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园

2019-09-10 07:22南在南方
读者·原创版 2019年8期
关键词:竹园篾匠竹笋

南在南方

苏东坡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为啥?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农家栽几根竹子,不一定好看,主要是用起来方便。家里没竹子,得去买,花钱。在农村,能不花钱的事花钱办,那叫败家。

竹子能编背篓,编挎篮,编种子篓,编大晒栲,编小晒栲,当然还有面筛、米筛。我们那儿管这些用具叫家业,过日子缺一不可。

这些家业得请篾匠来做。

篾匠的工具轻巧:划篾刀,刮刀,圆凿子,小锯子,引锥。认真的篾匠把工具装在小竹篮里,随便点儿的篾匠就用布包—下,夹在胳肢窝里就来了。篾匠上竹园里砍竹子,他晓得哪根竹子好,太嫩不行,划不起来篾;太老也不行,容易折断。

竹子扛回来,锯短,用刀使竹节平滑,然后划篾。一破二,二破四,再破,再破,多宽多窄,篾匠心里有底。再就是起黃,竹黄像是竹子的肉,篾器用不上,却是做火把的好料。起了黄的竹子就是篾了。这一片篾还可以再起两层,带青皮的叫一篾,剩下那一层叫二篾,各有用处。

篾划好了,篾匠把两个刮刀钉在木板上,刮篾,让篾粗细匀称。

如此这般,篾匠就开始编了,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篾在他怀里跳跃,着实好看。

我家竹园里开始只有一根竹子,是祖父栽的,第二年添了笋,第三年又添了笋,如今有几千根了吧。我小时候喜欢朝竹园里扔石头,看乌扑棱扑棱飞起来,祖父总是笑着叫我别扔。“乌是客嘛,竹园里的乌是爷养的咧。”祖父忽然有点儿浪漫,“每天早上叫得好听嘛。”

那时年纪小,不晓得这话有点儿意思,等明白过来,祖父已经不在了。但竹园还在,还有乌。春夏的清晨,乌叫得早,也欢快;冬天叫得晚,好像有些颤音,可能也怕冷吧。

少时拿小刀在竹子上刻自己的名字,或者刻一两句“冬天我是你的木炭”之类的傻话,一两年工夫,那些字因为竹子拔节,忽然被拉长,看上去意味深长。

竹园出笋,一眨眼的工夫,出了土,像是见风长,半个月就亭亭了,身上的笋壳渐次落下。祖母着我们去捡,管这个叫“松壳叶儿”,捡回来编几个蒲团,放在石墩上,坐着舒服。

那时,我们压根儿不知竹笋是个好食,“要想不俗又不瘦,来碗竹笋红烧肉”。很多年过去,我回家说:“竹笋能吃啊。”祖母淡淡地说:“能吃。”

“那咋不吃咧?”

“留着长成竹子换钱嘛。”

对话到这里结束了。守着那么大的竹园,我们一直没有吃过竹笋。

小时候,我从竹园砍了一根竹子回来,想做笛子,也钻好了眼儿,只是吹不出调。那时喜欢笛子的声音,老师说:“笛音就是好听,古人说过,‘丝不如竹,竹不如肉’。”当时并没有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只是那个“肉”字让人一痴,后来晓得古人说管乐比弦乐好,不过最好听的还是人唱。

画竹子的名家太多,郑板桥最好玩。他说润格,“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又说画竹,“无所师承,多得于纸窗粉壁日光月影中耳”。竹子画得那么自成一派,只是看竹子映在窗上、墙上的样子就会了,本事!

“胸有成竹”是个熟典,其实我心里也有好多竹子一直在那儿。前年,老友明涛偶尔从我家那片竹园经过,举起相机,拍了几张照片给我。正是春天,绿意嫩染,一位挑桶的人,从背影看,我都知道他是谁。我用这张照片做微信头像,许多朋友看了说,这场景多么熟悉,那个背影多么像自家的父亲。于我也一样,像是突然涌上心头,成了久远的念想。

竹子还有几宗用处是老家没有的。古人消夏,竹椅、竹床、竹席不消说,他们还用竹子编一个空心的长筒子,叫“竹夫人”,睡觉时搂着凉快;冬天用的暖壶叫“汤婆子”,挺会拟人的。李渔说文人写文章最怕内急,好好的词儿,因为上一趟厕所就丢了。他想了个办法:给墙上钻个眼儿,套一根打通关节的竹竿,这般,内急问题解决了,好词儿留下了。

竹子用具也有浪漫的——两人相对,打连枷。

做连枷不消请篾匠。将竹子砍回来,划成四片,烧火从中间煨,用一根圆木头放在竹片中间,煨过来,像是一个倒着的U,让它们定型,回头好放连枷头。定好型,搓构皮绳,加点儿白麻更好,缠起来,就成了一个枷板。细竹竿套连枷头,麦子铺在地上,扬起连枷打,叫“打场”。两个人相对,你一连枷,啪,我一连枷,啪,脱麦子的粒儿。

有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他对她说:“我想跟你打连枷……”用流行的话说就是“我喜欢你”。可在乡下,这一句话可以风含情、水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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