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的命运时空:严歌苓创作的成长节点与小说的艺术特色

2019-11-12 13:25朱瑞鸿
当代作家评论 2019年3期

邱 月 朱瑞鸿

严歌苓,中国当代著名的旅美作家,美国好莱坞专业编剧,被中外文坛誉为“华文世界最值得期待的作家”。她以中、英双语创作小说,其作品被翻译成日、荷、西、法等多种文字,获得不同国家和地域的奖项与荣誉繁多。严歌苓是一个非常高质高产的作家,近几年相继出版了《少女小渔》《扶桑》《雌性草地》《金陵十三钗》《芳华》《陆犯焉识》等小说。严歌苓小说在文字上呈现出极强的故事性和空间感,许多文学作品被改编成影视剧搬上了银幕。特别是从上世纪末至今,严歌苓将逐渐被边缘化的纯文学文本,毫无阻碍地带入大时代下的主流荧屏世界。严歌苓著作等身,因其丰阔的创作版图,跨界的经验写作,使她的文学表现难以用某类关键词来定位。本文择选严歌苓的小说代表作《少女小渔》《扶桑》《芳华》,在严歌苓女性身份的注视下,感受作家对女性命运的敏锐观察力与独特理解力,以此把握严歌苓文学探索的成长节点和艺术创作的突出特征。

一、《少女小渔》:一个生命的移植

著名作家J.M.库切说,“一切自传都是讲故事,一切写作都是自传”。关于此,我们也可以这样理解,“作家不必写自传,因为他所写的每本小说,都是自传的一部分。”严歌苓即是一个用生命书写故事的作家,是一个以过人的勤奋写作来为自己人生加持的女子。严歌苓的文学作品取材非常广博,这源于她人生履历的丰富:年少父母离异,遭遇背叛的苦涩早恋,成长于“文革”期间,文工团生涯的历练,华人移民,缔结跨国婚姻,又随外交官丈夫前往非洲任职……这些经历都变成了严歌苓写作的一种营养,包括促使她加深对于人性复杂多面的理解。严歌苓年轻时期在国内就曾系统地学习写作,后来在美国进修编剧专业,经历了文学创作的职业训练,加之与生俱来的语言天赋,让她的作品读起来非常灵动、充实,特别是中短篇小说,寥寥数语就会把读者带入故事的情境。多年的文化沉淀和积累,直接和间接的人生经历与经验,都成为了严歌苓的创作富矿,甚至她和恋人劳伦斯被美国联邦调查局横加干涉的曲折情事,也被她写成了长篇小说《无出路咖啡馆》。

短篇小说《少女小渔》是严歌苓小说集《少女小渔》的首篇。首版时间是1992年4月。此前她已发表过几部颇有反响的长篇作品。

严歌苓认为,短篇小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时不等你发挥到淋漓尽致,已经该收场了。也是煞费心机构一回思,挖出一个主题,也是要人物情节地编排一番,尤其是语言,那么短小个东西,藏拙的地方都没有。”

短篇小说创作是严歌苓在她旅美之后开始的,那时的严歌苓处于寂寞且不为人知的境遇中。她曾在媒体上说:“我是30岁才出国留学,从一个专业的作家,也是很优越的一个人,跑到美国开始当保姆、打工,你们现在大概家庭条件很优越,出国的话父母肯定给你们足够的生活费,不像我当年攒一点钱还要给我妈妈寄20块、10块美金,那时候很艰苦。但是由于我刚刚到美国的那段生活,我觉得那不是装,确实是在那结结实实生活,数小费很开心,照顾老人、做保姆照顾孩子,有这样一段结结实实的生活。我当兵的经历就是非常结实的一段经历,在美国初期留学经历也是非常结实的,在美国做一个移民的一段生活,你不是在体验生活,跟现在我去海南、去日本体验生活完全不一样,那就是我的生活”。可以说,此时的严歌苓对于将来还会不会回到作家的位置上,她本人是并不知晓的。

严歌苓就是这样一个深植于生活之中的人。她曾在“《少女小渔》台湾版后记”中写道:“到了一块新国土,每天接触的东西都是新鲜的,都是刺激,即便遥想当年,因为有了地理、时间,以及文化,语言的距离,许多往事也显得新鲜奇异,有了一种发人省思的意义。侥幸我有这样远离故土的机会,像一个生命的移植——将自己连根拔起,再往一片新土上栽植,而在新土上扎根之前,这个生命的全部根须是裸露的,像是裸露着的全部神经,因此我自然是惊人地敏感。伤痛也好,慰籍也好,都在这种敏感中夸张了,都在夸张中形成强烈的形象和故事。于是便出来一个又一个小说。”

或许他人无法切身体会到严歌苓曾经受过怎样的历练,但当读者翻阅起《少女小渔》的小说,不难发现那段在异域挣扎求存的岁月,给她的文学创作带来脱胎换骨般的影响。然而,不论经历过什么,在严歌苓的作品中始终有着找寻纯净美好、寻找自由的渴望,有着与压迫抗挣的搏斗,她将那些刻骨的悲喜人生,凝聚成了触及人心的一段段文字、一篇篇小说。

严歌苓以自己的人生经历在书写海外移民的种种生存状态和心路历程。她小说中的主人公大都与作家本人一样,像是将自己连根拔起,再往一片新土上移植。严歌苓亲历了移民的遭遇与困惑,生动地展示出这些人在异国他乡的挣扎求存和深藏于心底的人性美。《少女小渔》讲述了一个发生在大洋彼岸带着哀怨情绪和悲凉底色的“绿卡情缘”故事。严歌苓对小说内在的文化掌控得炉火纯青,她的作品开始更多地展示着无根的群体,以及在失去母族文化庇护的情况下,游移在两种机制边沿之间的边缘人。小说中的人物都有作家严歌苓的影子,她也多次称自己为“永远的寄居者”。

严歌苓赋予笔下的主人公小渔一个有着“新移民”孤独感的女性身份,将她抛掷在异国他乡的社会最底层。小渔并没有因此堕落和沉沦,而是仍保有着善良纯真的品性,艰难而努力地克服了不同文化的冲突,展示出一种令人心生温暖的少女之美。少女小渔鲜明地体现出严歌苓笔下那些女性人物共有的特点,她们往往都以质朴的眼光看待世界,不怕一切困苦地去坚守着品性中的柔韧与良善,既使被碾压、被边缘化,弱势的她们也会活出自己,保持心灵之美,去拥抱或者割舍爱情。

虽然《少女小渔》的小说和改编的电影皆获奖项,严歌苓却在一次公开的对谈会中坦承,最不满意的是电影对《少女小渔》的改编:“作为一个作品来讲它是成立的,因为我的小说里面有一个特别边缘的一帮人,无论是这个老头,少女小渔虽然也是非常边缘、非常底层的人,但是她善良、勤劳、本分,她在老头身边生活,她有安贫乐道的那种充实,你可以是非常底层的,但是你不可以不高贵,比如老头接过她的房钱的时候还蛮矜持,等小渔一背身他就很急速数钱,老头是通过和小渔短暂的假婚姻,才认识到无论多穷,人都可以活得很有尊严。但是电影把他变成一个作家。作家不缺乏这样的自我意识,他不缺乏跟一个小姑娘一起生活,一段假婚姻使他从A变成B(这样的契机)。一个作品出发的时候是A,到了结束还是A,我觉得不成功,他一定要有所变化。”

可以理解严歌苓回首创作之路而对《少女小渔》改编的不满意。短篇小说要将过于实在、琐碎的生活开启,随着人生经历画面的展开,去回应不同读者对未来生活的各种想象,还需要令人们有所相信,期待那些可能发生的奇迹。

《少女小渔》时期的小说创作对于严歌苓整个的文学成长期而言,虽算不上完美,但也可以说是渐入精彩了。

二、《扶桑》:地域文化的奇花

“人是在寄人篱下时最富感知的……美国人常说美国是个大溶化器(melting pot),它将各色人种,各种文化溶化为一体。等我被它溶化了,或部分溶化了,我的敏感性也许会钝一些。而我多么希望我能永远保持我这新生儿般的敏感。”

优秀的长篇小说常常被称为“时代的百科全书”。创作小说《扶桑》的灵感,就是严歌苓以这新生儿般的敏感捕捉到的。严歌苓曾回忆,她是1993年在美国偶遇到了这个题材。一天她和丈夫约好一起吃晚饭,丈夫迟到,严歌苓就去到餐厅旁边的移民历史陈列厅,看到一个印有19世纪中期旧金山淘金时代最有名的某妓女的图片。严歌苓马上被这个衣饰华丽、风华正茂的华人女子所吸引。她发动朋友、丈夫四处找寻找图中神秘女子的过往,却无果而终。严歌苓坦言,为了寻找“扶桑”,结果她看了两三年的书,总共有几十本,而最终通过阅读获取的最有价值的信息也不过一句话而已:“当年陆陆续续被卖到旧金山的姑娘有3000人,和他们有关系的白人男性有2000人。”“为什么中国女孩对白人男孩如此有吸引力?”严歌苓这样不断地问自己,并尝试通过写作来寻找答案,决定了触碰这个驾驭难度很大的题材。这个时期的严歌苓虽然生活已经稳定下来,但是作为华人第五代移民,作为一个东方人置身于西方世界中,独在异域,又嫁给异族的白人丈夫,严歌苓经历了很多的文化冲突,也面对过曲折的文化沟通,或许她感悟到,只有宽容、坚韧、顽强才可能在文化的缝隙中存活下去,并绽开出美丽的花朵。严歌苓把经历过的感悟投射在了这部小说的主人公“扶桑”——近两个世纪前北美第一代华人移民身上。

扶桑花是一种花心特异,外瓣豪放的美丽花朵。它的花语是少女的心,脱俗、洁净、微妙,如新鲜、温柔的恋情。小说女主人公扶桑就是像这艳丽花朵般的女子。扶桑是大勇的妻子,是克里斯的恋人,是第一代华人移民中的风尘女子,是边缘人中的边缘人。她是西方社会中的东方人,男权社会中的女人。扶桑的性格也是中国传统社会所倡导的那种温顺女子,忍耐安顺、善良柔和,接纳一切命运的不公,包容着罪恶和苦痛。她虽然柔弱,却像在极端贫瘠的土壤里依然顽强绽放的扶桑花。

严歌苓的写作大都充满了女性化的韵味,对笔下一些人物的身份或人生抉择,尽量不带价值判断却饱含慈悲,比如《第九个寡妇》生命力顽强的葡萄,《芳华》里一心想嫁作首长儿媳的林丁丁。在小说《扶桑》中,严歌苓创造了一种奇异的女性生存景观。小说中,人贩子把扶桑拐骗到船上,并用烤过的狗皮膏药蒙住她的嘴,以防止她大哭大叫,可扶桑却不哭不闹,还带着一嘴黑色膏药渣子,把粥喝光,不像其他被拐的人那样闹绝食。她吃得下睡得着,几个月的海上生活,其他人因为生病相继被抛入大海,扶桑不但没死,还长得白白胖胖。在到达旧金山后,被当成货物过磅时,她“卖力地吊在那里,像被猎来的兔那样团团缩紧腿,让人看详尽。”在妓院,因为不会招揽客人,扶桑经常被剥光衣服用皮鞭抽打。在做妓女令她不得不打掉五个胎儿的情况下,也没能让她受到特别的伤害,只是脸稍微肿了些。

严歌苓对被裹卷在时代潮流中女性命运的描写是从容不迫的,对笔下女性形象的性格和心理的刻画非常细腻到位。从《少女小渔》《扶桑》《陆犯焉识》到《金陵十三钗》再到《芳华》,作家没有为人物进行撕心裂肺的呐喊,有的只是波澜不惊的态度,却反衬出这些女性主人公骨子里大都暗涌的那股子不屈服的倔强劲儿,她们的人生深深地镶嵌在命运的旋涡里,即使负重前行,也会努力冲破人生暗面,寻求生命的温暖和亮色。

围绕着扶桑被人贩子拐卖异国,与异族少年克里斯发生的情愫纠葛,以及与大勇“刑场上的婚礼”等跌宕起伏的人生故事,作家通过写作来提出问题并尝试寻找答案:是什么在支撑当年北美第一代华人移民在海外生存,以及他们该如何面对东西方文化之间的交流与冲突。可以说,《扶桑》对华人移民史做了一次传奇性的“寻根”。

《扶桑》的耐人寻味更在于严歌苓对小说叙事形态的探索与实验。这部小说除了作品的故事本身充满了戏剧性,它的叙事态度和叙述方式,都体现出严歌苓对于时空与人和文学的关系,有着自己深入的思考,她对叙事形式的关注和探索,使《扶桑》这部小说的叙事呈现出独特的艺术魅力。

“距离我一百二十八年,你和他站在这里:我脚踏的这块土地。地上还是一层红色的炮仗碎屑。代替一摊摊痰渍的是一斑一斑的胶姆糖的污渍。白人警察在这里罚中国人吐痰的款有七八十年了,所以你看,地面上蒸发不去的胶姆糖斑点便是罚出来的进展。

你和克里斯这样站着,左面的腌卤店已换了不下几十家不同的铺面;右边一溜街变换得更彻底,大火和地震让作史的人也从来说不准一百二十八年中的每个更替。然而你和克里斯对视而站立的这一刻,成了不被记载的永恒。如此的对视引起的战栗从未平息;我记不清有多少个瞬间,我和丈夫深陷的灰眼睛相遇,我们战栗了,对于彼此差异的迷恋,以及对于彼此企图懂得的渴望使我俩间无论多亲密无间的相处不作数了,战栗中我们陷在陌生和新鲜中,陷在一种感觉的僵局中……”

《扶桑》中这段小说叙事者与女主人公在时空中跨世纪的对话,搭建了一个形式与意味统一的叙事结构,呈现出与历史不一样的角度,以及东、西方文化的碰撞。从华人移民历史的真实到小说的虚构,严歌苓表达的不仅仅是现实,而是时空超越,她的文学意象,让读者又从历史真实走向小说的虚构世界。

同时,读严歌苓虚构的小说亦会有重新解读历史之感,她的小说仿佛试图在给我们打开探究历史的另一扇大门,将我们的认知结构通过解构而重建起来,对历史有了一个崭新的读解视角。或许是严歌苓移民的身份使然,她一直在寻找自己生命的根,寻找自己民族文化的根。这种寻找造就了她笔下的女性形象,让读者在她们的故事中重新了解往昔、认识历史。所以,小说创作者在下笔前后的“历史悟性”尤为重要。

三、《芳华》:笔端春秋以镜头铭记

严歌苓是个勤奋的作家,每年都能看到她的新作问世。严歌苓还是一位备受影视导演青睐的作家,伴随着文学作品,她跨界改编的电影电视作品也连续不断。说起根据严歌苓小说改编的电影和电视剧,是人们耳熟能详的:张艾嘉导演、刘若英主演的《少女小渔》,陈冲导演、李小璐主演的《天浴》,张艺谋导演的《金陵十三钗》《归来》,陈凯歌导演的《梅兰芳》,孙俪、姜武主演的《小姨多鹤》,赵薇、刘烨主演的《一个女人的史诗》,蒋雯丽、孙淳主演的《幸福来敲门》,冯小刚导演的《芳华》……这些改编自严歌苓小说的影视作品,也成就了她在大众中的极高知名度。无论是张艺谋还是是冯小刚,都能从严歌苓笔下拿走他们最喜爱的故事和迫切需要表达的情感,将作家笔下的追求与幻灭在镜头里留存和流传。

一个作家有如此多的作品被大导演和明星展演在银屏上,以可感知的画面呈现给观众,这不仅仅是一种幸运,更是一种成功。作为当代最有影响力的作家之一,严歌苓以她卓越的天赋和超常的勤奋,活成了“一个女人的史诗”。

严歌苓2017年出版的长篇小说《芳华》,带有浓郁的自传体色彩,动用了她前半生的人生经历和生命体验,结合大时代的变迁,追忆了一代人别样的青春年华。当政治风云与人生际遇,历史的诡谲与宿命的无常相交织,取孰舍孰?孰是孰非?严歌苓以大胆的笔触,直面人性的灰色地带,将战争、青春、人生等主题交织讲述,用温情的回眸,抚摸岁月带给爱的伤痕。作品用节制的抒情、画面感的文字、女性历史旁观者的视角和丰富的意味,俘获了众多读者。

严歌苓曾说,《芳华》是她最诚实的一本书,“这个故事是虚构的,但细节全是真实的,哪里是排练厅、哪里是练功房,我脑子马上能还原当时的生态环境,这是非常自然的写作”,寄寓了她对那个已经逝去时代的诸多自责、反思,“饱含了作者代表自己以及同代人对当年的愚昧、浅薄深深的忏悔”。

对于读者或观众来说,也许只有先了解严歌苓的豆蔻年华,才能更好地理解《芳华》。《芳华》的故事带有严歌苓的体温与气息,有她对人性的透视,对自身心灵史的叩问。作品塑造的是共和国特殊时期的一代年轻军人——部队文工团的人物群像。描绘他们在40多年前那样一个特定的历史年代和特殊环境之下,豪情激荡的青春年华和迥然相异的人生轨迹。每一个个体的情感、命运、梦想、价值都身不由己地与时代和集体紧紧地绑缚在了一起。而随着战争的到来,随着时代的变迁和集体的解体,这一切最终归于平静。

小说《芳华》再次运用女性视角,以文工团员萧穗子作为故事叙述人,她既是事件的参与者,也是旁观者。萧穗子与刘峰、何小曼、郝淑雯、林丁丁等人物的情感缠绕,与时代糅合,每个人的命运大相径庭,却均拥有着出人意料的人生归宿,同时又都承担起时代的话语符号。那些在时代、集体中,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良善者,成为英雄却跌落尘埃,而官宦后人的凡夫俗子却活得丰裕安适。严歌苓的故事绵里藏针,微言大义。

小说《芳华》叙事者个人记忆与客观叙说错综交织,始终保持着有条不紊的节奏,没有急于让“一个人”成为“一代人”的标签。小说里,男兵女兵之间的微妙情感和冲突,构成了全书故事的主体。每个人物的故事没有急于集中在一个段落里讲完,而是通过叙述人“我”和其他人物的身份分别讲述。通过这些碎片化的情节,读者自行拼凑起每个人物的完整形象。而电影改编虽然保留了萧穗子的旁白,但整体上仍然算是以全知视角的方式叙事。小说《芳华》动用了严歌苓的青春期与成长期的人生经历与记忆,使她在40余年后回望这段岁月,笔端浸染了其最复杂、最深沉的情感,文本也就有了多重意味。小说题目原为《你触摸了我》,可见“触摸事件”是核心,后改名为《芳华》,则隐喻的是青春易逝。作者与叙述者在作品里构成了理性与感性的多层关系,叠加着呈现了那个年代里青春的蒙昧、混沌、盲从、自卑等隐秘心理的发散与表达。

作品点染的时代背景阔大,但故事情节却很细密和个人化。所以,时代变迁中的“文革”、“越战”都不是重点,作品聚焦的是人性的亮色与黑暗、温情与冷酷、悲哀与欢乐,伤痛与感动。从上世纪70年代止于2016年,真实的历史可能比严歌苓写的更残酷,这些故事有多沉重,经历过的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快进模式的当下,人们似乎看不清生活的全貌,似乎只有回首才能看清来路。严歌苓把这段历史、时代,动人心弦地流露于笔端,她足以自豪。

好故事的标准是什么?严歌苓认为:“没有标准,什么故事都可以写,关键是怎么写。但故事一定要有意义,否则就是通俗小说。”严歌苓是讲故事的能手,她曾说:“一个人能把人物和故事写好,一定是能够给电影作者良好的基础,人物是一切的中心,文学就是人学,塑造好人物的内心和性格,便是赋予作品生命。”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她的作品受到许多知名导演的喜爱。在编剧行业并未受到足够重视的当下影视界,严歌苓一直光彩夺目。

严歌苓小说还有一个很明显的特点,就是文字的画面感很强。电影《芳华》是根据严歌苓同名长篇小说改编。读过小说的观众不难发现,《芳华》电影在原著基础上做了许多改编,增添了新的内容,而原著中也有大量内容并未在影片中展示。电影《芳华》是冯小刚首次以女性视点来观照青春往事和历史态度的作品。观众能够感受到影片里有着英雄主义的豪情,雷锋式人物的陨落,集体对个体的挤压,以及在时代变迁中不同社会阶层的命运走向,感受到这段芳华岁月留下的伤痛和疮疤。逝去的历史,是值得祭奠的青春,更是值得怀念的人生。将个体情感和历史命题重叠,冯小刚依凭严歌苓小说原著,以挽歌追忆青春,勾勒时代悲歌与人物群像,投注了较深的情感和真诚。虽然原著苍凉的底色依稀可见,但内省的力度却消弭在导演对青春的感怀和歌颂之中。小说中,严歌苓借人物高干子弟郝淑雯之口曾说:“我们当时怎么那么爱背叛别人?怎么不觉得背叛无耻,反而觉得正义?”而这种深刻的反思、反省在电影《芳华》里全然消失,电影淡化了严歌苓小说里对时代的批判与反思。这涉及那个老生常谈的现象——文学既是影视作品的丰厚土壤,也易在转换成影视类型作品的创作中,被所谓的“二度创作”“三度创作”所阉割,从而失去原创小说中文学的力量。

“文学始终是我最真实的家园。在这个家园里,聚集的是真正爱我书的人。”严歌苓如是说。或许,在电影世界中的她受到更大的欢迎,但她的内心还是与文学更为亲近。严歌苓在媒体中直言作为一个职业小说家的苦与乐:“从真实到虚构再到小说这个过程,我是苦在其中,乐在其中。每次写作我都诅咒这个行业,小说家每天要挑战自己,所谓有话不能好好说,但你一旦过了这个坎,你的人物会牵着你走向意外的地方。”

在游走于世界多国,汲取了丰富的东、西方文化营养,阅尽滚滚红尘之后,严歌苓始终怀着一颗宽广而慈悲的心,继续用文字去告诉大家,她在残酷中发现的温情、在黑暗里找到的光亮。细数严歌苓每一部作品,都是呕心沥血之作,在一个个精彩纷呈的故事背后,是作者倔强而痴情的坚守。

严歌苓1989年离开大陆,30岁去到美国,人格已经成熟。虽然她可以用双语写作,可是汉语言、民族记忆与中国故事依然是严歌苓的文学骨血,也唯有故土方可安放她的旧梦和乡愁。在国外生活多年,严歌苓始终认为自己是个寄居者,而时代变迁的中国也不再是记忆中的模样。在国外有乡愁,归国后还是乡愁依旧。

人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每一部关于中国的故事,皆可看作是严歌苓叙写乡愁的文字,能在其中深切感受到其忧患与疼痛。故乡是心灵深处的梦,是漂泊灵魂的安居之所。严歌苓小说每一次的创作突围,都是在为真正的精神还乡,并做出倾其所有的努力。

让我们期待严歌苓的新作问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