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

孙晓婷

他在家里排行老三，是家里的小儿子。两个哥哥学习都不算赖，唯独他整天不务正业，把聪明劲儿都用在了别的地儿上。翻墙逃课，去别人家地里偷地瓜烤来吃，晚归被锁在家门口就随便睡在草垛里，还自作主张跑去给自己烫了一个爆炸头。考个试都要提前溜进办公室偷出试卷，让二哥帮忙做答案，之后又很讲义气地誊抄了好几份发给同学，被老师逮了个现形，结果挨个班游行示众。总得说呢，大概就是那种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属性。

后来被爹妈送去当兵，在部队里开始给之前暗恋的女同学写信，一来二往还真就在一起了。从部队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姑娘家找她，在门口遇到了姑娘的弟弟。第一次见面的他，上步拍了弟弟一下，说道：“嘿，你以后就是我的小舅子了。”都说男人在结婚之前，都很会演戏，看来是真的。姑娘眼里的他啊，温柔体贴、会做家務、做的一手好菜，脾气好啊还长得格外帅。除了穷了点，没啥缺点，不过姑娘也不是物质的人，想着一起努力自然会好起来。但是这个婚一结啊，什么都变了。谁知道，他抽烟喝酒打架样样都是小能手，进派出所就是家常便饭。带着刚怀孕三个月的姑娘去长辈家，喝醉酒后掀了桌子，骂了长辈，然后大打出手。怀着孕的姑娘在深夜的马路上，给他的长辈们、他的亲戚朋友们挨个鞠躬道歉。她一边哭一遍鞠躬，嘴里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喜欢喝酒，但酒品极差。喝醉了就回家，把家里的玻璃、镜子砸的粉碎，每次吵架，姑娘都在半夜哭过喊过之后带着孩子走回娘家。一直到几年后，那个姑娘还会哭着对孩子说：“对不起，如果早知道，我一定不会嫁给他。”嗯，那个孩子就是我。他，就是我的爸爸。

他啊，大男子主义，说一不二。又敏感多疑，不善言辞。心里想什么就是什么，完全不听别人解释。在家也从不跟家里人沟通，头永远埋在电脑键盘里，游戏一打就是凌晨两三点，然后晃晃悠悠地躺下，五点半再爬起来去开车。他看起来永远都是那么忙，忙到不知道我在哪个班，不知道我穿什么，不知道我爱吃什么，忙到我睡觉他还没回来，我起床他就已经走了。我们没有什么沟通。记忆里的他就是那个好久回来一次的他，那个喝了酒回家乱砸乱骂的他，那个在我面前打碎镜子用碎片割自己的他，那个跟我在家一整天一声不吭的他。偶尔胸口疼痛呼吸困难，他也只当我在作假撒娇，说小姑娘家家的怎么这么娇气。有时候我就在想，他真的是我的爸爸吗，他爱我吗。我不知道。

后来胸口的疼痛越来越剧烈，越来越频繁，从轻微的疼痛到动一下就疼，再到呼吸几次就疼出汗珠。真的算是体会了一把，会呼吸的痛。带着我做了几次小检查，并没有查出问题，于是我在他眼里又成了那个放羊的孩子，我所说的痛苦不过是一场狼来了的闹剧。一次又一次的疼痛，一次又一次的求助，他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却始终没有放在心上。时间一转很多年。疼痛伴随充斥着日常的生活。直到后来在舅妈的坚持下做了一套彻底的检查。终于在最后发现病因所在。医生说啊这是天生的为什么现在才发现。医生说啊早几年就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了。医生说啊再晚半年恶化以后就来不及了。医生说啊说啊说了好多。他就站在那里，不说话，也不看我。我也站在那里，不说话，也不看他。

每一天都要做各种各样的检查，手上永远插着针管。去做气管镜的时候，被几个人按在病床上，蒙着眼睛，不安把我紧紧包围。管子从鼻孔里深入，身体在不由自主地反抗，什么都看不到，什么也做不了。检查结束后像一只小白鼠一样蜷缩在床脚边。他还是老样子，依旧不说话。默默地走过来，把我抱回了病房。动手术的那天中午他不在，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还有一个小时手术，我在等他。站在病房门口张望，却始终看不到他的身影。还有半个小时，还有十五分钟。我咬了咬牙，一个人向着手术室走了过去。躺在手术台上，看着胳膊内插进麻醉用的针管，目光停留在门口的方向，渐渐失去了意识。我始终没能等到他。

大概过了六个小时，我在重症监护室中醒来。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就是他沧桑的面容。仿佛一夜之间老了许多。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持续的麻醉让我神志不清，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就这样醒来，睡去，不知几次。但每次醒来都能看到他睁着疲惫的双眼看着我守着我，却依旧不肯说一句话。不知道睡了多久，在一个夜晚醒来后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目光呆滞地看着窗外，仿佛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过去。摘掉氧气罩，强忍着刀口和引流管带来的疼痛，扶着床边艰难地下了床，疼痛一次一次从体侧传来，仿佛每一个轻微的小动作都会带来伤口的撕裂。一步一步挪到了窗边，透过玻璃，看到只在走廊的尽头站着一个身穿白色大褂的医生，在低头说着什么。大概是看错了吧。刚想要转身离开，突然看到在医生的脚下，是一个跪着的男人。依旧是那个熟悉的身影。低着头，沉默着的身影。像触了电似的猛然转过身，大脑里一片空白，回过神来时，温热的液体已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双腿颤抖着挪回了床上，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什么都不要想。看错了，一定是看错了，你看，麻醉让我产生幻觉了。嗯，一定是这样。想要时间过得快一点，可时间却偏偏好像一个世纪一样漫长。

很久很久以后，有人告诉我，在我手术的时候，他去了姥姥家，跪在姥姥面前，不停地哭，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