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王蒙与《人民文学》

2019-11-12 13:25李萌羽范开红
当代作家评论 2019年3期

李萌羽 范开红

1983年7月,王蒙接替张光年,担任《人民文学》主编。甫一上任,王蒙即宣布:“不拘一格,广开文路”,“支持和鼓励一切能使我们的文学表现手段更丰富和新颖的尝试”。自此,《人民文学》迎来了“王蒙时代”。

王蒙主政《人民文学》,这在上世纪80年代初是一个颇具象征意义的“事件”,当时的文坛领袖周扬对王蒙履新《人民文学》颇表“满意”。王蒙自70年代末以一系列风格独异的小说,成为了新时期文学创新的代名词,而《人民文学》自1976年复刊,也迅即重新成为文学的“风向标”。王蒙与《人民文学》的“联姻”,“意味着80年代的文学革命真正登堂入室,意味着《人民文学》将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一个新的文学时代即将到来。

上任伊始,王蒙即起草了带有宣言性质的《不仅仅为了文学》,在这个简短的“告读者”中,王蒙看似只是淡淡地说:“我们愿意把《人民文学》办得更好一些”,“我们希望奉献给读者一期期够水平的、赏心悦目的文学刊物”,但文学界人士都知道,这其实是王蒙的“施政纲领”。王蒙的这一“办得更好一些”的说法,与他后来的继任者刘心武“更自由地扇动文学的翅膀”相比,显得低调朴实许多,但这绝不仅仅是话语风格问题,而是体现了王蒙对当时境况的清醒认识和谨慎判断。

王蒙主持《人民文学》期间,正是中国社会改革开放的早春,虽然思想解放、改革创新已渐成风气,但就整个思想文化界而言,仍不时暗潮涌动,乍暖还寒,特别是1983年“清除精神污染”和1986年“反资产阶级自由化”运动,不时给文艺界带来阵阵惊悸,正如王蒙所言,这是一个“希望与不安,矛盾与生机,尝试与误判”共存的时代。在这样复杂敏感的语境下,如何办好《人民文学》是王蒙必需慎重面对和认真考虑的问题,这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王蒙的办刊理念。

众所周知,《人民文学》并非单纯意义上的文学刊物,在很大程度上它代表和反映的是文学的“国家意志”。《人民文学》自创刊之日起,即确立了面向时代、刊发“人民文学”的办刊方针,这是文学“国刊”的使命所系。新时期以来,《人民文学》更是率先擎起了“伤痕”、“反思”、“改革”文学的大旗,特别是刘心武《班主任》、蒋子龙《乔厂长上任记》、高晓声《陈奂生上城》等小说的发表,更是引发了社会的高度关注和共鸣,再次把《人民文学》推向了时代前沿。王蒙对此自然十分清楚。这其实就是王蒙在“告读者”中所一再申明的:“我们特别热切地呼唤那些忧国忧民、利国利民的作品,那些勇敢地直面人生、直面社会矛盾而又执著地追求共产主义理想和信念的作品,我们欢迎的是那些与千千万万的人民命运休戚相关、血肉相连、肝胆相照的作品。”在这篇短短的“告读者”中,“人民”、“时代”、“生活”、“历史”等被反复提及,这既是《人民文学》的一贯立场,也是作为主编王蒙的“起跑线”。

为了彰显对“不要忘记人民”这一办刊传统的坚守,王蒙罕有地重新刊发了耿龙祥的短篇小说《明镜台》(原载《人民文学》1957年第1期)。王蒙的这一态度,从此时刊发的作品题材也能看出,那就是现实主义文学始终占据主导地位。特别是在小说方面,表现新农村建设、城市工业化改革、知识分子问题等现实题材的小说占据了该时期《人民文学》的大部分版面。以随机抽取的1984年第10期为例,该期共刊发小说17篇,其中农村改革题材的6篇(张一弓《挂匾》、何士光《又是桃李花开时》、乌热尔图《堕着露珠的清晨》、伍本芸《宿愿》、赵熙《村姑》、杨东明《消失的莲村》),表现社会主义新人新貌的2篇(林翔《吐鲁番的葡萄》、刘岚《蜜蜜姑娘》),反映知识分子问题的1篇(马秋芬《中奖》)。同时,王蒙强化了现实性和宣传性都很强的报告文学,基本保持一期一篇的刊发频率,1983—1986年,王蒙共主持《人民文学》编务41期,刊发报告文学45篇,其中5篇刊于头题位置,可见王蒙对于报告文学的重视。

王蒙对他的南皮同乡张之洞“历行新政,不悖旧章”的思想极为推崇,事实上,这也是王蒙担纲《人民文学》期间最主要的办刊思路。与“不悖旧章”相比,王蒙显然更明白自己的使命是“历行新政”,即“让主流更辉煌,让支流更明亮,让先锋更平安,……让精神更自由,让情绪更健康”。这既是王蒙的初衷,也是此时《人民文学》最主要的价值诉求。许多人从那篇看似四平八稳的“告读者”中,听出了王蒙的“弦外之音”,作为小说艺术探险家的王蒙,要开始另一领域的“探险”。

王蒙曾多次自称比“书斋型”知识分子“多了一厘米”,从随后渐次展开的一系列举措来看,王蒙对改革《人民文学》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不但有明晰的“路线图”,且有一套较为成熟的方案。王蒙上任后第一个重要举措就是重组《人民文学》编委会,一批“少壮派”作家如徐迟、谌容、黄宗英、蒋子龙等加入编委会,老一代作家如冰心、沙汀、魏巍、贺敬之等则退出了编委会。同时,王蒙将年轻的朱伟从中国青年出版社调入《人民文学》,担任小说编辑,并拟从天津调蒋子龙到《人民文学》任职,虽然此事最终未果,但也可以看出王蒙办刊思想的某些“端倪”。

随着编委会的调整,《人民文学》更根本性的变革也随之而来,一大批充满艺术探索精神的文学新人开始崭露头角。在倚重老作家的同时,王蒙表示“特别愿意推出文学新人”,《人民文学》自此逐步突破了“名人文学”的框子。粗略统计,王蒙主持《人民文学》短短几年间,莫言、迟子建、张炜、李杭育、徐坤、残雪、刘索拉、徐星、刘西鸿、洪峰、何立伟、陈世旭、阿城、邓刚、李锐等“文学新人”,通过《人民文学》“登陆”文坛,除了刘西鸿远赴法国外,他们后来都成为了中国文学的中坚。蒋子龙曾说《人民文学》改变了他的“命运”,被《人民文学》“改变”了命运的,更多是这些“文学新人”,《人民文学》成了这些作家的真正“摇篮”,这是王蒙和《人民文学》对新时期文学做出的一个独特贡献。

王蒙与茅盾、邵荃麟、严文井、张天翼、张光年等历任主编不同的是,他对艺术创新更为敏感和自觉。此时的王蒙,作家与主编,双重角色,相互借力,《人民文学》以前所未有的勇气和姿态,深度介入了新时期文学的重构,特别是在文学观念的拓展、小说艺术的探索等方面,《人民文学》扮演了重要角色。

王蒙首先是个深具探索精神和创新意识的作家,王蒙多次对文学审美观念和文学标准的“单打一”现象表示反感和无奈,为了改变这一局面,王蒙自觉“从我自己做起,从我的编辑工作做起”,《人民文学》开始更自觉地担负起了引领文学变革的历史重任。事实上,王蒙主持编务不久,短篇小说的艺术问题就被郑重提了出来:“短篇小说是一种最精炼的艺术形式,需要高度的艺术概括力,需要一种特殊的敏感,一种诗的凝练和隽永,一种机智巧妙的撷取生活和表达生活的方式。”此后,《人民文学》多次在“编者的话”等栏目中强调短篇小说艺术的重要性,并刊发了大量短篇小说精品。一个带有“风向标”性质的刊物,开展对某一具体艺术形式的探讨,这在《人民文学》历史上并不多见,这既与王蒙的作家身份有关,更预言了《人民文学》对未来中国文学的某种期待视野和价值诉求。

王蒙与《人民文学》的旨意显然不在对短篇小说艺术一般意义上的提倡,而是借此希望引领新的艺术变革。很快,一大批在艺术上充满了探索性、先锋性的作品,如阿城、韩少功为代表的寻根文学,刘索拉、徐星等为代表的现代派小说,马原、残雪为代表的先锋文学,先后借助《人民文学》登陆中国文坛。继“伤痕”、“反思”、“改革”文学之后,《人民文学》以更加前卫的姿态,成为了新潮文学的策源地。

1985年是当代文学史上极不寻常的一年,也是《人民文学》历史上的一个“绝唱”。这一年小说界出现了两件引人注目的事件:一是寻根文学热,二是先锋文学的崛起。这两件事,都与王蒙和《人民文学》有密切关系。从大的语境看,1985年是中国改革开放历史上相对平静的一年,“清污”已经过去,“反自由化”尚未到来,针对王蒙个人创作上的争议和批评,在胡乔木等人的干预下也暂时告一段落,这为王蒙及《人民文学》即将展开的略带几分激进色彩的文学变革提供了难得机遇。

无论是作为作家还是主编,王蒙一直期待中国文学出现更多的“异数与变数”,因此,他对新时期文学保持着高度敏感。以寻根文学为例,张承志《北方的河》发表不久,王蒙便撰文盛赞其为“一只报春的燕子”。《人民文学》1983年第8期刊发了齐戈的《文学的根伸向哪里?》,不久,又发表了李陀、乌热尔图的《创作通信》,王蒙亲自向寻根作家李杭育约稿。在王蒙的努力下,李杭育《土地与神》(1984年第6期)、乌热尔图《堕着露珠的清晨》(1984年第10期)、阿城《树桩》(1984年第10期)与《孩子王》(1985年第2期)、郑万隆《老马》(1984年第11期)、张承志《九座宫殿》(1985年第4期)、韩少功《爸爸爸》(1985年第6期)、贾平凹《黑氏》(1985年第10期)、莫言《红高粱》(1986年第3期)、李锐《厚土》(1986年第11期)等,相继在《人民文学》亮相。正是由寻根文学开始,王蒙与《人民文学》拉开了当代小说艺术变革的序幕。

相较于寻根文学,王蒙与《人民文学》对现代派文学、先锋文学的引领和推动,则更加引人关注。事实上,在王蒙之前,现代派文学如高行健的《路上》(1982年第9期)、李陀的《自由落体》(1982年第12期)等先后在《人民文学》发表。但是,显然这些早期现代派作品的问世,并非一种自觉行为,甚至有的还被贴上了现实主义的标签。《人民文学》有意识地持续推动现代派文学的发展,是从王蒙开始的,其标志是刘索拉《你别无选择》在《人民文学》(1985年第3期)作为头条“横空出世”。《你别无选择》的发表,在新时期文学史上是一个标志性事件,它不仅是中国现代派小说的开端和最重要的代表作,而且直接开启了稍后的先锋文学思潮。1985年的王蒙似乎重新获得了勇气,他没有再遮遮掩掩,而是更像一个“斗士”,甚至有点要赤膊上阵的味道。但是,在策略上,王蒙仍极其谨慎,他对文坛的心理接受程度有着清醒了解,这显示了王蒙过人的一面。为了推出《你别无选择》,王蒙与《人民文学》做了大量细致的工作,该期“编者的话”,以较大篇幅表达了力图突破思维定式的心声:“刊物办久了有时也和人上了年纪一样,在打开了局面、走出了路子、积累了经验的同时,却也不免有形无形地造就了自己的固定模式——套子,也造就了读者对这种刊物的固定看法,造成了读者、作者、编者你影响我、我影响你,老车熟路、难得破格发展的既成观念和事实。”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所有这些看似小心翼翼的解释,其实都是为《你别无选择》的“出生”做铺垫,王蒙似乎意犹未尽:“本刊有志于突破自己的无形框子久矣……于是本期编者把年轻的女作者刘索拉的第一部中篇小说《你别无选择》放在排头。闹剧的形式是不是太怪了呢?闹剧中有狂热,狂热中有激情,激情中有真正的庄严,有当代青年的奋斗、追求、苦恼、成功和失败。也许这篇作品能引起读者——特别是青年读者的一点兴趣和评议?争论更好。但愿它是一枚能激起些许水花的石子。”这种铺垫,其作用是双重的,一方面对于读者和社会接受心理的确起到了某种“缓冲垫”、“减压阀”的作用;另一方面同时又是一种“火上浇油”般的暗示和引导。事实上,《你别无选择》绝不仅仅是“一枚能激起些许水花的石子”,而不啻是一枚深水炸弹。小说一经发表,即引起文坛的热烈关注和争议,反对者诘难其为“‘精神贵族’的‘玩意儿’”,更多的则是热情的支持和肯定,评论家李洁非甚至用“狂喜”来形容《你别无选择》的问世:“像《你别无选择》这样的作品,确实给当时文坛造成了一种蜜月般的气氛,它象征着中国当代文学和世界的联姻、现实主义的大龄青年讨了一位现代派的老婆。这个蜜月,等于为一直为其幼稚和荒废学业多年而苦恼的当代文坛施了成人礼,使它缺乏自信、浮躁的心理终于有了某种平衡感。”从李洁非略显夸张的语气中,我们不难看到这部作品给文坛带来的惊喜和震动。《你别无选择》的发表,对于刚刚经历过“现代派”风波的文坛具有症候式意义,它表明这种新的文学思潮和书写方式已经得到了主流文学的认可,更表明写作空间正在进一步拓展,一种较为宽容的文学氛围正在形成。值得一提的是,《你别无选择》是在编辑已经建议退稿时,作为主编的王蒙力排众议,“下令”编发的。

1985年的《人民文学》可谓群星灿烂,正如一封读者来信所说的那样“一扫横秋的老气”,年轻作家何立伟更是一年两次登上《人民文学》“头条”,这在《人民文学》史上也并不多见。当时的评论家用“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描述1985年的《人民文学》,实在是很贴切的。显然,王蒙通过《人民文学》在小心地引导、推动着新的文学潮流。《你别无选择》发表后,《人民文学》乘势而上,在持续推动新时期文学变革方面,迈出了更大步伐,陆续推出了一大批“新锐之作”,如何立伟的《花非花》(1985年第4期)、韩少功的《爸爸爸》(1985年第6期)、徐星的《无主题变奏》(1985年第7期)、何立伟的《一夕三叹》(1985年第9期)、莫言的《爆炸》(1985年12期),以及刘西鸿的《你不可改变我》(1986年第9期)、高行健的《给我老爷买鱼竿》(1986年第9期)等。特别是《无主题变奏》《爆炸》等的发表,不但标志着现代派文学在中国文坛集体“登场”,而且,这些小说也将《人民文学》推到了文学思潮的最前沿。有评论家用“生气勃发”来形容1985年的《人民文学》是很恰当的。《人民文学》孜孜以求的“青春的锐气”,在这一年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

1985年的另一重要文学事件是先锋文学的崛起。先锋文学与寻根文学、现代派文学相比,无疑走得更远,这一点,无论是对《人民文学》的办刊传统还是对王蒙稳中求变的办刊策略而言,都是一种冒险和挑战。这一点,从后来的有关回忆中可见一斑:“第二天开会,王蒙来了,当时他兼任《人民文学》主编。王蒙的口才让人折服,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个多钟头,座中不断发出笑声和掌声。我听得出,其实王蒙挺矛盾的,一方面他很欣赏空灵、飘逸、不拘一格的艺术探索,一方面对年轻人里边‘脱离现实’的创作趋势又颇感担忧。”李庆西所说的“矛盾”和“忧虑”反映了王蒙当时颇为复杂的心态。尽管如此,王蒙和《人民文学》还是给予了先锋文学最大程度的支持,先后刊发了张承志《九座宫殿》(1985年第4期)、残雪《山上的小屋》(1985年第8期)和《我在那个世界的事情》(1986年第11期)、马原《喜马拉雅古歌》(1985年第10期)、莫言《爆炸》(1985年第12期)和《红高粱》(1986年第3期)、洪峰《生命之流》(1985年第12期)和《湮没》(1986年第12期)等。时任《人民文学》编辑的朱伟认为,1985年《人民文学》“安全完成了面貌改造”,并对文坛形成了“安全的革命性影响”。从朱伟的两个“安全”,可以窥见当时复杂脆弱的“文学场”。

王蒙对先锋文学的态度,在其继任者刘心武那里得以延续。《人民文学》1987年1、2期合刊,推出了“前锋文学”专号,集中发表了莫言《欢乐》、马原《大元和他的寓言》、刘索拉《跑道》、马建《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北村《谐振》、孙甘露《我是少年酒坛子》等先锋文学的代表性作品,至此,王蒙、刘心武借助《人民文学》,接力把先锋文学送达了当代文坛的前台。如果没有王蒙和《人民文学》的倾力支持,先锋文学在中国的命运可能会是另一种样子。其实,早在《人民文学》之前,马原的《拉萨河女神》《叠纸鹤的三种方法》已在《西藏文学》发表,但并未引起太多关注,真正助力先锋文学走向文坛的是《人民文学》。

如果把《人民文学》看作是先锋文学的“旗舰”,王蒙无疑是这艘“旗舰”的舵手。对中国先锋文学而言,1985年的另一重要事件是《人民文学》发起召开的全国青年创作座谈会。在这次会议上,马原、莫言、扎西达娃、刘索拉、徐星等一批先锋作家悉数到场,多年后,马原回忆道:“当时何立伟带着他的小说《白色的鸟》,我的小说是发表在《上海文学》上面的《冈底斯的诱惑》,莫言的小说是《透明的红萝卜》,刘索拉的小说当时名气最大——《你别无选择》,还有徐星的《无主题变奏》。……这一下子就把文学的标准给撼动了。……在一九八五年的《人民文学》的这次研讨会上露面的这些新的作家,带动了我国文坛上一轮新的小说美学、小说方法论。”可以说,这次会议吹响了中国先锋作家的“集结号”。

王蒙对先锋文学的支持,同时还表现在大力推介先锋作家、作品,例如刘西鸿《你不可改变我》、洪峰《湮没》以及余华《十八岁出门远行》发表后,王蒙在第一时间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评介文章;再如刘索拉《你别无选择》发表后,引发了广泛争议,王蒙称其“妙极了”,并撰文盛赞其“内容和形式都具有一种不满足的、勇敢的探求的深长意味”。特别是面对残雪小说的“特殊风格”,许多人表示“无法接受”,文坛也对其“颇多声讨”,王蒙则称其为“罕有的怪才”,“她的才能表现为她的文学上的特立独行”。王蒙对先锋文学一直持宽容的态度,多年后,王蒙仍然坚持这一立场:“没有先锋没有怪胎没有探索和试验就没有艺术空间从而也没有心灵空间的扩大。”正是由于王蒙的作家的敏锐和编辑家的胆识,这些先锋小说才得以最终面世,并成为了当代文学的独特风景。

无论是作为作家还是编辑家,王蒙都一直致力于精神空间“拓宽,拓宽,再拓宽一点”,这一理念不但贯穿了王蒙的文学创作,也表现在《人民文学》各个层面的改革之中。

王蒙对《人民文学》的“改造”是全方位的。在王蒙的主持下,《人民文学》自1984年正式改版,其显著变化有三:首先,中篇小说开始进入《人民文学》视野,“拿出一定的篇幅,逐期展示中篇小说创作的成果”,这实为后来中篇小说的大繁荣提供了契机和可能;第二,作者队伍更加多元化,特别是为业余作者“提供充足的版面”,自此,一大批文学新面孔开始更为活跃地登上《人民文学》的舞台,例如《蜜蜜姑娘》(1984年第10期)的作者刘岚,其身份是“待业青年”,《山上的小屋》(1985年第8期)的作者残雪,系“个体户”,《小城热闹事》(1985年第11期)的作者小牛,是“某县商业局青年干部”;第三,创立“编者的话”,更为自觉地引导文学变革的潮流。当然,这些变化还是外在的、形式方面的。

作为当代最具读者意识的作家之一,王蒙深知读者对于刊物的重要性,王蒙继承了张光年办刊要与读者“通心”的做法,进一步强化了《人民文学》与读者之间的联系,把《人民文学》逐渐打造成了一个开放的文学平台。在这一点上,王蒙比他的前任走得更远。王蒙提出:“我们希望能够更好地面对读者,……与读者更好地交流谈心,我们希望能够成为广大读者的知心朋友,与读者共同探讨那些令人激动又令人困扰的生活和文学艺术提出的新问题。”《人民文学》自1983年第3期开设了“作者·读者·编者”栏目,“意在沟通作、读、编三者的关系,以利文学创作的繁荣发展”。王蒙接手后,决心将“作者→编者→读者”的单向关系,改变为“作者·编者·读者”的双向互动格局,例如有读者提出“小说要短些再短些”,编辑部立刻给予积极回应。同时,不断创新读者参与文学的形式,1984年底,《人民文学》首次推出了完全由读者投票推选“我最喜爱的作品”活动,“请读者直接发出决定性的声音”,读者由“最广泛”、“最实际”的“鉴赏人”,变成了作品的实际“检验人”,极大地提升了《人民文学》在普通读者中的影响力。单纯就发行量而言,《人民文学》此时达到了历史最高峰。事实上,从读者投票推选的结果看,读者的欣赏水平是很高的,如1984年“我最喜爱的作品”第一名是李国文的《危楼纪事》,1985年是贾平凹的《黑氏》,1986年是莫言的《红高粱》。出乎许多人意料的是,《你别无选择》《无主题变奏》《花非花》等这些颇带“异端”色彩的小说,也皆当选当年读者“最喜爱的作品”。

王蒙致力于精神空间的拓展,还表现在其他一些诸如刊物版式、封面设计等细节方面。以封面为例,自1984年,《人民文学》放弃了传统的以花鸟图案为主的现实主义风格,1984年采用了著名插画家范一辛的三角形排列组合图案,1985年采用的是唐伟杰的圆形与粗体箭头组合图案,1986年采用邵新的两个平行四边形叠加图案。这些封面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以简洁单纯的线条勾画出重叠、并置的抽象图形,极具现代感和表现力,极大地激发了读者的想象空间。更重要的是,这些具有强烈现代感的图案与内容交融辉映,相得益彰,极好体现了一期刊物是一个“有机体”的理念。这些独具特色的封面图案,从一个侧面体现了此时《人民文学》的艺术旨趣。

在王蒙开放、包容理念的烛照下,《人民文学》一改昔日稳健姿态,特别是在引领小说艺术变革方面,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在一定意义上,王蒙将《人民文学》带到了一个“兼收并蓄,天地宽阔”的新境界,并与《人民文学》共同开启了1980年代中国文学的变革风潮,为新时期文学的繁荣做出了独特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