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第一次文代会的顶层设计及其领导机制

2019-11-12 13:25斯炎伟
当代作家评论 2019年3期

斯炎伟

在当代文学会议史上,全国第一次文代会具有无可取代的地位和意义。作为当代文坛体制性会议的“创制”之会,第一次文代会的方案设计及领导机制随即被经验化,并在日后的文学大会中被承袭甚至固定下来。某种程度上,它是共和国文学会议的标杆,也是当代国家级文学会议的模板。然而,一直以来对第一次文代会习惯性的知识性叙述与历史化概括,基本搁置了会议具体的展开方式,也极大遮蔽了那些可以彰显“经验”的丰富细节。细究第一次文代会的由来及其领导机制,则不仅可以让业已概念化的第一次文代会变得具体生动起来,而且有助于我们打破“常识”的拘囿,形成有关第一次文代会新的认知与想象。

一、党对第一次文代会的发起与指示

关于第一次文代会的发起,常见的叙述一般从1949年3月20日起笔。那一日,“全国‘文协’理事、监事会议在北平饭店召开,会议决定马上与解放区的华北‘文协’召开联席会议,筹备新的全国文艺界协会”。继而,1949年3月22日,“华北文化艺术工作委员会和华北‘文协’举行茶话会,招待在北平的文艺工作者。郭沫若在会上提议,发起召开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以成立新的全国性的文学艺术界的组织。全体到会的文艺工作者都一致表示赞同”。随即,1949年3月24日,“由全国‘文协’在北平的理事、监事和华北‘文协’理事联席产生了由郭沫若、茅盾、周扬等四十二人组成的筹备委员会”。此后,第一次文代会就进入正式筹备阶段。这样的叙述,当然符合文学史写作“知识传输”的逻辑,但与此同时,它促成了这样一种普遍印象:第一次文代会是由郭沫若、茅盾、周扬等一批文人以及“文协”这样的文艺组织最先发起的,文代会的筹备从一开始似乎也是文艺界圈内的事,是文坛顺应时势的一种自觉行动。事实上,在一个新旧交替、一切正处在变动状态的历史时期,要在全国范围内组织召开一个如此大规模的会议,单凭文艺界又何来这种胆识与力量?会议超级庞大的工作体盘,以及它所需的巨大人力、物力和财力,是当时尚未体制化的文艺界根本无法承担的。如果背后没有强大的思想指导和物质保障,文艺界怎么可能自发地生成如此“超现实”的想法?

如果将周扬早在1945年就发表过的一种观点进行联系——“在新社会制度下,现实的运动已不再是一个盲目的、无法控制的、不知所终的运动,而变成了一个有意识有目的有计划的工作过程”,那么,召开第一次文代会,集结一支新中国的文艺队伍,让其在随后的国家建设中发挥应有的作用,应该正是这个“有意识有目的有计划的工作过程”的具体彰显。也就是说,由郭沫若、茅盾、周扬等一批文化人提出召开第一次文代会,自有其“在新社会制度下”的发生背景,联系着中国共产党正酝酿成立新的执政政府这一重要工作举措。

在业已公开发表的党史资料中,目前能见最早的中共中央关于召开第一次文代会(当时称“新的全国文协大会”)的指示文件,是1949年2月25日一份中共中央给“华北局周扬,并告各局”的致电,题为“关于召开文协筹备会的通知”。该电指示周扬,尽快召集郭沫若、茅盾、叶圣陶、田汉、洪深、胡风、曹禺、巴金等人与各解放区文协召开联席会议,“筹备新的全国文协大会”。致电同时要求,“由华北解放区文协和全国文协联名发起,并大致拟定参加此项会议的人数(不要多)及主要的人选,望各解放区文协准备届时派代表到北平参加会议,在尚未成立文协的解放区届时可采取某种会议的形式,产生代表。来时望将文艺运动总结及优良作品搜集带来。本次决定,望周扬提出执行计划电告”。这份“通知”不仅对会议发起单位、会议地点、代表产生方式、会议负责人等做出了指示,而且提到的“来时望将文艺运动总结及优良作品搜集带来”,差不多是对会议的内容与方式等也做了最初的预设。

当然,中共中央发出这一“通知”也是有其“史前史”的,这与中国共产党当时有关新政协会议的筹备有着密切的联系。1948年中共中央在《纪念“五一”劳动节口号》中提出了召开新政协会议及成立民主联合政府的动议,随后成立的由毛泽东亲自担任主任、周恩来和郭沫若等担任副主任的新政协筹委会,其主要功能就是要在筹备建国的过程中,完成将社会各界力量组织起来的历史使命。政协大会召开的第二天,政协筹委会代理秘书长林伯渠在做“人民政协筹备经过”的报告时指出,筹委会3个月来“筹备工作的重心”之一,便是“推动并促成全国社会科学、自然科学、教育、新闻等人民团体的筹备工作,并协助了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联合会的成立”。联系到1948年8月至1949年9月新政协会议召开之前北平陆续召开的工人、妇女、青年、自然科学、社会科学、教育、新闻等各领域的全国代表大会及成立的相应的全国性组织,可以想见召开全国第一次文代会,并通过成立“文联”这样的组织将全国文艺工作者凝聚起来,便是新政协筹备委员会诸多建国事务中的应有安排,是中共中央顶层设计的一项重要事务,而并非是文艺界的自然之举。

从实际运作来看,第一次文代会的发起与酝酿,有着许多新政协会议筹备工作的痕迹与逻辑,体现着新政协会议筹建新中国的目标诉求。文代会筹委会与新政协筹委会的人员有着较多的重合。作为文代会筹委会主任的郭沫若,是新政协筹委会5个副主任之一(其他4个分别是周恩来、李济深、沈钧儒和陈叔通);文代会筹委会副主任周扬与茅盾,也名列新政协筹委会委员行列,其中周扬被安排在新政协筹委会《共同纲领》起草小组,直接接受周恩来的领导。其他文代会重要领导何其芳等人也在新政协筹委会中。这样的人员安排,一定程度上保障了文代会能在新政协会议有关新中国建设的目标下组织和召开。新政协筹委会起草的《共同纲领》,其有关文艺工作的表述,经周扬、沙可夫等文代会起草小组重要人员的理解与传输,自然渗透于文代会的报告与发言之中。《共同纲领》的“文化教育政策”部分,其中第41条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文化教育为新民主主义的,即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文化教育。人民政府的文化教育工作,应以提高人民化水平、培养国家建设人才、肃清封建的、买办的法西斯主义的思想、发展为人民服务的思想为主要任务。”第45条提到:“提倡文学艺术为人民服务,启发人民的政治觉悟,鼓励人民的劳动热情。”这些关于新中国文化性质、任务与功能的界定,与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的相关论述如出一辙,也与第一次文代会高举的“毛主席的新民主主义的文艺方向”高度吻合。

二、第一次文代会筹备工作的领导机制

除了开会决定由党做出,会议负责人由党指定,党也建立有第一次文代会筹备工作的领导机制。首先,党主持设计并具体参与了文代会筹委会的组建。文代会筹委会如何构成,直接关系到会议将如何召开。在接到中央发出的“望周扬提出执行计划”的命令之后,周扬随即着手搭建文代会筹委会,而他推荐的每位委员人选,则必经中共中央的批准。就筹委会人选问题,1949年3月9日周扬致电中央及陆定一:“关于华北文协筹委人选问题,微电请示后又与郭、茅、田、洪等磋商,结果认为筹委人选中可减去许广平,增加徐悲鸿、贺绿汀、程砚秋、俞平伯、李广田等。如此共计十五人(郭、茅、田汉、洪深、曹靖华、胡风、李广田、徐悲鸿、程砚秋、俞平伯、周扬、萧三、沙可夫、丁玲、贺绿汀)。如郑振铎、叶圣陶、曹禺、巴金等来平时亦可加入,共十九人。此名单如中央同意,当即提交华北文协及中华全国文协在平理事联席会议上通过,正式成立。筹委会政府主任委员人选,未便与他们交换意见。”电文中周扬对委员人选的出与入,以及还有哪些备选人员可做考虑等,都向中央做了明确的说明与请示。而中央随后回复周扬的电文说,“文协筹委会十九人名单同意。但其中无电影及新派画家代表。请考虑增加袁牧之、叶浅予、欧阳予倩、赵树理、古元等二十四人”,从中我们可知,筹委会一些成员的加入,直接源于中共中央出于全局性考虑而做出的指示。电文同时指示周扬,“正副主任,以郭、茅、周扬三人担任为宜”。中央这份致周扬的电文,无疑为文代会筹委会预设了基本格局。不仅如此,中央在电文往来中还就筹委会的工作方式向周扬作出提醒,诸如“与文艺界人物来往,要采取坦白诚恳态度,如正副主任委员人选问题,必须与他们交换意见。其他各项亦然。在开会之前,要多花时间与各方作幕后协商,商妥后再开会通过”。由此可见,中共中央对文代会筹委会的组建以及工作开展的指导是十分全面和细致的。随后正式成立的文代会筹委会共有委员40多名,除了周扬、丁玲、萧三、沙可夫、胡风、柯仲平、荒煤、刘白羽、冯乃超等一大批中国共产党党员,其余的为郭沫若、柳亚子、叶圣陶、徐悲鸿等党统战的进步知名民主人士。这样的筹委会人员队伍,为党对筹委会实现领导提供了政治保障。这些筹委会委员分布于各个专门委员会之中,一般都担任负责人的角色,他们不仅构成了文代会的领导集体,而且在新中国成立之后也纷纷成为文艺界的重要官员。

更为关键的是,即便在这样一个政治过硬的文代会筹委会内部,党还专门设立了党组,并且规定文代会筹委会的具体工作由党组最终领导和组织实施。筹委会的重要决定,包括大会主席团、各代表团组织、章则以及大会领导机构选举等,均要事先经过党组的讨论通过,这在体制机制上保障了党对文代会筹备工作的绝对领导。文代会筹备期间,党组经常开会,而且动辄几个小时,党组也经常代表筹委会向中央负责文代会工作的周恩来汇报筹备情况。党组的构成,周扬任书记,周扬、沙可夫、丁玲、柯仲平、周文、何其芳、冯乃超7人为常委,陈企霞为秘书,组员为筹委会中的党员和各代表团之党组负责人,总共23人。在党组的工作范围内,书记周扬是实际的领导者。周扬是来自延安的资深文艺工作者,也是经过“讲话”学习以及将“讲话”加以普及与经典化的党内重要文艺理论家,因而他经由党组对文代会筹备工作的指导,某种程度上就代表着党的领导。这或许就是中共中央之所以指令让周扬“执行”开会计划的原因。事实上,在筹委会主任级别的3人中,周扬对文代会筹备工作的介入也是最直接、最深入的。在筹委会成立的各专门委员会中,周扬列在“章程及重要文件起草委员会”,其助手沙可夫担任该委员会主任,其“鲁艺”学生康濯担任秘书长,他们负责起草的文代会重要报告和专题发言,直接关系着大会的精神和方向。在人事决定等方面,周扬甚至具有优先于筹委会酝酿与讨论的直接决定权。如阿英作为大会常务主席团17名成员之一,就是由周扬直接指定的。另外,何其芳、严文井和吴伯箫都是周扬在延安时的老部下,在文代会筹备时也分别被周扬提议并任命为大会宣传处正副主任。

其次,在文代会筹备过程中,周恩来代表党中央多次约谈筹委会委员,对大会的筹备与组织工作做出细致的指示,实现了党对筹委会工作直接而具体的领导。在处理庞杂的建国事务同时,周恩来在第一次文代会筹备工作的指导上投入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据阿英1949年5月13日日记记载:“晚,八时,牧之车来,同去中南海。汉年、夏衍、许涤新、周扬、沙可夫、胡愈之、萨空了、茅盾、何其芳,亦先后至。十时许,恩来同志来。首先谈文代会问题,次新闻纸问题,又次上海文化工作等问题。第二部分谈完后,夜饭,旋继续谈至三时半完。”26日又记载:“晚,九时,与周扬同志等去中南海,向周副主席汇报,至晨四时许完。”这种与筹委会人员动辄通宵达旦的长时间会谈,足显周恩来对文代会筹备工作的重视程度。大会开幕后的第五天,周恩来又亲临大会做政治报告,为与会代表详细讲解“三年人民解放战争”的具体情况和发展形势,和他们耐心交流“文艺方面的几个问题”,报告历时竟长达6个小时。报告确认了大会是在“新民主主义旗帜”和“毛主席新文艺方向”之下的“大团结”与“大会师”,有力地呼应着大会的精神与方向。

事实上,除了亲临大会现场做报告和召集筹委会开会了解情况并做出指导,周恩来对文代会的介入是随时随地的,不拘场合与形式。比如,文代会会刊《文艺报》担负着宣传报道会议筹备和召开情况的重任,而刊物负责人的任命,似乎就体现有周恩来的“意思”:“在一次会上,总理见到胡风,很高兴地问他,看来你要忙起来了。他茫然不知所云,后来方知是指的《文艺报》的事。看来,这事是总理的意思。”另外,在成立整理散佚文物的组织、给筹委会委员讲解时事形势,甚至梅兰芳在文代会后是调北平还是回上海工作等具体事务上,周恩来都亲自做出指示。总之,通过与文代会筹委会及党组的密切联系,也通过事无巨细的直接介入,周恩来代表党中央对第一次文代会实施了重要的领导。

三、第一次文代会组织召开的顶层设计

某种程度上,“为何”与“如何”召开第一次文代会,是中共中央出于一种战略高度的考量与设计。它决定着文代会的方向和方式,也形成了文代会的特殊规模与规格。

首先,代表产生办法由中央提出建议并最终定夺。中共中央在1949年2月25日发出的“通知”中就提到了参会代表产生方式的问题,即由“各解放区文协准备”,“在尚未成立文协的解放区届时可采取某种会议的形式,产生代表”;但具体的代表产生办法,则指示由“周扬提出执行计划电告”。3月9日,周扬在致中央及陆定一的电文中提出了其初拟的代表产生办法:“会议代表产生办法初步拟定,除以华北、东北、华东、西北、中原五大区文协理事及原中华全国文协及其香港、上海、北平分会理事为当然代表外,各该地区文协按会员十人推选一代表出席会议,此外得由筹委会斟酌情形,邀请各该地区以外或非文协会员的知名文艺工作者作为代表各地代表。”周扬最初提出的代表产生办法包括“当然代表”、“推选代表”和“邀请代表”三种,并指出了三种代表各自的产生方式。虽然与后来正式发布的产生办法表述有所不同,但显然考虑到了不同地区文艺工作的实际情况,具有较强的可操作性。但周扬的想法在3月16日中共中央的复电中遭到否定。中央认为:“按会员十人选一代表则人数太多,不如仅以五大区及中华全国文协及三个市分会的理事为代表,容易召集。此外再酌情邀请”,“全国文协及其分会只包括作家,不包括戏剧、电影、音乐、美术人员,故亦须邀请他们”。中共中央的意见随即得到了周扬及筹委会的贯彻执行,在文代会824位正式代表中,文学类304人,音乐82人,戏曲(包括新剧、旧剧、曲艺等)328人,美术106人,舞蹈4人。

代表资格与产生办法的定稿公布于1949年5月4日《文艺报》创刊号,它的一个突出特点是十分注重当选代表的“革命”履历。这显示着当时中共中央的一个共识:在全国还没有实现解放的背景下,在新中国即将宣告成立的历史关头,“革命”依然是第一政治。对文艺界而言,这样的代表产生办法昭示着一种“历史认知”,即文艺界之所以能实现这样一次空前盛大的会师,应归功于人民解放军在军事战线上的伟大胜利。用周恩来在大会上的话说,就是“没有军事战线上的胜利,那么我们今天这样七百多人的大团结大会合,就是不可能的”。保证了代表们的“革命性”,也就保障了文代会是一次“革命”的大会,一次“人民需要”的大会。为此,筹委会的一些重要人物也少不了对代表的“革命”要求做出讲解与宣传,以确保各地各部门能遵照标准推荐代表。茅盾在代表产生办法正式公布之际就发表了自己“一些零碎的感想”,指出大会代表“必须政治上不反动者,这是不待言的”,强调应推荐那些“在革命文艺岗位上坚持多年且有成就”的文艺工作者。郭沫若在一次筹备会上也说,第一次文代会的代表“包括了反对帝国主义,反对封建主义,反对官僚资本主义的文学艺术工作者各方面的代表人物”,他们或在“国民党反动统治下经历了艰苦的斗争和考验”,或在“和工农兵群众相结合的基础上创造了许多范例”,都是“中国革命”的生力军。

中共中央有关代表资格和产生办法的精神,在筹委会那里得到了“十分审慎”的执行。但凡与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等有关联的文艺家,一般很难获得参会的资格。夏衍说,沈从文之所以缺席第一次文代会,“不单是郭沫若骂他的问题”,更主要的原因,是他曾经给当时被左翼文艺界视为“宣扬法西斯”的刊物《战国策》写过文章。姚雪垠一度被视为从抗战当中成长起来的杰出青年作家,但他也未获得代表资格,这不仅因为胡风指其为“娼妓作家”、“色情作家”,更致命的是阿垅认为他是“国民党特务”。对于地方推荐的代表,筹委会如不太熟悉,一般都会着手进行调查,为此筹委会向各地分管机构及负责人发出了大量电文,要求他们对提议的代表人选进行“缜密研究”。6月19日筹委会致电上海市委宣传部夏衍:“顷接南通文艺协会来函,请求推派代表一人来平出席。来函并称,南通惨案发生,该会牺牲失踪达数人,文艺工作仍坚持不辍,惟该会情况此间不甚熟悉,请就近调查,如所称属实,自可同意他们选派一人出席,该会通讯处为江湾国权路嘉陵村一号。”从中可见,即便地方推荐了代表,筹委会也会组织力量进行调查,核实后方同意选派。对于那些已经获得代表资格的文艺家,一旦发现其存在有悖于“革命”的“劣迹”,代表资格也将不保。吴组缃回忆:“开第一次文代会时,冯雪峰带领的南方代表团里有王辛笛、陈瘦竹。有人说王辛笛是银行董事长,是资本家;陈瘦竹是《文艺先锋》杂志的作者,倾向于国民党。于是,就不让他们参加会议。他们就哭兮兮地走了。”当然,中共中央对代表资格“革命”履历的强调,缘于当时特定的政治环境与社会形势,它体现着党组织一支可靠的队伍进行新中国文艺事业建设的热切期望。

其次,大会方针由中央根据局势做出研判并最终决定。第一次文代会的基本方针是“大团结”、“大会师”,这在大会筹备和召开之际被反复宣喻与强调。“团结”之所以能成为第一次文代会的基本方针,是中共中央在1940年代后期大力争取知识分子政策精神的一个具体体现。在战争节节胜利的情势下,中共中央曾多次明确做出指示,对于国统区的知识分子必须避免采取任何冒险政策,必须以“慎重态度”分别情况,加以团结、教育和任用。1949年,中央政治局9月会议讨论了新政权所需干部的准备问题,对此毛泽东又明确指出:“第三年内干部的准备,虽然大部分应当依靠老的解放区,但是必须同时注意从国民党统治的大城市中去吸取。国民党区大城市中有许多工人和知识分子能够参加我们的工作,他们的文化水准较之老解放区的工农分子的文化水准一般要高些。国民党经济、财政、文化、教育机构中的工作人员,除了反动分子外,我们应当大批地利用。”这些来自中央高层的决议或指示,足以说明建国前夕党对吸收知识分子工作的高度重视。由此,“团结”既是大会之口号,也是党继续革命和着手新中国建设的现实需要。

需要指出的是,第一次文代会的“团结”方针具有时代赋予的特有症候。一是“团结”在第一次文代会上并不是不设底线的,“团结谁”与“疏远谁”,必须符合中共中央统战知识分子政策的基本原则。这一点就如周扬在文代会党员代表吹风会议上所说的那样:“团结的范围——太小,要犯错误,没有界限也要犯原则错误。”出于特定的政治和文化建设诉求,党在当时要团结的是那些“对于革命有好处”、“对于人民有好处”的文艺工作者,而不是那些并不认同无产阶级革命理论或新中国建设诉求的“旧文人”或“反动文人”。因此,周恩来在大会上呼吁文艺界要团结起来之同时,对大会的“团结”做了“在新民主主义旗帜之下、在毛主席新文艺方向之下”的定位。这既是当时几支文艺队伍“会师”的旗帜,也是新政权“团结”文艺家的一条底线。这条底线在大会上主要通过与会代表的筛选得以具体体现,在会后则通过大会的宣传报道以及在建构文艺组织时对人员的取舍之中得以贯彻执行。二是因时局赋予了国统区和解放区文艺工作者不同的心理地位,大会实际的“团结”情形并不十分和谐。首先,来自两个区域的代表在与会心态上存有反差。解放区的代表普遍骄傲、自豪、自信,他们多有一种大会“缔造者”的主人翁心态。贺敬之回忆自己当年参加第一次文代会时说:“我们推翻了三座大山,眼看着新中国就要成立,胜利在望,作为参加过革命斗争的文艺工作者,能参加这次会议,有了这样的成果,感觉很骄傲。”周扬在文代会召开前夕的党员代表会议上对这种身份优越感的表达更为直白:“人民解放军的胜利,使文艺工作者更想靠近我们。上海争着来,甚至于要磕头,还是相当有名的,感到来是一种光荣。过去不大好的更要求来,一来就定了政治地位,好像乡村里定成分。”与之对照的,是来自国统区代表的自制、低调,甚至自卑,他们多有一种“我是来学习”的“追赶者”心态。话剧界代表凤子说:“当年,我们这些来自国统区的代表,虽然一直在斗争着,可那时总觉得我们矮人三分。我们觉得自己是过时的人物,需要重新学习。”在解放区代表“高昂的头”和“胜利者的微笑”面前,国统区的代表不乏真诚地感到惭愧,“重庆的雾,上海的阁楼,南京的城垣和延安的窑洞相比,显得多么卑微,多么渺小”。其次,国统区代表对会议“一边倒”的态势也存有抵触。茅盾做国统区文艺工作报告时的“自我检讨”姿态,引发了会下原国统区作家的议论纷纷。有人不禁质问:“就用这份报告来‘欢迎’我们么?”思想认识与情感观念上一时间的难以汇通,甚至导致有些人摆出了“假如某人参加,我就不参加”的对立姿态。与会代表心理上的这种反差或抵触,既联系着当时已明朗的社会局势,也生成于大会诸多“有意味的形式”之中。尽管大会反复倡导“团结”,但会议实际运作时的种种“区别对待”,客观上对大会的“团结”形成了一定影响。当然,在喜迎新中国到来的“广场情绪”下,这种心态上的龃龉并不可能颠覆大会的主流声音及其基本走向,它们或许作为潜在的影响因子,左右着代表们随后的创作实践。

再次,党几乎负责完成了大会所有的保障工作,并以这样一种前所未有的会议举办方式,引发与会代表生成顺应新时代要求的文艺思想和政治意识。第一次文代会不仅组织规模在当时堪称史无前例,而且在接待规格上也可谓开创了历史。文代会代表众多,服务人员更多,仅专门的文艺演出人员,筹委会就从全国各地调集了1300余名。那么多与会代表、工作人员以及演出人员来京所需的花费,基本上都由“公家”承担。具体来说,中共中央为此次会议所需承担的费用包括:各类大小会场的安置费,与会代表和会务人员的交通费、食宿费,以及参与文代会展演的35家戏剧舞蹈及杂技演出团体(演出一个月)、14家音乐演出团体(连续演奏4场)和15部电影片子的演出费、播映费、场地费、人员接待费等。有关第一次文代会的花费总额,官方似乎未有正式公布,目前这方面的资料,只见叶圣陶记载的郭沫若在闭幕式上的一句“此次大会费用值小米三百万斤”,以及王林记载的“这次大会要花三四千农民的一年的生活费”。可见,中共中央在第一次文代会上的花销是“大手笔”的,有些环节上的支出甚至有点“不计成本”的味道。以演出委员会推出的“剧团参加演出暂行办法”为例。“办法”拟安排演出30天,“暂定每一节目由三天到十天(每晚一场)”,凡“招待文代大会之用”的演出场次,“该场费用由本会承担”。“办法”同时规定,各地来平参加演出的团体,其“住宿及交通问题”均由“演委会负责解决”,且演委会对数量如此庞大的演职人员在北平逗留的日期不做任何期限,只要求各演出团体尽早“决定行期及预订到达的日期,准备在北平居留的日期,早日用书信或电报告诉演委会”。

郭沫若在闭幕式上告诉全体代表,文代会召开期间,“尚有两个团的高射炮队警戒在周围”。党对于文代会的保障工作,真可谓无微不至,调动了一切可能的资源。其时中共中央正忙于筹划建国方案,事务庞杂,且军事行动又尚未完全结束,前方急需大批粮饷,此时对一次文艺会议如此重金投入,对会议的组织方式进行如此周全的设计,不仅是为了保障新中国文艺队伍的顺利建成,还为了在这支队伍中注入某种“共同体想象”。曹禺如是表达自己参加第一次文代会时的心情:“我是生平第一次,大概也是与会代表第一次在中国国土上参加这样的伟大的文艺盛会,是一种从来没有的大团结,是一次令人终生难忘的聚会。对我的一生来说,当时我感到是一个新的开端,那种感情是难以描写的。我还没有经历过像共产党这样重视和关心文艺工作,给文艺工作者以如此崇高的地位和荣誉。那时,可是千头万绪,百废待兴,百事待举啊!”周扬在7月28日的文代会总结会上说,开了文代会后,“梅兰芳也直要求穿制服”。文代会之于代表们的心理影响之大,从中可见一斑。事实证明,这种包揽一切的会议举办方式本身就构成了会议内容的一个部分,它折射着会议的庄严与隆重、正规与严肃,并以这样一种独特的氛围激发着与会代表们的归属感、荣誉感和使命感。在引导广大文艺工作者“跨到新的时代来”的环节上,这种源于顶层设计的大会保障工作无疑发挥了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