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排扣(上)

2019-09-10 07:22唐达天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19年11期
关键词:珊珊

引子

一个人的命运,是由许多节点组成的。

有的节点,你是无法选择的,比如,你的出生。倘若你的父亲当年爱上的人不是你的母亲而是别的女人,也许就没有你,或者,你的父亲在那一天的晚上因为种种原因没有与你的母亲同床共爱,也许你母亲后来生下的人就不是你而是别人。

有的节点,你是完全可以选择的,尤其当节点中并存着多种可能性的时候,你的选择同时也存在着多种可能性。比如,当你的人生、事业、爱情面临三岔路口,就有了选择的可能,至于走哪条路,怎么走,完全取决于你,如果选择错了,你的人生会跟着一错再错,如果你选择对了,你的生命将会是另一种风景。

《双排扣》中的人物,他们的情感纠葛,他们的命运起伏,他们的最终归宿,便是如此。

我无法向读者清晰地描述出他们应该怎么选择或者不应该怎么选择,决定权始终掌握在他们自己的手里,我只想让他们自己来陈述,或许他们会对过于敏感的话题各执一词加以掩饰,但是,这并不妨碍读者透过他们的所作所为做出合乎逻辑的推理判断。

我权且如此,也只能如此,就让段民贵、林雪、夏风、老警察李建国一一讲述吧……

段民貴自叙:

一桩命案引发了种种可能,我选择了别人想不到的结果。

1

爱一个人,得不到,怎么办?

大多数人可能选择放弃,可我不,我是一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为了得到心爱的女人,我可以不惜采取任何手段。

我所说的手段,就是想拿出一个有力的证据,证明林雪的清白有问题,证明夏风与那场纵火杀人案有关,然后以此要挟林雪,达到我不可告人的目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我知道这样做很卑鄙,但是,我还知道,如果不这样卑鄙,我一定得不到我喜欢的女人。

我这里说到的林雪,就是我心爱的女人,她现在是宏大集团公司职员;夏风,是我的情敌,在市一中当体育老师。我们仨,是小学的同学,现在他们两个相爱了,而且订了婚。眼看自己梦寐以求的女人要与别人走进婚娴的殿堂,心里一着急,说话难免颠三倒四,突兀地说出了两个人名,一个案件,还有杀人证据,没有讲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就先抛出结果,这很容易让人觉得云山雾罩一头雾水。所以.我还是从那场纵火杀人案说起吧,这样虽说时间跨度拉得长一些,但是,也更能把事情讲透彻。

在我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某天夜里,教师宿舍一〇四平房突发大火,当消防队员赶来扑灭大火后,我们的班主任甄初生老师已经被活活烧死在里面了。

这个消息我是早上刚到学校听到的,我感到很惊奇,也很恐怖。我们几个男生悄悄溜到教职工宿舍旁边想去看个究竟,那是一排平房,前面很空旷,警察用白石灰粉划了一条警戒线,学生们只能站在那条白线外远远地观望,甄老师宿舍的门和窗户被烧成了两个大窟窿,从黑洞望进去,里面已经变成了焦炭色,什么都看不清,只感到阴森森的好恐怖。你想想,木头门窗都被烧成了灰,砖头墙都被烧焦了,甄老师能不化成灰?

这一事件影响非常大,搞得学校里沸沸扬扬了好几天,后来公安局刑侦队的人也介入了,经过现场勘查,怀疑有人从门外灌进汽油,故意纵火烧死了甄初生。纵火时间大概是夜里四点半左有。当时我们都在议论,甄老师是不是得罪了黑社会的人,才引来了杀身之祸?或者搞了谁的老婆,让人家的老公悄悄给做了。警察对住校老师,对甄初生的朋友,还有我们六年级一班的学生一一盘查。

当时,我也被单独叫去问话。

问话的是一位老警察,旁边做记录的是一位小警察。

老警察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叫段民贵。

老警察笑了一下说:“段民贵同学,你不要害怕,有什么就说什么,把你知道的,或者听到的说出来。”

我点了点头。

“十月十四日,你们班主任老师遇害那天夜里,你在做什么?”

“睡觉。那个时候不睡觉能做什么?”

“有谁证明你在睡觉?”

“我爸爸和妈妈都知道我在睡觉,他们能证明吗?”

“当然可以证明。另外我问你,你们甄老师平时对学生怎么样?好不好?”

“这个嘛……”

“不要有任何顾虑,有啥说啥。”

“他对女生好,经常叫女生到他房间里去补课。”

“哦,还有这事?比如说,他经常叫哪几个女生过去补课?”

“他叫得多了,叫过赵小云、林雪、吴春花、魏彩云、田华华。”

“这些女生中,他叫得多的是哪位?”

“好像都差不多,今天叫这个,过几天又叫那个。”

“一般他是什么时候叫的?”

“都是下午五点钟放学后叫去补课的。”

“你知道吗?甄老师一般要补课补多久?”

“这个我不知道,他又没有给我补过课。”

“听说在火灾前两天,甄老师还批评过你,这是真的吗?”

“真的。”

“是什么原因批评了你?”

“在上早自习的时候,我的同桌吴春花的胳膊肘子越过了桌子中间的红线,我捣了吴春花一下,吴春花说我是小气鬼,刚越过了一点点就捣她。我说,你不小气怎么不让我占你的地儿。吴春花说,等我不在的时候,你爱怎么占就占去,谁稀罕。我说,算你狠,等着瞧。其实我也就是这么说说而已,并不会把吴春花怎么样,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班主任甄老师出现在了我的面前,甄老师说,段民贵,你站起来!我就站了起来,全班同学齐刷刷盯着我看。甄老师批评说,等着瞧,瞧什么?小小年纪就会威胁人了?你给我站墙根儿去。老师惩罚我们学生时都让我们站墙根儿。我站到了墙根儿下,甄老师还在批评我,看你这个样子,一身痞子气,以后不许威胁女同学。我说,老师,我没有威胁吴春花。甄老师批评说,刚才我都听到了,你还说没有威胁?不接受批评,你就给我站着,站到下课。甄老师就是为这件事批评了我。明明是我和吴春花同时犯错,他只责罚我,不批评吴春花,你说他是不是偏心眼儿?”

老警察没加可否地笑了笑,又问:“你恨甄老师吗?”

“当然恨,他为人不公正。”

“甄老师还批评过谁?”

“他批评过的男生多了,比如陈小东迟到他批评过,比如何北川上课吃东西他批评过,还比如苏小雷考试作弊被撕了卷子,还罚过站。”

“如果甄老师是被人放火烧死的,你会怀疑谁?”

我摇了摇了头:“我谁都没有怀疑过,虽然我们班的好多男生挨过他的训,对他也有意见,可是,也没有恨到让他去死,更不可能放火烧死他。我们班的同学还在私下悄悄议论过,是不是甄老师搞了谁的老婆,被女方的男人知道了,起了杀心。或者是不是得罪了黑社会的人,要了他的命。”

老警察笑了笑,小警察也偷偷笑了。老警察说:“你有没有发现甄老师与别的女人有过来住?或者发现他得罪过什么人?”

我摇了摇头:“这倒没有。”

老警察说:“好吧,你回答得很好,以后要是想起什么需要对我们说的,你就来找我们,我姓李,木子李,叫李建国,他叫宋元,宋朝的宋,元朝的元。”

我们的谈话就这么结束了,我“嗯”了一聲,就走了。

2

走出了谈话室,我很高兴。在学校里,我从来没有得到过老师的表扬,也没有得到同学们的表扬,刚才得到了警察叔叔的表扬,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也很光荣。

就在我出门之后,想起了另外一件事,这或许与破案有关,我想回头告诉警察叔叔,可我又想了想,还是算了,别说了,甄初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死了就死了,虽然死法有些残忍,我也没有必要为了他的死再去牵连其他人。

我所说的其他人,其实就是同班同学夏风。当然,我始终没有怀疑过夏风会杀甄老师。一是,甄老师和他无冤无仇,也没有像教训我那样批评过他,他没有理由去杀人;二是,我也没有看到夏风纵火,或者有纵火的迹象。所以,我没有理由去怀疑他。

我所说的有可能会牵连夏风,主要是我在刘师傅家的东风牌大卡车旁边发现了一枚纽扣。刘师傅也住在我们棚户区,离我家不远,离夏风家也不远。夏风上学时不一定经过刘师傅家,而我上学,必须要经过刘师傅家。十月十四日,也就是甄老师被烧死的那天早上,我上学时看到了那辆大卡车,我在绕过大卡车行走的时候,突然看到了卡车旁边有一个金黄色的东西,捡起来一看,原来是枚纽扣。纽扣上雕着一条飞龙,我觉得这个纽扣很熟悉,想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了,这个纽扣是夏风的。夏风有一件蓝色的列宁装,上面就钉着这样的双排扣。我把扣子装到了衣服口袋里,准备见了夏风交给他。可是,来到学校,就听到了甄老师被活活烧死的消息,我们被校园纵火案搞得很紧张,也很刺激,本来要还夏风扣子的事也就被我彻底忘记了。

刚才警察叔叔跟我谈完话,我又想起了那枚扣子。想起来后,我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就是我捡纽扣的那天晚上,路过刘师傅家时,又看到了那辆大卡车,中午我来回经过两趟,没有看到卡车,现在说明刘师傅跑车回来了。卡车堵住了路,我只得绕行。我刚绕到街门口,就听到刘师傅在他家的小院里大声骂着:“哪个缺德鬼夜里偷了汽车里的油,害得我差点被困到半道上……”当时,我只是顺路听了这么一句,根本没有细想,更不会把它放到心里去。可是,我与警察叔叔谈完话后,又不得不想起了夏风落在汽车旁边的扣子,以及刘师傅丢失汽油的事,然后,又把这两件事与甄老师宿舍被灌进汽油引发大火的事联系起来,就吓出了一身冷汗,如果按这个思路捋下去,是不是夏风偷了刘师傅汽车的油,然后又用这些油烧死了甄老师?这个推理实在太可怕了,也太不靠谱了,仅凭一枚扣子怎么能证明夏风偷了刘师傅的汽油?证明甄老师就是夏风杀的?现在还没有完全确定扣子是夏风的,即便确定是夏风丢的,那又能说明什么?也不能把他牵扯到刘师傅丢失汽油的事儿上去,更不能牵扯到纵火案上。甄老师根本没有批评过夏风,他凭什么要去烧死甄老师?我对甄老师有恨,我都没有想烧死甄老师的想法,夏风更不会有那个想法。既然谁都没有那个想法,我就更不能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告诉警察了。

警察叔叔忙了一阵,找了有关老师和同学们问过话后,也走了。从此,学校又恢复了正常。校长在学生大会上说,甄老师因为不注意安全用火,引发了火灾,大家要引以为戒,提高防火意识。校长的话再明白不过了,其实没有人故意纵火,是他甄老师自己不注意安全,才引发了火灾事故。

有一天,在放学的路上,我遇到了夏风。我家与夏风的家不远,我们要同行一段路后,才分开走。我看到了夏风正穿着那件双排扣的列宁服,那件衣服上真的缺少了一枚扣子,那种扣子,与我捡到的一模一样。我想还给他,就问他,你衣服上怎么掉了一枚扣子?他说,可能打球的时候挂掉了。我想给他来个惊喜,掏了半天口袋,却没有找到,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扣子被我弄丢了。夏风问我,你在翻腾什么,是不是什么东西丢失了?我说我在找钥匙,是不是落在了教室,结果在我身上。我没有找到那枚扣子,只好向夏风撒了个谎。夏风平时对我挺好的,有一次,在回家的路上我遭到外校同学的欺负,夏风还出手帮了我。幸亏关于双排扣的事我没有告诉警察叔叔,否则,让夏风知道我怀疑他,那我真就对不起朋友了。

3

我真要感谢那场大火,感谢甄初生在那场大火中送了命,也要感谢那枚扣子,幸亏我没有将它还给夏风,否则,十多年后的今天,我根本就没有翻盘的可能,更没有理由以此为把柄去要挟林雪。

当我一想到要从夏风手中夺回林雪,我就像打了鸡血一样亢奋。我知道,亢奋来自于我内心的自私与欲望,它就像一个恶魔,迫使我抛开道德良知,可以厚颜无耻不择手段地去达到个人目的。

我不知道这种欲望来自何时?是始于少年时的那次春梦?还是始于大学校园里林雪转身离去的背影?

其实,在学生阶段,我一直很自卑。小学毕业后,林雪考进了重点中学,我考上的却是普通中学,自此自卑就一直伴随着我。尤其高考后,林雪和夏风都考上了大学,落了榜的我,就像落汤鸡,我感到与他们的差距一下拉大了,对未来我几乎心灰意冷绝望透顶。

就在那年,我怀着一颗无比自卑的心,跟着父亲起早贪黑地做起了批发水果蔬菜的小生意。

年复一年,路回峰转,在生意场上打拼了多年后,我终于独自创办了一家小小的贸易公司,专门搞经销。我的父亲说我有经商的头脑,我也觉得我念书不行,经商还可以。所谓的经销,就是倒买倒卖,什么东西销路好,我就卖什么。我把我们西州市的黑瓜子、枸杞低价收购来,高价卖到南方去,再把南方的水果收购来,发到西州,从中挣个差价。一年来回折腾上几次,就可以挣到公务员几年的工资了。口袋中有了几个钱,腰杆子一下硬了,人也越来越自信了,觉得上大学有什么了不起,大学毕业了还不照样找工作,有了工作还不照样天天去上班,一月下来又能挣几个钱?哪像我这么自由自在,哪像我这样来钱快,又挣得多?

人是需要比较的,一比较,我的幸福感马上就提升了。按说,我已经到了成家的年龄了,个人条件也算不错,找个像样的姑娘不成问题,可是,我还是没有找,问题不在别人,而是我的心里已经装了一个人,就无法再接受别的姑娘了。那个占据了我心灵的人,就是我第一次梦遗中出现的人。事过十多年了,我还依然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那是一个日落的黄昏,余晖照在开满油菜花的田野上,整个大地金色一片,朦朦胧胧中,我看到了一个美丽的少女,在田野上行走着,样子美极了。我想看看她到底是谁,就快步追了过去,就在我快要追上女孩的时候,旁边开过了一辆大卡车,我看到开车的就是邻居刘师傅,眼看大卡车要挂着那个女孩了,我向前一步拉了女孩一把,女孩顺势倒在了我的怀里。我和她的身体紧紧贴在了一起,我才看清女孩就是我们班的同学林雪。刹那间,我的身体就像触电一样酥麻了起来,感到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从我的身体喷泻而出,我感到美妙极了,我多么希望这种美妙持续得久一些,可是,就在这时,我醒了,下身热乎乎地湿了一大片。我以为我撒尿了,拉灯一看,并不是尿,而是黏糊糊的排泄物。我这才明白过来,我遗精了。这是我第一次遗精,感觉新鲜、奇妙,而且痛快。那是我小学快毕业的那年,应该是十三岁。

次日上学,我就忍不住偷偷地看林雪,想从她的脸上发现有没有异样,偷看之后,我并没有发现她与平日有什么区别,她还是那么冰清玉洁,那么不苟言笑。在做课间操的时候,我故意跟在了她身后出门,我从她的身上嗅到了梦中的气息,心就怦怦怦地乱跳了起来,脸上也感到火辣辣地发烧,我紧张得几乎有些不能白已。就在这时,我被后面的同学推了一下,我撞了一下林雪,马上不好意思地说了一声对不起,林雪没有吱声。不知是她没有听到,还是听到了不愿意回答?

林雪是在五年级的时候插入我们班的,听同学们悄悄议论说,林雪是从南方转学过来的。她爸爸妈妈在南方打工,她出生后一直生活在南方,后来不知为何回到了西州,她就转到了我们区三小。同学们都说她长得漂亮,说她可以当我们区三小的校花。我觉得她不但可以当区三小的校花,她当全市所有小学的校花都不过分。那时,我只觉得她漂亮,对她的其他方面没有特别的印象,直到后来班上举办联欢会,林雪表演了文艺节目后,我才对她有了深刻的印象。

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林雪给我们唱了一首粤语歌曲,她没有向我们透露歌名,可那个声音好像是从天外飘来的,歌词虽然我们都不懂,可听起来是那么的悦耳,那么的有味道。就在那时,我对粤语有了一种极大的好奇,心想等将来长大了,一定要到广东去看看,要听听他们说粤语,听听他们用粤语唱歌。直到后来,我在省城的一家音响店里再次听到了那个声音,才知道那是天后王菲唱的《容易受伤的女人》。我买下那张碟片,在家里听,开车的时候也听,每次听着,就仿佛回到了我的童年,回到了林雪给我们唱歌的那次联欢会上。那天林雪唱完后,台下一下子爆发了雷鸣般的掌声,林雪的小脸儿也红扑扑的。林雪向大家致谢,大家还不依不饶,要求她再跳个舞。林雪客气地说,她的舞跳得不好,请大家多多原谅。说完,放开音响,又给大家跳了一段舞,其实她的舞跳得也非常好,要比班上的其他女生跳得好多了。

也就是从那时起,林雪彻底地走进了我的心里,每次见到她,我就忍不住偷偷地看她一眼,闲下了,也会想起她,想起她的歌,想起她的舞。正因为如此,也导致了我第一次遗精。凡是人生的第一次,不管是好是坏,都将无一例外地在人生的年轮里重重刻下一道印痕,或绚烂,或隐痛。比如第一次入学,第一次打人,第一次偷东西,第一次做好事,第一次遗精,第一次接吻,第一次谈恋爱……

小学一毕业,我们的差距一下拉大了,强烈的自卑感让我觉得再也没脸见她了。事实上,我就是想见她,也不那么容易了,不在同一所学校,见面的机会不多了,即便是偶遇,又能怎样?我本来就觉得矮她一等,见了面,除了多看她一眼,又能说些什么?

当然,这种差别并不影响我照常做梦,照常遗精。有时候,我会在梦中重复到我第一次梦遗的情景,但是,更多的时候,是乱七八糟的梦,根本没有什么头绪,也没有具体的对象,就呼啦啦地一泻千里了。醒来了就想着要找个理由去见见她,哪怕是看一眼,就一眼,也觉得是幸福的。可是,等到天亮后,想法就改变了,觉得太不白量力,你都混成这个样子了,还有脸去见她?

直到她到了大三,我也在商海里摸爬滚打了好几年,腰包鼓了起来,气也壮了许多,才鼓起勇气,到省城她所在的学院里去看她。

4

十年了,我再没有见过林雪。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现在的她,恐怕早就出落成了一个大美女了。我鼓了好几次勇气,构思了好几个理由,带着一篮子精品水果,惴惴不安地跨进了商学院。

我至少问了十多个人,才问到了她所在的商贸管理系,问到了她所在的班,然后,又托人带了话,我就坐在了她们女生宿舍大楼下面的石椅上,忐忑不安地等着她来。

那是初秋的季节,树叶还没到飘零的时候,微风拂来,我感到有一种浓浓的书香味,那是我渴望的气味。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我也因为心里有她,才敬畏这个地方,敬畏这里的每一个人。

我的目光一直盯着女生宿舍楼口看,每走出来一个女生,我就能很快地判斷出她是不是林雪,尽管我十年了再没见过她的面,但是,我能凭感觉判断出是不是她。自从带话的人进了楼后,从楼里先后走出过十多个女生,都被我一一排除了。事实证明,我排除得十分准确,她们出了楼,径直朝她们要去的方向走了,根本不像找人的样子。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一位身着白色衬衣,下身穿着一条牛仔裤的女孩出了门,我一看那苗条的身材,那与众不同的气质,就断定了是她,一定是林雪。果然,她出门后没有急着走,而是往周围看了看,我立刻起身向她招了招手,她这才向我姗姗而来。她的长发被微风轻轻一拂,立刻有了一种玉树临风的感觉,尤其从她那张清秀的脸庞上,我很快就捕捉到了童年的影子。我情不自禁地大叫了一声:

“林雪,你好!”

“你是……”她走到近处,疑惑地看着我说。她真的变了,变得越发漂亮,高挑的身材,一头长发,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魅力。

“我叫段民贵,是你小学的同学.现在在西州做商贸,这次来省城办点事,顺便过来看看你,希望你不要见外。”这些话都是我提前想好的台词,我不知反复演练了多少遍,当着她的面说出来后,虽然有点紧张,但还算流利。说完,我才感觉我的面部表情放松了许多。

林雪这才礼貌地点了点头说:“谢谢你!”

“不用谢,都是老同学嘛,十年不见了,过来看看也是应该的。”为了缓和气氛,我尽量把话说得轻松些。

“你叫段民贵?”她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是,我是段民贵,小学时和吴春花是同桌。现在成立了一个小公司,做一些土特产生意。”

“噢,想起了,你就是段民贵。”她点了点头,由衷地笑了一下说。她笑的时候,两个嘴角轻轻地往上一提,不经意间绽出两个笑靥,露出一口白牙,人就显得更加的妩媚动人。然而,她的笑还没等到完全绽放开来,就又收住了,轻轻感叹了一声说:“时间过得好快呀,已经十年了,真快!”

“十年的变化真大,你不光越来越漂亮了,而且又上了大学,真为我们全班同学争了光。”我不失时机地赞美她说。

“哪里?考上大学的又不是我一人。”她不好意思地说。

“好像夏风也上了大学,在师大,你们有没有联系过?”

她犹豫了一下,才说:“谁都忙,联系得很少。其实,你也挺优秀的,我们现在还一事无成,你已经当上老板了,真不简单。”

被她这么一夸,我的心不由得飘了起来,就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高兴,趁机说:“也算不了什么真正的老板,就是瞎倒腾,这几年也挣了一些钱。你现在上大学,一年的开销也不算小吧?经济上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别的没有,钱还是有一些,我会全力以赴帮你的。”我说的都是实话,只要她需要我帮忙,我肯定会不遗余力。

她感激地看着我说:“谢谢老同学的关心,我还过得去,如果真有什么需要你帮忙的,我会请你帮的。”

就在这时,有人叫了一声:“林雪,快来。”

她回头看了一眼,说:“你先走,我马上就来了。”

我一看她有事,就急忙说:“要不,你先忙去,晚上我请你吃饭,校门口有好多家餐馆,很方便的。”

她说:“谢谢你,不用客气,学校有规定,不允许我们随便外出的。”

我进一步说:“你要觉得不方便,把你的同学也叫上。”

她摆了摆手,说:“不用客气,真的不用客气。同学在叫我,我得忙去了。”

我马上拿起了放在石椅上的水果篮:“这是给你带来的,你带上,来看老同学,一点小心意,别拒绝。”

她说:“你太客气了,我心领了,水果就别……”

我怕她拒绝,只好故作轻松地说:“没事的,谁让我们是老同学。”说着,硬把水果篮递到了她手中。

她羞赧地一笑,说:“谢谢啦,段民贵同学。”说完,一扭头,就向出来的方向走了去。

我一直目送着她,看她长发一飘一飘的,很有节奏感,即便是背影,也是那么美。我希望她能够回头看我一眼,哪怕就一眼,给我留下一点希望,但是,她没有回头,就这样一直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

她的决绝,让我刚刚燃起来的希望之火倏然熄灭了。我本将心向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我知道,她骨子里很清高,我在她的眼里,只是一个小商小贩而已,我们之间,有着无法逾越的鸿沟,那就是相等的学历。

不過,还好,我总算见了她一面,总算真切地看到了她灿烂的笑容,总算让她亲口叫出了我的名字,并且还说了一声谢谢。十年不曾见,见了,能有这个效果也不错。

我只有这样来安慰自己。

从省城回来后,我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我要扩大业务范围,要做大事,挣大钱,我要用我的实力来说话,有朝一日,让她林雪对我刮目相看。

5

有时候,爱情的力量是相当巨大的,即便是单相思,也同样会给人带来无穷的动力。一年后,林雪毕业回到我们西州宏大集团公司来上班,我的商贸公司也做得风生水起了。在这期间,我再没有见过林雪,却见到了夏风。

夏风大学毕业后,被分到市一中当老师。

我见到夏风的时候,他正在校园操场上跟一帮人踢球。夏风在小学的时候体育一直很好,无论是打球,还是跑步,都很出众。他的身材很棒,长胳膊长腿,很协调,而且敏捷,天生是一块搞体育的料。他的文化课成绩本来也不错,因为喜欢体育,就放弃了别的专业。他上大学的时候,我去看过他一次,并且请他到附近的餐馆里好好吃喝了一顿,也算是报答了一下他当年出手救我之恩。就在那次见面的时候,我告诉了夏风,我见了一次林雪,她好像并不在意过去的同学之情。夏风不加可否地笑了笑说,可以理解,她在区三小时间短,总共才待了一年多,好多人恐怕她都没有认下。我问夏风,你们都在省城读大学,有没有联系过?夏风犹豫了一下说,老乡聚会上见过一两次,我们过去不太熟,联系得也不多。经他这么一说,我的内心似乎平衡了许多。记得当时我们还聊了一阵往事,聊到了我们小学同学,还聊到了被活活烧死的甄初生老师。夏风冷笑了一下说,甄初生这个名字也真怪,听起来还以为是“真畜生”。我借着酒劲,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完,才说,有意思,真有意思。夏风却端起酒杯说,来,喝吧,别谈他了,吃饭的时候说到他,有些恶心。我也附和说,是的,不说了,有点倒胃口。说着举杯相碰,一饮而尽。那次见了夏风之后,我觉得他还是过去的那个样子,话不多,对人不冷也不热,总之,他给人的感觉是冷峻。

我这次找他,当然不是为了叙旧,我的主要目的就是想通过他聊一聊林雪。我们这帮同学中,与林雪有过接触的人不多,只有他,相对来说多一点。我之所以这么做,还是对林雪放不下,我觉得我虽然没有她那么有知识,没有她的学历高,但是我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公司,还有车,有房,在同龄人中应该算混得不错。我觉得我已经有资格追求她了,所以,在追求之前,我有必要再多了解一些有关林雪的情况,这样才好知己知彼,对症下药。

我一直等到他们比赛结束,夏风看到了我,从赛场上一边擦着汗,一边朝我走过来,有点漫不经心地说:

“段老板找我有事儿?”

“什么段老板?见外了,见外了。分到西州也不跟我打一声招呼,我好给你接风。”我假装亲切地在他肩头上拍了拍。不拍不知道,一拍,才知道这家伙真的很结实,手拍上去感觉他浑身都是力量。

“准备有空了联系你,没想到你就找上门来了。”他借了我的话说。

“这样吧,晚上我请客,咱俩好好喝两盅,去西部风情,那里的手抓羊肉做得不错。你去洗一下,我在外面等着你,完了坐我的车一起走。”

“买车了?是哪一辆?”夏风看着停放在操场旁边的几辆小车问。

“就是那辆黑色的奥迪。”我顺手指了指说。

“行啊,公司成立了,豪车开上了,现在成了名副其实的大老板。”

“哪里哪里,做生意,还得装个门面,这样来来往往也方便些。”我嘴上说得很谦虚,心里却自傲地想,你考上大学又能怎么样?没有钱,你就是有再高的学历还不矮人一等?

我带着夏风来到西部风情,吃喝了一阵后,我想从夏风的口中得知一些有关林雪的消息,就有意把话题往林雪身上引说:

“听说林雪也分到我们西州了,好像在宏大商贸公司上班。”

“你见过她了?”夏风轻描淡写地問。

“没,没有。她白小骨子里有一种傲气,让人敬而远之,很难接近。什么时候有空了,你约上她,我们一起吃个饭。”我试探着说。

“既然敬而远之,何必约她呢?”

“这个嘛,嗨,毕竟同学一场,约上吃个饭,也是应该的。”

“来,喝酒。”夏风端起杯。

我也端起杯,碰了一下,喝了杯中酒,夏风还是没有说约不约。

“她是不是有男朋友了?”我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肯定有了,像她这样出众的女孩,追他的人肯定很多,说不准上大学时她就谈上了。”

“也是,说的也是。像她这么出色的人,怎么会没有人追?”听夏风这么一说,我就像坐着飞机降落一样,心一下沉了下来。

大概夏风也看出我的情绪突然有些低落.没有多久,我们就草草结束了。

我觉得我不能再等了,无论林雪有没有男朋友,我都要找个机会向她表明心迹。机会不是等来的,是靠自己争取来的。

次日,晚上快下班时,我的车停在了宏大集团公司的大楼底下,我要等着她,就像当年在大学校园里等着她一样。所不同的是,当年的我只是一个小公司的小老板,而今的我,公司已经拥有上千万的资产,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和车,追我的姑娘排着队,我完全有底气向她表明我的心迹,也有资格说出我的爱。

我抬手看了看表,时针指向六点钟,下班时间到了。我从后视镜中照了照自己,用手理了理头发,整理了一下西装领带,才下了车。我把自己打扮成了高富帅的模样,假装出社会精英的样子,我要用实力征服她,征服那个傲气十足的林雪。

下班的人陆陆续续走出大门,我的眼睛盯着每一个出门的人。我明显地感觉到,有好几个姿色不错的女人故意摆出一副倾国倾城的样子向我微微一笑,可是,我的心却不为她们所动,我看都不正眼看她们一眼,我要把最温暖的目光投向我所等待的人。

她终于来了。她穿着一件米色的风衣,从台阶上款款而下的时候,更显得风姿绰约,气质不凡。来到近处,我主动迎了上去说:

“你好,林雪。我是段民贵,真庆幸我们又见面了。”

我以为她会哇地惊叫一声,然后高兴地说,原来是你呀段民贵。但是,她没有,她只微微一笑说:

“你好,老同学,你怎么在这里?”

“我在这里等你。听说你分到了宏大公司了,想请你吃个饭,如果可以,就请上车。”我想证明一下我与昔日有所不同了,有点炫耀地趁机打开了奥迪车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谢谢你,我说好了与家人一起吃饭。真是不好意思,请你谅解。”她虽然和颜悦色地说着这些话,但是,她的骨子里,还是那么高冷,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也好,那就请上车,我把你送到家。”多年来,我在商场上已经练就了厚颜无耻,既然她要回家,我就送她回家。

“谢谢你,我已经习惯了坐公交车,很方便的。”

“那我尊重你。今天你有安排,那我明天请你,如果你明天没有时间,我就后天来接你。就是想与你吃一顿饭,说说话,不会把你怎么样。”她越是拒绝我,我就越发地死缠烂打。

她终于笑了一下,说:“段民贵,没想到你这么固执。那好,明天中午,十二点,就在马路对面那家麦田咖啡厅,可以吗?”

我高兴地说:“好,明天中午,不见不散。”

分手后,我上了车,一边开着车,一边不断地重复着她的话:

“段民贵,没想到你这么固执。”

“段民贵,没想到你这么固执。”

我像个疯子一样,一连重复了好多遍,每重复一遍,我的心里就多了一份温暖,人也多了一份自信。

现在流行女人比脸男人比钱,要想追到你喜欢的人,必须脸皮要厚。千万不要认为对方拒绝了你就伤了你的自尊了,你要记住,你的自尊根本不算什么,尤其在你爱的人面前它就是一个屁,只要你抱得美人归,别的都是浮云。

第二天,我在中午十二点之前来到了麦田咖啡厅,在二楼窗户边订了一个卡座。坐在那里,正好可以从窗户看到宏大公司的门口。这个地方真是太好了,如果哪天我需要监视林雪的话,这是一个极佳的位置。

她出来了。她今天换了一套深蓝色的职业西装,雪白的衬衣下面,围着一条红蓝相间的小围巾,看去既像白领,又像空姐。漂亮的女人,无论穿什么都漂亮。看她过了马路,径直朝麦田咖啡厅走了过来,我兴奋地下了楼,走出咖啡厅,林雪已经到了眼前。我热情地说,我订了二楼的卡座,隔着窗户看到你来了,就来迎你。说着,我很绅士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林雪微微一笑说,你太客气了。说着,就跟我上了楼。

入座各点了一份牛排、一杯咖啡,服务员走后,林雪看着我,似笑非笑地说:

“说吧,你这么死缠硬磨请我,绝对不是仅仅吃一顿饭这么简单,肯定有话要对我说,我给你这个机会。”

没想到我还没有来得及张口,就被她窥到了我内心的秘密。面对冰雪聪明的她,我早已树立起来的信心顷刻之间就土崩瓦解了。我只好打着哈哈说:

“你真是洞若观火,没想到我的这点小心思,让你一眼就看穿了。”

“过奖了,我只是凭着女性的直觉,总觉得你有话需要对我说。

“是的,你说得没有错,我是有话要对你说。”我想,这样直来直去也没有什么不好,就索性来个瓦罐里倒核桃,把心里所有的话通通说出来。“林雪,也许我要说的话你已经猜到了,我喜欢你!在小学的时候,我就默默喜欢上了你,那种喜欢,不带有任何杂质的,是纯纯的喜欢。可是,那个时候,你实在太优秀了,在我们男生心目中,你就是女神,我们有爱也不敢说,同时,那个年龄段,也不是说爱的时候,我只能把它默默地藏在心底。直到你上到了大三,我才鼓起勇气,借着上省城办事的理由,去看望了你一次。那时候,我多么希望我能在经济上帮你一把,让你愉快地度过大学时光,也算尽尽朋友之谊,可是,我被你拒绝了。我知道,你我之间,不光隔着大学的这道高墙,还隔着许多的东西。比如你长得这么漂亮,又多才多艺,而我,就是一个榆木疙瘩;再比如,你天生氣质非凡,可我再怎么努力,也只是一个土鳖。所以,我得努力,通过这几年的打拼,虽然我还不能算作成功,但我总算有了属于自己的公司,有了房,有了车,还有一两千万的资产,在同龄人中也算说得过去,我这才有了点底气,敢于向你说出我的爱,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咱们先交个朋友……”

“先生,你们的咖啡。”服务员小姐不合时宜地打断了我的话,这让我很不爽,可我,还是不得不打住了。

服务员放下咖啡走了,林雪却接过话头。

“听了你的话,我很感动。”林雪用调羹轻轻地搅着杯中的咖啡说,“说实话,段民贵,在我们那帮同学中,你很优秀,短短几年,凭着你个人的努力,已经创造了这么多的财富。我相信,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追你的女孩肯定不少,没想到你还对我这样用情,真的很难得。其实,在我读大三的时候,你来大学里看望我,我就看出了你的心事,记得你给我买了一篮子新鲜水果,临别时,你把水果篮硬塞到我的手里,我转身走了,我知道,你一直在默默地看着我,可我,却没有回头。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我迟疑地问。原来她早就知道我在目送着她!

“因为我知道你用情很深,我是怕伤了你。我没有回头,就是不想给你留下什么幻想,让你把我忘了。隔着我们的,不是大学的高墙,也不是你所说的什么颜值和气质,而是缘分。因为那个时候,我已经有了男朋友,我不能欺骗你的情感,这样对你,对我,都好。懂吗?”说完,她轻轻呷了一口咖啡。

牛排上来了,冒着咝咝的热气。服务员说,请你们慢用。可我的心里一下被堵住了,感觉有好多话要对她说,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我用刀叉切着牛排,切了一阵,才说:

“说实在的,人生是需要动力的。你回头了,会让我产生动力;你没有回头,同样会让我产生另一种动力。就是那一次,我才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好好干出个样子,让你对我刮目相看,也让我有资格向你大声说出我的爱。我知道我现在还远远不够,急于来向你表白,就是怕你另有所属。没承想,你还是名花有主了。”

林雪慢慢咀嚼着牛排,没有吱声。估计我的这些话触动了她某根神经,才使她突然默不作声了,或者是,她在想着如何应对我的话。沉默了好一会儿,她安慰我说:

“我很感谢你的真诚,也感谢你对我的用情至深,但是,民贵,感情这种东西,是讲究缘分的。你就忘了我吧。凭你在商海中的聪明才智,凭你现在的优越条件,相信能找到比我更好的女孩。我们仍然是老同学,这样,不是也很好吗?”

“他是谁?是外地人,还是我们西州人?”我心有不甘地问。

“你别问了,他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经心有归属了。”林雪心平气和地说。

“不管他是谁,只要你一天没有成为他的新娘,我就有一天追求你的权力。”我似乎有些自己同自己较上劲儿了。

“这又是何苦呢?民贵,你想过没有,你有你的权力,可我也有我的权力。如果你的权力是建立在打破别人平静生活的基础上,把你的一厢情愿强加给别人时,只能是适得其反,恐怕到时候我们连老同学都没得做了。”林雪似乎有些生气了。

“难道,你就不能给我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吗?”我几乎用乞求的口吻说。

“这不是给不给的问题,我说过,我已经爱上了别人,不可能会对别的男人产生爱了,你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也应该尊重我的选择。”她毋庸置疑地说。

“既然如此,我只好收回我刚才的话。”言尽于此,我突然觉得我的心一下被掏空了。

6

这次长谈之后,我还是不死心,总幻想着有朝一日林雪的爱情发生一点什么变故,我再乘虚而入。

我又等了一年,不但没有等来什么变故,却意外地发现她和夏风成双人对地出现在了餐厅里。那天,我招待完一拨客人,买单时恰巧在餐厅里碰到了他们,我故作轻松地说:

“哟,原来是你们俩好上了,藏得真够深的。”

夏风说:“这有啥好藏的,只是没有必要到处宣扬。”

林雪马上支开话题说:“好久不见,民贵,你还好吗?”

我借着酒劲说:“还好,我很好的,最近买了套别墅,在绿洲山庄,什么时候你们二位有空了过来坐坐。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故意装出一副财大气粗居高临下的样子,其实,我的心里在流血,我原以为林雪找的人肯定有背景,不是大老板,至少也是个官二代,没承想却是他,夏风。原来她所说的心有归属,就是归属了夏风?我去!一个体育老师,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卖苦力的,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够我的一顿接待费,可她,偏偏放弃了我这个千万富翁,选择了他。妈的,这世道还有没有公道?

我有些疯了,忌妒成疯。

我连着醉了几天,酒醒后,何北川给我打来了电话,说新来了两个俄罗斯的妞儿,让我过去尝尝鲜儿。我在电话中骂了一句:“靠!我都快断气了,还尝什么鲜儿?”何北川是我小学的同班同学,前些年他开了一家桑拿中心,招来了不少漂亮妞,生意做得很红火,搞得我在那种鬼地方花了不少银子,也找到了不少快乐。我告诉过何北川,每次进了新货,都要打电话告诉我一声。他果然如此,每次告诉了我,我就痛痛快快地去了,在他的桑拿中心,我享受着皇帝老儿的待遇,看准哪个就点哪个,被我点中的女人,没有一个不高兴的,她们不光有着姣美的容貌,做人的身材,还有一流的技能服务,每次我都被她们伺候得舒舒服服,然后轻轻爽爽地走出桑拿中心,感到生活是如此的美好。此刻,何北川一听我情绪不太好,就说:“哥们儿,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快断气了更得来这里补补气。她们俩今天刚到,还没有上钟哩,你要不来,可不要怪我让你吃了别人的剩菜。”何北川的话太有煽动性了,我经不起他的诱惑,只好去了。

何北川的洗浴中心在市区南郊,我开车路过林雪的单位时,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她上班的地方,夜晚的办公大楼只亮着几盏灯,我不知道林雪在哪一间办公室,更不知道此时此刻的她,是在家看电视,还是与夏风在一起。一想起她,我的心里就一阵隐隐地刺痛。爱,本来可以让人幸福,可我为什么得到的却是痛?好多次,在下午她下班前,我就莫名其妙地来到了我们曾经去过的麦田咖啡厅,坐在二楼临窗的位置,等待着,看着从宏大公司蜂拥而出的男男女女,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能远远地看她一眼。摘不到的星星是最亮的,吃不到的葡萄是最甜的,越是得不到,我就觉得她在我心里的位置越重要。

来到洗浴中心,何北川果然没有骗我,俄罗斯的姑娘身材很魔鬼,手法也不错,虽然我们语言上无法沟通,但是手势和肢体语言沟通得却很好。我感觉身体轻松了许多,可是伤痛还残留在心里,并没有就此发泄出去。

何北川拉着我去喝茶,喝了几盅后,何北川就像在做售后调查一样,习惯性地问我:

“哥们儿,效果不错吧?”

“还不错。”我有些勉强地说。

“你在电话中说心情不好,怎么了,是不是生意上遇到什么麻烦了?”他见我不太开心,就问起了电话中的事。

“生意算个?。”我摇了摇头。

“那是什么?说出来让兄弟我参谋参谋。”

“失恋了我。”

“我还当发生了什么,三条腿的驴不好找,两条腿的美女有的是,再找个不就得了。”他打着哈哈说。

“北川,你知道她是谁?就是我们小学的同班同学林雪,我追她没有追到,谁知道她却与夏风好上了。”

“啊……原来是林雪?”何北川吃惊地望着我,又摇了摇头说:“哥们儿,你没有与她搞成对象就对了,一点儿也不要遗憾,你还记得那个被大火烧死的甄初生吗?”

“当然记得。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有,太有了。你知道吗?甄初生那个王八蛋几乎把我们班里长得好看的女生都糟蹋了,你想想看,像林雪那样的校花甄初生能放过?”

“胡说八道,怎么可能?”这真是一个惊天大秘密,让我听得五雷轰顶。但是,我还是极力地否认,我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实。

“嗨,社会上的事儿,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我这里可是一个社会大窗口,来我这里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消息都能传到这里来。上次有两个中年男人在休息室唠嗑,说起暑假请家教的事。甲说,他的女儿明年就升初中,打算请个数学老师来给女儿好好辅导辅导。乙说,你要请,最好请个女老师安全些。甲说,男老师怎么啦,有什么问题?乙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白天你们上班去了,把女儿一个人留在家里,如果男老师是个色狼,对你的女儿造成伤害怎么办?甲说,不至于吧,教书育人的人,毕竟是有知识有修养,哪会干出那种缺德事?乙说,还是小心不为错。不瞒你说,当年我的妹妹在区三小上学,就被他们的班主任老师糟蹋了。听我妹妹说,那个畜生班主任经常叫班里长得好看的女生到他办公室去补课,他名义上补课,实际上是猥亵糟蹋。当时我在部队当兵,不知道这档子事,要是知道了,非把这个畜生老师宰了不可。我回家后,母亲悄悄告诉了我,说我的老父亲准备联合那几个受害学生的家长,一起去告那个畜生。我老妈顾虑很大,怕把事情张扬出去对我妹妹不好,老两口正准备单独找那个畜生老师去算账,没想到那个畜生就被一场大火活活烧死了。我估计肯定是哪个受害者的家长咽不下这口气,为民除害,放火烧死了那个王八蛋。哥们儿,你知道说这个话的人是谁?他就是吴春花的哥哥吴大龙。你还记得吴春花吧?那个大大咧咧的丫头,人长得还不错,是你的同桌,去年不知道什么原因自杀了。她要是还活着,恐怕吴大龙也不会向外人说出这种秘密。”

我听得惊呆了,吴春花我当然记得,她还经常跟我吵架,不过她的确是个很不错的女生。如果她还活着,这个惊天秘密永远不可能被吴大龙说出口,我也不会感到如此惊悚。难道林雪果真也被糟蹋了?甄初生也真的是被人放火烧死的?刘师傅丢失了汽油,夏风遗失在汽车旁边的扣子,这些疑点就像一个个问号,出现在了我的脑海。

“嗨!哥们儿,你怎么啦?”何北川见我发起了呆,就伸出手在我眼前直晃。

“我能有什么事?”我拨开了何北川的胖猪手说,“吳春花的哥哥现在做什么生意?”

“他在建材市场做批发,有个门市部,好像叫飞龙建材商行。怎么?你是不是想去核实?我劝你还是算了,核实清楚了又能怎么样?林雪嫁的人是夏风,又不是你,你操哪门子闲心?”

“小学的时候,你有没有发现,夏风和林雪来往多不多?”

“好像没有看出他俩有过什么来往,不过,他们住得很近,放学的时候,都是同路,我记得有一次放学很晚了,在回家的路上,林雪走在前面,夏风跟在后面不远处,两个人还是保持着距离,好像没有一起走过。”

“假设一下,如果林雪受了甄初生的欺负或者猥亵,告诉了夏风,夏风会不会为了替林雪报仇,偷了一桶汽油,半夜里倒人甄初生的宿舍门口,然后放火烧死了甄初生?”

“你呀,真会想,那怎么可能?夏风为了林雪,会去杀害自己的老师?亏你想得出来,夏风又不是个大傻瓜,哪能干出那种事?”

“如果甄初生真的是被人放火烧死,你会怀疑谁?”

“我怀疑你也不会怀疑夏风,他那时候算是成绩拔尖的学生,甄初生经常表扬他,他怎么会?再说了,即使甄初生真被人放火烧死,可能也是哪个女生的家长,不可能是我们同班同学干的。”

何北川的话一下子扫除了我对夏风的怀疑。他说得不是没有道理,夏风没有杀人动机,林雪也不一定受到了甄初生的糟蹋,而且,在我的心底里,也是非常排斥那样的结果,我说:“林雪不像别的女生,她那么孤傲,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恐怕甄初生想下手也不敢下,搞不好让林雪捅出去他还得坐牢。” 何北川说:“我觉得也是,林雪不像别的女孩,甄初生怕是有贼心也无贼胆。刚才我主要是为了宽慰你,才那么一说。”

我说:“这事儿毕竟关系到林雪的声誉,所以,没有根据的事不要乱说,更不要妄加揣测,传出去对谁都不好。”

“民贵,我真服了你,人家都把你甩了,你还护着她。好好好,我发誓,保证不对任何人说。”

“其实,我还没有和她正式谈过恋爱,根本不存在甩不甩的问题。我只是喜欢她而已,没想到我下手晚了,她与夏风谈上了,只是心里觉得不舒服而已。”

我表面上说得轻描淡写,其实我的内心里是相当痛苦的。何北川当然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更不知道爱一个人,内心要承受多大的痛苦。爱到一定程度,就会转化成恨。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我既希望她也遭到过甄初生的伤害,我又希望她是幸免者。我就在这种矛盾中找着自己的平衡点,但是,任凭我翻来覆去地怎么折腾,还是没有找到心理上的平衡。

我知道,我的心里依然爱着她,这与她是否遭受过甄初生的性侵没有多大的关系。我的思索又回到了问题的起点上。如果林雪真的被甄初生糟蹋了,夏风知道后,会不会杀了甄初生?如果说甄初生是学生家长放火烧死的,又会是谁的家长?他们用的汽油是从哪里来的?是不是刘师傅丢失的汽油?如果是,夏风遗失在汽车旁边的扣子又怎么解释?这些疑点让我不由自主地又扯到了夏风身上,因为我希望是他,这样我就有可能抓到机会,搞一个翻盘,从他手中夺回我心爱的女人。

7

欲望就像个魔鬼,驱使我一步步朝着这个目标走下去。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悄悄地干起了警察干的工作。我的身上随时带着一支钢笔式的微型录音机,需要的时候,我就悄悄打开开关,录下我所要的对话。

我第一个要找的人当然是我那位同桌的哥哥吴大龙。

“怎么,你小子竟然对那件事那么感兴趣,不会有窥隐癖吧?”吴大龙一听到我问起那个事,就不客气地说。

“龙哥,真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想通过这件事,查一下当年到底是哪位无名英雄烧死了那个畜生老师的,我想捐点钱给他,也尽尽我的心意。”

“得了吧,小子,等你查清楚了,还没来得及捐钱,恐怕就被公安局盯上了。你要真的对他好,就别瞎折腾了。再说了,我妹妹已经死了,我也不愿意再翻过来掉过去拿她的不幸说事。去年这个时候,有位老警察也找上门来向我爸问过这档子事,问过了,不也不了了之了,你的能耐难道比警察还要大?”

“警察也来过?那个警察是不是姓李,叫李建国?”

“你咋知道的?”

“当年来学校调查那个案子的就是他。黑脸,高个儿。”

“对,就是他。他都没调查出结果来,你能折腾出个啥?兄弟,你要喝茶,我就给你泡茶,你要问那件事,就此打住。我不知道什么,就是知道也不能告诉你。”

在吴大龙这里碰了钉子后,我并没有气馁,因为他毕竟不是亲历者,况且,谁愿意撕开自己亲人的伤口让别人看?他之所以对朋友说了他妹妹曾经遭受甄初生糟蹋的事,那也只在特定场合下说的,而他的妹妹所怀疑的另外几个受害者,他不一定就知道,即使知道,出于对那些受害者的保护,他不肯向外人诉说也在情理之中,你若一一去盘问,必然会遭受这些人和她们的家人强烈反对,也会遭到社会舆论的谴责。

事情到了这一步,我只能在这个前提下做出新的判断,假设在小学的时候夏风也悄悄喜欢上林雪,当他得知林雪受到了甄初生的性骚扰,夏风会不会为林雪报仇,杀了甄初生?这个疑问设定之后,我又开始问我自己,如果我当时知道了这种事,林雪向我哭了鼻子,我会为她杀了甄初生吗?我真的难以确定,我或许不会,没有胆量去做。当然,这只是拿现在的我来做推测,在那个懵懂的年龄段,任何可能性都不能排除,或许,我也会产生某种英雄救美的豪气,为了讨好林雪,去杀了畜生不如的甄初生。既然我不能完全肯定自己的行为,那么,夏风的那枚掉在刘师傅汽车旁边的扣子就成了一个疑点。

8

我买了两瓶酒两条烟,去看望刘师傅。

刘师傅当年与我老爸在同一个厂子里上过班,后来下岗了,我爸干起了蔬菜水果批发生意,刘师傅因为在厂里开过车,有一技之长,就自己贷款买了一辆东风大卡车跑运输。当年我们都住在棚户区干打垒的独门小院里,那种地方就是人们常说的贫民区。我们宁可说自己住在棚户区,也不愿意承認是贫民区。一说贫民区,我就想起了画报上印的非洲难民的照片,一个个衣衫褴褛,饿得面黄肌瘦,我们再怎么穷,还没到那个程度。

后来,城市规划,我们那片区域被改造成了商业步行街,棚户区的居民从此翻身得解放,住进了政府专门修建的搬迁房,刘师傅和我的父母同住一栋楼,所不同的是我父母在一门三楼,刘师傅住到了四门四楼。

我拎了这么多东西走进刘师傅家后,刘师傅还以为我走错了门,我说我没有走错,我是专门来看望你老人家的。

刘师傅已经退休了,那辆为他奔波了十多年的东风汽车也早就退休了,被一家废品收购公司收走了,也算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当我向刘师傅问起当年的事时,刘师傅这才断断续续告诉了我说:

“我说民贵,这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噢,对对对,已经十三年了。你是唱的哪一出?问这些做什么?不知是去年几月份,我记不清了,公安局有一位老同志,也问过这件事。对对对,就是那个老警察,姓李,是不是李建國我就记不清了,反正他姓李。他也来过,问了和你一样的问题。当时我就说,我汽车油箱中的油的确被贼娃子偷过。我记得清清楚楚的,那天我去开登水泥厂拉水泥,在返回的半道上,没油了。幸好离加油站不远,我才没有被困在路上。本来我是前一天下午加过油的,我计划好的,油箱里的油完全够我去一趟开登的,半道上怎么能没油?我想肯定是昨天夜里被人偷了,否则,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呵呵,警察也问过我,知不知道是谁偷的?我咋知道是谁偷的?我要知道了,非要打断他的腿不可,他要用油,可以向我要嘛,我给他一点也不是不可以的,这样我心里就有数了,跑车也有计划,他不声不响地偷了油,会误我的大事的,你说是不是?”

我说:“是是是。”我马上给刘师傅递了一支烟,又为他点了火。

刘师傅美美地吸了一口,接着又说:“嗨,有时候说来还真的很奇怪,事情都过去了好多年了,我都差不多忘记这事儿了,没承想,后来有人说他看到了偷汽油的人了。你还记得我们棚户区的那个王秃子吧?哦,记得就好。他是手脚不干净,有偷盗的毛病,那年偷了电信局的电缆,被公安逮去后,还被判了好几年徒刑。不不不,你理解错了,不是他偷的汽油,是他看到了偷汽油的人了。他是谁?你不要急嘛,慢慢听我说。王秃子那天夜里也是去偷东西的,他偷的是附近工地上的钢筋,他背着钢筋回家的时候,在巷子里看到了一个半大男孩正提着一个塑料桶悄悄溜走了,一老一少两个小偷儿遇到了,谁也怕被对方认出自己,就都悄悄溜走了。第二天晚上,王秃子听到我的汽油被人偷了,在自家的小院里叫骂,他本想来告诉我,又怕别人问起他半夜三更不睡觉到街上去干啥,这样反倒暴露了他自己没有干好事。再说了,他只看到了一个人影儿,究竟是谁他也没有看清楚,所以他就没有告诉我。后来,他偷盗电信局电缆的事犯了,被公安局抓进去判了刑,直到几年前他放出来后,我们谝闲传时说起了陈年旧事,他才讲到他看到了偷我汽油的人,是一个小男孩,黑洞马虎的,他也没有看清楚那个男孩到底是谁。去年,那个老警察来了,他又问起了丢失汽油的事,我就一五一十都告诉给了他。就一小桶汽油嘛,最多十斤重,还没有一瓶烧酒值钱,我都根本不当回事了,你们还查个啥?以后不要查了,也不要问了,否则,让人听到了还以为我老刘头成了老糊涂了,十多年前丢了一点点汽油还要抓住不放,你说,民贵,是不是这个理儿?”

我说是是是,是这个理儿。

出了刘师傅的家,我又找到了王秃子。

王秃子已经彻底秃了,肉头肉脑的样子反倒像个有福之人。我把他叫到了一个小酒馆里,先让他吃饭喝酒,吃饱了,喝高兴了,我才向他问起了当年的事。

“当时我看到好像是个半大的男孩,究竟是谁家的娃我还真没有看清楚。”

“王叔,你再想想,他穿什么衣服?”

“衣服?好我的大侄儿,这都多少年过去了,早都忘了。再说了,黑灯瞎火的,只看见一个人影儿,像个半大娃,别的,根本就没看清楚。”

“我可以提醒一下,他是不是穿着一件蓝色的上衣?”

“这我真的想不起来了。上次来了个老警察,也问我这个,说让我好好想,我想了很久,还是没有想起什么。”

“好,王叔,再喝,喝了这杯酒说不准就想起来了。”

“哦,对了,那个娃好像是朝南走的,估计他的家在南边。”

“你能确定吗?”我一听说是朝南走的,立刻明白,那个偷了汽油的人肯定朝南直接去了区三小。

“没问题,这个我能确定。”王秃子说。

我估计在王秃子这里问不出新东西了,就匆匆买单走了,留下了一桌子的酒肉让王秃子一个人慢慢去享用。

经过一圈儿的调查摸底,我发现我所到之处,老警察已经盘查过了,看来老警察始终没有放弃这个案子。毫无疑问,在这个案子上老警察肯定比我了解得更深刻更全面,估计除了不知道双排扣之外,其他方面肯定比我知道的也多。至于那枚扣子,我已经找到了。原来我是落在床上,被我的母亲发现后收藏到了她的针线匣中。直到后来我上了中学,上衣纽扣丢失了,母亲在她的针线匣中翻找相对应的纽扣时,我突然发现了那枚扣子,我就把它捡出来保存了下来,时至今日,它还在我的保险箱里,我本是为了怀旧,想做个留念,没想到它现在却成了我的证据。

我在想,我有没有必要与老警察做一次面对面的交谈?

这个问题在我的脑海中徘徊了好几天,我终于做出了决定:一,双排扣的事绝不能告诉警察,他们要知道了,事情的发展就不会受我的控制,说不准还会牵连到林雪,如果那样,毁了林雪的声誉,我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二,没有必要与警察见面。警察知道的,他肯定不会告诉我,我知道的又怎么能告诉他?既然谁都不可能把自己知道的秘密告诉对方,见面又有什么意义?三,也是最重要的,我与警察的目的完全不同,警察的目的是办案,要查个水落石出,我查证的目的不是治谁的罪,把谁告上法庭,我的目的很单一,就是想找准夏风的死穴,抓住林雪的软肋,让林雪就范,逼夏风出局。

所以,我根本没有必要把事情闹大,否则,对我不好,对林雪和夏风也不好。损人要利己,不利己我就没有必要去损人。事实上,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只要我把已经掌握到的这几个关键点连接起来,一个完整的纵火杀人线索就清晰了:那天夜里,刘师傅家东风大卡车丢失了汽油,王秃子发现一个半大男娃拎着一个塑料桶向区三小的方向去了,然后,那个男孩从我们常常出入的城墙豁口处进入,将汽油倒进甄初生的门内,点着火,一场火灾就此发生,甄初生被活活烧死了。次日早上,我上学路过刘师傅的大卡车,在旁边捡到了夏风的扣子,那应该是夏风偷油时落在那里的。如果这些都能确定,唯一让我不能确定的是,夏风烧死甄初生的目的又是什么?除非是夏风真的爱上了林雪,知道她被甄初生那个畜生糟蹋了,为了报仇雪恨,才放火烧了他。如果这样推下去,一切才有了合理的解释。还有一件事当然也不能忽视,在夏风读到大三那年,我去省城看过他一次,我们俩谈起甄初生时,记得夏风说,甄初生这个名字也真怪,听起来还以为是“真畜生”,他还说,吃饭的时候不说他了,恶心。我当时禁不住哈哈一笑,但是现在想起来,那应该是夏风发自肺腑之言,而夏风在不经意间说出的这句话,是不是可以表明,他早就恨上甄初生了?如果是,就等于他出卖了自己,只是那时我没有朝这方面想。

如果我的这种推理能成立的话,我根本不需要凭借任何外力,更不需要把事情扩大化,只要一个恰当的时机,设一个严丝合缝的局,就可以逼迫林雪就范,然后让夏风乖乖地退出去。

可是,當我最后下决心的时候,还是有些底气不足,总觉得说服力不够,仅凭一枚纽扣,怎么就能认定一定是夏风偷了汽油?我要是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又怎么能吓唬林雪?既然要做饭,就一定把它做熟,如果做成夹生饭,我的整个计划就会泡汤,不但林雪得不到,反而还会落下一个诬人清白的坏名声。

我的思绪又回到了那个偷汽油的男孩身上,怎样才能证明那个男孩就一定是夏风?想了好几天,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电视剧中的坏人不是常常收买假证人做假证词吗?这样的桥段他们能用,我为何不能用?当这个恶念一经产生,我立刻兴奋得不能自已。对,再找找王秃子,如果在这件事上让王秃子再加一点料,就完全可以坐实夏风,拿下林雪。

我又单独叫了王秃子,还是在上次那家餐馆里,要了间包厢,点了一桌子好菜。

我频频地举起酒杯,亲切地一口一声王叔地叫着,不一会儿的工夫,就把王秃子喝高兴了。

我觉得应该到时候了,又端起酒杯,对王秃子说:“来,王叔,侄儿再敬您一杯。”

王秃子赶紧端起杯子,碰了一下说:“谢谢大侄儿,在你们那一批娃中,还是你最有出息。”

喝了杯中酒,我就打开包儿,从中掏出一沓钱,一万元,放到他面前说:“王叔,这点小意思,算侄儿孝敬您老的,留着您买酒喝去吧。”

王秃子兴奋得眯起了一双小眼,激动地说:“大侄儿,你这是啥意思?”

我微笑着,看着他把手伸到钱上,然后抓钱在手,才说:“没啥意思,只是请王叔帮个小忙,如果有人再问起偷汽油的事,你就说,那个偷汽油的小男孩穿着一件蓝色的上衣,好像是夏成东的娃子夏风。

王秃子听完后尴尬地笑了起来,伸过手,想把手里的钱放到桌子上,可又舍不得放下,就说:“这个,不是诬陷人吗?”

我怕王秃子打退堂鼓,就说:“王叔,那只不过是一点点汽油,还不够咱爷儿俩今天的一顿饭钱,就说是夏风偷的,能算得上是诬陷吗?再说了,恐怕也不会再有人来问您,我是说,如果有人再问您,您就那么说,如果没有人问,您什么都不需要说,钱您照样花去。”

王秃子刚把手里的钱攥紧了,接着又松开说:“可是,去年那个李警官来问过我,我也说没有看清楚他是谁,只看到是一个半大娃。如果他再问我,我突然改口说是夏成东的娃,那我不是做伪证吗?”

“您呀,就那么一句话,看把您吓的!李警官不可能再问您的。如果再问,您就说您是怕坏了夏家的名声,当时没有说实话。”

“这个……这个……”

我看王秃子有些犹豫,就趁热打铁说:“一句话就值这么多的钱,这样的买卖您哪里找去?王叔,这样吧.如果没有人问,就算了,如果有人问,您照我说的说,我再给您加钱。”

王秃子的小眼突然亮了一下问:“加多少?”

我竖起了两根手指头。

他眼里又一亮:“两千?”

我说:“不,两万。”

王秃子一下子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缝中流出来一道光,像是夹着一枚硬币。他生怕我反悔,马上将手中的钱塞进口袋中,说:“成!”

我微微笑了一下,心里总算舒了一口气。收买假证人,出示假证词,又不是我段民贵的创意,别人做得,我为何做不得?商场如此,情场如此,在利益的争夺中,最后的赢家并不是谁捷足先登,往往是谁能后发制人。

我知道征服林雪难度很大,她有一种渗进骨子里的傲气,这是她的优点,也是她的软肋。既然她傲,我就必须让她明白,她曾经所受的伤害和耻辱,并不是夏风一个人知道,我也知道,我就是想用这一点来击溃她,然后再以夏风的事加以要挟,如果她能放弃夏风跟了我,一切皆好,她若做不到,我只能翻出历史的旧账,让她臭名远扬,让夏风走进地狱。我得不到的,宁可毁了,也不能让别人得到。

至此,我才发现,我的这种狠毒,或者恶念,其实早就渗透在我的血液里,潜伏在我的骨子中,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一旦遇到了时机,恶念就会马上膨胀放大,变成恶行。

9

我做好了一切准备工作后,给林雪打了一个电话。电话响了半天,她才接。

“有事吗?老同学。”她的声音,仍然有一种置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有,是关于你和夏风的秘密,想听吗?”我用毋庸置疑的口吻说。

“我们,有什么秘密?”过了好长时间,她才说。

“你们有什么秘密,就是什么秘密。我的意思想必你应该明白,电话中不能讲,被人听到了对你不好,尤其对夏风不好。”我故弄玄虚地卖了一个关子,就是想引起她的重视。

“那好,约个地方,我去。”

“好,晚上六点半,你直接来金龙大酒店美食城八号房。”

“好!”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挂了机,我猜想着林雪,此刻的她,一定心慌意乱。尽管她的回答很果断,甚至有些决绝,但是我从她传给我的气息中,已经嗅觉到了她的担心和惧怕。

六点半,她终于出现在了美食城八号房。她还是那么冰清玉洁,有一种不容任何人侵犯的高贵。

我站起了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把她让到了我对面的座位上。随后,我摁了一下桌子上的按钮,服务员推着餐车走了进来,一边上着菜,一边报着菜名:“先生,你点的菜上来了,这是海参燕窝汤,这是石斑鱼,这是大龙虾,这是小牛排,这是小青菜,还有两瓶法国红葡萄酒。先生,需要给你们斟上酒吗?”

“斟上。”我说。

服务员斟上了两半杯酒,客气地说了一声:“先生、小姐,请你们慢用,有什么需要随时呼叫我们。”

“好吧。”我说着做了让她离去的手势,服务员离去时,随手关上了门。

“既然有话要对我说,就根本用不着这么耍派场。”林雪无不揶揄地说。

“为了我们的第二次聚餐,碰一下。”对她的揶揄我一点儿都不生气,我只管举起杯,朝她晃了晃说。

她端起杯子,伸过胳膊,象征性地与我的杯子碰了一下,呷了一小口。

“请吧,老同学,我特意为你点的,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我是来听你讲秘密的,不是来吃晚餐的。秘密?我和夏风能有什么秘密?无非就是两情相悦,趁着年轻谈了场恋爱,能有什么秘密让你这位大老板这么上心?”听得出来,她有气又发不出来,言辞中不免充满了怨怼。

“别着急,先吃一些,吃完了再说。”我仍然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说。

“没有胃口。有啥事就痛痛快快地说吧,说完了我还有别的事。”说完,她端起水杯喝了两口。

本来,我是想调节一下气氛,慢慢地,春风化雨般的把那件事儿说出来,可是,她这种咄咄逼人的姿态,让我有些不悦。我用手指不断地转动着杯子,想着从哪里开头为好。

“你要不说,我就走了。”她忽地一下站了起来。

“坐,坐下!”我朝下压了压手,示意她坐了下来。

“如果我说,十多年前,甄初生是被人用汽油烧死的,你会有什么感觉?”

“是吗?那又怎样?没有感觉,什么都没有。”

“难道你对他的死因一点都不感兴趣?”

“十多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现在拿来当话题,有意思吗?”

“有,太有了。因为我最近才知道,那个甄初生,实际上是真畜生,他打着人民教师的光荣旗号,利用当班主任的便利,对我们班的好几位美少女诱奸和糟蹋。你不觉得这是一个很沉重的话题吗?”

“你把自己的揣测强加到死人身上,还说很沉重,段民贵,你能不能不再这么无聊?”

“如果你有点耐心,继续听我把话说完,你就不觉得无聊了。吴春花就是其中的一个。”

“又拉出一个不会开口说话的死人。”

她轻蔑地冷笑了一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我拿过酒瓶,伸手又给她添了些,继续说:

“的确,死人是不会开口说话的,但是,吴春花在没有死之前,已经告诉她的父母,说她被甄初生糟蹋了。这样,事情就有了可信性。没有一个少女会拿自己的清白说事的,也没有任何父母拿着自己女儿的名誉说事的。吴春花的父母知道了这件事后,还从吴春花的口中得知班上还有几位女生也同样受到甄初生残忍的糟蹋,她的父亲为了把甄初生这个畜生送到公安局,联合了另外几个受害女生的家长,想一起告发甄初生糟蹋幼女的事。可是有的家长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有的家长怕这样一折腾会影响到孩子的名誉和前途,就立即阻止了。就在这个时候,甄初生的宿舍里发生了火灾,这个王八蛋化成了灰烬,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惩处。”

我嘴里说着,眼睛却看着林雪,看看她有什么反应。没想到她太冷静了,我从她的表情上很难看出有什么变化,她只是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就是这一个下意识的动作,我窥到了她正压抑着她内心的波澜。我继续说:

“吴春花如果现在还活着,她的家人为了她的名声,绝对不会把这种丑事说出来的。可是,去年吴春花在新婚之夜自杀了,这又给她的家人带来了二度的打击和伤害,她的哥哥把她的过往当成了别人的前车之鉴,偶尔也会规劝亲友为子女选择家教时应该提防些什么,在这个过程当中,也不免会说出当年的甄初生。”

“这就是你想要给我说的秘密?”她有些不屑一顾地问。

“当然不止这些,这只不过是开了个头。还是继续说吴春花的父亲吧,他当年找过几个女生的家长,你的父母当时已经离了婚,他们都在南方,你在你的姥姥家,吴春花的父亲可能也找过你的姥姥,你不知道有没有印象?”为了唬住林雪,我不得不凭着我的想象,添油加醋了一番。

“你绕来绕去,绕了半天,就是想栽赃我吗?”林雪突然端起杯子,“哗”的一下将酒泼在了我的脸上说,“你是不是在说梦话,醒醒吧!”

我拿过餐巾纸,轻轻地擦去了脸上的红酒。我突然感觉我真无耻,可能真是诬陷了她。但是,既然无耻了,就只能无耻到底。我拿起酒瓶,仍然很绅士地为她的杯中添了酒。

“时间长了,想不起来也情可有原。”我继续说,“既然你说我绕来绕去,我不妨再把话头绕到甄初生的死上。甄初生的死因既然是仇杀,那么谁会对他有如此大的仇?这个人自然与甄初生糟蹋的女生有关,按着一般的逻辑推理,他应该是受害者的家长或者直系亲属,但是,他不是,他恰恰与受害者非亲带故,他只是喜欢班里的某位女生,这位女生也喜欢他,因为他知道了这位女生受到了伤害,他才起了杀死甄初生的想法。他不是别人,他就是我们的同班同学,也是我曾经的好朋友。”

说到这里,我有意停顿了一下,我在细细地观察着林雪的反应,我明显地感觉到她的脸色越来越白了,两手紧紧地抓着酒杯,仿佛怕失去什么。

“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的这位同学偷了刘师傅家东风大卡车的汽油,正提着塑料油桶离开大卡车时,被半夜偷东西的王秃子看见了,王秃子看到那个男孩穿着一件蓝色上衣,也认出了他是谁家的孩子。王秃子不想坏了男孩的声誉,他一直守着这个秘密。没想到一次酒后,王秃子向我吐露了真言,他還说,那个男孩拎着汽油,一直朝南走去,也就是朝区三小的方向走去。凌晨五点左右,甄初生的宿舍就发生了火灾,他被烧死在里面。我们班的好多男生都目睹了那一惨状,房门和窗户被烧成了两个黑洞,里面成了一片黑焦炭。警察认为有人故意纵火,后来还对我们做了调查询问,因为没有找到凶手,校方为了稳定大局,不得不说是甄初生用火不当造成的。这桩纵火案看上去做得天衣无缝,连警察都被骗过了,但是,谁都没有想到,纵火者在偷汽油的时候,因为慌乱,不小心把自己衣服上的双排扣挂落在了汽车油箱旁,幸好被我捡到了,我认出了那是谁的,为了保全他,我没有向警察告发,否则,他恐怕早就进了少年劳教所,哪里还有他的今天?你不妨看看,看看是否认识它的主人?”

说到这里,我看到林雪的脸色一阵阵发白,我知道我击中了她的要害,就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了那枚扣子,它金黄色,上面雕着一条飞龙。我用食指和拇指夹着,呈现在了她的眼前,她伸手接了过去,假装不在意地看了一眼,又递给了我。

“我不知道你是从汽车旁边捡来的还是校园里捡的,不管是单排扣还是双排扣,我不认识,也根本不感兴趣。这下你满意了吧?”她的眼神突然变得很冷,这让我感到很意外。她真是一个内心强大的女人。难道她与整个事件无关?还是故作高深?我收起了纽扣,继续说:

“你不感兴趣也罢,另有一个人却非常感兴趣,他就是当年案发后跟我们单独谈过话的那位老警察,叫李建国。在我收集这些证据的时候,才知道那位老警察也在顺藤摸瓜地暗暗查访着这件事,我猜想,他一定是一个很执着的人,大概是也因为职业的习惯,不破了那个案子心有不甘。”

我看到她的手指有些微微地颤抖,目光突然有些慌乱,或者有点闪烁不定。这便是一个信号,她心虚了。她的心理防线的确很坚固,一道一道横在我的眼前,直到此时,我说出了那位老警察,她才真的惊慌了。她顺手端起酒杯,一口喝干了杯中酒。我也端起酒杯,也喝干了杯中酒。我拿过酒瓶,为两只空酒杯续上了酒,这才说:

“但是,老警察并不知道王秃子是目击者,更不知道我手里还有一枚纽扣,所以,我断定,他没有我的帮助,就没有人证和物证,这就注定他破不了这个案子,那桩纵火杀人案永远是一个谜。说实在的,我从心底赞赏我的这位小学同学!如果是我,当年要是知道了我心爱的女生遭受了甄初生那个畜生的蹂躏,我也会挺身而出,或者说,我会成为我的那位老同学的帮凶。所以,从我的内心来讲,我不希望他们破了这个案子,如果真破了,我的那位老同学的一生恐怕就此毁了。更让我担心的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如果警方从他的犯罪动机上再深查下去,拔起萝卜带起泥,很可能会让我苦苦暗恋了十多年的女神曾被甄初生糟蹋的事儿曝光,那将会给她的人生带来多大的伤害?那也是我不希望的结果。所以,要想让这个谜,成为一个永远的谜,我才让王秃子不要对任何人讲,我才约了你来,共同商讨一下解决的方法。”

“编,你就编吧!仅从一枚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纽扣说起,就能编造出一起纵火杀人案出来,还编造了一个王秃子!你再接着编呀,干脆再编出一个抢劫银行的大案来,再编出一个张麻子或者李拐子来当证人,你岂不可以坐地分赃!”她突然一顿反驳,将我温情脉脉制造出来的气氛顷刻间化作了硝烟。

“是吗?”我笑了笑,她的辩白听起来很有道理,其实,我已经感觉到了她的心虚。我端起酒杯,向她友好地扬了扬,她也端起了酒杯,我们又一次一饮而尽。我将酒瓶中仅剩的一点酒倒人两只杯中,又打开了另一瓶酒。

我们谁都没有再说什么。我估计她在等着我说出我的动机,而我,却想等着她问。大概她知道了,当年的我,如果知道她受到了伤害,也会挺身而出时,她的眼睛中那种冷硬的光渐渐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柔软,一种无法释怀的忧伤、无奈。那个曾经用粤语唱过《容易受伤的女人》的女孩,眸子里曾是那么的纯净,她原本可以继续保持着那种纯净,可是,生活却让它过早地蒙上了憂伤和无奈,看着,让我感慨,也让我心疼。我终于开口了:

“你不问问我的解决方法是什么吗?”

“解决方法?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既然不知道,那我就告诉你,我与警方有着截然不同的动机,警方要的是水落石出,然后惩治罪犯,而我要的是你,是想得到你。”

“你真天真,收买了一个王秃子当人证,捏造了一枚纽扣当物证,编造了一个谎言来诬陷夏风,就想唬住我?”她不屑地说。

“如果你真的这么认为,就交给警察让他们去解这个谜吧。”

她听我这么一说,语气马上缓和了下来:“民贵,我知道你喜欢我,可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夏风很快就要结婚了,你现在提出这样的问题,不觉得过分吗?何况,爱情不是一厢情愿的,需要两情相悦,你这样做,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却接受不了你的爱。”

“你要是真爱他,最好的选择就是放弃他。”我果断地说。

“如果我不放弃呢?”她突然抓起酒杯,喝干后,有些挑衅般的看着我说。

“如果你不放弃,就会害了他。”我也一口干了杯中酒。

“不!我绝对不能!”她发了疯般的突然站起来准备要走,身子却有些摇晃。

“那你就等着到监狱里看望他吧!”我继续坐着说。

“你是在威胁我吗?”她用手扶着椅子,转过身来说。

“不是威胁,而是事实。他守护不了你的名声,你也保卫不了他的安全。老警察一直盯着你们,如果你们真结婚了,会更加坐实了警察的猜测,会一追到底。”

“猜测?猜测又能怎么样?我还猜测是你杀了甄初生哩。因为我也在那天深夜,看到了你,拎着一个塑料油桶,从刘师傅的汽车旁边过来,吴春花也看到了你,因为那天她来我家住,我们俩偷偷喝了我妈妈带来的咖啡,睡不着,去外面溜达,吴春花还悄悄告诉过我,她喜欢你,你也喜欢她,你知道了她被甄初生糟蹋了,你为了报仇,准备去烧死甄初生。这一切,能不能算证据?”她冷笑了一声,情不自禁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后,又坐了下来。

“怎么样?这好办,究竟是猜测,还是事实,我们不妨交给警察,让他来当裁判,如何?”

“我没有你那么无聊。”

“我觉得一点儿也不无聊,因为它关系到我们三个人的前途和命运,你尽可能地向警察提供你所掌握的人证和物证,我也毫不客气地向警察出示纽扣供出王秃子,到那时,猜测还仅仅是猜测吗?”

“那又怎么样?谁又能证明那个纽扣一定是夏风的?谁能证明你是从汽车边上捡到的?谁又能保证王秃子不是你收买了来搞栽赃陷害的?谁又保证你不是在贼喊捉贼?你也算个成功人士,别拿无聊当有趣,除了威胁,还有别的吗?”

“好,既然你说我是贼喊捉贼,那我就捉捉让你看,真正的贼是谁!我告诉你,林雪,我得不到的,宁可毁了,我也不让别人得到!到时候,他会完蛋,你也会名誉扫地。”

“段民贵,你真让我鄙视,我原以为你是个真正的汉子,还很尊重你,没想到你会是这样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她气得脸色发白,手也跟着抖了起来。

“既然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一种人,我也知道了你的秘密,而我,仍然不忘初心地对你一片赤诚,你难道就不为我的痴情所动?哪怕一点点?”

“感情是两情相悦的事,如果靠威胁得到的,你能幸福吗?如果你还觉得我是你的老同学,今天的事,就当开玩笑,我会敬重你,感激你一辈子!”

“我幸福不幸福那是我的事,我也不需要你感激我一辈子,我只希望你嫁给我。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你嫁给我,我永远保守着所有的秘密,让你立马坐享几千万的资产,住别墅,开宝马,过上人上人的生活。夏风能给你的我会给你,夏风给不了你的,我也可以给你,我会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林雪,我求求你,嫁给我吧,我会用我的一生,来呵护你,疼爱你。”说着,我掏出一枚钻石戒指,单腿跪在了她面前。

她摇了摇头说:“民贵,我求求你了,收起你的东西,放了我吧。我相信你的承诺,我也相信你有经商的才能,但是,我是一个大活人,我有我的追求,我有我的价值观,我不是用来交换的,爱情也不是用金钱买卖的,希望你尊重他人,也希望你尊重自己。”

她的一再拒绝,让我感到了她对我的蔑视,我站起了身,恶狠狠地说:“如果,我非要与你来做这笔交易呢?”

“你死了这条心吧,龌龊!”她也突然站起身,决绝地转身离开,酒精已经在她身上起了作用,步子有些飘,在快到门口时,她身子一软,扶住了门框。

我上前一把抱住了她,我从她口中呼出的咝咝香气中,闻到了我十三岁梦遗时的真实气味,我不由自主地说:“我爱你,林雪!我爱你,你知道吗!”说着,我的血脉偾张了起来,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我强行亲吻了她。

她一把推开我,愤怒的子弹从她的眼里射向我:“我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你,垃圾!”

我被她的目光激怒了,也被“垃圾”两个字激怒了。我知道,今天一旦让她出了这道门,我将会从此失去她。我咬着牙,狠狠地说:“纽扣,明天,我就把它交给警察!还有一个证人,王秃子,我也提供给警察。我要是做不到,我他妈的就是真正的垃圾!就是王八蛋!就不是我妈养的!我得不到的女人,夏风也别想得到!”

她被我的话镇住了,看着我因失态扭曲的面孔,她一下子僵硬地倚靠在门框上,目光变得异常空洞。她闭上了眼,两行泪水,从她的眼角默默地流了下来。

我又逼进一步说:“私了,还是公了?就在你的一念之间,给你一分钟,你看着办!”

少顷,她喃喃道:“把扣子交给我,我答应你!”

10

门铃响了。

我看了一眼床上的林雪,她围着被子,屈着双腿,两手抱着头,呆呆地坐在一边。现在,她已经成了我的女人了,不管怎样,我总算得到了她。我并不为我的卑鄙感到可耻,反而还有一种暗自窃喜,手段并不重要,目的才是王道。我虽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能感覺到她的心里一定很难受。长痛不如短痛,谁的人生也会遇到这样的过程。为了让她彻底断绝对夏风的幻想,也为了让夏风彻底死心,我不得不做出了一件坏上加坏的事,悄悄给夏风发了一条短信:“林雪喝多了酒,在金龙大酒店二O一五号。”

门铃肯定是夏风摁的,我上前打开了房门。

夏风一把推开我,冲了进来。林雪倏然地抬起了头,我看到了她一脸的泪水,目光中掠过一丝惊慌后,呈现出的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和凄美。夏风急急地来到床边说:

“林雪,你怎么啦,他把你怎么啦?”

林雪没有吱声,只摇了摇头,凌乱的头发,一脸的泪水,还有穿着的睡衣……已经说明了一切。

夏风像只暴怒的狮子,一把揪着我的衣领:“说,你把她怎么了?你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我面带笑容地说:“别别别,你别对我这样。她怎么啦难道你看不出来吗?她已经成为我的女人了!从今天起,从现在起,林雪,成为我段民贵的女人了,以后,请你别再纠缠她!”我说着,由衷地哈哈大笑了起来。我刚笑到一半,“砰”的一拳,砸在了我的鼻梁上,我眼冒金花,踉跄数步,倒在了墙边。

我的鼻子、嘴角感到一阵剧痛,我摸了一把,摸出了一手的血,我站了起来,就用那只沾满了血的手,指着夏风说:

“夏风,当年外校同学打我的时候你救过我,这一拳算是我还给了你的情。我们两清了。现在,你给我听好了,林雪不是你的私有财产,她在没有成为你老婆之前,每一个人都有追求她的权力。至于我对她做没做手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于她选择谁。所以,希望你尊重她的选择。”

“你这个人渣,要不是你做了手脚,她怎么会……”说着,他又一拳打来,我头一偏,拳头打到我的额头上。

我后退几步,顺手拿起了桌子上的电话说:“如果你再不停手,我就报警了。”

夏风早已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指着我说:“报呀,想报警就报!”

“住手!”林雪突然大喝了一声,看我放下了电话,她才说,“我的事儿怨不得任何一个人,都是我自己做的主,你们,都给我出去,出去!”

夏风一下子呆在了那里。

我看了一眼夏风,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自得地笑了,尽管我的脸上还流着血,但是,我的心里却十分高兴,因为我终于得到了我们的校花林雪,那个我少年时就苦苦暗恋的人。

我又一次确信,只要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人们只看到你的成功,谁会探究成功背后的龌龊?

林雪自叙:

没有了远方和诗,生活只能苟且,在最绝望的时候,我只能仰望星空。

1

我背着行李包,牵着珊珊的手,下了公交车。前面就是我要去的体育中心广场,我们要到那里集中,然后坐大巴去川县。

我们刚刚过了十字路口,迎面碰到了夏风,不觉有些惊慌,本想回避开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看到了我,主动打招呼说:

“你好,好久没见,还好吗?”

“我还好。你看上去很憔悴,是不是生病了?”我还是忍不住关切地问。

“经常失眠,可能没有休息好。”他轻描淡写地说。

“那你,应该到医院里看看。”

“没事的,老毛病了。

“听说你离了婚,现在还是一个人?”

“还是一个人。其实,一个人也挺好的,无牵无挂。”他勉强地笑了一下说。

“说的也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就莫名其妙地说了这么一句。也许,这正是我一直想要的生活。

“你们要去哪里?”

“放假了,幼儿园在川县组织夏令营活动,要家长陪同。珊珊,怎么不向夏叔叔问好?”

“夏叔叔好!”珊珊亲切地叫了一声。

“真是个好孩子,长得跟你妈妈小时候一样漂亮。”他蹲下身,在珊珊的小鼻子上刮了一下,然后又问,“珊珊今年几岁了?”

“六岁了,在幼儿园上大班。妈妈说,明年就送我上小学了。”珊珊高兴地说。

“时间过得真快呀,一转眼,珊珊都六岁了。”他抬起头,不无感叹地说。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我从他忧郁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淡淡的忧伤和无奈。

“你们大概去几天?”

“四天,来去四天。”

“哦,四天。祝你们玩得开心。”

他好像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却没有说,然后又看了我们一眼,摆了摆手,走了。

自从那年在金龙大酒店分手后,多年了,女儿珊珊都这么大了,可我,还是不敢回想那一幕,一想起,心里就生出一种说不出来的痛,那是钻心的痛,痛得直流血。有时,不经意间遇到了某件事,听到了某首歌,或者想起了某个敏感词,见到某一个人,都会触景生情,勾起隐藏在我心底的这种痛。比如,现在,此刻,就是这样。

我曾不止一次地在叩问自己,为了守住那枚扣子的秘密,我这样做,值吗?可是,当这个疑问在我的脑海一闪之后,我还是毫不犹豫地做出了肯定的回答,为了他,我值。以我后来对段民贵的了解,他这个人比我想象的还要卑鄙无耻得多,为达到目的,他什么缺德事儿都能做得出来。那天,如果我真拒绝了他,毅然决然地走出那道门,丧心病狂的段民贵一定会捏造出许多事情来栽赃陷害夏风,后果将是不堪设想。爱情、婚娴固然重要,但它能比一个人的自由和生命更重要吗?之所以如此,我宁可牺牲自己的幸福,没有尊严地活着,也要保住夏风的一世平安。

那次别后,我和夏风再也没有相约过。我没敢约他,是不敢面对他。他没有约我,可能觉得我是个见利忘义的女人,根本不值得他去爱。这样也好,让他彻底忘了我,彻底恨上我,也许他会活得更好些。

就这样,很多话,很多事,既然不想让对方知道,我只好选择了止于唇齿,淹于岁月。

我与段民贵婚后不多久,夏风很快也结婚了,听说他找了一位同校的老师。我曾默默地为他祈祷,希望他一切安好,可是,没承想过了三年,又听说他俩分手了。我不知道他们真正分手的原因是什么,就结果而言,还是令人遗憾的。我们也有过邂逅,就像今天这样,在某个路头或者路尾,几年来曾遇到过三次,见了,也只是客气地打声招呼,就各走各的路。仅此而已。我从他的目光中,并没有看到恨,也许,岁月早已将他的恨封尘了起来,也许,他压根儿就没有对我产生过恨。他目光中流出的只有忧伤和无奈,抑或还有一缕温情。

我带着珊珊径直来到体育中心广场,许多小朋友和家长已经聚集在了那里,又说又笑,珊珊看到了幼儿园的好朋友桃桃,高兴地跑过去会面。看着他们一个个开心的样子,我的心也不由得开朗了起来。

这些年,我活得太压抑了,如果不是珊珊支撑着我的人生,也许我活不到今天。为了她,我必须活着,无论怎样,我不能像我的父母那样丢弃我不管,我要尽一个母亲所有的责任,绝不能让女儿重演我的悲剧,受到我曾受到的伤害,哪怕是一点点,也不允许。

车一上高速公路,珊珊就犯困,她的头依偎在我的怀里,渐渐睡着了。过了一會儿,她梦呓般的咕哝了一句,然后吧唧吧唧着小嘴,像是在吃什么好吃的东西。末了,又安静了下来。我从包中拿出披巾,盖在了她的身上。珊珊长的是有些像我,幼儿园的老师这么说过,刚才夏风还说,珊珊长的跟我小时候一样漂亮。而我小时候究竟是怎样的漂亮,我当然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也有过幸福的童年,虽然有些短暂,但是,留给我的记忆却是美好而长久的。

我的童年是在南方一座四季如春的美丽城市度过的,那座城市的名字叫珠海。当时,我的父母在珠海打工。我出生在珠海,上幼儿园和小学也是在珠海。时至今日我还记得我所上的幼儿园叫大地幼儿园,我所上的小学叫北岭小学。那时的我,虽说家境比起别的同学来说并不优越,但是有了父母的关爱,过得还是很幸福。从幼儿园到小学,我都是老师喜爱的孩子,我天生爱唱歌,爱跳舞,每次举办文艺活动,我都会成为小朋友们中的主角。

我的厄运其实就是从我的父母离婚后开始的。父亲有了另一个女人,母亲知道后就与父亲闹别扭。那些日子,我一回到家,总是母亲一人,父亲要么很晚了才回来,要么就干脆不回来。父亲在一家日本人开的电器厂里当主管,受人尊重,那家电器厂大部分工人都是女的,父亲成天生活在女人成堆的地方,难免会出现一些情感上的偏差。而母亲又很尖酸刻薄,动不动就与父亲吵架,大概吵了一年多,两个人终于吵烦了,只好选择了离婚。

我被判给了母亲,当时母亲在一家制鞋厂打工,收入很低,供不起我越来越高的学杂费。她就把我送到了姥姥家,姥姥在西州市,我的户口所在地也在那里,于是我就成了西州人,与姥姥生活到了一起。那年,我正好十二岁,转到了区三小五年级一班。从此,我的人生便进入了一条黑暗的隧道,我知道隧道的尽头肯定有光亮,但是,那漫长的黑暗却恐惧得令人窒息。

仿佛在梦里,仿佛又是现实,我从甄老师的房间里出来时,就像是从隧道中爬出来的感觉,当时的情景我已记得不太清楚了,只记得学校里一片死寂,夕阳拖着黄昏的尾巴,在地平线上弱弱地照着,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我只感到头重脚轻,一阵阵的恶心,来到马路边的树沟里,想吐,可又吐不出来。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走出校门之后,才不由得长长舒了一口气。

回家的路让我感觉非常漫长,总感觉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我却不敢回头,我怕碰到他。拐进了通往我家的巷口,我的下身和小腹一阵阵疼痛,我实在走不动了,想坐下来休息休息,可又找不到坐的地方,就用手摁在腹部上,蹲下了身子。

“林雪,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就在这时,有人从后面赶过来,轻声地问我。

“没……没什么,可能是走得太急了。”我不用回头,从声音里我就听到应该是他,我的同班同学夏风。

“你要病了,我就送你去医院。”

“不,不要,没事的。”

“那我,送你回家吧。

“嗯!”我应了一声。

夏风家离我住的地方不远,我们算是邻居。好多次,我都能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他。有夏风陪着我,我的心踏实了许多。

我们俩就这样,在小巷走着,谁也没说什么。

走了很久,我突然说:“夏风,我想退学,不想上了。”

夏风“啊”了一声,吃惊地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想上了。”

“你学习那么好,将来一定能考上大学的,为什么不上?”

“能考上大学我也不想上了。

“你还这么小,不上学要干什么去?”

他的这句话,一下击中了我的要害,泪水就哗地一下涌了出来。

夏风一看我哭了,有些慌乱,就急忙说:“对不起,林雪,我没有欺负你的意思,我就是不想让你退学才这么说的。”

我说:“我知道,你是好意,是关心我,可我,还是想退学。”

夏风不知道怎么劝我才好,就说:“林雪,算我求你了,別退学。”

听他这么一说,我更加难受了,真想放开嗓门大哭一场。但是,我还是强忍住没有哭出声来,泪水却止不住地往下流。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以后,我会保护你的。”

这是我听到他第二次对我说这样的话。

第一次,在我刚转入区三小不久,一次放学回家的路上,我被外校的几个男生截住了,他们说我是区三小的校花,说要带我去玩,我不肯,他们就死拉硬扯,我拼命地挣脱,可又挣脱不了,就被吓哭了,大声喊着救命。就在这时,夏风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钻了出来,夏风说,放手,不许你们欺负女同学。那几个男生流里流气说,你是她什么人,关你屁事。夏风说,她是我家的邻居,是李奶奶的外孙女。另一个浑蛋小子说,哟,我还以为是你媳妇哩,要不是你媳妇,你就别管闲事了。几个男孩一下哈哈大笑了起来。夏风说,你们不要欺人太甚。那男孩说,欺负了你又能怎么样?上去就给了夏风一拳。夏风说,你们要是再不放手,别怪我不客气。那个打了他一拳的小子上来想给第二拳,夏风一个闪身躲过拳头,反过来又给了那小子一拳,把他打趴下了。另外两个一看同伙吃了亏,松开我的手,一窝蜂上去把夏风打倒在地。我为夏风捏了一把汗,不知道怎么救他,就只好扯着嗓子喊,救命,救命!没想到夏风突然从她上翻身而起,一拳打倒了一个,然后掏出一把水果刀,挥舞着说,你们谁要是不想活了,就过来,我今天就同你们来个鱼死网破。那几个小子一看夏风跟他们玩命了,谁也不敢再靠上前去。就在这时,夏风拉起我的手说,走!趁那几个小子还没有清醒过来,我们已经跑出了他们的包围圈。

跑了一阵,我们安全了,夏风这才松开了我的手。我很感激地看着夏风问,刚才,他们要是再打你,你是不是真的要动刀子?夏风笑了一下说,为了保护你,我敢!我真的被他的这句话感动了。就在那一刻,我在想,我要是有他这么一个哥哥该多好呀。可是,我并没有说出口,只是说,夏风,你别犯傻了,不可以随便动刀子的。夏风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那样的镇定,镇定得像个大人。然后又对我说:“不要怕,以后我会保护你的。”

此刻,当他说出那句话,我依然像当初一样感动。这是我有生以来听到的最为关切的一句话,直抵我的心灵深处,我的泪水一下夺眶而出。

夏风一看我哭了,认为我受了什么委屈,就说:“谁欺负了你,你告诉我,我给你报仇!”

听他这么一说,我哭得更凶了,就摇了摇头说:“没,没有人欺负我。”

夏风好像有点不太相信我的话。

我只好又说:“是我想我的爸爸妈妈了。”

话一出口,我真的很想爸爸妈妈,如果有他们在身边,该多好!我真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但是我还是忍住了,我怕我哭得太伤心,夏风会越发为我担心。

夏风好像相信了我说的话,这才松了一口气,安慰我说:“想他们了,就打个电话,听听声音就不想了。”

我“嗯”了一声,很乖顺地点了点头。

夏风是我转入区三小后说过最多话的男生。同学们都认为我是南方来的,学习好人又漂亮,骨子里很高傲,其实,我一点都不高傲,我的内心里一直很自卑,因为自卑,才内敛,不愿意多说话。

回到家里,我又认真想了想夏风说的,我终于打消了退学的念头。只好硬着头皮先上着,要是实在忍受不住了,再作最后的决定。

第二天清早,我走在上学的路上,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叫了一声“林雪。”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夏风。我停下了脚步,等着他。他小跑着来到了我的身边,涨红着脸,气喘吁吁地说:“走,我们一起去上学!”

听他这么一说,我的心里感到了一阵温暖,就“嗯”了一声。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他衣襟上的双排扣少了一枚,而且,他的头发也被烧焦了。我哧哧地笑着说:“夏风,你的双排扣少了一个,头发怎么也烧焦了?”

他突然有些惊慌地看了看衣服,又用手捋了捋头发,果然捋下了不少碎焦沫,然后红着脸说:

“昨晚点着蜡烛找东西,不小心烧了头发。”

“没关系的,长几天就好了。”

“不,我要回去把烧焦的剪掉。你先去学校吧,不要对人说。”

他说完,一转身,飞快地跑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突然有了一种失落感。

到了学校,我听到了一个爆炸性的新闻,我们的班主任甄初生老师被火烧死了。几个男生绘声绘色地讲,甄老师的房子被烧成了一个黑洞,甄老师被烧成了一包黑灰,好怕人的。还有的说,警察也到现场了,怀疑有人放火烧死了甄老师。

听到这些议论,我心里既高兴、刺激,又惊悚、害怕。我说不清究竟怕什么,只感到头皮子一阵阵发紧。直到我们出操时,夏风又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我的心才安静了下来。夏风剪过了头发,已经看不出有过烧焦的痕迹了。跑步结束后我们开始做操,大家还在议论着甄老师被烧死的事儿,我听到后面的夏风好像问谁,我们的班主任老师要换谁了。大家的注意力好像又被吸引了过去。有人说,王老师好。还有人说,许老师也好,她还当过优秀班主任哩。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学校给我们派来的班主任是新分来的吕老师。

吕老师很年轻,长得十分漂亮,她一进教室,大家的目光就一下集中到了她的身上。她不仅好看,说话的声音也好听,课也讲得好。很快的,我们都喜欢上她,尤其是男生,好像都很兴奋。

何北川说:“甄老师死得真好,死得光荣,死得其所,如果他不死,吕老师就当不上我们的班主任,吕老师不当班主任,就是我们一班的最大损失。

苏小雷说:“如果甄老师在天有灵,请他安息吧,我们失去了他,活得会更好!”

段民贵又接着说:“甄老师虽然生得不伟大,死得不光荣,但是,看在他给我们当班主任的情分上,我们还是抽空给他开个欢送会,欢送他到天国当学生去,大家说好不好?”

在他们几个人起哄下,大家哄堂大笑,气氛非常热烈。我没有像别的同學那样放肆地哈哈大笑,但是,也情不自禁地跟着他们笑了。

就在我们的笑声刚刚落下后,校长进来了,校长说:“同学们,前几天发生火灾的事大家恐怕都知道了,你们的班主任老师不幸罹难。为了查清事故原因,警察来我们学校要了解一些情况,请同学们不要害怕,也不要惊慌,警察要抽个别同学去谈话,问一些情况,你们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大家听清了没有?”

我们一起说:“听清了。”

校长说:“第一个叫去谈话的,是班长刘成得同学。刘成得同学谈完,警察会告诉你们下一个是谁。大家听清了没有?”

我们又一起说:“听清了。”

在大家的一片调笑声里,刘成得走出了教室。

2

叫去谈话的同学一个又一个,段民贵、何北川、夏风、吴春花,王大友等好多同学都去谈过了话。我是第八个被叫去谈话的同学。谈话的地点就在校长办公室里,校长不在,只坐着两个警察,一个很年轻,一个老一点。我进去后,那个老一点的警察说:

“你是林雪同学吗?”

“是。”我说。

“我姓李,叫李建国。那位作记录的警察叫宋元。林雪同学,你不要害怕,我们随便谈谈。”

我点了点头。

“听说你是从南方转来的?”

“是的,我爸爸妈妈在南方打工,我是在那边上到小学五年级,今年转来区三小的。”

“哦,我想问问你,你插班后,班主任甄老师平时对你关心不关心?”

“还算关心吧。”

“那你说说,他是怎么关心的?”

“他给我补过几次数学。”

“你能记清吗?大概有几次?”

“记得清楚,上学期,补过三次,这学期补过一次。”

“他在什么地方为你补的课?”

“在他的宿舍。”

“就是那个发生火灾的房子里吗?”

“是的,就是那间房子里。”

“是他叫你去的,还是你主动去的?”

“是他叫我去的。”

“你最后一次补课是哪一天去的?”

“是上周星期三那天。”

“哦,也就是十月十三日。是什么时间补的课?”

“是下午放学后。”

“他只叫了你一个人去补的吗?”

“是。”

“他给你讲了些什么?”

“讲了几道应用选择题。”

“除了讲数学题,他有没有向你说过别的什么事?”

“没,没有!”

“他讲课的时候,离你的身体有多远?”

“隔得不远。”

“他有没有碰过你?”

我怔了一下。老警察一直微笑着问我,可他的目光却是那么的锐利,好像能看透人的一切。他看我有些犹豫,仍然微笑着说:

“不要有什么顾虑,有什么就说什么,我们警察是会为你保守秘密的。”

“没有。他没有碰过我。”

“哦,大概讲了多久?”

“我记不清了,大概就是半个多小时,最长也不会超过一个课时。”

“你出来时,有没有碰到过别的老师和同学?”

“没有。当时同学们都回家了。不过,我在走出校门的时候,看到了门卫的大爷,他在值班室里。”

“他与你打招呼了没有?”

“没有。他又不认识我。”

“你出了学校后又到什么地方去了?”

“没有去别的地方,我直接回了家。”

“出事前一天晚上,你一直在家吗?”

“一直在家,我哪儿也没去过。”

“你几点睡觉的?”

“九点睡的。’

“有谁能证明?”

“我姥姥,她可以证明,我一直睡到了天亮。”

“还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据我所知,你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数学成绩也很好。老师补课,应该给差生补,他为什么要给你补?”

“不知道。他叫我去补,我就去了。当然,每个老师总想培养几个尖子学生出来,也可能他是把我当成了尖子学生。”

“那天你在甄老师的房间里有没有闻到过一种特殊味道?”

“什么特殊味道?”

“比如说,汽油味?”

“没有。”我摇了摇头说。

“甄老师遇难,你心里难过吗?”

“班主任突然死了,当然难过。”

“如果有人故意放火烧死了甄老师,你会怀疑谁?”

“你们真觉得是有人放火烧死甄老师吗?”

“如果,我是说如果。

“我不知道谁会放火,所以也没有怀疑过任何一个人。

“还有,你平时与班上的哪位同学比较密切?”

“都差不多。”

“我是说,相对而言。

“这样说来,可能就是我的同桌薛彩云。”

“那么,你和哪个男生相对密切些?”

“都差不多,没有密切的。”

“好吧,林雪同学,我们今天的谈话就到此结束,你谈得很好,如果你想起什么需要对我们说的,你可以随时来找我们。”

“好的,警察叔叔再见!”

走出办公室,我的心还在怦怦怦地直跳。

刚才我是有些紧张,那个老警察看上去很和蔼,可是他的目光像是能把人穿透,我不敢盯着他看,就微微勾了头,只要不看他的眼睛,我就能按我自己的思路来回答问题。我承认,在好几个地方,我没有说出我的内心话。我那样说,主要是想撇清与任何人的关系,我不想把自己牵扯进去,也不想把他人牵扯进去。现在,我什么都不担心,唯一担心的就是最后一个问题。他问我和哪个男生相对密切些,我本来想说出夏风的名字,但是,我还是没有说。现在,我担心他们要是向夏风问了同样的问题,夏风会怎么回答,他若说与我的关系相对密切些,警察就会认为我说了谎,或者,怀疑我有意隐瞒了什么。

这样一想,我不免有些不安。

我决定放学后问问夏风,警察有没有问过他这个问题。

我与夏风好像是早就商量好的,在学校里,我们谁也不太理睬谁,假装很平常的关系,到了回家的路上,只有我们俩的时候,他才显出了对我的关心,我也显出对他的信任。其实,我们从来没有商量过要这样的,但是,看起来就像是商量好的。

下午回家的时候,我故意迟走了几分钟。我知道,夏风会在路上默默跟着我的,他一直这样。本来我并不知道他会默默跟在我身后,自从那次我受到了外校同学的欺负后,我才知道,夏风是在悄悄跟在后面保护着我。我不想道破,怕他不好意思,就假装不知道,心里却感到十分的温暖。

这一次,我有意在拐向我们家的那个巷口等着他,他果然就从后面走了过来。我说:

“夏风,你过来,我有话要问。”

“好,你问。”他小跑了几步,来到我的身边。

“警察问没问过,你与哪个女生关系相对密切些?”

“没有问。”他摇了摇头说,“他问你了?”

“嗯!”我点了点头,不由得长长舒了一口气。

“你是怎么回答的?”他有些急切地问。

“我本来想说,我与你关系相对密切些。但是,我想,这是我与你的秘密,我不想让外人知道,就没有告诉他。”

“你真聪明!”夏风高兴地笑了一下,夸奖我说。

夏风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这么咧嘴大笑过,这是第一次,他笑起来真好看,我看到了他的两颗小虎牙在太阳照射下白得耀眼。

“你还有两颗小虎牙,真好看。”我由衷地说。

“我都差点让医生给我拔了。”他马上收拢了嘴说,“我嫌它不好看,不整齐。可我妈不让我拔。”

“傻瓜。我想长还长不上哩,你长了还要拔?”我忍不住咯咯笑了说,“幸亏你没有拔,要是真拔了,你保证会后悔一辈子。”

“真的吗?”他开心地笑了。

“当然是真的。”

“你说好看,我就不拔了。”

“没想到你还很臭美的。”我开他的玩笑说。

“你才臭美,啥时候都干干净净的,一看就是从南方来的。”他不好意思地说。

“我要不告诉你我是从南方来的,你也不知道。”我开心地笑着说。

“能看出来,一看就知道。”

看着他那认真的样子,我又笑了。我觉得他认真起来很可爱,像大人一样。我正笑着,不经意间又看了一眼他的双排扣衣服,掉了一枚扣子,有点遗憾。我认真地看了看衣扣的样子,想着抽空找一枚相似的,为他配上。

说笑间,我们不知不觉就到了岔路口,向左转是我家,向右转是他家,我和他家只隔了两个院落。我说了一声拜拜,他说了一声再见,就这样,我们各回各家了。

这几天,我就像坐过山车,一会儿高兴,一会儿恐惧,一会儿忐忑,一会儿开心。几天的时间里,仿佛经历了四季变化。可就是从这时起,我的心情好了许多,我仿佛觉得北方的秋天是多么美好,气候不冷不热,天空一片湛蓝,瓜果到处飘香,而且物价还很便宜。

星期天,我一个人悄悄去逛街。我走了很多地方,逛了全市最大的商场,又逛了混乱不堪的集贸市场,去了旧货店,还进了缝纫铺,我跑了这么多的地方,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想为夏风配上那枚丢失的扣子。我帮不了他什么忙,唯一能做的,仅此而已。

我终于在一家缝补衣服的地摊儿上找到了一枚相似的纽扣。那枚纽扣混杂在一个曾经装过皮鞋的纸盒中,里面有各种大大小小的纽扣,我翻来覆去地找了半天,才在众多的纽扣中扒拉出那一枚,也是金黄色,上面也有一條飞龙,所不同的是,这枚纽扣看上去要比夏风衣服上的稍微小一些。这是我看过的纽扣中唯一近似的,我只好掏了一块钱,买了下来。

可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当天晚上我把夏风叫出门来,给了他这枚纽扣以后,夏风居然把它当成了是他丢失的,他惊奇地看着我问:

“你从哪里找到的?”

我忍不住笑了说:“你再仔细看看,是不是你丢失的那枚?”

夏风急忙拿着纽扣与身上的纽扣作了对比,才不好意思地说:“我还以为你真的找到了哩,原来是你给我配的。”

“是不是比原来的小一点?”

“是小那么一点点,如果不认真看是看不出来的。”

“这就好,我总算没有白辛苦。”

“你是哪里买来的?”

“是从一个补衣服的地摊儿上找来的。”

“谢谢你,林雪,辛苦你了!”他认真地说。

“没什么,不就是一枚纽扣嘛。”我故作轻松地说。

“我这就让我妈给钉上。”

看到他这么开心,我也很开心。

在此后的日子里,我总能看到夏风穿着这件双排扣的衣服,直到他个子长高了,衣服变小了,才没见到他再穿。

后来,我们俩考上了不同的中学,从此,我们的人生又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3

我与夏风的恋情究竟始于何时?连我自己都很难说清楚,也许就在小学,我被外校男生欺负时,他舍身相救的那一刻,抑或是从他说出“不要怕,以后我会保护你的”那句话开始。当我们俩都上了大学,我们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无须双方的表白,更无须海誓山盟,似乎都觉得对方早就成了自己的人。

爱无须说出口,却能彼此感受到相互的爱,这才是真正的爱。

到了大学,离开了过去的环境,远离了过去的人与事,我才真正觉得自由了。我可以毫无顾忌地拉着夏风的手,大胆地在滨河马路上散步。黄河两岸的夜景令我们陶醉,安宁区的桃花园让我们以身相许。我们彼此为对方守护着内心的秘密,我们谁都不去触碰对方心灵深处的那道防线,而防线与防线构筑起来的却是一个属于我俩的强大的内心磁场,那个磁场是严重排外的,除了我们彼此能感应对方外,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入侵。

所以,即便段民贵已经挣到了很多的钱,即便他为我带来了多么新鲜的水果,即便他对我承诺什么,我都不为所动,因为我的心里有了夏风,就有了一种强大的定力,任何人,都无法进入我的内心。

说实在的,当我的同室密友晓菲告诉我,有一位男士在外面等着要见我,我还以为晓菲在开我的玩笑。要是真有男士来找我,除了夏风,还能有谁?可是,晓菲一脸认真地说,不是夏风,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我问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晓菲说,人长得一般般,个儿也不算高,尽管西装革履,还是有些土气,从他说话的口音辨别,好像是你们老家那边过来的。我实在有些意外,想不起西州能有谁来看我。走出公寓,远远地看见了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士,正深情地朝我这边看着,到了近处,我还是没有认出他是谁,他却主动地向我打了招呼,说他是我的小学同学段民贵。

对于这个名字,我是有点印象,对于他这个人,我已经想不起来了。对他的突然造访以及他的这般热情,我能理解,但,却不想接受。所以,我一直与他虚与委蛇,不想与他多说什么。当他问到夏风时,我也是轻描淡写地随便一说,我不想让别人品头论足,更不想让别人揣测什么。我的幸福与他人无关,仅此而已。我提前与晓菲说好了,过一会儿她要假装有事叫我一声,这样我好脱身,同时也不得罪人。当我转身离开的时候,我知道段民贵还恋恋不舍地看着我,但是,我没有回头,我不想给他留下任何希望的念头,也省得他再来纠缠我。

那时,我还不知道他就是我人生中的一个劫,以为我断绝了他的念想,他再也不会来纠缠我,然而,我没有想到,对于他这种厚颜无耻之人,即使我再怎么设防,再不给他机会,他也会想出别人想象不到的阴招。世界正因了这种人的存在,才会给周围人带来伤害。

这事儿过去不久,夏风来找我,我向他说了段民贵找我的事。

夏风坏笑着说:“那一篮子的水果,没吃撑了吧?”

我打了他一下说:“去你的,我一拎进门,就被我那些猪一样的室友们抢着吃完了,晓菲竟然还厚颜无耻地说,以后让他多来看你,我们也好沾沾光。”

我说的晓菲,是个活泼开朗大胆风情的美女,夏风算是真正领教过了。

那还是大二的时候,学院举行球赛,商学院对决师大,夏风是师大代表队的。在球赛开始之前,我就抵制不住内心的冲动,悄悄把这个消息告诉给了晓菲,没想到正式比赛时,晓菲却把同室的其他四位女生一起发动过来给夏风助威。

两队交战时,晓菲就问我:“宝贝,你的男神是几号?”

我压低声音说:“八号,就是穿红衣的那个。”就在这时,右前锋一个左传,夏风接到球后迅速带球过人。我赶紧说:“就是带球的那个。”

说时迟那时快,蓝方的队员刚要阻截,夏风飞起一脚,球儿飞起一个弧线,嗖地一下进了门。

场上立刻爆发出一片欢呼声。

我忍不住地鼓起了掌,晓菲一边鼓着掌一边故意用身体撞了我一下说:“妈呀,好帅的男神,姐们儿真有福气,嫉妒死我了。你看那身条,那胸肌,真想上去咬一口。”

我悄悄地捣了一下她说:“不害臊,真是色女。”

那场比赛非常精彩,比分打到二比二的时候,场上气氛越来越紧张,我的目光就像追光灯一样,一直聚焦在夏风的身上。

每个人都有他的价值,当他的价值被充分体现出来时,才能彰显出他的个人魅力,就好比演员登上了舞台,老师上了讲台,模特登上T形台,官员登上政治舞台,大厨拿起菜刀,民工上了脚手架,赵本山上了春晚。此刻的夏风就是如此,球场就是他的舞台,而他就像一匹驰骋疆场的骏马,矫健有力,凶猛无比,观众席上都在夸奖着他,还有人议论说,他就是師大队的梅西。

精彩的时刻终于来到了,夏风进攻时,右前锋又给他传来了一个球,早有防备的商学院队两名队员封住了他,夏风纵身一跳,一个鱼跃,一甩头将球又传给右前锋,此刻的右前锋正是空当,马上切人,一脚踢进了球门。这一配合实在是太完美了,场上的掌声欢呼声响成一片。

就在大家还在期待着商学院队翻身时,终场的哨声响了,师大队以三比二领先商学院队。

比赛结束后,好多球迷还久久不肯离去,尤其是女球迷们,想跟队员们来个亲密接触。而我的闺蜜晓菲,就在这时,故意先我一步,冲上去狠狠地给了夏风一个熊抱,竟然还厚颜无耻地大喊了一声:“夏风,我爱你!”引来场上观众的一片掌声,搞得夏风满面通红。

事后,夏风才知道晓菲是我的闺蜜,就坏笑着说:

“好呀,原来幕后主使人是你!”

我哭丧着脸说:“我傻呀,我怎能唆使她去抱你?”

看着得意揚扬的晓菲,我又故意气夏风说:“下次晓菲的男朋友来了,我也给他来个熊抱!”

没想到我没有气到夏风,却惹怒了晓菲。她突然拧着瘦长的脖子说:“你敢!你要敢,信不信我立马把夏风从你手中抢回来。”

我马上向晓菲求饶道:“好好好,我收回成命。交上这样聪明霸道的闺蜜真是我的不幸。”

晓菲得意地说:“这还差不多。要是不老实,等到夏风下次比赛时,本姑娘就喝倒彩。”

夏风看着我们斗嘴,只是在旁傻笑。

有了这样的过往,夏风也就成了我们同室闺蜜们的开心萝卜。她们每每说到夏风在球场上如何如何,我的心里就乐开了花。

爱情不仅美好,而且还能产生出强大的力量,正因为如此,才使我的大学时光过得无比灿烂,即使遇到了生活上的困难,我也能乐观地对待。

我早就说过,我的家庭很特别,在小学和中学时,妈妈的打工钱还勉强能够支撑这个家,我上了大学,妈妈就有些力不从心了,每年的学杂费生活费至少得两万,那时,我妈妈一年的打工费还不够这个数。妈妈让我向爸爸要。我没有要,他若心中有我这个女儿,自然会寄钱给我,他若心里没有,我又何必去要?他与妈妈刚离婚的那几年,还每月给我寄生活费,后来他结婚了,又有了孩子,就寄得越来越少了,直到我过了十八岁的生日后,他只是偶尔寄一点,刚上大学,他寄过一次学费,后来就不寄了。没有办法,我只好一边上学一边当家庭教师,挣一点生活费。好在我的英语学得不错,发音也比较标准,这为我当家庭教师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我的家庭情况夏风知道。夏风的家境我也知道,他家也很一般,他父亲原是八冶建筑公司的工人,一条腿被倒下的脚手架砸折了,成了残疾人,就在他家附近开了一家杂货店,勉强可以度日,母亲一直在公司做临时工,收入也很微薄。夏风的生活很窘迫,可他还要帮我,我拒绝了多次,还是拒绝不了。他说,他也打了一份工,兼职为一个少年班当足球教练,收入还算不错。我相信凭他的资质,当一个少年班的足球教练应该不成问题。

一次周末,我去了他的宿舍,本想和他一起去看看,他是怎么训练孩子们的,然而,他不在。我问了他的室友,那位同学说,夏风去火车西站了。我又问,他去那里做什么?同学说,他去打工,当搬运工,每逢周六和星期天都去,你竟然不知道?同学把我问住了,我真的不知道,我还以为他在当教练,谁知他却当了搬运工。

我匆匆赶到火车西站货运站,看到十多个民工一个个扛着麻袋装货车,我终于在那些民工当中找到了夏风,他正扛着一个大麻袋,瘦高的个子被压成了一张弯弓,摇摇晃晃地向货车走去,那样子,与球场上健步如飞英俊潇洒的夏风根本无法对号,原来他资助我的生活费就是这么得来的!刹那间,我的鼻子一阵发酸,眼睛就润湿了,继而,泪水止不住地涌出眼眶。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为一个男人流泪。

夏风将麻袋装上货车,回身时,看到了站台上的我,不好意思地赶过来说:

“林雪,你怎么来了?”

“不要,我不要你这样为我挣生活费!”我几乎失声地哭着,紧紧揽住了他的腰。

他呵呵地笑了笑说:“我这样做,是想好好锻炼一下自己,增加体能。别哭了,这么漂亮的一张脸,哭坏了怎么办?”

“我就哭,谁让你说谎?”我一边任性地把泪水擦到他的衣袖上,一边哭着说。

他用手轻轻地拨弄着我的头发,说:“我这不是怕你担心嘛,才编造了一个善意的谎言。”

“跟我回去吧,这样干下去会累垮你的,这个钱咱不挣了。”

“傻丫头,我就是专拣体力活儿来干的,这是学校里找不到的体能训练,你知道不知道?这样一练,上了球场,才能脚下生风,强劲有力。”

我嘟囔着说:“你骗我,那么重的麻袋,压得你都喘不过气来了,还脚下生风?”

他嘿嘿笑着说:“别担心,没事的,压一压,才能把身体压结实。那些绝世武林高手,哪个练功时没有背过沙袋站过木桩?不吃苦中苦,难做人上人。乖,你先回去,等活儿干完了,我去找你。”

“我不!”听他这么一说,我虽然不怎么担心了,还是有些舍不得他,就撒娇道,“你不走,我也不走!”

“乖,听话!”他从后面拥着我,一边推着我走,一边说,“搞体育的,就得靠体力,这不算什么,正好是个锻炼。你先回去吧,否则,别人还以为我在故意磨洋工。”

就这样,他一直推着我走到了站台,才松了手。

我回头看着他默默离去的背影,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动,我真想找个地方好好哭一场,为他,也为我。

大学四年,我们就这样连滚带爬地过来了,到了临近毕业的时候,如何去留便成了一个问题。其实,从我踏进大学校园的那天起,我就把目标锁定在了省城,我要永远离开那个给我留下噩梦的西州,离开那些过往的人,我要在一个全新的环境里度过我未来的人生。现在,这个愿望终于要实现了,省城就有好几家公司看中我们学院我这个专业的毕业生,我自然也在他们的选用范围之内。

可是,夏风是定向分配,只有回到西州,由市教育局统一分配,才能成为国家事业单位的正式一员。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他的父亲是个残疾人,他家只有他一个孩子,他也想回到西州,好对父母有个照顾。

当夏风的去向与我的去向发生了严重的冲突后,他为了迁就我,勉为其难地说:“要不,我不去西州了,也留在省城。”

我说:“你想过没有?如果你留在省城,只能被聘用,解决不了公职,说到底,就是打工。”

他装作无所谓地说:“嗨,打工就打工吧,这样还自由。”

他为了我,能够舍弃自己的意愿,难道我就不能为他牺牲一下自己吗?我说:“这样吧,你还是回西州吧,毕竟那是个铁饭碗,况且,到了西州你也好照顾你的父母。”

他疑惑地看着我问:“那你呢?”

“我吗?”我故意卖了关子说,“当然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好呀,你竟然把我比成鸡和狗了!”他一下高兴了起来,稍后,又担心地说,“可你,放弃了省城的优越环境,跟我去西州,岂不太委屈了?”

为了不让他有什么心理负担,我尽量轻描淡写地说:“西州也不错,毕竟是家乡,回去后,我还可以照顾姥姥。再说了,能与你在一起,我还能受什么委屈?”

“好!既然你同意回去,我们就一起回西州。”他突然抱起我,打了一个旋转说,“有我在,永远永远不会让你受委屈。”

4

坐了四五个小时的车,我们终于来到了川县,在县城的一家餐饮店里匆匆吃过了晚饭,天已擦黑。带队的老师安排我们住在县城,休息一个晚上。次日,我们又坐了两个小时的车,终于来到了小朋友们的活动地——八个家大草原。

一下车子,我们好像从夏季突然进入了秋季,感觉舒服无比。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有飘扬的彩旗,有洁白的毡房,有成群结队的牛羊,有盛开的格桑花,还有远处传来的悠扬的牧歌,这一切让我们仿佛置身到了另一个世界,感到既陌生又新鲜。

小朋友们一个个像撒欢儿的小马驹,蹦蹦跳跳,高兴得不得了。家长们每人都拿出手机,给小孩们拍照,又互拍和自拍。

看着草原,让我想起了大海。留在我童年记忆里的大海,是那般的湛蓝,浩瀚无边,与眼前的大草原相比,有着异曲同工之美。去年,我带着珊珊去珠海看望我的母亲,故地重游,感慨万千。母亲早些年改嫁给了一个澳门老头,生活也算圆满。大海,却与我童年的记忆有了很大的改观,因为海中竖起了一座高架桥,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海的辽阔,却又为大海平添了一道亮丽的风景,那座高架桥就是传说中的港珠澳大桥,全长五十公里,横跨三地,号称“世界之最”,尤其到了夜晚,灯光一亮,大桥就成了海上的一道美丽的彩虹。

我喜欢大海,也喜欢草原,它们虽然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宽广而辽远。看着它,就能置身事外,放飞心灵。此刻,当我看着这无边无际的绿野,听着这悠扬的牧歌,我多么希望从此与世隔绝,这样,我就再也不用回到那个令人伤心欲绝的家,再也不用见到那个不想见的人。

别人总以为我放弃夏风,嫁给段民贵,是嫌贫爱富,而我,对此却无法辩解,如果事情仅仅如此倒也罢了,我背负的只不过是一个骂名,而事实上,我还要忍受着来自段民贵对我的种种折磨和羞辱,让我没有尊严地苟活着,这才是我感到最为痛心的地方。正因为如此,我才成了这场悲剧中名副其实的女主角。

是的,我不能不承认,在我婚后最初的日子里,段民贵是对我挺不错的,凡事都让着我。他无法走近我的心,就试图用他的耐心和他丰富的物质生活慢慢让我屈服。我也明白,我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只能认命,也试图慢慢地适应段民贵。可是,许多事情是可以勉强的,唯独情感上的事勉强不得。他每次参加别人的宴请或者招待客人,总想带上我,一是想改善一下我们紧张的关系,二是也想在朋友面前炫耀一下。可我,却毫不留情地一次次拒绝了他。即便是去单位上班,我宁可坐公交车去,也不愿意坐他的小车。

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了好几个月,他终于露出了本性,在外面过起了花天酒地放荡不羁的生活,有时夜不归宿,有时喝得酩酊大醉很晚才回来,回来后也不安生,不是对我强暴,就是嘴里不干不净骂骂咧咧。我真的无法忍受了,大学时读过一位女作家写的名叫《杀夫》的中篇小说,妻子不堪忍受丈夫的残暴,每次强行房事,妻子就觉得有一根钢管捅进了身体,妻子终于忍受不住了,趁着丈夫酒醉,杀死了丈夫。现在回想起那篇小说,让我感同身受,我真佩服那位妻子,如果我有她那样的勇气,也想杀了段民贵。

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怀孕了,我正在犹豫是把孩子生下来还是趁早做掉时,却听到了夏风结婚的消息。

“他结婚了,何北川今天参加了他的婚礼,说他娶了同校的一位老师。”晚上回来,他点了一支烟,一边抽着,一边高兴地说。

“他結婚不结婚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可心里却不是个滋味,我为夏风高兴,也为自己难过。

“知道没有关系就好,所以,你心里也别再装着他了,该腾出地方装装我了,毕竟与你过日子的是我,而不是他。”

他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事已至此,即使是错,也只能错到底了。

“这是一张新开的美容卡,里面存着五千元,会馆在新华南路金莎大酒店,你有空去体验一下。”说着,他把卡放在我的面前,又顺手拿起我的病历诊断书,看了一会儿,突然高兴地说,“你怀孕了?”

我点了点头。

“你怎么不告诉我?我应该为你好好庆贺一下。”

“怀孕有什么值得庆贺的?”

“那好,那好,等生下来后,好好庆贺一下。医生查出了没有,是男还是女?”

“现在才刚刚怀孕,哪能查得出来?”

“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我都喜欢。”

看他一脸高兴的样子,我觉得还是把孩子生下来吧,既然命运已经把我与他绑到了一起,我再执拗,也拗不过命运。

没想到几天之后,段民贵很晚了才回到家,他一改往日的习惯,倒头就睡。我还以为他生意上遇到了什么问题,碰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本想问一句,话到嘴边还是停下了。哪承想他一夜之间成了名人。这个名,不是好名,而是坏名。他去何北川的桑拿中心嫖娼时,正赶到了全市扫黄打非专项活动的风口浪尖上,他被公安局抓了个正着。抓着倒也罢了,问题是被随行采访的新闻媒体曝了光,段民贵捂着下体,与半遮半掩的小姐一起上了电视,更可怕的是,照片还被挂到了网上。

这是事发后的第三天我才知道的,到单位上班时,同事们正在交头接耳,见到了我,马上停止了议论。我觉得好生奇怪,问打扫卫生的阿姨,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我马上打开电脑,在百度中输入西州扫黄,冒出了几十条信息,点击开,段民贵那丑陋猥琐的样子马上映人了我的眼帘。我不忍再看,关闭了电脑。

“我们离婚吧!”深夜,我一直等他很晚回到家,才对他说。

“什么?离婚,你没开玩笑吧?”他哈着满嘴的酒气,反问我。

“我当然没有开玩笑。”

“别开玩笑了,不可能。”他倒了一杯水,一边喝着一边说。

“我无法忍受与嫖娼上了电视,照片被挂到网上的名人一起生活。”

“别忘了我们当初的约定。”

“约定又怎么了?我约定的是婚姻,并没有约定让你去嫖娼?”

“嫖娼怎么了?每次碰你,你都不愿意,搞得像我强奸你一样。我只想找个出口,发泄一下,谁知就撞到枪口上了,这能怨我吗?”说着,他摆出一副死皮赖脸的样子又来强暴我。

“你真让我恶心!”我狠狠打了他一个耳光,一把将他推开!

“恶心?”他突然一把揪着我的头发说,“你以为你有多干净?老子只不过是嫖了个妓,况且,还戴着安全套,而你呢,十二三岁就和那个老家伙滚到床上去了,你让他搞的时候他戴套了吗?还说我恶心,老子一直包容着你,不说破,是怕伤了你的自尊。你以为你是谁呀?你也只不过是个妓,还说别人?”

骂完,他使劲地扯着我的头发一摔,把我摔到了地上,我的额头撞在了茶几边上,磕破了,我气急了,一把抓起茶几上的茶杯,向他砸去,他一闪身躲开了,然后用手指着我说:

“你给我听好了,这次咱俩算是扯平了,你再也别在我面前装清高。”

“段民贵,你不是人,你简直就是个畜生!”我气急败坏地指着他骂,我感觉脸上脖子上湿漉漉的,摸了一把,原来是额头上流下来的血。

段民贵大概看到我受了伤,马上又缓和了口气说:“好了,算我不好。你看,不小心把额头都擦伤了,赶快包包吧。”

他从医盒中拿出了药水和纱布,来为我包扎。我一把推开说:

“用不着。”

我顺手扯出几张纸巾,摁在了流血的额头上。

“别生气了,我真不是故意的,出了那种事儿,我也觉得对不起你,心情不好,晚上喝了点酒,没想到伤了你。”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既然我在你心里一直是这样一个人,两个人过下去还有意义吗?明天,我们就去离婚!”

“别别别,刚才在气头上,话赶话就说了那些伤人的话,我承认,是我错了,别再说离婚的事好不好?”

“我意已决!你要离就痛快地离,要不离,我就上法院起诉!”

说完,我一转身进了卧房,“砰”的一声关上了门,上了锁。我背靠着门,无声地哭了起来。我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让我遇到了这样的垃圾人!

门外,段民贵在不断地恳求着我:

“林雪,你就原谅了我吧,你打开门,打我也行,骂我也行,我任你责罚。我错了,你知道我是爱你的,我喝多了酒,才胡说八道。林雪,你开门,你不原谅我也行,但是,额头破了,得及时处理,不要留下疤痕了……”

不管段民贵怎么求饶,我已经铁了心,必须离婚,哪怕这里堆着金山银山,我都不愿意多待一天。

“我知道你还念念不忘夏风,你说我哪点赶不上他?他就是一个穷教书的,一月挣那两个钱,还不够我段民贵的一顿饭钱呢!你跟了我,吃啥有啥,用啥有啥,银行卡就在你的梳妆台柜子里,你想买什么随便买,你说,我哪样对你不好,你何必这样对待我呢?再说了,夏风已经结婚了,你离了婚也和他成不了一家子了,你还跟我闹个啥?”他说着说着,竟然委屈地吼吼哭了起来,边哭边说:“你知道我刚才骂你的时候,我的心有多疼?我骂你,是戳着我的心。那种骂,说到底还是爱,因为爱你爱得太深了,得不到你的回报,才想故意刺激你。是的,我承认我是有些变态,甚至还有严重的人格分裂,即使在小姐身上发泄兽欲时,我脑海里想的还是你的身子,但是,你知道吗?那都是因为爱,是因为爱你才分裂了我的人格。”

我一阵阵的头晕目眩,胸脯里仿佛堵了块什么东西,感到非常恶心。我实在坚持不住,捂住嘴,推开门,径直跑向卫生间,对着洗脸池呕吐了起来;吐出来的都是酸水,感觉五脏六腑都被吐了出来。吐完了,抬头一看,血水已经染红了我的半边脸,也染红了我的衣领。我用清水洗洗,额头上的血还在流,我用纸巾轻轻摁在上面,出了卫生间,拿起包,穿上鞋,准备去医院。

刚进了电梯,段民贵赶来了,嘴里喊着,等等,我陪你一起上医院。电梯的门刚好关闭了。我冥冥之中感觉,这大概就是人生的一种兆示,我与他,到此为止了。

5

我以为这次婚是离定了,然而,我实在低估了段民贵的无耻。

次日,我打电话向经理请假,经理恐怕早就知道了段民贵的丑闻,非常理解地说,好吧,你的婚假没有休,这次就算补给你的婚假吧,好好休息几天。等我打完电话,来到客厅一看,段民贵已经溜之大吉了。

晚上,等段民贵回来后,我将离婚协议书往他面前一摊说:“签字吧。我净身出户。”

“净身,你能净身得了吗?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那可是我们俩的结晶。”

他拿過离婚协议书,扫了一眼,然后一条一条地把它撕碎,丢进垃圾桶中说:“别闹了。我们好不容易走到一起,怎么能说离就离了?昨天我隔着门给你说了半天,都承认了是我的错,以后保证改正还不行吗?再说了,小夫妻吵嘴是常有的事,吵过就吵过了,别往心里去,生气对宝宝不好。”

“你要不去,我们只好法庭上见。”

“你真的要上法庭?难道你就不顾及肚中的孩子?”

“孩子?你要顾及孩子的话,也不会干出那样的事,说出那样的话。就凭这,你还觉得有资格要孩子吗?即使要了,将来要让孩子怎样面对那些照片,面对社会舆论?”

他突然脸色大变,用手指着我说:“按你这个道理,我段民贵就得断子绝孙了?林雪,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请你不要一次次挑战我的底线。”

“我只是离婚,不带走你的一分一厘,净身出户,你不同意我就向法院起诉,这怎么能说挑战你的底线?”

“那我也明确地告诉你,婚不能离,孩子必须留住,这就是我的底线。如果你挑战了我的底线,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你可以上法庭去起诉离婚,我也可以上公安局举报纵火案,大不了就来个鱼死网破。我过不好,也不会让你过好,让夏风过好!”

“你还想继续威胁我?”

“就算是,那又能怎么样?反正我已经臭名昭著了,临死我也要拉几个垫背的。”

遇到了这样的无赖,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三天后,我去医院换药,没想到我刚进门,却意外地遇到了夏风,他的一只胳膊用绷带兜着,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包药。

自从金龙大酒店一别,将近一年了,这是我第一次碰到他。

“你的胳膊怎么啦?”我勉强地笑了笑,问。

“没事儿,打球摔倒扭伤了。你呢,额头怎么了?”

“下楼梯的时候不小心摔倒了,擦破了一点皮。”我尴尬地笑了一下说。

“你还好吗?”他明显瘦了许多。

“还好。听说你也结婚了?”

“嗯,也结了。”他看着我,关切地说,“额头,伤得厉害吗?”

“不要紧的,就是擦破了一点皮而已。”

“是不是他打的?”

“怎么会?他其实,对我,还是挺不错的。”我苦笑了一下,极力忍住不让泪水流出来。

“哦,那就好。”他像松了一口气。

“那好,我去换药了。”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好,只想匆匆离开。

“好吧,你去吧!”

我上了楼,心还在忍不住怦怦地跳着。我原以为他会一直怀恨在心,尤其是段民贵的丑闻扩散之后,一定会对我冷嘲热讽几句,以解他心头的不平,可没想,他对我,还是那么关切,目光中充满了温暖。

“妈妈,妈妈,快来,活动马上开始了。”珊珊在叫我。

我应了一声,赶了过去。

大伙儿拍完照后,老师们开始组织小朋友和家长搞娱乐活动。在此之前,珊珊已经叮嘱过我,让我也要出一个节目。我说妈妈老了,就不出了。珊珊不依,说别的小朋友的妈妈都准备了节目,你要不出让我在同学们面前多没面子。我一听就乐了,小小年纪,已经知道了面子。我答应了珊珊说,好,妈妈也出一个节目。多年了,我很少再唱再跳了,不过,为了女儿,我还是准备了一首歌。

我们在草地上围坐成了一个大圈子,主持人手握话筒开始了她的开场白,她讲了这次夏令营的安排以及注意事项后,活动开始了。第一个节目是桃桃和她爸爸妈妈一起表演的《吉祥三宝》。看来主办方做了充分的准备工作,还带来了播放机,音乐响起,三个人就仿照电视上表演过的套路唱了起来,要不是桃桃妈妈在关键处唱跑了两声调儿,这个家庭组合还算完美。

接下来是珊珊的一段独舞。独舞是他们老师教的,珊珊的天分很好,体形也适合跳舞,一段《采蘑菇的小姑娘》,跳得妙趣横生,赢来的掌聲不少于桃桃的家庭组合。

珊珊的节目结束后,主持人拿过话筒,不失时机地点了我的名:“下面请珊珊的妈妈林雪女士给大家表演节目。顺便向大家介绍一下,林雪女士曾在我市职工歌手大奖赛中拿过一等奖,我们今天能与林雪女士一起来到草原感到非常荣幸,《我和草原有个约定》这既是我们大家的共同心声,也是林雪女士这次带给我们的歌曲,大家掌声有请!”

在大家的掌声中,我来到圈子中央,接过了话筒,音乐已经响起,我的情绪很快就融人了音乐的旋律之中,歌声一出口,就找到了我想要的感觉。我仿佛看到了巷子中走来的那个翩翩少年,看到了火车站扛着麻袋的背影,看到了足球场上奔跑如飞的八号,看到了体育中心广场路口那张面色憔悴的脸。歌声落下,我已经泪流满面……

场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我看到珊珊兴奋得涨红了小脸,拍着小手,我想我肯定没有给她丢面子。刚刚回到座位,桃桃妈妈指了指我的包包说,有电话。我说,不管它。待主持人做了一番总结,下一个节目开始时,电话又响了,一看是个陌生号,我顺手挂了。没想刚挂后,接着又响了,我只好朝桃桃妈妈点了点头,拿着电话离开了他们。我接通了,电话中传了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

“喂!请问你是林雪吗?”他直呼其名,想必知道我。

“我是林雪,请问你是……”我有意停住了话。

“我叫宋元,是广州路派出所的所长。请问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你好,宋所长,我在川县八个家草原,陪孩子来参加他们幼儿园组织的夏令营活动。你有什么事吗?”

“请问段民贵是你丈夫吗?”

“是的,他是我的丈夫。”我一听他说到了段民贵,头皮就一麻,心想肯定不好了,段民贵是不是又惹了什么麻烦?

“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你家发生了煤气泄漏,你丈夫段民贵中毒了。”

“他现在人怎么样?”

“很不幸,当我们接到报案赶到现场后,他已经窒息身亡了。”

“啊,他死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吃惊极了,也兴奋极了。刚才我还一直担心,要是他中毒了,落下什么病根,反而会成了我和珊珊的祸害。没想到他死了,死得真好。

“是的,他已经死了。”

好一阵沉默,我不知说什么好。

“请你节哀顺变。”

“谢谢,谢谢宋所长。”我由衷地说。也许对方觉得我在感谢他对我的安慰,实际上,我是在感谢他,给我带来了这样一个好消息。

“刚才我们还通知了他的父母。”

“他们去了现场?”

“哦,还没有,马上就过来。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现在还不好确定,我们刚刚到达草原,这里没有班车,等我问问幼儿园的领导再说,看看明天能不能赶回去。”

“好的。回来后请给我打声招呼。就是这个电话。”

“好的。”

挂了电话,我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淌了下来。

我不是因为悲伤,而是积压在我心里的郁闷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

6

第二天,我带着珊珊离开了草原。

我们搭了一辆小客货到川县,然后买票登上去西州的班车。

珊珊折腾了一路,上了班车就困了。昨天我告诉了她爸爸出事的消息,珊珊听了,小嘴儿一撇,哭了两声,就不哭了,然后问我:

“妈妈,以后就我们两个人一起过了?”

“是的,就我们俩过了。”我说。

“如果爸爸这次跟我们一起来的话,他就不会死了。”她想了很久,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段民贵吸毒的事儿传到了幼儿园,小朋友们都知道了,这让女儿很没面子,也成了女儿心理上一道抹不去的阴影。幼儿园组织什么活动,但凡要求家长参加,珊珊从不叫段民贵,这次也一样,珊珊只说幼儿园老师要妈妈陪她一起去,并没说让段民贵一起去。我知道,无论段民贵再怎么不堪,在珊珊的心里,他毕竟是爸爸。她这样假设一下也在情理之中。可我,并不希望让她背上这样的心理负担,就说:

“这次来的小朋友当中,有的只有妈妈陪着,有的只有爸爸陪着,爸爸妈妈一起来的并不多,这些没来的爸爸,或者妈妈,不也很安全吗?”

“对呀,他们怎么没有煤气中毒?”珊珊说。

“所以,这不是你的错,千万不要自责你没有叫你爸爸一起来,错就错在你爸爸不小心。”我绕了一个圈子,就是要把珊珊从自责中绕到正常的思维轨道上来。

经我这么一说,珊珊这才点了点头。

此刻,我将珊珊揽在怀中,想让她好好睡一觉。

自从那次为了离婚,段民贵穷凶极恶地威胁了我后,我知道这都是我的宿命,我只有认命了。后来,有了珊珊,我的心情比过去平和了许多,也想慢慢地接受段民贵,我不能让孩子从小蒙上一层父母不和的心理阴影。然而,没想到我的梦想终成了泡影,接二连三的打击,让我一步步陷入了新的恐惧之中,仿佛又回到了儿时那个漫长无尽头的黑暗隧道之中……

这一切,都拜段民贵所赐,今生今世,刻骨铭心。

段民贵的嫖娼事件曝光后,那张他与小姐一起被抓的照片就成了扫黄打非的有力见证,各大网站纷纷转载,网友的冷嘲热讽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昔日自以为是的段民贵从此灰头土脸,他的生意也江河日下了。看着他成了那个样子,我有些同情,再怎么说,他只不过是嫖娼,并没有对人类做出伤害,社会舆论也用不着那么大肆渲染,执法部门更不应该拿着那样一张照片彰显他们的政绩。看着他成天萎靡不振的样子,我就劝他说:

“要不,我们换个地方生活吧,这样你的心情会好一些。”

“换地方?换到哪里去还不是一个尿样子?网络上的照片不消除,我到哪里别人也会认出来。”

“那你也不能成天除了喝酒就是打麻将,公司还要不要了?生意还做不做了?”

“哟,现在知道同情我了?你要是早对我这么关心,对我好一些,我也不至于到那种地方去嫖娼。”

“这就是你嫖娼的理由?”没想到段民貴却猪八戒倒打一耙,反而数落起了我,我忍不住责问道。

“难道你没有责任?如果你温柔贤惠地对我,我也不至于去那种地方,也不至于走到今天。你能说你没有责任?”

“我本来好心好意想劝你振作起来,没想到你却把嫖娼的责任全归到了我的头上。试问,在我们没有结婚之前,你不是也常到何北川的桑拿中心去找小姐吗?那又怪谁?是不是要把责任推到你的父母身上,埋怨他们没有把你管教好?”

“结婚前和结婚后不一样的,那是两种不同的性质。”

“什么性质,难道公安局扫黄的时候还要分类型?只扫那些有家庭的男人,不管单身男人?出了问题,你总是抱怨他人,从来不在自己身上找问题。像你这种人……”我实在忍无可忍了,没好气地说。

“像我这种人怎么了,是不是应该拉出去枪毙了,你才高兴?”

“懒得跟你说,简直是对牛弹琴!”我真的被他这种胡搅蛮缠气糊涂了。

“懒得跟我说就不要说,老子就是这个样,看谁能把我怎么样?”

自此以后,他的事我懒得再理,三观不同,你再怎么迁就让步,也无法找到两个人的共同点。

事情的发展,仅仅停留在这样一个层面上倒也罢了,可后来的事大大超出了我的意料。到珊珊两岁那年,一次下班回来,我去洗手间,没想到他却躲在卫生间里吸毒,我一把打翻了他端在手掌上的一包白粉,气急败坏地与他吵了起来:

“段民贵,你喝酒我不管,抽烟我不管,打麻将赌博我也不管,甚至你嫖娼,我管不了也不管,现在又偷偷吸上了毒,你的心里到底有没有这个家,到底有没有我和女儿?这难道也是我的责任,是我逼着让你吸的?”

“别把话说得那么严重,我就是心里烦,试着抽了几口,再不抽了,以后再不抽了。”

“毒品害死了多少人的性命,毒品毁坏了多少个家庭,这些道理你难道不知道?我如果再发现你沾染这种东西,只有两种结果:一,我直接打电话到戒毒所,让他们强行给你戒毒;二,我们直接离婚,请你再不要拿着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来威胁我。”

“好了好了,不要危言耸听了,听你的,再不吸了。”

这一次他没有与我争吵,认错态度很好,我以为他真的能改邪归正,然而,事实上,此时的他,已经吸毒成瘾了。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他不在家里吸,却常到西州市的一家黑店里去吸。那家黑店开在一个比较偏僻的地下室里,名义上是KTV酒吧,实际上是藏污纳垢之处,在那里进出的男男女女,很多人沾染着各种恶习。这个阶段,他已经把公司放在了脑后,成天不是赌博,就是吸毒。赌博也不再是过去消遣性玩玩而已,而是大出大进。

段民贵已经在玩火了,可我一点都不知道。要是一问他的生意,他就应付说,公司的事你不要管,你想上班就上班,不想上班就在家好好带孩子,有你的吃有你的花就行了。

就在这年秋天,他说要去广东发货。我知道,公司收购了一两千万元的瓜子、枸杞等农副特产,大概发的就是这批货。我给他收拾好了行李,还叮嘱他路上要小心些,注意安全。

谁知他却瞒着我带着一个吸毒认识的重庆妹,到了广东交完货,收到钱,他就和她上了澳门赌场去潇洒。吸过毒,精神十足,一夜之间赢了二十多万,人就一下飘了起来,真把自己当成了《赌神》里的周润发,在重庆妹的怂恿下,他又加大了赌注,一下输掉了六十万。就这样,他彻底疯了,输了还想捞回来,赢了还想再赢,越想赢越输,越想捞本输得越惨,他在赌场连续七天,困了就在贵宾室休息一会儿,偷偷吸上几口大烟,然后再上赌桌。段民贵已经输红了眼,重庆妹已经阻挡不了他了,他不断让公司的财务给他打钱过去,几天的工夫,就把他的公司彻底输掉了。

回来后,段民贵像一只爬过杆的猴,一下变得萎靡不振。问他怎么了,他谎称说,货款没有收回,被对方骗了。我问他报案了没有,他说,报了,还没有结果。我说,那么多的货,都是通过火车发的,有票據,有监控,对方又有注册公司,他们就是想骗也不好骗,公安局一查就会查出来的。他却说,你不懂,对方早就设了局,他们诈骗的不光是我一家,还有别的公司也上当受骗了。

经他这么一说,我以为他真的被人骗了,可是,在整理他的行李箱时,我发现了他的港澳通行证,进关的日期正好是他交货后的第二天。如果他被人骗了,他还有兴趣去澳门赌场?到了班上,我打电话问了段民贵公司的会计,会计告诉我,广东那边的货款到账后,就被段总全部转出去做了投资,一共两千四百万,现在账上只剩下个月员工的工资了。我问他去做什么投资,会计说不知道。

事已至此,一切都明白了,他到澳门赌场输光了,就说公司被人骗了。

赌和毒,都是害人的利器,只要沾上一样,都会搞得家破人亡,何况两样可怕的利器都让他沾上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迫使我匆匆赶到家,刚打开门,我就看到他正躺在沙发上吸毒。

“段民贵,你还是人吗?你是不是想害死我和女儿?”我上去一把打落了白粉。

“干吗?大惊小怪的。不就心里烦,吸了两口吗?”他假装没事人一样轻描淡写地说。

“谁的心里不烦,心里烦就可以吸毒?我去年就提醒过你,让我再发现,就把你送到戒毒所去戒毒。”

说着,我拿出手机,刚给戒毒所拨通了电话,段民贵上来一把夺过手机,关机后扔到一边,伸手就给了我一巴掌。我被他打蒙了,吃惊地看着他。

“老子想吸就吸,你能管得了?你要是有本事把老子送到戒毒所,我就有本事把夏风送到看守所。你以为你心里还恋着夏风老子就不知道?你多少次梦中说到了他的名字,我都忍了,忍到了现在。可你呢?却巴不得我出点事儿,就是想把我送到公安局,送到戒毒所。”

我用手捂着脸,诧异地看着他。有人说,有两种人太可怕,一种是毒瘾犯了的人,另一种是赌博赌红了眼的人。面前站着的这个人,既是赌徒,又是吸毒者,我不知道他的这种丧心病狂是毒瘾发作而致,还是赌博赌昏了头?

“好,你不让我管,我可以不管!你可以到澳门去豪赌,把公司输光了,我不管;你可以随心所欲地想吸毒就吸,我管不了,也不管。但是,有一点,你别忘了,你还有女儿,为了不影响她的健康成长,我只能选择离婚,我带着女儿单独过。”

“想离婚,你做梦去吧!只要我有一口气,你就别想离婚。”

“那我就等着你,看你怎样被毒品毒死!”

“你竟敢诅咒我?”

“诅咒又怎么啦?怕死你就戒掉!”

说完,我气狠狠地摔门而出。

我还得去上班,我不能因为他而影响了工作。这些年来,我一直都是这样,把精力通通放在工作上,心才能安静下来。我的这种埋头苦干的精神得到了公司领导和同事们的充分认可,他们每年都评我当先进,去年,公司又任命我担任了部门领导。对此,我只能感谢段民贵,要不是他出丑露怪搞得我在单位抬不起头来,我也不会埋头苦干得到这样的好名声。

一个月后,段民贵的公司垮了,段民贵也垮了,他成天东躲西藏地逃债,我不知道他欠了什么人的债,更不知道欠了多少债,他不时被人打得鼻青脸肿,有时候躲在家里几天不敢出门。

这天下午,我下班从幼儿园接珊珊回来后,看到别墅门口围满了人,我将车停在很远的地方,叮嘱珊珊别下车,然后锁上车门,想去看个究竟。

段民贵被一大圈人围在院子中间推过来搡过去,众人义愤填膺地指着他骂:人渣,骗子,不还钱就揍死他!

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大爷也在里面,就把他叫到了一边,经过一番询问,我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公司发往广东的那批农副特产品是这些人的,公司按收购价只付了这些人一半的钱,剩余资金等公司售后再支付给他们。这些人也是凭着各自的资源,走乡串户从农户手中收购来货物,他们也只付了农户一半钱,另一半等售后再付。没想到他们这么信任段民贵,段民贵却拿着这些钱上澳门的赌场通通输光了,这让他们无法给家人和供货者作交代,只好找段民贵要个说法,如果还,必须限期,如果赖账,他们就把他扭送到法院去。

当我当知了事情的原委之后,气得直发抖,我真没有想到段民贵堕落到如此地步,竟然拿着农民的血汗钱去赌博,他这哪里是赌钱,是在赌他自己的命呀!人一旦沦丧到这种地步,什么缺德的事儿都能干出来。

此刻的段民贵已经被众人围了个水泄不通,面对大家七嘴八舌地质问,他只好耍着赖说:“各位老板,我们合作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们应该知道我的为人,我绝没有到澳门去赌博,真的是被广东那边的奸商给骗了,现在正在与他们打官司,请大家再等几天,一有结果,我马上通知你们来结账。”

“段老板,我们不管你是不是真的打官司,也不管你官司打赢还是打输,我们只按合同办事,按合同,是上个月要结完我们剩余的款项,现在已经过期一个月了,我现在就问你,你到底还,还是不还?”

“还,肯定还!但是,现在账上空空的,没有一分钱,还什么?我只能把账要回来再还!”

“那好,既然要还,你就把你的车卖了,别墅卖了,还我们的债!”

“对,把车卖了,别墅卖了,还债!还债!”

“不还债就砸烂他的狗头!”

“别砸烂了段民贵的狗头,砸烂了我们向谁要账?他要不还债,我们就住到他这里,他不让我们好过,我们也让他过不好!”

看着众人七嘴八舌、群情激愤的样子,我感到无地自容,我完全理解他们的苦衷,可我,又做不了家里的主,既不能答应大家把房子卖了立刻还债,也没有办法劝大家回去,夹在夹缝中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赶快逃离……

三天后,讨债的人又闹到了法院,法院出面做了调解,他们明确地对段民贵说,如果真的是三角债,我们法院也可以通过法律的程序督促第三方还债,如果不是,我劝你最好想办法把债务还了。你若拒不偿还,我们只能立案调查,如果查出你真是收了货款去澳门赌博输掉了,你就有涉嫌诈骗的嫌疑,到时候性质就严重了,我们不光要查封你的别墅、车辆和你的个人财产,以公开拍卖的方式来抵债,你还会因涉嫌欺诈而坐牢。孰轻孰重,你好好掂量掂量。段民贵一听事情的后果这么严重,就立即答应卖了别墅和车,还他们的账。

段民贵的别墅不在北京,不在深圳,也不在省城,只在一个四五类城市的西州,总价值还不到三百万,卖了别墅,卖了两辆车,还不够还债,又卖掉他在高档社区的另一套电梯房,卖掉了他过去买给他父母的一套房子,才算勉强还清了债务。他的父母又搬到了过去的回迁房,我们搬到了一套楼梯房里,那是段民贵十年前买的,现在已经破旧不堪了。

转了一个大圈儿,人生又回到了起点。这是段民贵的劫,也是我的劫。

7

我本以为段民贵栽了这个大跟头会清醒过来,重新做人,然而,我真是高估了他的人品。他非但没有自省,反而更加不可救药,他的毒瘾也越来越大,没钱买毒品,他就到处借债,或者变着法儿拿家里的东西变卖。长此以往,该卖的东西都卖了,借了朋友的钱还不了,别人也不借给他了。有时候毒瘾犯了,他就像疯狗,一把夺过我的手提包,在里面找钱。我已经有经验了,包里面根本不会放钱,我的钱是用来维持生计抚养孩子的,不是为他买毒品的。他搜不到钱,人便痉挛般的一阵阵抽搐,嘴里就不停地说:“林雪,给点钱,救救我,救救我。”他说着,趴在地上,身子缩成一团,瑟瑟地抖着。

毒品已经吞噬了他的灵魂,也让他丧失了人格和尊严。

对此,我已经无能为力了。我早就想送他到戒毒所,他却拿话威胁我。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只能怪他自己。

我以为段民贵对我的伤害已经到了极限,但是,我又错了,后来的又一次伤害,差点让我离开了这个世界。

那是今年春天的一个夜晚,我刚刚哄珊珊睡了,听到段民贵带着另外一个人进了家。

“家里很安静呀,你老婆不在家?”说话的是一个男人,口音有些陌生。

“这个时候肯定在,她在里屋哄孩子睡觉。”段民贵说。

“那你必须说好。”男人说。

“放心,我会安排好的。”段民贵说。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不知怎的,心里便起了疑问,难道段民贵又要卖房子不成?想着,我便出了门,然后随手关了珊珊房间的门。

“你好,弟妹!”那男人露着一口大黄牙,眯着一双豆子眼,淫笑着向我主动打了声招呼。

“你好,不知怎么称呼?”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感觉不像个正经人。

“他是黄老板,是我的朋友。”段民贵马上接了话说。

“那你们聊吧。”

“有件事儿,跟你商量一下。”我正要转身到女儿的房间里去,段民贵却一把扯着我的胳膊说。

“什么事?”

段民贵把我拉到了他住的房间里,突然对我说:“林雪,我现在有事求黄老板,可是,黄老板非常喜欢你,你就答应他一次,算我求求你了。”

“段民贵,你还是个人吗?畜生都不如!”我看着段民贵那张丑陋扭曲的脸,忍不住伸手掴了他一巴掌。

“你他妈的,竟敢打老子?看我不收拾你!”段民贵一下揪住了我的头发。

“放手放手,对女人不能动粗,要温柔,懂得怜香惜玉。”就在这时,那个姓黄的男人推门进来说,“不错,你的老婆是有点个性,这样才有味道,我喜欢!”

“既然喜欢就交给你了!”段民贵说着,趁机带上门溜了出去。

“林美女,早些年我听过你的歌,当时我就迷上了你,一直想着,要是能与你春宵一刻,哪怕让我去死都值得。”姓黄的男人色眯眯地看着我,厚颜无耻地说。

“那你就去死吧!”我怒吼道。

“不,要死,我也只能死在你温柔的怀抱中。不要怕,段民贵不是已经允许你和我了吗?我的床上功夫不错,你体会一下就知道了,与段民贵完全是两种不同的套路。”他说着就向我扑来。

我一躲身,顺手拿起了一把水果刀,突然压在了自己的脖子上,用一只手指着黄姓男人说:

“你给我滚,滚出去!你要是胆敢侵犯我,侮辱我,我就死给你看,到时候,你、段民贵都脱不了法律对你们的制裁!”

“别别别,你放下刀,有话好好说。”黄姓男人胆怯地一步步朝后退去。

就在这时,段民贵进来了,安慰黄姓男人说:

“黄老板,你别怕。她死不了的,她要真想死,早几年就死了,根本活不到现在。”说完,又转过头对我说:“林雪,我知道,你心里还装着他,这事想瞒是瞒不过去的,要不是为了他,你早就死了,用不着现在来威胁我。我实话告诉你吧,我把你送给黄老板睡,我心里也舍不得,但是,你知道吗?我现在的命就捏在黄老板的手里,为了救我,难道你就不能牺牲一次吗?就一次,行吗?”

“你這个人渣,我真想一刀子捅死你!”我真的气急了,人在抖,拿着刀子的手也在抖。

“来呀,有本事就捅死我,我正好不想活了。捅死之后,你被公安局枪毙了,再让珊珊来给你收尸,你不觉得这样对珊珊来说,也是一种能力考验吗?”他一步步地逼近我,威胁道。

“你竟然用自己的女儿来要挟我,真卑鄙。”

“我不拿女儿要挟你,难道让我拿他来要挟你?也好,双排扣,我还记得。他为了你,可以冒那样大的风险,你难道就不能为了他,牺牲自己一次吗?”

他说着,从我的手里夺走了刀子,然后一把将我推倒在床上,压在我的身上就扒我的衣服。我拼命地抵抗着,甚至我还用脚蹬他的下身。但是,我的力量毕竟有限,并没有将这个恶魔踢翻,他转过头去,对旁边站立着的黄姓男人说:“黄老板,过来帮一把,把她的裙子脱了。”于是,他压着我的身子,黄姓男人伸出两只爪子,扒掉了我的裙子,脱掉了我的上衣,然后段民贵扯着我的内裤朝下一拉,黄姓的男人惊叫了一声好,就接替段民贵的手,一直将我的内裤拉下去,扔到一边。段民贵还不收手,又把我的胸罩解了,把我彻底扒光了,交给了那个姓黄的男人,看着我任其糟蹋,他才带上门,吸着烟守候在客厅里。

这一夜,我搂着心爱的宝贝女儿,泪水几次打湿了枕巾。当我每次下定了决心要了结自己的时候,看着熟睡中的女儿,我就犹豫了。我走了,女儿该怎么办?如果她失去了我的保护,她的那个恶魔般的父亲,会不会让她继续重复我的悲剧?不,不能死。死,有时候是一种自私的行为,为了女儿,为了一份责任,再艰难我也必须活下去。

没有了远方和诗,生活只能苟且,在最绝望的时候,我只能仰望星空。

8

“加油站到了,停车十五分钟,睡觉的醒一醒,上厕所的抓紧时间。”班车司机高喊了一声,车便缓缓停下了。

我叫醒了珊珊,带她下车去上卫生间。

“这是什么地方呀?”下了车,珊珊问我。

“路牌写着东林,离西州不远了,大概一个多钟头就到了。”

“那我们,是要直接回家吗?”

“你说呢?”

“妈妈,我不想再到那里去住了,我怕!”

“好,我们再也不用到那里去住了。”我决绝地说。

那个曾经让我噩梦连连伤心欲绝的地方,从今天,从此刻,再也不去住了。我在结婚之前,买了一套月供的公寓,六十多个平米,一厅小两房,也够我和珊珊住了。前几年我出租给了别人,今年到期后,我收了回来,本想留着自己随时过去住,没想到现在正好派上了用场。我对珊珊说:

“珊珊,这样好不好?我把你先送到你爷爷奶奶那里,然后,等妈妈把公寓的房子收拾一下,再接你过去,以后,我们就住那里吧。”

“好,我们就住公寓楼。”珊珊高兴地说。

从厕所出来,突然听到有人叫我,寻声看去,是何北川,他正站在垃圾桶旁边吸烟。那年何北川的桑拿中心被公安局一举捣毁之后,听说何北川被判了几年徒刑,出来后摇身一变成立了一家房屋中介公司,做得风生水起。段民贵的别墅和两套住房,就是通过他的中介公司卖掉的,所以他对我们这个家也算了如指掌。

“你们这是到哪里去?”他主动招呼说。

“何叔叔好,我们刚从八个家大草原上来,到西州去。”珊珊抢先回答说。

“玩得高兴吗?”

“高兴!”珊珊说。

“林雪,民贵的事你知道了吧?”何北川似乎觉得刚才的问话不当,就马上转换了话题问我。

“知道了,广州路派出所的宋元打过电话,告诉了结果。你也听到了?”

“听到了。事情已经发生了,都是命,这样也好,对谁都是个解脱,节哀顺变吧!”

“也只能如此了。你要到哪里去?”

“我正好要去趟川县,有个朋友明天结婚,我去帮他操办一下。”

“那好吧,他们开始上车了,我们回去见。”

“好,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打电话。”

告别何北川,上了班车,我们又向西州出发了。

何北川的话没错,这样的结果,对谁都是一种解脱。可是,这种解脱,要是早来两年,或者早来一年,我也不至于受到那样大的伤害,解脱,为什么来得这么迟缓?

事后一个多月,我才知道那个黄姓的男人是地下吸毒窝点的头目,段民贵就是从他那里买吸毒品的,后来段民贵欠了他两三包白粉,还不起钱,毒瘾犯了,不得不求上门去,那个黄姓男人提出要用我来交换,并答应要给段民贵介绍一个渠道,以后可以贩养吸。一个被毒品吞噬了灵魂的人,早已丧失了人性,更谈不上道德底线,段民贵几乎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了黄姓男人的要求,就这样,他们拿我的人格和尊严为代价作了这场罪恶的交易。

我正想采取什么样的方式来举报他,又不会引起他们对我的怀疑,没想到公安局一举捣毁了他們的吸毒窝点,黄姓男人被警察押着走出地下室的镜头,放到了电视新闻里,我一眼就认出了那张丑陋恶心的脸。

我以为段民贵必然会受到牵连,也会被警察带进去。我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但是,这一天始终没有来,大概那个黄姓男人怕段民贵进来后供出他的其他罪行,就没有咬出段民贵,这又让段民贵逃过了一劫。

姓黄的进去后,段民贵失去了货源,以贩养吸的营生又结束了,毒瘾一犯,他就像一条得了狂犬病的疯狗,翻箱倒柜寻找毒品,找不到,就爬在地上,抠着犄角旮旯,嘴里不住地说着:“快……快,吸一口,吸一口……”每遇此事,珊珊就吓得捂起眼睛,我就把她拉进屋里锁上了门,任段民贵在外面发作。发作了一阵后,不出声了,我们俩才打开门,一看躺在地上的他,浑身抽搐,像只抽风的狗,让人觉得既可怜又可恨。我常想,如果老天有眼,就尽快收了他去,免得他这样受罪,也免得他祸害别人。

其实,他不光祸害了我,也祸害了他的父母。他妈一向偏心他,看他毒瘾犯了,就瞒着段民贵的父亲偷偷给他一点钱。日积月累,父母的家底也被他吸空了。后来,段民贵毒瘾犯了,又去向他妈要钱,他妈拿不出钱来,段民贵就去撬柜子,他妈过去阻拦,被他一下推倒在地,腿硌到木凳上,断了。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段民贵仍然不顾他妈的死活,抢了钱去吸毒。

段民贵已经极大地威胁到了他周围人的安全,我尽管小心翼翼地提防着,但是,我没想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这天下午下了班,我赶到幼儿园去接珊珊。平时,我要按时下班,总会去幼儿园接女儿,要是下班晚了,就打电话告诉幼儿园的丁老师,请她顺路带珊珊回家。幼儿园离家不远,老师也是顺路的。这一次却出现了偏差,我去幼儿园后,丁老师说,珊珊爸爸刚把她接走。

我一听,心就慌了。段民贵从来没有接送珊珊的习惯,他渴望儿子,珊珊一出生后,他就没怎么关心过。这一反常的行为不能不让我产生疑惑。马上拨通了段民贵的电话,响了好长时间,他没有接。我又给他父母家打了一个电话,看看段民贵是不是带珊珊回到了那里。电话铃响了半天,他妈才接听了电话,我客气地说:“妈,珊珊是不是回到你们那里了?”老太婆没有直接回答我,却喋喋不休地数落起了我:“你就知道问你的珊珊,你怎么不关心关心我儿子,不问问我的腿怎么样了?”我敢向苍天保证,段民贵的妈是我今生遇到的最自私最刁蛮的老太婆。她不光不待见我,也不待见珊珊,所以珊珊平时也不愿意去她那里。我已经习惯了她的这种刁蛮,还是礼貌地说:“你的腿伤好些了吗?”她没好气地说:“别假惺惺了,要是真关心,一出事就把我送医院了,也不会落下这个病根。”她就是这么蛮横无理,她的腿明明是被她儿子摔坏的,她不怨她儿子,反而抱怨我没有及时把她送往医院,我怎么会马上知道她的腿被摔断了?即使我及时把她送到了医院,就能保证不落下病根吗?这件事已经过去半年了,她还这么耿耿于怀,我真是服了她。现在,我心急如焚,她却逮住个机会想数落人,就在这时,我听到段民贵他爸在旁边说:“人家问珊珊在不在?你哪来那么多的屁话。”说着,他拿过话筒说:“珊珊没有来过,这是怎么回事?”他爸是他家里唯一一个讲道理的好人,我马上说:“爸,珊珊被段民贵接走了,打他手机他不接,我就是想问问在不在你们那里,要不在,就算了。”

挂了电话,我又打段民贵的电话,结果他关机了。我的脑袋一下大了,预感到可能要出问题。我马上回头去问丁老师,珊珊爸爸说了没有,他要把珊珊带到哪去儿?丁老师说,没有说,不过,我看幼儿园对面停着一辆灰色的面包车,他好像带着珊珊上了那辆车。

我一听,急疯了,我不敢朝那方面去想,但是,又不能不想,否则,他没有理由不接我的电话,更没有理由带珊珊到别的地方去。我想到了报案,可是,报案怎么说,说女儿有可能被她爸爸带出去拐卖了?警察会相信吗?万一警察行动起来了,段民贵带着珊珊回来了,事情闹大了,我又如何收场?想前想后,我真是乱了方寸,看到幼兒园对面有一个卖水果的小摊点,我急忙赶过去问摊主,大伯,刚才你是不是看到有个男的带着一个小女孩上了旁边的面包车?大伯说,看见了,是个穿红衣服的小女孩。我急忙说,对对对,那是我女儿,你看到她去哪里了?老伯说,那男的把她送上了车,他却在下面与另一个人谈起了什么生意,我好像听到一个说三万,另一个说两万五。两个人讨价还价了好长时间,最后听那个外地口音的人说,他没带那么多现金,得上银行去取。他们这才上了车。我说,那辆车的车牌号是多少?你记得没有?大伯说,不知道,我也没有留意,只看到了一辆灰色面包车。

工商银行离幼儿园不远,我马上打的赶了过去。按时间,银行早就下班了,他们要取款,也只能从柜员机上取了。

我在工商银行附近下了的士,看到段民贵和一个男子正在柜员机旁鬼鬼祟祟地做交易,那样子,很像两个分赃的歹徒。旁边的停车场上,果然停着一辆灰色面包车,我一看车牌号,是外地的,我赶紧赶过去,想看看珊珊在不在车上。还好,珊珊在车里,旁边坐着一个大婶,像是看护着。我扳把手,打不开车门,就用手拍着车窗喊珊珊,珊珊看到了我,大喊了一声:“妈妈!”我让大婶打开车门,大婶不开。我大声说:“我已经报警了,你不打开,警察马上就来了。”她这才不情愿地打开了。我一把抱起珊珊说:“你们想把她带到哪里去?”大婶说:“是她爸爸送来的,她爸已经收了我们的钱,你不能带走!”我说:“你们这是拐卖儿童,要坐牢的,知道不知道?”大婶说:“你们才应该坐牢,夫妻俩合伙诈骗。”说着,她下了车。我一看不对劲,马上带着珊珊就快跑。那个和段民贵一起取款的男人看到我带走了珊珊,一下追了过来。说来也巧,我们刚过马路,红灯就亮了,那个追我们的男人,却不顾红灯闯了过来,刚到马路中间,突然“砰”的一声,被一辆大货车撞得飞出了几丈远。我没有让珊珊回头,我不想让她看到那惨痛的一幕。

回到家里,我的心还在怦怦怦地乱跳。

我怕珊珊受到了惊吓,就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珊珊说:“我也不知道,爸爸说要带我去乡下吃烧烤。他还说,妈妈一会儿也要来。谁知道他把我卖给了人贩子了,他真是好狠心呀,怎么卖自己的女儿?”

我一把搂紧珊珊,想起刚才的惊心动魄,心有余悸地说:“傻孩子,吸毒的人,什么缺德事儿他都能做得出来,刚才要不是妈妈及时赶到,恐怕妈妈再也见不到你了。以后,你一定要多留个心眼儿,到幼儿园,不要见外人,更不能跟任何人出去,你爸爸带你你也不要去。”

珊珊点了点头,问:“那夏叔叔呢?他要来找我,我也不见吗?”

我的泪水不由得流了下来,他俩只不过见过两三次面,珊珊就对他有了这样一种特殊的感觉,难道他们真的是心有灵犀吗?就说:“夏叔叔除外,你记住,他是个好人,不会伤害你的。”

晚上段民贵回来,我的气不打一处来,直接质问道:“段民贵,你真是无恶不作,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舍得卖,你还是人吗?”

他显然刚吸过了毒,心性没有以往那么急躁,倒是平静地说:“你这不是把孩子好好带回来了吗?”

“我要是不及时赶到呢?珊珊恐怕早就被那夫妻俩带走了。你知道不知道,贩卖儿童是犯罪!”

“说的悬乎,我卖的是自己的女儿,我又没有卖别人家的孩子。”他居然厚颜无耻到了这种地步。

“我不许你卖我,你没有这个权力!”珊珊听到我们在吵,从里屋出来直接指责段民贵。我看到珊珊泪光涟涟的眼里,含满了恨。

“贩卖自己的女儿,亏你还能说出口!谁给你这种权力?贩卖自己的孩子同样是犯罪,是罪上加罪!”

“我也不是真心想卖,只是拿珊珊当诱饵,骗两个钱而已。”

我气急了,就说:“你还好意思说拿孩子当诱饵?你怎么不把你母亲叫去当诱饵?”

我的话刚说完,他突然扑过来给了我一记耳光:“我让你说我母亲!”

“你是坏人,大坏蛋,不许你打我妈妈。”就在我被他打得目瞪口呆的一刹那,珊珊突然上去抓起段民贵的手咬了一口。

段民贵一把将珊珊推倒在地上,指着她骂道:“死丫头片子,今天要不是看在你给我当了一次诱饵,我非打死你不可!”

“人渣,我要不看在珊珊的分儿上,我非把你送上法庭不可。”

“送呀,你有本事就送,我正等着哩。”段民贵说完,屁股一拍又出了门。

我们母女俩只好以泪洗面。

我在想,像这样罪孽深重的人,警察怎么不来逮捕他?那个闯红灯被车撞上的人,难道就不会牵扯到段民贵?

我始终没有等来警察带走他的那一天,却盼来了一个比警察带走他还要令我痛快的消息,就是宋元告诉我的那个消息。他终于死了,死得好,这样的人不死,我们母女就永远无法省心。我终于在那个黑暗无边的隧道里,看到了希望的亮光,那是我生存的希望。

9

上了车,我又想到了段民贵煤气中毒的事,心头不觉微微一颤。据我所知,段民贵从不生火做饭的,即使饿了,不是泡一包方便面,就是到他妈妈那里吃一点。而泡方便面和泡茶,他总是用电热炉煮开水,根本没用过煤气灶。

我又想起了出发前,我带着珊珊来到体育中心广场去坐车,恰巧在路口遇到了夏风,他问我:“你们大概去几天?”我说:“四天,来去四天。”他“哦”了一声说:“四天。祝你们玩得开心。”

这一切,难道是偶然的巧合?

我不敢细想,但又不能不细想。

到了西州后,我把珊珊直接送到了她爷爷奶奶家。

段民贵的父母早就退了休,这些年被他的儿子搞得焦头烂额,看上去苍老了许多。段民贵的父亲是一个老实厚道的人,而段民贵的妈妈十分刁钻,她把她极端自私的性格毫不保留地遗传给了她的儿子。段民贵堕落之后,她从不在段民贵身上找原因,而是把所有的责任推到我的身上,动不动逢人就说,媳妇是个扫帚星,自从嫁给了她儿子后,儿子的倒霉事儿接连不断。有人听不下去了,就说,既然儿媳不好,就让你儿子离了再找一个。老太婆的話被堵死了,就说,我儿子要离,是儿媳妇不离。有人就揭她的短说,不是吧,你儿子是怎么一个人谁不知道?老头知道了,就责怪老太婆说,你嚼了一辈子舌根子,到老了,你能不能积点德,再不要乱说好不好?你儿子是怎么样一个人你难道不知道,你非要把屎盆子扣到别人头上就舒服了?

老头子见到我们来了,问了一声。老太婆拄着一根拐杖坐在沙发上,一直冷着个脸。我放下背包后,说:

“爸妈,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知道了。”老头点了点头说,“昨天我和你妈赶去现场看了一眼,事发太突然了,没想到贵儿就这么走了,我们只好通知殡仪馆把尸体运走了,先把他保存起来再说。”

老头说着,老泪忍不住就流了下来。老太婆脸一拉,突然朝我发起了火:

“别人家都是成双成对出出进进,你要是把我儿子一起拉去,一家三口人在一起,他也不会发生意外。我的儿呀,你命咋那么苦……”她一边埋怨着我,一边扯着长声哭了起来。

“我们班好多同学都是妈妈带着去的,他们的爸爸也没去,不是也没有中毒吗?再说了,我们老师也知道爸爸吸毒,还知道他上次把我卖给了人贩子,他们都不让爸爸去,你怎么说是我们不带他?”珊珊一听她奶奶抱怨我,就拿出了我昨天的话来对付她奶奶,并且还摆出了吸毒和拐卖这些见不得人的丑事。

老太婆突然停止了哭,脸一下变青了,看着珊珊说:“你这个小兔崽子,一点教养都没有,你爸爸刚去世,你们母女俩不哭倒也罢,连一滴眼泪都不流,反而拿话来怼奶奶,有这样的孙女吗?”

“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有哭?昨天听到消息,我和妈妈都在哭,你不知道就不要瞎说。”

“你看你,一看就是当娘的没有管教好你。”

“你这个当娘的管教好了你儿子?”老头子终于忍不住说,“你少说几句谁能把你当哑巴?她们母女俩刚坐了几个小时车回家来,茶水没进一口,你不知道关心几句倒也罢了,一进门就数落起人家来了,怎么不拿镜子照照你自己,像个当婆婆当奶奶的样子吗?这样下去,谁还愿意进你的家门?”

“你就知道当老好人,只知道护着外人,不知道心疼你的儿子。”

“你这个老东西,怎么越老越蛮横无理,简直就像一条老疯狗,见人就想咬一口?什么外人?林雪是外人吗?珊珊是外人吗?”

我再也不想听下去了,就说:“爸,妈,遇到这种事儿我们谁都很难过,我们就不要相互埋怨了,还是考虑考虑怎么处理后事吧。我先到那边去收拾一下,等我回来再说,行吗?”

老头摆了摆手说:“好,你先忙去吧,珊珊就留在我们这里。”

“妈妈,你早点回来。”我临出门,珊珊又叫了我一声。我知道珊珊不想与她奶奶待在一起。

“好的,妈妈一会儿就回来。”我应了一声,离开了段家,才长出了一口气。

我先到家政服务公司叫了三个搞卫生的阿姨,带着她们来到了公寓楼,把那里的卫生好好清洁一下,我打算晚上就搬回来住。然后又给广州路派出所所长宋元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我回来了。宋元说,你刚回来,肯定还有好多事儿要忙,这样吧,今天你先忙,明天早上你什么时候有空,来派出所一趟,我把现场勘查的情况给你说说。我说好,明天早上九点我到派出所去找你。

挂了电话,我便想,段民贵不就是煤气中毒而死的吗?难道他们又有别的什么发现?

我感到有些不安。

次日,我按时去了派出所,敲开所长办公室的门,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迎了上来,他热情地说:“我就是宋元,请问你就是林女士?”宋元没有戴帽子,有些稍稍秃顶,一看便知是那种经常用脑子的人。

我说:“宋所长好,我是林雪。”

我还看到沙发上坐着一位黑脸瘦身的老警察。

宋元介绍说:“他是我们市局的调研员,姓李,叫李建国。”

我点了一下头说:“李警官好!”

老警察点了点头说:“你好,林雪,那我们上小会议室吧。

我还以为他们有事,就说:“你们要是有事,我改天再来。”

宋元说:“不不不,你误会了,我们是要你一起去小会议室,那里安静些,不像这里,说不上三句话就被来来往往的人打断了。”

我说:“好的。”就跟他们去了会议室。

小会议室不大,中间一张长方形大桌子,周围摆了几把椅子。进了门,宋元热情地招呼说,坐吧,随便坐。待老警察坐定后,我才在他对面坐下了。宋元立马倒了一杯水,放在了我对面的茶几上,又给老警察的杯中加了水,才坐定说:

“林女士,情况是这样的,前天,也就是八月二十四日早上七点一刻,我们接到莲花一村邻居的报案说,楼道里有一股非常浓烈的液化气味道,估计是谁家的煤气泄漏了。我们立即赶到莲花一村二单元,整个楼道里果然弥漫着浓烈的液化气味,根据现场判断,液化气是从你家泄漏的。我们敲门无人应声,问周围的邻居,他们只知道你在宏大集团公司上班,不知道你丈夫在哪里上班。我们给你单位打了电话,才知道你头一天带孩子去参加夏令营活动。万般无奈之下,我们派人从阳台窗户翻人后开了门,我们进去一看,你家的煤气灶正开着,你丈夫已经身亡了。”

“哦,原来是这样。”

“当然,所谓的煤气中毒,这只是我们对外公开的一种说法,现在还没有最终定论,因为,我们还有另一种猜测,认为现场事故可能是人为的。”

“原来是这样?”我不觉冒出了一身冷汗。

“接下来,就请李警官来说。”

“那好,我说,你听。”老警察说,“当时宋所长发现疑点后,立即给我们市局刑侦处打电话作了汇报,我便带着法医去验尸,发现有两个疑点:一是,死者口腔眼睛都有瘀血,我们初步判断是先窒息再遭煤气中毒;第二个疑点是,我们通过对液化气灶上的那半壶水检测,那壶水根本没有开,是冷水。冷水,怎么会溢出来扑灭煤气灶中的火?这可能是人为做出来的假象。所以,我们不能排除有他杀的可能。”

“这……怎么会是这样的?凶手既然把人杀了,为什么还要制造一种假象呢?真让人难以置信。”我摇了摇头,表示不解。

“是的。我们也觉得难以置信,但是,事实就是这样。所以,我们还要做一些外部的调查,希望你能理解。”

“我能理解。只是,我已与他的父母商定好了,三天后火化,这不会受影响吧?”

“这不会的,尸体我们已经检查完了,你们什么时候火化都行,不会受影响的。”

“另外,这种猜测,对他的父母需要不需要保密?”

“当然要保密。现在我们只是猜测,还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一定是他杀,如果他的父母非要逼着我们交出凶手,我们又交不出来,岂不被动了?我们之所以把这些猜测告诉你,一来,你是死者的妻子,有权知道我们的猜测,并希望通过你,了解到一些有关的线索。二来,你毕竟是知识女性,不会因为我们有这样的猜测,就逼着让我们找出凶手。鉴于此,我们才对你谈了这些。”

“我明白。为了查清楚我丈夫的死因,你们辛苦了。不过,突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心里也很难受,脑子里也很乱,能不能等我把丈夫的后事处理妥了,再来回答你们的问题。”

“没关系,我先问几个简单的问题,可以吗?”

“你问吧。”

“你最后一次见你丈夫大概是什么时候?”

“是八月二十三日上午十一点钟,我丈夫要出门,我问他要去哪里,他说几个朋友约好了要去乡下玩,中午不要给他做饭了。”

“他有没有说去乡下什么地方?”

“没有,估计是去马家岸那里的羊肉馆,他常和他的那几个狐朋狗友到那里去打麻将,有时候夜不归宿,有时候很晚了才回來。”

“他的那几个狐朋狗友你认识吗?”

“不太认识,只有一个叫歪瓜的来过我家。”

“歪瓜在做什么事儿?”

“那几个人好像都没有正经营生,歪瓜住在旧市场那里,听说他过去在他家附近开过一个洗浴中心,后来严打时,把小姐打走了,他也关门了。”

“哦。那天,你是什么时候出门的?”

“我是十二点半出门,一点多在体育中心门口坐大巴去了川县。”

“还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你家一共有几把钥匙?”

“四把。”

“能确定,就是四把?”

“当然能确定。”

“现在这四把钥匙都在?”

“都在。平时段民贵带一把,我带一把,小孩上幼儿园时,也带一把,有时我有事来不及接她,她让老师送回家,可以开门进去。还有一把,放在家里的衣柜里。”

“你女儿叫什么名字,在哪家幼儿园?”

“叫珊珊,在春蕾幼儿园,离我家很近的。”

“她上幼儿园时,钥匙是放在书包里,还是挂在脖子上?”

“一般来讲,家长都是把钥匙挂在小孩脖子上的,这样才不容易丢失。”

“你家的钥匙从来没有丢失过?”

“没有。”

“你现在带着钥匙吗?”

“带着。”

“我想拍一张照片,为了查案子用,可以吗?”

“可以。”我说着从包中拿出钥匙,交给他。

他接过钥匙,拿出手机,拍下了钥匙的正面和反面,然后还给我说:“放心,我们不会外传的。”

“这我相信。”

“好,我们今天就谈到这里,谢谢你,林雪同志。”

“不用客气。”我站起了身。

“我们过去见过,是在二十年前,你还在区三小上学的时候,扎着一个马尾巴。”

“当时我还小,没想到你们两位就是当年的李警官、宋警官。”

“是呀,时间过得真快,你从一个小女孩长大变成了孩子妈妈,我也由一个中年大叔变成了老头了。好了,你忙你的去吧,有空了,我可能还要找你问问情况。”

“好的,再见!”

打过招呼,出了派出所,我的心一阵一阵地抽紧,尽管我极力地排斥着我的预感,但是,担心的事,还是一步步地逼近了我,让我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如果警察的推测是真的,这一劫,还能逃过吗?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 刘升盈

【作者简介】唐达天,中国作协会员,祖籍甘肃民勤,现居珠海。中篇小说散见于《十月》《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著有长篇小说《沙尘暴》《一把手》《二把手》等十多部。曾获敦煌文艺奖、黄河文学奖、冰心文艺奖等多种奖项,多部作品被改编成电视连续剧,长篇小说《出路》《官太太》分别被翻译成日、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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