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的劲弩”
——也谈解读聂绀弩诗

2019-11-13 13:18李辉耀
心潮诗词评论 2019年8期
关键词:聂绀弩右派北大荒

李辉耀

“诗无达诂”,这是自从《诗经》问世以来就有的说法。因为诗词是一种极精炼而含蓄的文学艺术形式,其含义不是简单明了地浮在字面上。任何一首诗词,对于不同的读者,在不同角度、不同情境下,以不同的立场去赏读,都会产生不同的感受,都可以做出各种不同的解释。很多名作,多家注释,见仁见智,各抒所见。有些诗词能解出正面的意思,也能解出反面的意思。诗无达诂,最怕的是被人曲解。想在诗词里找犯罪的茬子,稍用一些断章取义、吹毛求疵、穿凿附会、恶意曲解、制造“文字狱”的手段,都可以达到目的。

例如,雍正时的翰林院学士徐骏的诗集里有“明月有情还顾我,清风无意不留人”“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等诗句,当时清朝统治者疑神疑鬼,捕风捉影,硬是认为诗中的“明”暗指“明朝”,“清”影射“清朝”,此诗句暗喻明朝重视人才,清朝不重视人才,说徐骏是怀念明朝,不满清朝;“清风不识字”是暗指清朝统治者没有文化。为此,按“大不敬”罪对徐家满门抄斩。

再例如毛泽东的《沁园春·雪》这首词,写得雄视今古,气魄极大,何等雄浑豪迈,连南社魁首柳亚子都“叹为中国有词以来第一作手”,但当1945年在重庆《新民报晚刊》首次发表时,蒋介石随即组织御用文人以和词的方式进行围攻讨伐,并恶意曲解为有“帝王思想”。时任重庆《客观》杂志编辑的聂绀弩不以为然,特地步毛词原韵写了一首《沁园春》词,对国民党御用文人易君左的“骂词”作出反击:

谬种龙阳,三十年来,人海浮飘。忆问题丘九,昭昭白白;扬州闲话,江水滔滔。惯驶倒车,常骑瞎马,论出风头手段高。君左矣,似无盐对镜,自惹妖娆。 时代不管人娇,抛糊涂虫于半路腰。喜流风所被,人民竟起;望尘莫及,竖子牢骚。万姓生机,千秋大业,岂惧文工曲意雕?凝眸处,是谁家天下,宇内今朝!

聂绀弩词中的“岂惧文工曲意雕”一句,就是说不惧被人曲解词意,但说明确实有人曲解词意。

聂绀弩是大革命时期入党的老同志,对于党的历史和党的理论是熟悉的,对于领袖和群众的关系,也很了解。可以看出,在革命战争年代,聂绀弩对毛泽东是很佩服很拥戴的。历史有时出现巧合,在十多年或几十年后,却轮到聂绀弩的诗(以下简称“聂诗”)被人曲解了。在讨论应该如何解读聂诗之前,我们有必要来了解聂绀弩其人。

一、聂绀弩其人

文史专家刘作忠在《聂绀弩奇人趣事》中说:聂绀弩“19岁自鄂北大洪山南麓的京山小城空拳下南洋,任缅甸《觉民日报》主编;21岁考入黄埔军校第二期,为蒋介石、周恩来的门生;24岁入莫斯科东方大学,与邓小平、蒋经国同窗;1932年,他经胡风介绍加入‘左联’,成为鲁迅的忠实弟子(鲁迅病逝后,聂绀弩日以继夜参加鲁迅治丧办事处的工作,他和胡风、巴金、欧阳山、黄源、萧军、张天翼等16人皆为启灵、安葬、送棺、抬棺入穴者。聂写下了《一个高大的背影倒了》的悼诗,被黄源编在‘鲁迅纪念委员会’出版的《鲁迅先生纪念集》首页),不久加入中国共产党;抗战爆发后,他毅然投笔从戎,成为叶挺、项英的部下;周恩来、邓颖超称其为‘妹夫’(聂绀弩的夫人周颖在天津读书时,曾随姐姐参加‘五四’运动。当时,她姐姐周之廉和周恩来、邓颖超等都是觉悟社的最早成员。周颖也成了觉悟社的小社员。当周恩来等因学潮被羁押后,周颖就成了为他们送饭、传消息的‘小交通’),他又是陈毅、张茜的‘红娘’”。

1947年在重庆的“六一”大搜捕中,被《新华时报》公开点名为“共匪”的聂绀弩侥幸逃脱了抓捕后,被中共党组织派到香港担任《文汇报》主笔(直至1951年被调回北京)。1949年6月,聂绀弩应邀从香港进京参加全国第一次文代会,10月1日参加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开国大典”,任中南区文教委员会委员。先后任中国作家协会理事兼古典文学研究部副部长,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兼古典部主任,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委员,光明日报社编委等职。

在组建人民出版社时,冯雪峰对人说:“这个人(聂绀弩)桀骜不驯,都嫌他吊儿郎当,谁也不要,我要!”周恩来总理说聂绀弩“自由散漫惯了,应当让他多吃些苦有好处”(聂绀弩本人转叙);夏衍称之为“狂狷之士”。知聂绀弩如冯雪峰、周恩来者评价聂绀弩“桀骜不驯”“吊儿郎当”“自由散漫”,这些都不应该是优点吧?聂绀弩自评“我这个人,既不能令,也不受命”,自认为是民主个人主义。而朱希等人称聂绀弩为“论武略可以为将,论文才可以为相”之人,这就不免有刻意拔高、过誉之嫌了。

从以上简介和评价可知,聂绀弩是一个从经历到文字都极为复杂、阅世极深、已难保纯粹诗人赤子之童心的“怪人”“怪才”。本来,他并不是那种享有大众名声的文人,但由于他晚年自费将所作的旧体诗油印为《北荒草》《南山草》《赠答草》,合为《三草集》在香港出版(《三草集》后来又增订为《散宜生诗》),而《北荒草》等旧体诗自成一格,人称“绀弩体”,是“异端”诗的高峰,一度引起热议;更因湖北省荆门聂绀弩诗词研究基金会的成立及设立的“聂绀弩诗词奖”,使聂绀弩从湖北省到全国乃至港、澳、台等华人诗坛名气大增。

二、对聂诗的曲解与正解

近几十年来,很多人对聂诗写了各种各样的评论文章,除了少数是从形式上、写作技巧方面(如题材新、格调新、语言新、句法新等)来解读之外,绝大多数则是侧重于从内容上,从政治思想、意识形态方面来解读的。

我们从寓真的《聂绀弩刑事档案》一文中得知,在聂绀弩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的判决书中,给他定罪的主要是两条:一是“经常与一些‘右派’分子大肆散布反动言论,恶毒诬蔑无产阶级司令部”;二是大量书写“反动诗词”。那么,聂绀弩的诗词到底是反动还是不反动?到底应该怎么解读呢?

例如《寄雪峰》一首:

三年劳止各西东,都在烟云幻化中。

何物于天不刍狗,此心无地避鸡虫。

鬓临秋水千波雪,诗掷空心万谷风。

岁序循环终古事,带来春讯是初冬。

告密者是这样解诗的:

这是聂寄给冯雪峰的诗。大意是:由于政治上的烟云幻化,你我这三年来(指二人被打成“右派”后的几年)彼此想念,各在一方。古时候,祭祀用的是用草结成的刍狗,祭完了天就把它扔掉了,所以,庄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现在,什么东西在“天”看来不是刍狗呢?包括你我在内。这个世界到处争来夺去的,尽是“鸡虫得失”这些小是小非,我这颗心苦于没有地方躲开它。人都老了,鬓发已经白了,在北大荒作了些诗,都扔向深山万谷里去了。从古以来事情毕竟都会发生变化的,岁序循环,在初冬中就预伏着春讯了(也可能指1962年11月两人同时摘去“右派”帽子),这是可喜的事呀!

你看,冯雪峰是文艺界最大的“右派”,《寄雪峰》这首诗表达了彼此的思念和伤感情怀,当然要被作为“反动”性质很明显的“反诗”;解诗者尤其把“何物于天不刍狗”这句的用典加以解释,骂“天地不仁”,特地将“天”字打上引号,这不是攻击党的最高领导是什么?

现仅以解释“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一语为例,此语出自老子所著的《道德经》第五章,可有多种解释:(1)老天并不仁慈,只把万物当作没有生命的贡品。(2)联系上下文,上面这种理解有失偏颇。另一种理解是认为老子想表达天地公平的观点。天地对待万物是一样的,不会对谁特好,也不会对谁特坏,一切随其自然发展。换句话说,不管万物变成什么样子,那是万物自己的行为(包括运气),与天地无关;天地顺其自然,一切犹如随风入夜,润物无声。(3)河上公(传说是汉文帝时人)有注:“天施地化,不以仁恩,任自然也。”(4)王弼注释:“天地任自然,无为无造,万物自相治理,故不仁也……”王弼之意,也是以为天道任自然而已,并不加惠于物。(5)钟泰先生的《中国哲学史》第一编第三章有附文《〈老子〉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解》,认为“就是天地并不施仁恩,只是让万物如刍狗那样走完自己由荣华到废弃的过程而已”。以上这5种解释都没有告密者解诗所说的那么“上纲上线”,那么反动。告密者就是有意地引导专政机关和读者往聂绀弩是在恶意攻击党的最高领导者那方面去理解。

再如聂绀弩写的《辘轳体之二》:

疏林映日复栖霞,紫伞红旗十万家。

一夜云雷屯此地,满城风雨涤新华。

居人旧有离人泪,九月今开二月花。

不见白衣无酒暖,山根扫叶且烹茶。

对于这首诗,告密者是这样解释的:

“一夜云雷”不明,可能指的是某种会议,在山里开会,作了决定,因此第二天就满城风雨,把新花打落。居在这山里的人,本来就有离人的眼泪(所指内容不明),九月是秋天,现在却开出二月的花来(指时序颠倒,荒唐不经的事情)。

其实,此诗的由来是,1962年秋聂绀弩与麦朝枢(“民革”成员,戴过“右派”帽子,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等同游香山,麦以诗寄聂,中有“紫伞红旗十万家”之句,聂绀弩取之作辘轳体五首,这是其中的一首,是游香山的纪事诗。但告密者却认为诗意是另有所指,是影射国际国内形势,影射什么重要会议。就说“居人旧有离人泪,九月今开二月花”这两句吧,本是化用了王实甫的“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及杜牧的“霜叶红于二月花”的句子,这种对秋景秋情的描绘,在诗文中屡见不鲜,并不见得一定要另外影射什么。“九月开出二月花”,其实,可以说就是写的香山红叶。如果硬要将它解释为“九月的秋天,却开出二月的花来”,是影射“时序颠倒”“荒唐不经的事情”,实在过于牵强附会,这种恶意曲解、无限上纲上线就是在制造“文字狱”,真让人百口难辩了。

再如有人将聂绀弩写长江大桥的诗句“长身尺蠖量天堑,短线针神补地球。江入楚宫腰自细,非关束带女儿愁。”(《桥上二首》)解释为:“隐含了聂绀弩誓死坚定党的正确思想。‘长身尺蠖量天堑,短线针神补地球’,表面上是夸张地描写武汉长江大桥的神奇,实际上是对当时不切实际政策的鞭笞;‘江入楚宫腰自细,非关束带女儿愁’,借用‘楚王好细腰’典故,‘细腰’最初指腰身纤细的士大夫,汉代演变为美女细腰,其隐含意思是对个人崇拜的思想的批判。”但另有一种解释是:“我这长个子在大桥上漫步,说句笑话,就像是长身尺蠖在度量长江这‘天堑’的长度,而在天地间,大桥则像一根短线,是穿针线的神手在修补地球。长江流入古楚地的武汉地区,江面窄了,如同人的腰自然就细了,但这同《韩非子》里所说的,楚国的女孩为造成细腰之美,而愁苦地束紧腰带的事,是不相干的。”看来后者的解释比较符合实际,而前者却硬扯到“聂绀弩誓死坚定党的正确思想”“是对当时不切实际政策的鞭笞”“隐含意思是对个人崇拜的思想的批判”等等,解诗者可谓挖空心思,硬是把读者的思路往影射政治这方面引,生怕聂绀弩不鞭笞当时的“不切实际政策”,唯恐聂绀弩不对“个人崇拜的思想”进行批判。更可笑的是,有人在解释《桥上二首》其二中的诗句“更利长驱百万兵,拔河两岸戏龙争”时说:“是聂绀弩耳闻‘文化大革命’期间‘武汉百万雄师7.20事件’和‘造反派组织横渡长江数百人丧生的8.1事件’,使宏大畅通的长江大桥及沿边设施变成了造反派龙争虎斗、任意踩踏的场所,诗人由此叹息。”寓真在《聂绀弩刑事档案》中写道:“1964年夏,聂绀弩南行去武汉,写了一组关于武汉大桥的诗”,“聂绀弩游览长江大桥的时候,正是他两次罹难之间那几年,既是‘右派’帽子摘了,‘四清’和‘文革’也尚未临近,而且,他被允许自由往外地做调查研究,所以,心情较为舒坦,甚至偶尔还会回复到‘匡时济世’的理想主义状态中。”可见,这两首诗是在“四清”和“文革”尚未临近时写的,而“武汉百万雄师7.20事件”发生在1967年。也就是说,上面的解诗者连作品的写作年代、写作背景都一无所知,就像《关于一篇序言的是是非非》一文中笑何满子的话:“就同福尔摩斯向华生分析案情一样,任想象力驰骋”,岂能不闹出笑话?

更有甚者,有个姓叶的人写了《聂绀弩诗评毛泽东》的“奇文”,断定聂绀弩在诗中批评其“帝王思想”“钳制思想”“挑动群众斗群众”。他列举了许多诗例说:“‘缚得苍龙归北面,绾教红日莫西矬。’(《搓草绳》)当年,毛泽东曾有‘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的诗句。”“为使红日永远不落,需要系长绳以绾。现在看来,所谓绾日的长绳,无非是两个方面:一是专政工具,以强力造成‘高材见汝胆齐落,矮树逢人肩互摩’(《伐木赠李锦波》)的局面;一是个人崇拜,‘东方红要诗千首,豆麦开花等你题’(《送王觉往东方红农场》)。”然而对这两句诗以及紧接着的两句“能将此草绳搓紧,泥里机车定可拖”,方印中先生却是这样解读的:“搓好的草绳,威力极大,可以把苍龙捆来,让它面朝北面下跪归降;又可以绾个结,系住红日不让它向西坠落下去。如果能够把这草绳搓得紧些更紧些,多根草绳合力,那么,就算是陷在泥里的拖拉机,也一定可以拖起来的吧!”(当年在北大荒经常有拖拉机掉进泥沼里需要用草绳拖起来的事,这是聂绀弩经历过的生活现实;《刻在北大荒的土地上》诗集中就有一首诗描写复员军人任增学当年冒着严寒、三次潜水挂挂钩拉起掉进沼泽潭的斯大林80号拖拉机的感人情景)在这两句诗之前的四句是:“冷水浸盆捣杵歌,掌心膝上正翻搓。一双两好缠绵久,万转千回缱绻多”。有人解读说:“在农活中,大概没有比搓草绳更机械、更平淡无奇的肢体动作了。然诗人就有本事将粗糙掌心中的两束不时翻舞且纠结的草辫,想象成一对正在野地爱得死去活来的赤裸情侣,浪漫得旁人不忍打扰,宁肯绕道而行”。可见这几句诗似乎与政治也沾不上边。方印中对“缚得苍龙”这两句诗还列举了古人的一些诗句:“李白有句,‘恨不得挂长绳于青天,系此西飞之日’。白居易有句,‘既无长绳系白日,又无大药驻朱颜’。李商隐有句,‘从来系日乏长绳,水去云回恨不胜’。毛泽东有句,‘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以印证聂绀弩的诗句是有来历的。聂绀弩作为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者,也一定会知道化用前人诗句来生动自己的诗。而且,聂绀弩在自己的诗中也曾多次化用毛主席的诗句(诸如《淦智老人九十七》中的“人间正道沧桑里,多少楼台烟雨中”,《为瘦石兄绘桂林文影题二绝》中的“三十几年兴与亡,人间正道是沧桑”,《八十》中的“居家不在垂杨柳,暮色苍茫立劲松”等等),如果对某人非常反感甚至敌视,自己写诗时会引用这个人的诗句吗?我们联系这首聂诗的上下文来看,怎么说也扯不到什么“专政工具”“个人崇拜”上面去吧?可是,有些人总是以自己的阴暗心理来度聂绀弩之腹,硬要断章取义,将聂绀弩的这些诗句解读成是极端反毛,他们才高兴,试问这些人是不是故意诬陷聂绀弩呢?有人评聂诗是“共同指向一种悖谬舛错的暴虐存在,是对时代罪恶的含笑带泪的另类控诉。”“从各个角度合成一幅动荡不安、是非混淆、黑白颠倒、天怨人怒的画面”。有人不打自招地说:“我读这些诗就倍觉亲切,甚至觉得一些诗句似乎曾经朦胧地存在于我的心中。”还有人评论“在《亚洲周刊》评选年度全球华文十大好书(非虚构)中被推为冠军”的一本书时说:“传统文化的大厦轰然崩溃,学术阵地尸骨遍野。野草疯长的文化荒原之中,除了叼着人骨的狼的嚎叫,难以闻到人类文明的气息了。”这些异常恶毒的关涉政治的语言,明显超出了评聂诗的范畴。这些年有些人真的是在借评聂诗来肆无忌惮地发泄他们半个多世纪以来埋藏于心底的对新中国的刻骨仇恨,他们意欲将聂诗作为某种“武器”,仿佛对聂诗解读得越刻毒、越“反动”就越“大快人心”,否则他们难解心头之恨!

有人一方面说聂绀弩是真正的革命者,是受了政治迫害,很冤枉;另一方面又竭力将聂绀弩打扮成是不合作的硬骨头英雄,硬是将聂绀弩往“反动”方面推,这种自相矛盾的评诗者客观上是在为那些制造历史冤假错案、以“极左”面目出现的整人者们张目、作注脚。如果聂绀弩还健在,真不知道他对这些诗评者是感激涕零呢,抑或有其他的反应?在这里,不妨引用聂绀弩生前的助手、内侄女周健强的文章《这个绀弩,红色的劲弩……》中的一段话:“聂绀弩忽然觉得懂了许多东西:其一便是,原来同一件事或同一句话,是可以有不同的解释的,无论是怎样的诚心善意,都可以被解释成完全相反的意思……聂绀弩逐字逐句地回忆、推敲自己的讲话,觉得实在没有什么足以引起非难的地方。他觉得这样的曲解太令人寒心了,这样的人太可怕了。”真的,叶某人之流确实是“太可怕了”!如果像他们那样解读聂诗,那聂绀弩写诗时“无论是怎样的诚心善意”,都会“被解释成完全相反的意思”,都会被人误将聂绀弩当作汉奸、特务、地主资本家的走狗文人。聂绀弩曾说过:“我实感做诗就是犯案,注诗就是破案或揭发什么的。”作为“二十岁人天不怕,新闻记者笔饶谁”的聂绀弩,若泉下有知,能饶得了“揭发”他的这些解诗者么?当然,也有评论者认为:“已经被历史定格,被人民群众拥戴,被诗人赞颂的伟人却被非毛、倒毛、批毛的声浪重新卷起,且大有一浪高过一浪的趋势。历史的倒车,沉渣泛起,企图干扰中国共产党人前进的方向,模糊人民群众的是非界限。”(丁益喜《毛泽东诗词破传统诗词‘万马齐喑’之窘势》)“历史证明,毛泽东和以他为首的中央,不是‘纣廷’;毛泽东和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也不是‘佶京俅贯’,他们是人民认定的领袖、民族的英雄。”岂能任由那些别有用心者借评聂诗来调侃、嘲笑、谩骂!是的,毛泽东这棵参天大树,无论那些连蚍蜉都算不上的小人怎样不自量力、亡命地撼也是无法撼动的,那些曲解聂诗者也只能喧嚣于一时,他们的评论当然会受到历史的扬弃。

三、聂绀弩是“红色的劲弩”

王国维在《玉溪生年谱会笺序》中评道:“故由其世以知其人,由其人以逆其志,则古人之诗虽有不能解者,寡矣。”鲁迅先生也说:“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且介亭杂文二集·“题未定”草(七)》)也就是说,解读一个人的诗作(本文具体说的就是解读聂诗),重要的是要以客观事实为根据,将作者的经历、思想、行为、作品放在特定的时代背景和历史事件中加以实事求是的分析、解读,而不是仅凭个人的情绪好恶去武断臆测、强加于人。

聂诗有没有影射时政、“指冬瓜说葫芦”的呢?肯定有。聂绀弩自己也说:“水浒、红楼的诗,人家要挑起来也成问题。拿那首写林冲的诗来说,人家问你‘英雄脸刻黄金印,一笑身轻白虎堂’是什么意思?‘脸刻黄金印’不是指戴‘右派’帽子吗,你怎么答复?再问你‘白虎堂’指的是什么,你怎么办?所以要有问题都有问题。”(其实,这首写“林冲”的诗原题目是《题林冲题壁图赠巴人》,聂绀弩将巴人比作陷害林冲的高俅,巴人只不过是个出版社的书记,聂绀弩这里说的话明显是担心解诗者将“白虎堂”影射的高俅说成是更高的领导、甚至是国家级的领导人,那不真的成“反党”了?)聂绀弩写的诗确实“有庄言掩盖下的抒愤,有谐语伪装下的反击,有‘解人’的心照不宣,有‘辨者’的幽然默契,是令警察束手、法官无奈的无奸可捉的偷情,无赃可拿的盗案。”(刘坦宾语)聂绀弩自己也坦然说过:“我对被划为‘右派’不满意,主要是对机关领导不满意就表现出来”,“我写诗发过牢骚,这些诗被人民文学出版社和政协红卫兵抄去了,我也烧了一部分。主要是对自己的处境和别人的处境不满,指的是胡风、冯雪峰。”他的这种意思从告密者的揭发材料中也可以得到印证:“聂绀弩说‘批评一个人事处长的小干部,你就说他反对共产党,反对社会主义,这说得通吗?‘反’字,这么容易扣呀!这样被搞成‘右派’的,就不知道有多少。他们是想推翻你这个政权吗?就根据他们自己的说法,也不是说他们想(与共产党)平起平坐。想当副总理,可是人家想当的副总理还是你这个政权的副总理呀,他们并没有要推翻你这个政权。”可见,聂绀弩“主要是对机关领导不满意”,“主要是对自己的处境和别人的处境不满”。可当时的情况是,如果哪个中小学的老师给校长、书记提了意见,那也可能被打成右派,那个小小的中小学校长、书记就能代表党,这无论在1957年“反右”时或者现在都是荒唐的。对于这种现象,且不说聂绀弩这种“对尊者没有奴颜,而每有傲骨”的知识分子要反对,就是一般有良知的人也会反对,这在任何时候都不是什么“反党”言行。当然,聂绀弩还比一般人想得更多、更深、更远一些。1967年6月他在法官面前说:“我对毛主席有埋怨的地方,认为毛主席不民主,没有为我申冤,但同时也认为毛主席很伟大,领导这么大的国家。”1967年7月他又说:“在我划‘右派’以前对毛主席没有什么不好的看法,总觉得自己不‘右’,对划为‘右派’想不通(聂绀弩说他不是资产阶级右派,而是无产阶级右派)。我在文艺界对周扬、王任叔有看法,但我怀疑毛主席领导的这次运动是否正确,我怀疑毛主席是不是搞个人崇拜……我没有什么根据,只是从我个人的遭遇而想到的。”聂绀弩是一个襟怀坦荡的人,一向耿介直言,似乎没有什么不可对人言的事,没有什么不敢说的话。他就是这么一个“大自由主义者”(周恩来语),口没遮拦。客观地说,无论是聂绀弩的诗,或是他的言论,都只限于他与朋友之间的思想交流、背地议论而已,退一步说,即便是具有对他人“攻击”和“诬蔑”的内容,也并不能构成法律上的责任,更不构成刑事犯罪。聂绀弩被打成右派是“反右扩大化”的错误造成的(据有关资料,当时毛泽东说全国可能有5000个右派,而“反右”的具体领导者们在全国实际上打出56万多个右派,许多单位甚至分配了打右派的任务指标),特别是将他打成“现行反革命”,更是以“思想罪”“言论罪”制造的冤狱。聂绀弩对之有不满、有怨气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对某个单位的领导有意见、有看法,那也应该是正常的,“有意见”“不满”不能简单地与“反党”划等号,更不应被认为是犯了刑事罪。聂绀弩说过:“就算他们让我当文化部部长吧,这总算满足了我最高的愿望了吧?我也不能干了,我也不干了。”告密者揭发他的这些话恰恰表明,聂绀弩主要是对那些主观主义、官僚主义分子及专门整人者不满(具体说,当时只是对周扬及顶头上司王任叔等不满,有意见、发牢骚)。有些诗隐寓讽刺,可以说“这是诗人为国家为民族而思考。”(雷万鹏语)其实,聂绀弩对他的一些领导如张执一、邵荃麟、夏衍、冯雪峰等人却是很尊重、感情很深的。后来,聂绀弩还写了“风流人物谁无死,痛彻乾坤此一悲”(《哭周总理》)、“江山故宅思文采,淮海丰碑伟将才”(《挽陈帅》)、“洪都见峙弹痕墙,更访洪湖系马桩”(《挽贺帅》)等悼诗,聂绀弩作为在白色恐怖的1934年入党的老共产党员,与周总理、陈毅、贺龙等等中国共产党及共和国的许多高层领导都很熟悉,与他们有着无法割裂的联系和革命情谊。聂绀弩没有“反党”的思想动机,也没有反对毛泽东的思想基础。

聂绀弩是与毛泽东有过直接交往的人。周健强在《这个绀弩,红色的劲弩……》一文中说:聂绀弩在1938年春初到延安时,毛泽东设便宴欢迎,同桌吃饭的还有丁玲、李又然、康生等。聂绀弩还谈了他到延安后的深切感受,他说:“发现这里不分军队百姓,不分首长士兵,都一律住窑洞,吃小米,穿粗布衣服,生活相当艰苦,而终日歌声、读书声不绝于耳。这是一个充满革命乐观主义的平等社会……怪不得多少热血青年,抛弃舒适的生活,离别亲人,不远万里纷纷赶来这里……”在延安时,“他曾与毛泽东彻夜谈诗论文”,谈鲁迅……

1945年9月,聂绀弩在重庆还写了一篇文章回忆他1938年春天在延安所见到毛泽东的两个生活片段。“毛泽东谈话的时候‘不威胁人,不使人拘谨,不使人自己觉得藐小;他自己不矜持,也不谦虚,没有很多酬话,却又并不冷淡。初次见面,谈起来就像老朋友一样。似乎真把你当作一个朋友,似乎真在听你讲,而自己又很坦率地发表意见……’”(《毛泽东先生与鱼肝油丸》)

1945年聂绀弩在重庆对国民党御用文人易君左的“骂词”作出反击、步毛泽东词原韵写了一首《沁园春》词,对毛泽东是非常敬服拥戴的,全词本文开头已录。1945年12月29日,聂绀弩又在《客观》杂志上发表了一篇驳“帝王思想”的辩论文章《毛词解》,并按照自己的理解阐述了毛词的思想内涵和主题,认为毛词上半阕的头几句是“用雪、用白色、用寒冷来象征残暴的统治”,“而评论家反说作者欲与天公试比高,完全胡扯”。下半阕“翻成白话,不过说:强盗们,汉奸们,封建残余们!你们想用武力统一中国吗?你们自己认为可以成为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宋太祖、成吉思汗吗?你们错了……试问这与封建余孽或帝王思想有一丝一毫的相同吗?不!刚刚相反,它是反封建的,反帝王的!”

1949年,聂绀弩还写过长诗歌颂毛泽东,称他是“读书人的孔子,农民的及时雨,老太婆的观世音……地主买办的活无常”(郑元绪《告密,告密》)。

1959年,聂绀弩被错划为“右派”之后,还写了《北大荒歌》:

共产党,日东方,经万战,获全胜,人民把家当。向龙王要水,向地藏要矿,向土地要粮。工农业,同时举,吐光芒。旧中国,原地上,建立社会主义新家邦。开辟北大荒,优秀儿女齐响应,懦夫懒汉尽惊慌……影片昨放英雄《董存瑞》,话剧今演建设北大荒。向前望,明日更比今日强……田间青年皆俊秀,陌上少女皆红装……何等英雄何模样,首开北大荒。不奇巧,太平常。一群小儿女,几多少年郎,跟党走,干劲外,无他长。一切荣誉归于党,政策不误,领导有方。社会主义建设成就广,岂仅开辟北大荒。

这首长篇现代歌行,共917字,文辞不假修饰,全诗气魄宏大,洋溢着乐观主义精神,是当时北大荒人精神面貌的反映。郑加真在《聂绀弩与〈北大荒歌〉》文中说:“这首《北大荒歌》的前半部,真实反映了北疆黑土的原始风貌,豪放浓郁满纸淋漓。非‘驱而北者’是写不出来的。后半部分是聂老头顶右派帽子,与十万官兵一起开荒造田。当时,他的心灵伤痛,却被十万荒友的干劲所动,按捺不住手中的笔,终于写了这首千古绝唱。”

我们再来看聂绀弩在上世纪60年代写的七律《结桥》:

“人机互动”的过程使得教学资源的整合、教学效率的提高更加全面,更加有力;“人机互动”过程中,教师应多动脑去启发、去探索,最终全面提高学生的综合素养;“人机互动”势在必行,“人机互动”任重道远。

一桥飞架万红中,七亿人民毛泽东。

天地以来欣大济,汉江云上仰高风。

新华水阔山梁回,故国春深海宇同。

正把村歌歌向党,敲歌韵落水晶宫。

这是聂绀弩被摘了“右派”帽子、可以自由到外地做调查研究、游览长江大桥时写的几首诗之一。寓真在《聂绀弩刑事档案》一文中写道:“从这三首诗看来,诗人情绪是较为惬意、昂扬、积极的。第一首状写大桥气势,引出了历史典故。第二首写江桥夜景,作了美丽的描绘。第三首诗是对国家繁荣赞美。诗中出现了对毛泽东的歌颂,这当然是那个时代的印记,同时也反映了当时诗人的心境,还是顺应于时代的。”作为被评论者称为“倜傥孤直之士,特立独行的气节”、一辈子桀骜不驯、落拓不羁、狷介狂放,敢想、敢言、敢怒、敢骂、敢笑、敢哭的聂绀弩,难道说以上列举的这些诗都不是由衷之言、而是有人强迫他写的违心之作吗?

还有聂绀弩写的《女乘务员》:

长身制服袖尤长,叫卖新刊北大荒。

主席诗词歌宛转,人民日报诵铿锵。

口中白字捎三二,头上黄毛辫一双。

两颊通红愁冻破,厢中乘客浴春光。

此诗描写年轻的女乘务员卖刊读报唱歌,不时带出“白字”,引人发噱,活脱脱地勾画出一个天真活泼、单纯可爱的“黄毛”丫头来,使读者如见其人,如闻其声,一个普通女乘务员的形象刻画得十分细致、鲜活。这也看不出有反毛主席、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意思。是不是聂绀弩在反话正说、语带讽刺呢?似乎也不大像。聂绀弩在北大荒写的《三月十三》中说:“自读马恩列斯后,渐知五十几年非。老农学圃都难学,学个诗僧老翠微。”再看《赠五禾》中的诗句:“相逢每想千年聚,持赠恨无万首诗。你我平生何所信,列宁主义马恩斯。”聂绀弩是老共产党员,他信仰“列宁主义马恩斯”,你能认为他在诗中讲的是假话吗?聂绀弩还谈到在狱中读书的情况:“天天看《毛选》,本以为都读过了的,这时一看,又完全像新看一样。有的以为看懂了的,其实没有懂,这就看出味道来了。”他说《资本论》“我看了十遍《第一卷》,大概将近于全懂了,但离通,还远哩,更不用说精通了。”“后来家里寄来了全集本二、三卷,又从二卷知道有第四卷,是近几年由苏联许多专家整理出来的,于是又写信去要四卷书。只第一卷看的遍数多,其他各卷多者也不过三四遍。但比起《反杜林论》和《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两本书来,却是少的。那两书各看了二十几遍。”聂绀弩还给李世强(聂在山西稷山县看守所的同号狱友)写了一首与当年的拥毛词同调的《沁园春·赠木工李四》:“马恩列斯,毛主席书,左拥右摊。觉唯心主义,抱头鼠窜;形而上学,哑口无言。滴水成冰,纸窗如铁,风雪迎春入沁园。披吾被,背《加皮塔尔》(注:《资本论》),鱼跃于渊。 坐穿几个蒲团,遇人物风流李四官。藐鸡鸣狗盗,孟尝宾客;蛇神牛鬼,小贺章篇。久想携书,寻师海角,借证平生世界观。今老矣,却穷途罪室,邂逅君焉。”聂绀弩在《我的“自学”》一文中说:“拙作《沁园春·赠木工李四》一开始就说:‘马恩列斯,毛主席书,左拥右摊’,有人以为吹牛,其实是真的。后面‘背《资本论》’,也是真的。”

大家能说聂绀弩不是真心信仰“列宁主义马恩斯”,而仅仅是在监狱里无所事事才看马列主义毛主席著作吗?

许多评论聂绀弩诗的人,采取实用主义的作法,故意作“选择性记忆”,更是作“选择性失忆”,无视聂绀弩歌颂共产党、新中国,歌颂毛主席的那些诗文,似乎引用了这些诗文就会让他们达不到自己的目的似的。但是,聂绀弩的这些诗文是客观存在的,而且是不可忽视的存在。还有的人认为聂绀弩的这些诗是公开发表时才这样写的。恰恰相反,聂绀弩写的这些诗并不是为了公开发表(1960年以后至1980年之前,聂绀弩也没有公开发过表诗词),有的诗还是在监狱里写的,怎么可能是为了公开发表才写的呢?

我们知道,比聂绀弩还要著名的右派丁玲在秦城监狱的5年里,通读了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和列宁的大部分著作。她说:“这些书,真可谓万世明灯,给了我无穷的力量。”蒋祖林在《回忆母亲丁玲》一文中说:“一天夜晚,我想到母亲这些年受了这么大的磨难,思索了一会儿,问她:‘这些年里,你是否一度萌生过一丝轻生的念头?’母亲摇摇头,肯定地说:‘没有,从来没有。我有信仰,有信念,我相信党,相信历史总会为我作出公正的结论。”他还说:“母亲对以前使她遭难的一些人与事,抱着宽容的态度,她说:‘俱往矣!认真总结经验教训,朝前看吧!’”一生坎坷的萧军是毛泽东认为“极坦白豪爽的人,我觉得和你谈得来”的人,也是聂绀弩的老朋友,他在日记里写有这样几句话:“让我自己宣誓吧!我一定要保护这个党,为这个人民的领袖毛泽东而战吧,经过任何损害与挫折,决不灰心。真理是战胜一切的。”萧军“在临终前对女儿萧耘说,他之所以追随中国共产党五十几年,因为他是中国共产党的一个忠实的老群众,就因中国共产党所追求的目标和他追求的目标一致:一是求得祖国的独立,二是求得民族的解放,三是求得人民的彻底翻身,四是求得一个没有人压迫人、人剥削人的社会制度的实现。他从来没有反对过中国共产党的正确主张,他反对的只是那些共产党里的蛀虫。”(方朔《萧军入党的前前后后》)这就是丁玲、聂绀弩他们那一代共产党人的信仰和胸怀。尽管他们遭受了十多年甚至更长时间的冤屈、误解或牢狱之灾,但他们依然无怨无悔,充满要为真理而斗争的豪情壮志,体现了老一辈共产党人的崇高气节和高度的社会责任感。这里要强调的是,他们是“老一辈共产党人”,他们对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坚定信仰,对革命事业的忠诚度,是某些妄评聂诗的人根本无法理解的。那些借曲解聂诗来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者,由于评论不符合事实,因而其实际效果就与自己的愿望相反。聂绀弩的内侄女周健强回忆聂绀弩的文章题目就用了“红色的劲弩”这样的词组,很明显,就是不想让某些别有用心的人过分地对她的伯伯聂绀弩肆意抹黑、诬蔑!

英国作家马丁·艾米斯在谈到写作时说过:“虚构的表现,有两个方面,一是基本史实书写不准确,二是人物褒贬失当。前者有‘客观’的因素,如占有史料的多少,史料可信度的大小,都会左右或误导作者。后者则完全是‘主观’因素在起作用。”在解读聂诗时,许多人难道不是“基本史实书写不准确”“‘主观’因素在起作用”么?这些人对聂诗的妄评,不仅是对聂绀弩的不尊重,有些甚至是在故意给聂绀弩栽赃、扣帽子,引用的有些话是写文章的人自己回忆的,准不准确呢?只有天晓得;有些话是借聂绀弩的口,实际上表达的不过是作者自己内心的想法,与其说是在评论聂绀弩的诗,还不如说是某些失去了天堂般生活的人在发泄自己的仇恨。

本来,诗无定解,而是可以见仁见智、各抒己见的,也应该尊重言论自由。但是,我总以为,论人论事解诗,还是如实反映事物的本来面目为好。如果评诗者将自己的差错作为论据,或者根据自己的思想去任意编造,那是令人感到不齿的,那坚持公道者也就有“言论自由”了。

美国著名历史学及政治学者、中国问题专家罗德里克·麦克法夸尔(马若德)指出:“建国以来中共领导层的分歧来源于如何建设社会主义道路问题上的不同认识。”此分析不无道理。应该说,聂绀弩说的“我们”怎样怎样,“他们”怎样怎样,只不过是“如何建设社会主义道路问题上的不同认识”。聂绀弩是一个敢说敢为的革命者,当他认识到国民党政治黑暗时,就学习鲁迅的“投枪与匕首”,指名道姓写杂文骂国民党蒋介石,抨击腐败时政,受过国民党的迫害,上过黑名单;当他感到毛泽东密切联系人民群众,代表着进步方向时,他就热情地赞美新中国,歌颂毛泽东;而对于他认为是错误的方针政策,对于党和政府内那些官僚主义分子和专业整人者,便要提出意见、加以谴责,他敢于发表自己的看法,不惜冒着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的危险,写下了许多被别人曲解的“反诗”,发表了一些被别人揭发了的“反动言论”。其实,那些都只不过是聂绀弩对“如何建设社会主义道路问题上的不同认识”,应该属于党内不同意见之争和人民内部矛盾。

在中国革命的整个历史上,有一些说了错话或者说了真话、实话的好人确实受到许多曲解和冤屈。像聂绀弩这样的人,大半辈子被打入另册,年逾古稀仍在牢狱中苦熬岁月。然而,他并未因个人的遭遇而抱怨社会,也未因一己的苦难而诋毁时代。聂绀弩是那种嫉恶如仇又不记仇的人。“他的不满和愤慨并非挟私抱怨。后来他在监狱中沉静下来,经过学习和思考,形成了他思想中新的认识,以至晚年,再没有发表过任何有损毛泽东形象的言论了。”(引自寓真的文章)

四、聂绀弩的劳动诗与北大荒(这与解读聂诗有很大关系)

聂诗的最大特色并不是如某些诗评者故意曲解的那样消极、那样“反动”、“必须也只能从‘人类和历史之大悲’处解读。”可以说,聂诗的最大特色是写“劳动”。聂绀弩在回忆自己为什么写旧诗时说:“我已经五六十岁了,虽参加过军队生活,却从来没有劳动过。劳动现场的一切,对我都是陌生的,也就都是新事物。尽管我天天劳累不堪,有时还不免因劳累而怨天尤人,但这新事物又有许多都是我想写或能写的……于是这一夜,第一次写劳动,也第一次正式写旧诗”;他还说:“我的诗如果真有什么特色,我以为首先在写了劳动。同时代写劳动的诗人当不会少,但我多未见,且不管它。古人也有写劳动的,就知道的若干篇章说,他们是在劳动旁边看劳动,在较高的地位同情他们的辛苦。我却是自己劳动,和别人一齐劳动,也看别人劳动。”(《散宜生诗·后记》)他在《第四草·后记》中也说自己的诗“首先在写了劳动……不是同情,而是歌颂,勉强歌颂,以阿Q精神歌颂。不但歌颂别人,而且歌颂自己……千帆对人说过‘三草’只《北荒草》有特色,也是此意。”聂绀弩也不讳言“作《荒草》时,觉事景俱新,且微现劳动者身,少为新鲜,余者仍为旧知识分子滥调,自不能佳也。”

有论者认为:“《北荒草》的题材特色在于,聂奉献了千百年来中国田园诗人不曾描绘的‘农居日常诗意写生’,它具有如下三个特点:‘动作性’‘特写性’和‘在场性’”。据统计,《北荒草》辑诗49题(计53首七律),而吟咏各项农活的竟达22题(计26首七律),几乎囊括东北农活,含“搓绳”“ 锄 草 ”“ 刨 菜 ”“ 排 水 ”“ 削 土 豆 ”“ 推 磨 ”“ 野地 烧 水 ”“ 放 牛 ”“ 牧 马 ”“ 清 厕 ”“ 拾 穗 ”“ 脱坯 ”“ 挖 河 泥 ”“ 割 草 ”“ 背 草 ”“ 排 水 ”“ 伐 木 ”“锯木”等。上面所说的以阿Q精神写劳动的诗,既继承旧诗的忧患意识,又在困境中不肯用寒乞语,保持人格尊严。有人评论说:“古今旧体诗史,鲜见一个诗人能像聂那般歌颂劳动,‘不但歌颂别人,而且歌颂自己’,这就是聂诗人的灵魂‘在场’……置身其中,艰苦自知;恐怕更在于:只有聂诗才写出了“勉强歌颂”劳动的幽邃错综的情愫。这在中国诗史上属无前例。”

从上面聂绀弩的“夫子自道”和一些诗评者的评价可以得出一个中肯的结论:聂诗从内容到形式的最大特色不是别的什么,而是他的劳动诗!

一说到聂绀弩的劳动诗,那又绕不过聂绀弩与北大荒的话题了。

在评聂诗的大量文章中,许多人都是用的“劳改”“劳动改造”,“发配”“流放”等等词语。例如“聂绀弩从1958年7月,与其他‘右派’分子一起被遣送到北大荒”,“聂绀弩当时参加的劳动是一大批被打成右派的文学家艺术家发配北大荒的强迫劳动,和劳改犯相差无几。”“以1958至1960年东北劳改为题材的聂绀弩旧体诗……”但是,当事人聂绀弩在《散宜生诗·自序》中说:“一九五九年某月,我在北大荒八五〇农场第五队劳动。”聂绀弩在其他许多文章中多次说他在北大荒是“劳动”,而没有说是在“劳改”。稍微有一点政治、法律常识的人都知道,“劳改”与“劳动”是有本质区别的,只有被法院判了刑的犯人才有可能被安排到劳改农场去“劳改”。都说聂绀弩是在北大荒“劳改”,那1958年聂绀弩去北大荒时是“犯人”吗?北大荒的那些农场是“劳改农场”吗?答案是否定的。当时北大荒的那些农场不是“劳改农场”(有个别农场里有“劳改犯队”),当时聂绀弩并不是犯人,就是到北大荒去劳动的那1000多个右派也不是“劳改犯”。客观地说是下放到北大荒劳动。

事实上,聂绀弩是自己主动请缨到北大荒去的。这一点对于我们解读聂诗很重要。据党沛家《忆聂绀弩在北大荒》一文说:“刚到农场不久,就听文化部的同志说:老聂出事后,组织上令其退休,并且也办完了手续。但后来,他又自己要求随大家来此劳动。我们听了,很不理解,觉得他有些傻气。有一天我就此事问他,为什么要自讨苦吃呢?他说生活是创作的源泉,我想写写诸位,看看这里的生活,要是不来可怎么写?再说我既然当了‘右派’,要是不体验一下‘右派’生活,岂不徒有其名!……后来他曾同我说过,他也没想到,这儿的生活,会是这样的苦。”另据魏邦良写的《聂绀弩:“生活的艰辛会使人越活越刚强”》说:聂绀弩被打成右派时,已步入人生之秋,离退休只差几年。当时的领导,颇有惜老之心,想让聂绀弩提前退休享清福,但聂绀弩却做出一个在别人看来不可思议的决定,主动请缨去北大荒劳动改造,别人不解,他就做出如下解释:“生活是创作的源泉,我是作家,应该体验五光十色的各种生活。我吃过‘粉笔饭’,端过‘新闻碗’,扛过枪,打过仗,跑过警报,躲过追捕,坐过大牢。贫困失业,妻离子散,迁徙流亡,种种滋味我都尝过。遗憾的是我只会一种谋生手段,就是用脑和嘴、笔和纸讨饭吃。现在我要体验一下‘须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生活,学会胼手胝足向土地讨饭吃的本事。况且我既然成了‘右派’,就不应该徒具虚名,理应体验一下‘右派生活’……”(引自周健强著《聂绀弩传》)周健强是聂绀弩的内侄女,应该说,周健强的说法是可信的。

此外,聂绀弩去北大荒与他对冯雪峰的敬佩、追随有关,当冯雪峰被划为“右派”后,聂绀弩公开对同事说:“既然冯雪峰是‘右派’,我自然也是‘右派’,我是‘雪峰派’嘛。不过,我不是资产阶级右派,而是无产阶级右派。雪峰愿意去北大荒接受改造,我也去。雪峰走到哪里,我跟他到哪里。”从这番话,可以看出,聂绀弩是一个讲义气、重感情、敢担当的真汉子。就这样,聂绀弩踏上一条布满坎坷和荆棘的道路,自觉自愿,无怨无悔。聂绀弩也说过“作《荒草》时,觉事景俱新,且微现劳动者身,少为新鲜”。

另据当时同聂绀弩在一个农场劳动的“右派”王学俭的《回忆录》也说:“那些原来还抱着好奇心理、想来北大荒体验生活的大作家如聂绀弩、胡考、刘尊棋等名人,老革命,现在才知道,这里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通的地方。”可见,聂绀弩到北大荒并不是有人强迫他、“遣送”去的,也不是像有的人说到是“自虐”。只是他去了之后“没想到这儿的生活,会是这样的苦。”(当然,聂绀弩在北大荒劳动时是带有工资的,有一次他就借给队友300多元钱。)

聂绀弩在北大荒的劳动态度也是积极认真主动的、尽力而为的。据王学俭回忆说:“当时我只知道他是《文艺报》的总编,是一位近60岁的小老头。队里分配他干些打杂的轻话,集体性的重劳动不叫他干。他要求参加集体劳动。”“如果他心计灵活一些,也还罢了,偏偏他又是个一条道跑到黑的人。那倔强、不肯服输的劲头,使他多吃了不少的苦。不论做什么事,他总是一丝不苟,甚至认真到令人发笑的地步。谁要说他的活计不该这样干,他就会同你争个面红耳赤。他干起活来,从不耍滑,总是竭尽全力……我曾偷偷地教他,干活时,别太死心眼了。领导上要的是数量,而不是质量。像你那样的干法,我们得天天挨批评。有些活是可以投机取巧的,比如,点豆时,不能按着规定的株距去播种,必须适当的放宽些……锄草时,除了地头、地尾外,中间是可以做手脚的。他听了之后,先是惊讶,然后恍然大悟地说:原来如此!怪不得你们干得那样快。然而他终不屑为之。有时,我们看到他太累了,就帮他一把,他那感激的样子,真叫人过意不去。”“绀弩赠诗说:‘爬树上山俱矫健,老夫事事不如他。’事实并非如此,这是他的自谦而已。其实,在劳动态度方面,我还远不如他。像掏粪、清厕之类的活,我就很怕干的,实在逃不脱时,也得阿Q一番。而他则无怨言。使他不服气的是,在安排这些活时,常常冠以照顾之名。”寓真也说:“聂公在《怀监狱》文中写到他一次参加劳动时,狱医发现他有病,让他去看病,不要劳动了,他自己还说没有病。就从这一点看,你能说他劳动不好吗?”当然,这说的是在山西监狱,但可以说明聂绀弩对于劳动是持积极主动的态度。

一直为聂绀弩出版《三草》而奔走的周健强曾不解地问过他:“我原来以为你们那群‘老右’发配充军到那滴水成冰的北国,一定是满肚子怨气,一脸的冰霜,像苦役犯一样凄惨绝望。读了《北荒草》才知道满不是那么一回事。您怎么会在那种情况之下写出那么多好诗来呢?”真是“老始风流君莫笑,好诗端在夕阳锹”!他还在《有劳动情况见询者诗以答之》中写道:“北大荒人气自豪,积肥清厕最常劳。飙风背草斜穿垄,急雨推车上小桥。磨转三更麦汤熟,绳搓五鼓豆灯高。欲知老病胡能此,多谢神医薛一瓢。”这些难道不能说明聂绀弩是一个意志坚定的革命乐观主义者么?

尽管北大荒并不是人间地狱,尽管北大荒自1947年春起,1950、1954、1956、1958年党和政府就陆续派出十几万“解甲归田的官兵”和知识青年在那里进行战略性开垦北大荒,建立了许多农场,有些农场还逐步实现了机械化;但是,将大批被错划成“右派”的知识分子下放到那里劳动,去“改造思想”,是带有惩罚性质的。作为“老欲题诗天下遍”“天地古今诗刻划”的聂绀弩,在北大荒确实遭受了不公平的待遇,身心受到摧残。但是,聂绀弩像广大劳动人民一样,是热爱劳动的,他在北大荒不是害怕劳动、厌恶劳动、诅咒劳动,而是积极认真地劳动,而且用自己的直笔歌颂劳动。他歌颂别人,也歌颂自己,践行了他说的话:“我要体验一下‘须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生活,学会胼手胝足向土地讨饭吃的本事”“生活是创作的源泉,我想写写诸位,看看这里的生活,要是不来可怎么写?”于是,他当时及事后补写了大量劳动诗。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如若没有北大荒那些不幸的经历,可能聂绀弩就没有《北荒草》,也就没有聂绀弩在中国诗词史上今天的地位,也成就不了如今的聂绀弩。尽管用不幸来成就一个人,是多么大的残忍。但是,即使不幸,聂绀弩还是挺过来了,就算有再多的苦难,也没有压垮他。可以说,聂绀弩是用“特殊材料”铸成的,在北大荒,他作为已被开除了党籍的老共产党员,“虽然生活在难以想象的苦境中,却从未表现颓唐悲观,对生活始终保有乐趣甚至诙谐感,对革命前途始终抱有信心”(胡乔木的这些话是很中肯的)。聂绀弩自己要求到北大荒这个客观事实,以及他主动而不是被动参加劳动的心态和实际表现,也是我们全面、准确地解读聂绀弩诗,而不是曲解聂绀弩诗的坚实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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