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笔记

2019-09-10 07:22张炜
旗帜文摘 2019年6期
关键词:庙堂神游楚辞

张炜

《楚辞》相对于《诗经》放松了许多,铺陈了许多,诗句的字数开始增加,形式上也更为自由;发展到后来,便成为“铺采摛文”的汉赋了。在《诗经》与汉赋之间,《楚辞》起到了桥梁的作用,具有一定的折中性,属于一场文字茂长前的形态。尽管有人也将《楚辞》称为“辞赋”,尤其是西汉初年的所谓“骚体赋”,如贾谊的《吊屈原赋》《■鸟赋》、司马相如的《长门赋》和司马迁的《悲士不遇赋》等,确实与《楚辞》有些接近,但畢竟与后来那些丰辞缛藻、穷形极貌的汉赋有着很大的区别。后者更加恣肆放逸,而《楚辞》则节制了许多,仍然属于歌词,可以咏唱。它继承了楚地的民歌传统,或者说最终完成者屈原就是民歌的收集者和规范者,是一个集大成者。他使《楚辞》达到了艺术的最高峰。

也许屈原那些长长的吟唱,时常突破了民歌旋律的形制与要求,这才显得更为自然、自由和放纵,但可能仍未脱离楚地的旋律。它大致是在一首首民谣的循环往复中展现个人的内容,将其扩充或进一步铺开,完成一次更长的咏叹;显然它已经完全不同于节令和仪式中专门使用和定制的谣曲,而是更多地走向了个人化和创造化,越来越具有个人文学书写的特征。《楚辞》的主要部分脱胎于民间文学,又不同于民间文学,而是属于文人的个人书写。这就强化了个体创作的意义,增强了个性化的文学特质。一方面它借助了民歌的自由,另一方面又回到了个人的自由,从那些相对固定的民间仪式中解脱出来,不受或少受制约地涂抹和记录。就文人创作来说,这种回到个人的自由,是保证文学品质的一个基础、一个重要条件。中国古典文学的创作,从《诗经》走到《楚辞》,由于屈原的参与,向赋的路径跨出了很大的一步。

文字的繁衍大致遵循了这样一条道路,即与书写工具的改进有着同步的、密不可分的关系。由龟甲、瓦片、鑄铁、竹简到纸的发明,毛笔的出现,文字开始变得松弛开阔,随心所欲了。而书写的简易又助长了文字的轻浮,使其极为凝练和浓缩的品质受到伤害。一种文体的演变往往也与此有关,比如从《楚辞》到汉赋,再到后来那些叠床架屋、铺张浪费、华丽空浮的文字,就能看出很多端倪。后来的钢笔和打字机的时代就更加缺少了节制,到了电脑数字时代,可以说进入了毫无节制的泛滥期,从形式到内容都踏上了一条毁坏语言文字的不归路。

从这个意义上去论断文字,我们似乎十分悲观。技术的进步就是这样强有力地改变了精神的创造,在获得一种自由的同时,却陷入了另一种裹挟,跌进了万劫不复的深谷。在轻浮与放纵中,人的精神世界变得渺小、琐碎,思维的触角在暗处轻浮地躁动,再也没有了简约持重的记录,没有了《诗经》《楚辞》和诸子百家那样郑重的许诺和书写。

就文字看,《楚辞》在《诗经》简约的形式上有所发展,从容酣畅的笔致和境界得到了强化,这基于屈原书面语的深厚修养,以及浪漫开阔的个性与文化视野。我们不得不考虑到他显赫的身份,他与周边各国上层人物的交往,特别是与东方大国齐国之间的紧密关系。诗人必定从中受到了思想与艺术的感染,吸收了诸多营养。屈原身居楚地,深受神巫文化的熏陶,庙堂人物的高深文字功力与民间传统的深度结合,使其表达产生了另一种气象。于是我们就看到了那些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绚烂篇章。它们比北国之《诗经》更开阔,更自由,也更宏大。历史上最长的抒情诗至此诞生。而与汉赋相比,它仍然是凝练和节制的。

汉语言的铺张和泛滥似乎就从汉赋开始。在这个过程中,也许那些庙堂人物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与铺张的汉赋连在一起的,是它并未遮掩的赞誉和阿谀,从形制之殇到品质之殇,二者共存,互为表里。这种文字的放纵轻慢,在很大程度上背离了《楚辞》的传统,更远离了《诗经》的传统,最后的结果就是被时间所嫌弃和厌烦。文学演变到唐代,诗歌成为艺术主流,在唐人的艺术反思中,赋的繁衍和扩张被一点点收起,这才有了唐诗的建树与成就。从初唐的陈子昂到盛唐的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从中唐的白居易、韩愈到晚唐的李商隐、杜牧等,这些代表性的诗人都继承和发展了《诗经》和《楚辞》的艺术传统。当然,汉赋的代表人物也承续了屈原,但是《楚辞》最为核心的品质,即它的批判性与深刻的忧思,更有质朴自然,却没有被他们发扬光大。后代许多作家都受惠于《楚辞》,如司马相如、扬雄、张衡、曹植、陶渊明、鲍照、李白、李贺等,其作品都能看到屈原的印迹,就这一点而言,《楚辞》的影响甚至超过了《诗经》。

从舒展和自由的形制上看,《楚辞》似乎强化了一种道路;从文学形式和品质上看,我们会将“诗”与“辞”予以区别和界定。“辞”与“赋”之间也需要这样。从“辞”到“赋”,音乐性在降低,因为前者仍然要依附于旋律,后者则基本上摆脱了。脱离旋律有一个缓慢的过程,文字的独立是逐步完成的,最后演变为汉赋,大致上也就脱离了旋律的束缚。所以汉赋在变得更自由的同时,却又缺乏边界的收束,变得更铺张更费词。

“辞”的称呼最早出于《史记》,而“辞赋”的称谓,虽然道出了“赋”对于“辞”的继承关系,却难以掩盖二者的区别。《楚辞》作为一种“诗”和“赋”之间的文学形式,其成就是堪与《诗经》比肩的,代表人物屈原也是最为杰出的。自屈原开始,诗的抒情品格得到了强化和确立,尤其是抒情长诗的价值得到了彰显;它既浪漫又节制,既放纵又收敛,其无比浪漫的质地与质朴诚恳的品格合而为一,散发出无可抵御的魅力。因着文学的强大批判品格,《楚辞》为后代文学树立了榜样,它以动人心弦的个体吟唱,与所有庙堂文学划上了一道深刻的界限。

古代诗人,即便像李白、杜甫这样的杰出人物,也常常深陷思君之苦。他们本来是庙堂的受害者,可是对居于庙堂中心的那个人物却是不断地怀念、想象,总是企图靠近,接受太阳般的热烈烘烤。这实在是一种人生悲剧、精神悲剧。作为不可更移的文字,它们生生书写在历史的纸页中,这好像有点无可奈何。

无论是靠近权力中心的诗人,还是一生都被庙堂疏离的文人,似乎其中的一部分都有难以摆脱的思君情结。它作为传统文学的一个伤疤和痼疾,成为一个硬结,硌着无数人的心,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由此又说到伟大的屈原,以及他诗中一再表达的对于“美人”的思念。有人认为这里的“美人”是楚怀王,也有人认为是顷襄王,但无论如何都是指高居庙堂权力中心的那个人物,即所谓君王。“美人”让屈原颠沛流离痛苦不已,以至于走向亡命之途,可直到最后诗人还是在思念他。“美人”到底有多么美,我们作为几千年后的旁观者实在不解。到了唐代杜甫,这种思君情结发展到了极致,就是“每饭不忘君”。“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当然古代“君王”的概念有所不同,在某種意义上“君王”成为一种精神的寄托,相当于一种宗教符号,而且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社稷和国家。大约就是这种混合纠缠、难以厘清的概念,使最杰出的诗人也无法摆脱其强大的磁性,这时候“君王”之于他们,既模糊浑然又具体可感: 一旦回到模糊的状态,就会透射出不可抗拒之美,散发出强大的热力和吸力;可是当它回到一个具体形象的时候,又会让人产生深深的遗憾和痛苦。对于思君之苦,我们多少有点不屑甚至不能原谅和同情。我们不愿看到他们精神的中心有一个庙堂,庙堂的中心有一个君王。

在屈原这里,君王被称为“美人”,而这个“美人”居然是雄性的,也就散发出一种诡异之美。在诗人看来,“君王”既有异性的妖娆和不可抗拒的诱惑,又有权力者的威猛与刚健。就在两个极端的游移和徘徊中,诗人走入了幻想的迷途,这种幻想对于精神是至为有害的,从现实生活层面而言是致命的伤害,而对于烂漫的诗性又是另一回事了。它会产生一种迷离之美,幻觉之美,而且还有一种畸形之美。它们掺杂一体,构成复杂、曲折和深邃的审美效果,呈现出极为特异的艺术魅力。

有时我们觉得这种思君情结是来自仕途的规束和汉文化的传统,有时又觉得这是一种生存策略的延伸、扩大,以及惯性使然。在那么多的哀怨甚至诅咒中,似乎都埋下了一个思君的内核,由此诗人可以变得更为安心或安全也未可知。这要造成多大的矛盾和痛苦。思君之苦深不见底,又令人心存犹疑:庙堂的温暖和安逸毕竟令人难忘,它一开始是现实的和世俗的,后来又变成了精神的。所有精神的困窘和心灵的不安都是因为远离了庙堂,远离了那个中心。“美人”不在,其他的一切似乎都可以忽略了,而那个“美人”就像猫咪一样高冷。高冷之美更具诱惑力,有慑魄丧魂的威力。它对一切都不理不睬,收敛了自己的热情,甚至收敛了所有情感的外露。独立不倚的态度和冷淡的神情覆盖和笼罩了一切,使那些试图亲近者失去了任何建立情感渠道的可能性,于是只好依靠想象和揣度,与对方建立一点点心灵的联系。

最后到来的残酷一击,力量之大超乎预想,受害者自然是诗人自己。这时候他脆弱得不堪一击,开始了物质和精神的双重流浪。没有依傍和归宿的人生是痛苦的,流浪使他产生各种各样的呻吟,呻吟又化成了吟唱,其中很少欣慰,更多的只是痛苦。可是没有任何办法,此时诗人的人生和呻吟已经融为一体,不可分离,这多么不幸。然而正是因为这些痛苦和不幸,才构成了一种独特的哀怨忧伤之美,尽管它戕害了自由的生命,却还是令人感动和迷恋。

无论是李白、杜甫还是屈原,他们的吟哦都强化了古典文学的忠君传统,这是一种庙堂本位的传统,也是一种丧失了主体性的政治抒情诗,其品质有点像《诗经》中的《小雅》一样,“怨悱而不乱”。“乱”就是乱政,是颠覆之心,“不乱”就是忠君。这种哀怨、忧伤之美少有虚伪,基本上是来自一种责任和诚朴。诚实和朴素是一种美,是一种真实,在诗人的全部经历中,它是具有说服力的。在悲愤绝望的时刻,屈原才常常回到一种自我清醒的状态,这个时候他会给人一种痛快淋漓的感觉,也远离了对“怨悱而不乱”的恪守,走向了另一种惨烈的实在。

在最后的真实面前,诗人心灵袒露,身上再无一赘物和矫饰,走向了真正的解脱: 摆脱了那种无所不在的权力笼罩,尤其是精神上恍惚迷乱的向往。诗人走向了冰冷无情的荒凉的旅途,走向了本该属于他的真实,走向了大自然,走向了清澈的汨罗江,然后纵身一跃。从此荣辱不再,也最终免除了思君之苦。

就诗歌艺术的放浪、自由与形而上的品质来看,历史上最为引人注目的诗人是屈原和李白。李白被称为“谪仙人”,他的神游常常突破了现实空间,走向了“邈云汉”,飞向了月宫和宇宙。他梦想着长生不老,四处寻找瀛洲,寻找神仙世界,想必是受到前辈屈原的强烈影响。屈原是一个更早的“精骛八极,心游万仞”的灵魂:“驷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风余上征。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离骚》)在他的诗篇里,与神仙交往的壮丽场面比比皆是:“溘吾游此春宫兮,折琼枝以继佩。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诒。”“百神翳其备降兮,九疑缤其并迎。皇剡剡其扬灵兮,告余以吉故。”(《离骚》)“高飞兮安翔,乘清气兮御阴阳。吾与君兮齐速,导帝之兮九坑。”(《九歌·大司命》)无论是《离骚》《天问》还是《九歌》《九章》,想象无拘无绊,上天入地,浑阔无边,形而上之思充沛而丰满。在汉诗中,它作为一个流脉一直没有断绝,只是到后来变得细弱多了:在一个缺乏想象和浪漫的国度里,似乎“现实主义”更容易被人接受和推崇。

在世俗社会里,李白名声远扬,那是因为作为个体的辨识度之高,无有出其右者。可是在情感和经验的亲近感上,他却远远不及杜甫,因为后者记录的是更加具体的生存现状,这是人们在审美体验中最容易接洽的一部分。而屈原和李白的艺术,却往往在一般人的日常经验之外,这对大多数读者可以说是一次超验阅读。屈李的思绪飞扬于现实生活的层面之外,所以我们必须换一个视角,努力地解放自己,才能进入他们所引导的那个维度,那似乎已经不再是一个三维空间。而以杜甫为代表的所有现实主义诗人,却很少逾越三维空间,它是物质的和现实的,具体可感的,可以触摸的。

对于屈原和李白的艺术,虽然我们并不陌生,但却难以亲近,更不能够悉数把握。他们足以让我们好奇,甚至沉醉其中,却难以用理性思维去簇拥。我们追随着他们的狂放和神游,却不能进入他们的思维逻辑以及想象的天地。那种神游四方是生命的自由属性,是仰望和寻找的本能,但对于现实中的人而言,许多时候这种本能却被向下的注视给取代了。这是极为可惜的。在屈原李白那里,那种向上的能力不是中空和虚飘的,而是另一种真实的存在,它与连接大地的精神内容一样充实和本质。

屈原上达九天,下入幽冥,与神鬼对话,往来无碍,多么自如舒畅。在《离骚》中,“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坐骑饮水处是太阳洗浴的咸池,马缰就拴在神木扶桑上。“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前驱竟然是给月亮驾车的望舒,他发出一声命令,凤凰即展翅奋飞。诗人站在苍穹之上看云霓巨龙,一片斑斓,滚滚而来的云海衬托着他的威赫,从此再无悲戚,也不是那个身披花草的稚弱文人,不是一个依附于君王身侧的臣子,不再像女子那样刻意打扮自己,不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吟唱者,更不是一个弄臣,而是一个无所不能、遨游四方、与神仙并列的高贵生命。高贵和自尊应该是诗人的本质,没有这样的生命质地,也就没有真正自由的吟唱。

神的存在,实际上是人们对于自由的一种寄托。神的无所顾忌和无所不能,俨然是获得了最大的自由。向往自由才能向往神灵,才能以神游的方式去接近那个幻想。从某种程度上说,对于神的渴望,就是诗的宗教。在这里,创造与自由、神游与神,是不可分离的整体,有时候甚至可以说它们是同一种事物,仅以不同的称谓和概念呈现出来。当人的灵魂脱离了沉重肉身飞翔到高阔的时候,实际上就是挣脱现实回到永恒的神游之旅,现实与精神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就此得到了化解。当然那是人生的终点和神游的开端,当现实的躯体变得沉重的时候,就到了处理精神问题的痛苦阶段了。这个时候,只有真正的诗人才能够将心灵上升到苍穹,走向阔大无垠的境界,这是衡量杰出诗人和平庸诗人的一個重要尺度。从这个意义上说,所有专注于精神叙事的艺术家都是第一流的,而那些辗转在物质得失与变易之中的歌者,还不能算完全意义上的诗人。

屈原是居于所有诗人之上的最杰出者,因为他有无所不至的最开阔无际的神游,在沉重肉身的拖累下,仍然勇敢无畏地挣脱,一次次飞向高阔,奔向最后的归宿,飞升于一片精神的平流层之上,抵达了清明的境界。这就是屈原所开辟的浪漫主义的道路,也是他的伟大意义。就诗而言,就艺术而言,“浪漫”才是本质,而“现實”只是生长的土地、一个挣脱的基础、一个过程的开始。

(:美文 2019年1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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