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翁亭记》:太守本意在心安

2019-09-10 07:22田兆山
名作欣赏 2019年1期
关键词:醉翁亭记心安欧阳修

田兆山

摘要:宋仁宗庆历五年,欧阳修因“盗甥案”贬知滁州,次年作《醉翁亭记》。《醉翁亭记》的主题,人们多从儒家“仁者爱人”的角度理解为“寄情山水,与民同乐”。然而,在当时的生存状态和心境下,太守本意,只在心安。

关键词:欧阳修 《醉翁亭记》 主题 心安

宋仁宗庆历五年,欧阳修背负“盗甥案”污名贬知滁州。政事之余,常寄情山水以自娱,并结识了琅琊寺住持僧智仙和尚。智仙为方便欧阳修游玩,在邻近滁城的山麓建一小亭,欧阳修欣然为记,遂有《醉翁亭记》名世。

一般以为,《醉翁亭记》的主题为“寄情山水,与民同乐”,体现了欧阳修旷达的胸怀。不过我觉得,在当时的心境下,欧阳修真的很难旷达起来。“寄情山水,与民同乐”的表象下,掩盖的是欧阳修憔悴苍老的心理和唯求心安的心态。

书生意气,祸从天降

身为文人,欧阳修无疑是适逢其时的。宋初,太祖鉴于中唐以来藩镇割据、尾大不掉的历史教训,采用崇文抑武的基本国策,士大夫的社会责任感和参政热情空前高涨。少年得志的欧阳修,意气风发,天下自许。范仲淹因著文指陈时弊被贬,在朝官员多同情范仲淹并上章为他开脱,只有左司谏高若讷认为应当黜除。书生意气的欧阳修著文直斥高若讷“足下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尔”,与高若讷结下不解之仇并因此被贬夷陵令。后来范仲淹得居高位,欲聘欧阳修为“掌书记”,欧阳修却笑而辞日:“昔者之举,岂以为己利哉?同其退不同其进可也。”

慶历三年,因宰相兼枢密使晏殊的举荐,欧阳修被召还汴京,知谏院。欧阳修恪守职责,指陈朝政阙失。宋仁宗十分赞赏欧阳修“论事切直”的风格,夸奖道:“如欧阳修者,何处得来?”但也因此结怨许多朝臣——“人视之如仇。”(《宋史·欧阳修传》)其子欧阳发坦言:“先公为人天性刚劲,而气度恢廓宏大,中心坦然,未尝有所屑屑于事。事不轻发,而义有可为,则虽祸患在前,直往不顾。”(《文忠集·附录二·先公事迹》)

果不其然,不久祸事就临头了。

谏官钱明逸因欧阳修在《新五代史》中对吴越国钱氏家族的指责怀恨在心,而开封府尹杨日严也因贪污曾受到欧阳修弹劾。庆历五年,他们的机会来了。从小在欧阳修家长大的外甥女出嫁后不守妇道,私通家仆,被人告发。在有心人的诱导和逼供下,诬告欧阳修与她有染并侵占了她娘家的财产。朝中大臣借机群起而攻之,欧阳修百口难辩。宋仁宗不相信欧阳修会做出如此伤风败俗之事,甚至亲赐手诏以安慰。但道德审判的力量是巨大的,群情汹汹之下,连宋仁宗也庇护不了欧阳修,只能将其贬知滁州。应该说,将欧阳修贬官地处偏僻的滁州,远离政治中心的纷争,是对当时处在舆论旋涡、声名狼藉的欧阳修的保护。

被贬,在封建时代并不是新鲜事,许多人还因此获得美誉。但官员被贬多数是因为政治原因,欧阳修却是因为道德败坏。身为一代文豪,道德典范,还有什么比这种污名更难以承受的耻辱?

“盗甥案”如一盆从天而降的污水,让耿直刚介、意气风发的欧阳修措手不及、狼狈不堪。贬知滁州的途中,欧阳修行经汴河,彻夜难眠:“阳城淀里新来雁,趁伴南飞逐越船。野岸柳黄霜正白,五更惊破客愁眠。”(《自河北贬滁州初人汴河闻雁》)

欧阳修狼狈地来到滁州,其心灰意冷可想而知。到任后,欧阳修给宋仁宗上表谢恩。这篇上表中,欧阳修仍惊魂未定:“谤谗始作,大喧群口而可惊。”同时,欧阳修还用过半篇幅解释外甥女之事,足见此事对欧阳修打击之大。

简政爱民,以报君恩

知恩图报,是古代君子的基本操守。欧阳修虽然心灰意懒,但“君父之恩厚”,让欧阳修立志“永坚不转之心,更励匪躬之节”(《滁州谢上表》)。下车伊始,欧阳修就利用冬闲发动民工修筑城墙。第二年夏天,修建了丰乐亭:“疏泉凿石,辟地以为亭,而与滁人往游其间。”在给好友韩琦的信中说:“因爱其山势回抱,构小亭于泉侧。又理其傍为教场,时集州兵弓手,阅其习射,以警饥年之盗。间亦与郡官宴集于其中。”办公、娱乐两不误,还可以在亭前的山坡上教练民兵,可见欧阳修为官之能。

宋仁宗是历史上罕见的仁君,此时的北宋社会,正是承平安定时期。滁州是座偏僻小城,民风淳朴。“今滁介江淮之间,舟车商贾、四方宾客之所不至,民生不见外事,而安于畎亩衣食,以乐生送死。而孰知上之功德,休养生息,涵煦于百年之深也。修之来此,乐其地僻而事简,又爱其俗之安闲。”(《丰乐亭记》)鉴于此,欧阳修决议施行“宽简”之政。有人问他:“为政宽简,而事不弛废,何也?”答日:“以纵为宽,以略为简,则政事弛废,而民受其弊。吾所谓宽者,不为苛急;简者,不为繁碎耳。”在这种执政理念的指导下,欧阳修一生“凡历数郡,不见治迹,不求声誉,宽简而不扰,故所至民便之”(《宋史·欧阳修传》)。

程颐曰:“为政之道,以顺民心为本,以厚民生为本,以安而不扰民为本。”(《代吕晦叔应诏书》)老百姓都希望安居乐业,欧阳修的宽简之政,可谓顺民意,识时务,也颇有成效。宽简之政,很切合欧阳修贬知滁州后的心境:不求名利,上不负君恩,下不愧百姓足矣。

明哲保身,仁者自爱

儒家历来以天下自许,但同时也十分注重保全自身。

子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论语·泰伯》)孟子日:“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孟子·尽心上》)孔子、孟子都认为,君子应审时度势,不要做无谓的牺牲。子路入,子曰:“由,知者若何?仁者若何?”子路对曰:“知者使人知己,仁者使人爱己。”子曰:“可谓士矣。”子贡人,子曰:“赐,知者若何?仁者若何?”子贡对曰:“知者知人,仁者爱人。”子曰:“可谓士君子矣。”颜渊入,子曰:“回,知者若何?仁者若何?”颜渊对曰:“知者自知,仁者自爱。”子曰:“可谓明君子矣。”(《荀子·子道》)荀子借孔子师徒问答表明,“仁者自爱”才是根本,也是“仁者爱人”的内在保证。

儒家的“仁爱”本来就是“施由亲始,爱有差等”(《孟子·滕文公上》),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上》)。很明显,儒家的“仁爱”是从“吾”开始,推己及人,逐步上升到普遍的“大爱”。爱无差等,将别人的孩子和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这怎么可能!孟子很直接地指出:“夫夷子,信以为人之亲其兄之子为若亲其邻之赤子乎?彼有取尔也。”(《孟子·滕文公上》)

伤痕累累的欧阳修,只想心疼一下自己,在青山秀水中酣畅地醉一场,为自己疗疗伤。这时候我们还非要他体现出旷达的胸怀来,做个快乐的太守,体现出“寄情山水,与民同乐”的高大形象,是否太过于强人所难?

对于自己的这场无端之祸,欧阳修也是有反省的。在给友人的信中,欧阳修写道:“愚拙之心,本贪报国,招仇取祸,势自当然。”(《与曾宣靖公书》)在地处偏僻的滁州,远离政治中心的旋涡,欧阳修借山水以自娱,号“醉翁”以自污,就是想要将自己“藏”在山水之中,逃离政敌的进一步打击。

痛定思痛,唯求,心安

在滁不到三年的時间,欧阳修诗文百余篇。其中最有名的,莫过于《醉翁亭记》。

的确,《醉翁亭记》多处提到了“乐”。“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因此,人们以“寄情山水,与民同乐”为此文主题看上去也很顺理成章。

在这些“乐”之前,欧阳修却写道:“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日醉翁也。”

“饮少辄醉”颇有深意。欧阳修酒量如何,我不得而知。别的不说,就看他在滁期间沾满酒气的诗文,欧阳修的酒量怎么也不像是个“饮少辄醉”的人。“醉中遗万物,岂复记吾年。”(《题滁州醉翁亭》)“人生行乐在勉强,有酒莫负琉璃锤。”(《丰乐亭小饮》)“饮子今日欢,重我明日愁。”(《怀嵩楼晚饮示徐无党无逸》)“我来携酒醉其下,卧看干峰秋月明。”(《琅琊山六题·石屏路》)“渴心不待饮,醉耳倾还醒。”(《幽谷晚饮》)“鸟飞花舞太守醉,明日酒醒春已归。”(《丰乐亭游春其一》)“花开鸟语辄自醉,醉与花鸟为交朋。”(《啼鸟》)

“年又最高”也是欧阳修自号“醉翁”的一个原因。按照今人的标准,四十岁还是年轻干部,至少不能说是垂垂老矣的“翁”。但古人寿命较短,文学史上很多知名作家的寿命也就在五十岁左右,不到四十岁就去世的也大有人在,更何况欧阳修本就是早衰之人。

欧阳修方少年时,就给人体弱多病的感觉。“晏元献以前两府作御史中丞,知贡举,出《司空掌舆地之图赋》。既而举人上请者,皆不契元献之意。最后,一目吒瘦弱少年独至帘前……少年举人,乃欧阳公也,是榜为省元。”([宋]王钰《默记》)三十岁时,即自称“病翁”:“那堪多难百忧攻,三十衰容一病翁。却把西都看花眼,断肠来此哭东风。”(《题荐严院》)

除了自身较为赢弱外,亲人的早逝也让欧阳修的心态格外沧桑。

大中祥符三年,欧阳修四岁,父亲去世;明道二年,欧阳修二十七岁,妻子胥氏卒;景祜二年,欧阳修二十九岁,(续弦)夫人杨氏卒;同年稍早时,妹夫张龟正亡;宝元元年,欧阳修三十二岁,长子天亡,年仅五岁;庆历五年,欧阳修三十九岁,长女夭亡,年方八岁。(引自《欧阳修年谱》)

仕途屡遭坎坷,自幼体弱多病,亲人相继亡故,又年届不惑,座中满目望去,居然“年又最高”,欧阳修怎不感慨万千。自号“醉翁”,理固宜然。

由此可见,太守的醉,是长期压抑下获得一时心安的放松与满足,甚至可以说是有意而为之。贬官滁州一年的欧阳修,经历过诸多亲人的生死离别,遭遇过官场的风波险恶,对一切都看透了。他不再亢亢以争,也不想怨天尤人,自号“醉翁”,于山水之间徜徉,酒香之中沉醉,但见百姓衣食无忧,觅得心安足矣。

滁州虽小,能上不负君恩,下不愧百姓,醉翁总算可以心安了。望着“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的太平盛景,太守终于可以安心地在宾客喧哗的酒席上,颓然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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