,我愁的是我弟,他见什么都馋,眼一睁就要吃的,这点泡饭不够他一个人垫肚子。我只好骗他说没做饭,让他先玩儿去,打算等他饿狠了,再把泡飯端出来。他果然上当,抠着眼屎问咱妈呢?我说咱妈一大早就上西街做席去了,好不容易有这么一天没人管你,你且玩儿去吧。放假以后,我妈管他比上学的时候还紧,就差没把他拴在裤腰带上了。白天家里没人,我们去北佬山敲石头,也带上他。没指望他干什么,我妈抬头能见着他就成。他因此成天噘着嘴,十二分的不情愿。他老跟我说姜洪伟今天又干吗干吗去了,我说姜洪伟没妈,你有哇。他撇撇嘴,小声儿说还不如没妈呢。我举起手作势抽他耳刮子,他赶紧缩了脖子讨饶,算我没说,算我没说。这会儿我弟听说我妈不在家,一蹦三尺高,嗖一下就往对门姜家蹿过去。谁知姜洪伟没在家,他失望得整个人都瘪下去一截。

我弟在胡同里滚铁环,丁零当啷的,声音敲在青石板上,倒也好听。他一个人玩着,孙婆子在边上招手:“小肚脐眼子,我问你,你爸被送到西塘农场去了可晓得?”我弟停下手中的铁环,狐疑地望着孙婆子:“你,你怎么知道的?”孙婆子得意地摇着手中那只胖大的蒲扇:“一早来舀粪的说见到你爸在农场干活呢。”我弟呆了一呆,眨巴眨巴眼睛:“真的?我,我和我姐说去。”反身提上铁钩,拎了铁环,跟头趔趄地往回跑。

我们这条胡同的人都上同一个茅厕,孙婆子的家就住在茅厕边上,虽说这茅厕不是她家的,但她莫名其妙地拥有某种罕见的优越感,借着地利,有时也卖卖手纸。茅厕的粪坑也没专人打扫,谁来舀粪,谁顺带抄起墙角的大笤帚扫几下,因此脏得不能下脚的时候居多。东菜园子和西塘农场的人,都有上这里舀粪的,孙婆子跟几个舀粪的都熟。她有时自作主张,让这个舀,不让那个舀,引起强烈的“粪”怒,结果几个舀粪的倒都来巴结她。她说听西塘农场的人说看见我爸在农场干活,这话我信。我和我弟当即就往北门外狂奔而去。

一路上风声呼啸,暑气蒸腾的热风贴着脸皮擦过去,又干又燥,我脸上身上都着了火。随着狂热的奔跑,衣袂上剥落下火星子,火又借着风势,呼呼地烧着了整个大地。我觉得我的腿和脚都不是自己的,它们在我身下机械地倒腾着,像是安装了一部不知疲倦的联动轴。跑啊跑啊跑啊,我跑在燠热的风一样窒闷的热望里,爸啊爸啊爸啊,你等着我等着我很快我就能见到你了!我一边跑一边哭,哭得又紧迫又热切,两边的树啊房啊城瓮啊沙土路啊莫名其妙地往后倒着走,我弟在后面追着喊:“二姐,二姐,你等等我,等等我啊!”

我一口气跑到西塘农场,那个明明一路向北却叫西塘的一望无际的地方,麦子已经收了,大豆成熟还为时尚早,田垄上静悄悄的,只能看见干净的天和地,干净得连一个人都看不见。我继续跑,跑啊跑啊跑啊,我跑进去就能看见我爸了,那么大的农场,那么天高地旷的地方,我怕无论如何也跑不到尽头,只是想着,再跑近一些,再跑近一些……我觉得自己已经跑进大地的中心了,可还是一无所获,只好失望地收住脚步,呆呆地站在田垄上。脚虽收住了,心脏却怦怦地剧烈跳动不已。啊,我捂着胸口,捂住那颗怦怦的泵一样跳动的心,它一路泵着热血,泵着渴望,泵着狂喜,此刻简直要蹦出来,因为它不甘心呀!我呢,我也不甘心,我大喊一声,爸——爸——眼泪喷涌而出……

我哭够了,就拉着我弟,继续往深处走。我弟问我要干啥,我说我不信找不到咱爸,既然他在西塘农场,我们就去找他。

我们沿着田垄往农场深处走,像两粒黄豆随意地撒在一块溢出镜框的绿锦上。我弟气短地说:“姐啊,我们是小孩子,就算到了地方,人家能让我们进?”我不管那么多,找到再说。我固执地往前走,我弟相跟着,苍苍茫茫地走了半天,总算到地方了。仰头看,和我家院子后头的那堵墙差不多,都有铁丝网和玻璃碴儿。是这儿。我和我弟对望一眼,点点头。

结果当然是和我弟说的一样,人家不让进。

看门的可凶,既不让乱瞅乱看,又不让乱说乱问,我弟被吓得一个劲儿往我身后躲。我硬撑着,拿出我妈待人处事的范儿来,一本正经地跟看门的吵嘴:“看看嘛,少你一块肉哇!”看門的反倒笑了:“嚯,小丫头厉害!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可知道的?有事让你们家大人来,回吧。”我弟也在一旁扯我的褂子:“二姐,二姐,回吧,回头跟妈说。”

眼见无望,我也泄了精神头儿,低下脑袋,去踩脚边的一块土坷垃。拿鞋底子碾得稀碎,这才深吸口气,长长地吐出去:“回呗。”吐出的气流把我的刘海儿卷上了头顶,我弟说真像我妈,像只奓毛鸡。不过奓毛也没管用,我白知学不到我妈的二三成,不觉十分沮丧。

晚上我妈从席上带了菜回来,汤汤水水地烩了一盆,跟喂猪一样,把我弟喂得滚饱。我也饿了一天,只管闷头吃。只有我姐一直恹恹的,吃了两口就搁下筷子进了里屋。我妈也懒得理她,眼风扫下我姐的背影,啐一口:“看给娇惯的,破屋头子倒养出个小姐身子!”转头问我弟,“你今天没给我戳包吧?”我弟嘴里塞着肉丸子,囫囵说哪能呢,我还立了功。当下把如何从孙婆子那儿探得我爸的消息,又如何去西塘农场摸排情况,如此这般加油添醋地说了一回,末了不忘添一句:“不信你问二姐。”

我妈一拍大腿:“果然!”

原来她早有了计较,只等着我爸被送去农场呢。先前托人去说情疏通,总是被推回来,说是我爸的事难办。我妈也急,索性抵上膛问,屁大点事嘛,怎么个难办?得到的回答是,事不大,只不过不凑巧,撞枪口上了。对方支吾说,抓了一批嘛,单把老伍抽出来,不像话。我妈撇着嘴,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老伍也没跟人商量呀,打头儿起他就是单兵作战。对方就笑,你莫急嘛,先缓缓,唉,缓缓就好说了。

过了两天,我妈收拾了一个包裹,里头塞了张介绍信,叫我送去农场。我心说我爸就是自己开介绍信让人逮住的,怎么又出来一张?我妈不看我,却知道我想什么似的,一边埋头叠我爸的换洗衣裳,一边咂巴着嘴说:“你爸是猪脑子,你以为我也是啊?‘公章’不好使,这是‘私章’。”她把包裹往我怀里一送,“去了找詹大鹏,其余的不用管。”

我当然也管不了那么许多,听我妈的又跑了一趟西塘。这回我拎着包裹走在大路上,走得心宽气匀,脚底生风。一路风景也好,高低不平的土坷垃路都让我踩出了悠扬的曲调。我弟跟着我,一会儿前一会儿后地乱窜。

“二姐,你借我五分钱看小画书呗。”我弟凑过来,摇着狗尾巴草。

“我哪有钱借你?”我拨开他,最烦他前前后后地晃悠。

“我晓得你有。”我弟死乞白赖。

“我有的你也有,谁让你存不住?”我白他一眼。逢年过节,我妈也给我们发个块儿八毛的。我弟手敞,要么吃,要么玩,两天就花光了。端午前后我姐出了事,接着是我爸,我妈只能抠搜着过日子,眼下离八月十五还有些日子,我弟只好打我的主意。

我不给他钱,他就说要去跟姜洪伟借,我气坏了,拧他耳朵:“你还真有出息!”

他捂着耳朵嗷嗷叫:“你又不借我!姜洪伟乐意请我看小画书,你管得着?”

“我管不着他,还管不着你呀!”我踹他一脚,“少丢人现眼。”

我弟捂着屁股,嘴里咕哝一句:“他就要到矿上去了,请不了几回咯。”

“他到矿上干什么?”我心里突地一跳。

“他哥说两头跑太烦神,要把他和他嫂子都接到矿上去住……二姐,你怎么了?”

“没怎么。”

“你好像不高兴。”

“屁。”我又踹他一脚,他“哦”一声,捂着屁股跑开了。

我弟高高兴兴地走在田垄上,嘴里咬着狗尾巴草,哼着不成调的歌儿。我妈说詹大鹏要是让我们见我爸,我们就跟我爸说:家里都好,你且把自己看顾好,比什么都强!要是不让见,只管把东西递进去,早晚能见上,也不急在一时,托詹大鹏带话,还是那么一句:家里都好,你且把自己看顾好,比什么都强。

我心里本来满满的,现在不知怎么缺了一块。

这个夏天好像漫长得难熬。

我妈给全家打气,说这个夏天过去就好了。

我姐天天做着梦问,美芳,夏天快过去了吧?她不问我妈,也不问我弟,就这么一边给我梳头,一边坐在时间的那一头,轻声慢语地问我。我给她问烦了,就敷衍地说快了,快了。我那时还不知道我姐心里酝酿着什么风暴,光想着我弟说的,姜洪伟家秋后就要搬走。我老觉得怀里毛茸茸的,忍不住伸手去抓挠,可抓挠起来发现那痒又转移到皮肉里面去了,竟隔着整副胸腔似的。

秋后开学,姜洪伟果然没去报到。我本来还担心,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我妈会不让我继续念书。开学那天,我都把门后头那只胖大的竹篮拎在手上,准备跟我妈上北佬山了。谁知我妈劈手将篮子夺了去,跟谁赌着气似的说:“和你弟上学去呀,天又没塌下来么。”我怔怔地看着我妈,她没再跟我废话,径直挎上篮子,扭着梨形的大屁股走远了。阳光刺眼,视线模糊,她粗鄙的轮廓似乎镶上了一道发光的柔软线条。

这时候地里的黄豆都收上来了,天儿还热着,跟夏天没什么区别,我爸还没回来,我妈还天天骂人,我弟还那样混不吝,我以为一切都会这样继续,就像我妈说的,天没塌下来,日子就得一天天过,总也到不了头儿,让人疲倦,可也让人安心。但是我姐等不及似的,她大概终于忍受不了这个漫长到没有边界的夏天,竟然心一横,决定亲手来结束它。

她的决心是那么陡峭,砰一下,我对面的那块镜子,就整个儿碎了。

我姐从南渡河里被捞上来的时候,已经被泡得面目全非。她的一只脚上还挂着白色细带的皮凉鞋,柠檬黄的团花上衣和墨绿色百褶裙也是那天早上离家时的穿戴。我没敢近看,这具恐怖的女尸和我印象中明眸皓齿、裙裾飞扬的姐姐差距太大。河滩上拉了警戒线,好多人抻着脖子围了一圈往里看,像看笑话一样。被我妈说中了,我们家真是闹了天大的笑话。都在传这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是怎么死的,许是被她亲妈逼死的。因为都看到她亲妈拿着擀面杖追着打,一边打一边还骂,小婊子弄的!她亲妈呢,此刻哭得瘫倒在河边上,像是被一下子抽走了脊梁骨。

河滩上的鹅卵石晒得烫脚,我妈却露皮露肉地趴在了河滩上,哭得惊天动地:“你这个傻丫头哇……”她早顾不上体面了,悲痛让她白暴自弃地沉浸在一种旁若无人的境地里。郑大龍则踅在一旁,抱头蹲裆,哭得无声无息。这个老实的年轻人,眼见心爱的恋人走得决绝而无可挽回,一张方正的脸抽搐着,整个儿埋进裤裆里,不知是怨我妈棒打鸳鸯,还是怪命运的捉弄。周围的人唏嘘者有之,鄙夷者有之,单纯地瞧热闹者亦有之。人们还不清楚我姐藏在枕头下的遗书的内容,公安局已经拿去做了鉴定,证明我姐没有他杀的可能,但自杀的背后,故事却相当曲折。

后来慢慢回想,我姐跳河之前,其实已经有了明显的抑郁和被害妄想的症状,只是我们都没有重视,更没有人往深里头想。郑大龙期期艾艾地说,他是瞧出来我姐有些不对劲,但也不敢肯定,因为我姐从来没跟他提过王大胖子的事。我妈看了遗书之后,就像一头发狂的母狮,拍着大腿咬牙切齿地说要干掉王大胖子。她披头散发地跳起来,不知什么时候手里就多了一把菜刀。我妈一路呼号着“砍死那个王八蛋”,挥起明晃晃的菜刀跑出家门,跑出院子,跑在悠长的胡同里,沿途飞洒下一串悲愤的眼泪,但没到胡同口就被人七手八脚地架了起来。架住她的有警察,也有热心群众,大伙儿一边摁住她的手脚,一边卸她的菜刀,一边苦口婆心地劝:“美芬她妈,别这样,孩子已经没了,想想后面还有两个小的,唉,王大胖子这王八蛋,有政府收拾呢!”

有人把我和我弟往我妈面前拉,好让她瞧明白,这俩小的如今没了爸,没了姐,只有她这个倚仗了。我和我弟一路追着我妈跑过来,一路喊妈,妈,妈,哭得嗓子都哑了,这会儿涕泪横飞地跪下来,抱着我妈的腿,我妈的腰,像抱着一块馋了好多年的腊肉,棒子打也打不离了。我妈低头看到我们,仿佛被人当头敲了一记闷棍,犟着的身体一下子瘫下来,刹那间,虚弱得好像只剩下一层皮。

在一片闹哄哄中,我们娘仨抱头痛哭。

那天我们一直哭到天黑,夜幕降下来,盖在我们身上,号啕变成了呜咽。我妈站起来,拉着我和我弟的手,深吸口气,说:“走,回家!妈给你们做好吃的。”人群也散了,该干吗干吗,警察说不会轻饶王大胖子的,那个王八蛋,利用百货公司经理的职权,侵占公家的财产和人家的姑娘,一定要抓起来,狠狠地收拾。我妈眼皮子耷拉下来,声儿不高地说,我晓得你们的手段,那就这样,我先回去养孩子。

我妈拉着我们往回走,走进悠长的胡同,走进院子,走进家门,把刚才发生的事儿甩在身后。姜洪伟站在房檐下往这边看,眼神甚是关切。他可能一路都看着呢,只不过我一路哭着,没注意到而已。

秋老虎吹出的风热烘烘的,吹在身上又黏又腻,我妈烧了一大锅水,给我们洗澡。她先把我弟摁进盆里,狠狠地搓,搓得我弟大呼小叫。我妈一边搓,一边恢复了她的大嗓门:“叫你洗澡,叫你洗澡,从来就不好好洗,瞧瞧你这一身的老泥儿!”她把我弟从盆里嗷嗷叫地捞出来,又转身给我打水。水倒进盆里,我妈还不走。我不好意思地说:“妈,我自己来。”我妈看看我,叹口气,幽幽地说:“美芳,妈给你好好洗一回吧。”我只好红着脸,当着她的面,一件一件脱衣服。

我的胸部已经有了两枚青杏儿似的隆起,从来秘不示人,这会儿也暴露了。打小儿我妈没怎么管过我,梳头洗澡什么的,都是我姐替我张罗,后来年纪稍大些,我就自己来,因为在我姐面前,我觉得不管穿没穿衣服,我都那么寒碜。她的腰、胸、屁股、大腿,就连肚脐眼儿,都让我恨不得别过脑袋,心里却老想着偷看那么一两眼。我没想过有朝一日我妈会给我洗澡,她的眼神怪怪的,把我从头看到脚,像是搓澡的老丝瓜条,搓得我红通通地发烧。我只好盘腿坐在澡盆里,背对着我妈,不停地往身上撩水。

“美芳,你晓得吧,女孩子大了,得防着那些王八蛋。”我妈的声音从头顶上浇下来。她的手那么糙,划拉在我背上,很是刺拉。我从鼻子里“嗯”一声,没说话。我知道她说的是我姐的事儿,我姐就像一面镜子,从前往后地照着我,现在她碎了,就照出无数个碎的我。我妈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这个小女儿,竟然一晃眼,也长这么大了。她忧心忡忡地望着我,又是讶异,又是遗憾,甚至还带着一丝惊恐。这滋味复杂的凝视让我如芒在背,我不敢转过身去,只能僵着肩膀,扛着她的目光。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竟一时长满了荒草似的,一层层汗莫名其妙地涌出来,洗了半天,身上挂的汗珠子倒比水珠子还多。

我爸一直不知道我姐的事儿。我妈不让说。

跑农场,都是我带着我弟。詹大鹏已经和我们很熟了,虽然嘴上凶着,私下里软语央他,却肯帮忙通融。有时我妈让我带壶酒,他也能给递进去。我爸瘦了些,精神倒还好,见了我们,问我姐怎么不来,我们就诓他说我姐到市里学习去了,因是单位里的青年红旗突击手,特地推荐去的。我爸甚感欣慰,搓着手连连说好,好哇,美芬从小就这样,处处拔尖儿的。

我心里泛起一丝丝的苦涩,却说不出口,我姐要是没那么好,兴许还摊不上这样难堪的事情。她长得好看,又能歌善舞,人堆儿里属她最活跃,念小学的时候,年年六一,学校都推荐她代表全县少年儿童上青年广场献词;后来成大姑娘了,也是走到哪儿亮到哪儿,跟个大功率灯泡似的。警察也说了,王大胖子对我姐,谈不上强奸,顶多算是诱奸。要具体地还原整个事件不太可能,我姐留下的遗书、王大胖子的供词,以及邻里同事的证人证言各执一词,到最后越来越呈现出一种和稀泥的趋势。我妈起初还要拿刀砍人,后来也淡了心思,因为细细一扒拉,发现我姐衣柜里从头到脚的时髦行头,都和王大胖子有关。就连那张单位先进工作者的奖状,都显得那么可疑。做妈的有些悔不当初,自己抱的窝孵下的蛋,怎么就没能及时发现最初的那条缝儿,这才遭了绿头苍蝇的叮咬,你说恶心不恶心!

我妈恶心透了,随即把心思着落在我身上。

我从来没感受过我妈对我如此的关心。无论我上哪儿,她都让我弟跟着。其实以前我们姐弟俩也是秤杆儿上挂秤砣,离不远,只不过那时是我妈让我看着我弟,现在倒了个儿。我轰我弟:“你玩儿去。”我弟就犟着说:“你嫌我也没用,我这是任务。”他说二姐我要保护你,我心里也不知是酸是苦。我拿出五分钱哄他:“你去看小画书吧。”他眼睛一亮,从我手里抢了钱塞进裤兜里,嘴上却说:“这可不是我问你要的。”

我弟在胡同口的小人书摊子上抽了本《醉打蒋门神》,坐在小板凳上有滋有味地看起来。我觉得他安静的时候也挺惹人疼的,圆圆的小脸微颔着,嘟成肉乎乎的双下巴,那小人儿和小板凳焊接成一个奥妙的造型,蛹一样静谧地蜷在书架前。此刻霞光纷披,如油彩般在他周围绘出一幅层次丰富的立体画,又仿佛投下魔术似的光影。 不经意地,姜洪伟从霞光中走过来,走到我身前,吓了我一跳。

“我要搬到矿上去了。”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跟我单独说话,“你弟跟你说了吧,我们在赵独眼那儿存了好多绿豆圆子呢,啥时想吃,就带你弟去呀。”

“赵独眼诓你呢,他要是拿钱去买鱼,没那么便宜的。”同样的话,我也数落过我弟。当时我弟满不在乎地说姜洪伟愿意,你管得着?我当然管不着,可这会儿,不由自主地,就脱口而出,竟然满满都是怨艾的味道,连我自己都感到奇怪。

“我知道。”他咧开嘴笑。

傍晚的光线没那么强烈了,但知了叫得还凶。泡桐树上蝉鸣喧嚣,淡淡的水墨似的树荫铺在他的脸上,倒衬得他的笑容十分明亮。那笑容里好像也藏着淡墨一般的、几乎把我融化掉的模糊语义:我知道的,我都知道。

我心一慌,别过头不去看他。

他仍旧站在那里笑,明亮的笑容漾起来,周围,稀软的金色余晖都随着他的笑一圈圈波动开来,一个套着一个地荡漾,变成无数个巨大的同心圆。

“要是有时间,和你弟来矿上玩呀。”

“嗯。”我的声音像秋末的蚊子在哼哼,已经拼了命,却还是那么令人心颤地细不可闻。

“你爸要回来了吧?”

“我妈说就这两天。”

“那就好……”他抓挠着头皮,样子憨憨的。

“你……去矿上读几年级?”他期末考又没及格,不知是继续读三年级,还是转学去矿上的子弟小学读四年级。

“不读了,不是那块料,就不浪费时间裁那褂子。我打算跟我哥到矿上干活。”

“人家还能收小孩子?”

“管他!捡煤渣子也能挣钱哩。”

“哦,这你倒在行。”

“给!”他下决心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什么来。

“就这么多啦,你再去,也捡不着了。”他嘿嘿笑起来,眼睛亮得像一对煤核,烧得我脸发烫,两颊上简直各坐着一壶咕嘟咕嘟的开水。

我恼了,心想还是走开的好,偏管不住自己,反倒瞪着他,恶声恶气地说:“你给‘小肚脐眼子’不是更好?”

他没说话,拉起我的手。我的心怦怦直跳,像被神仙施法定住了,就那么没遮没拦地站在他面前。糖稀一样的阳光更淡了,暮色一点点涌上来,恍惚拉上一张大幕,除了他,我竞什么也看不见。那把黄豆被他虚拢在拳头里,比成年男子略单薄的拳头搭在我的手上,仿佛带着叮咚的乐音,滚圆的黄豆从他小指的下端一粒粒滚落在我的手心里……

责任编辑 刘洁 张烁

【作者簡介】刘鹏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文学院签约作家,曾获多种文学奖项。多部作品被转载或收入年度选本,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