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电影的女儿
——导演彭小莲研究

2019-11-15 11:42陈犀禾
电影新作 2019年4期
关键词:上海

陈犀禾 谈 洁

电影导演彭小莲出生于1953年,早年曾在江西插队九年,1978年考入北京电影学院,78级导演系同期同学里有陈凯歌、张艺谋、田壮壮、李少红等人,他们惯常被统称为中国“第五代”导演。若在中国导演代际划分的基础上再附加考量导演创作的主要地理特征的话,彭小莲是第五代导演中唯一一位始终坚持以上海为对象进行创作的导演。她的独特性还在于既受到20世纪30-40年代早期中国电影上海传统的浸润,又曾留学美国受到世界现代主义人文思潮的影响;她在老一辈海上电影人的精神引领下,承袭了上海电影的海派文脉与现实传统,成为新一代上海导演的代表人物,发出了自己刚柔并济又富有深情的女性独唱。“半是侠客半是才女”的彭小莲,左手导电影,右手写文章,出手都不同凡响。生于斯长于斯,她的一生都与上海这座城市紧密相连,她几乎所有的电影创作都在拍摄上海的面貌,讲述上海的故事,描写上海人的命与运,她对上海这片土地有着深切而复杂的感情,她的身上裹挟着上海这座城市的精神与气质。彭小莲是上海的女儿,是上海电影的传承者,是一名真正意义上的上海导演。以留学美国七年和最具代表性的电影作品之“上海三部曲”的问世为重要节点,可将彭小莲一生的电影创作分为四个时期:初执导筒期(1986-1989),类型探索期(1996-2001),艺术成熟期(2002-2008)和重写记忆期(2009-2017)。

一、初执导筒期(1986—1989)

彭小莲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毕业后被分配到上海电影制片厂工作,相较于其他被分配到广西、福建等地的同学们,她进入电影这个行业并成为一名导演,起步无疑是顺利的。上海电影制片厂是一座具有悠久电影历史与传统的老牌国营电影厂,也曾是彭小莲母亲(上海电影制片厂译制员)的工作单位,20世纪80年代的上海电影制片厂可以说占据了中国电影的半壁江山,以谢晋导演为代表的第三代导演也正值创作旺盛期,彭小莲在这样的环境里耳濡目染并迅速成长起来,初出茅庐的彭小莲三年后终于迎来自己第一次执导电影的机会。因当时的上影厂除了在一般故事片上持续发力外,还兼顾不同观众群体的观影需求,开拍爱情片、农村片、动画片、儿童片、武打片等不同类型、题材和样式的电影,彭小莲的处女作《我和我的同学们》(1986)就是一部题材明确的少年故事片,讲述了一群上海光明中学高一(4)班的高中生,围绕着布兰当选体育委员,克服困难,团结同学,组织班级篮球队员参加校篮球比赛最终获得冠军的故事,最终获得了第7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儿童片奖。

《我和我的同学们》全片基调明朗、阳光,电影语言流畅自然,充溢着青春的韵律,但彭小莲回忆起自己初执导筒拍摄《我和我的同学们》,“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判断镜头的好坏,光影的处理,调度的设计,还有演员的表演。我们就这样拍摄”。她凭借自己的艺术直觉、创作冲劲和摄影、美术骑车穿行于上海的弄堂,从早到晚,从内环到外环;为了拍摄落日,在石库门弄堂里到处寻找合适的机位,抢夺拍摄时机。年轻才盛的彭小莲大胆采用大场面调度和大量的运动镜头,无论是篮球场上男子运动的阳刚之美,还是现代舞排练教室里女舞者肢体动作的柔性之美,都通过平稳流畅并颇具控制力和表现力的运动镜头一一展现出来。北京电影学院周传基老师对该片有一句评语:“中国的篮球,终于在故事片里‘动’起来了”。此外,彭小莲导演在创作伊始就体现出她对“真实”的追求,影片还原了真实自然的故事空间,如上海的街景,光明中学的校园,新村居住区等场景,以及影片中的布兰、周京舟、杨春雷等人都是真实存在的。据光明中学校友回忆告诉笔者,数年后学校重新放映该片时,同学们在银幕上看到学校门卫室大爷时还会惊喜地叫道:“还是那个老头”,因而不难推断当时该片在上海高中生观众群体中受欢迎的程度。

《我和我的同学们》片头和片中两次出现了火红的太阳满满,占据了整个镜头画面;在同学们一起在楼房顶层齐齐注视太阳的场景里,有一句“红彤彤,就像我们自己一样”的台词,似乎正是新一代年轻导演崛起向整个影坛发出的宣言预告,其中当然就包括彭小莲自己。然而,如果将彭小莲的《我和我的同学们》与同时期第五代导演同学们的初创作品并置,如陈凯歌的《黄土地》(1984年,广西电影制片厂)、胡玫的《女儿楼》(1985年,八一电影制片厂)、黄建新的《黑炮事件》(1986年,西安电影制片厂)、田壮壮的《盗马贼》(1986年,西安电影制片厂)、张艺谋的《红高粱》(1987年,西安电影制片厂)等,相较之下彭小莲处女作更显得明朗阳光、积极向上,充满理想主义的色彩,是第五代导演早期创作中最鲜明、独特的一抹亮色。创作初期的彭小莲浑身充满着一种破土新生的蓬勃朝气,她似乎沉浸在摆脱家庭的影响、确认自我价值的喜悦和期待之中,新的理想和新的人生通过执掌影片、导演权力的获得而渐次展开。

从女高中生布兰到农村妇女金香,彭小莲的触角很快从上海高中校园转向华北某农村。她执导的第二部电影《女人的故事》(1989),讲述了在改革开放的大背景下三位农村妇女毅然离乡初次进城下海挣钱的故事。这部影片延续并进一步放大了彭小莲作为一名女性导演先天而来、自然而然的女性视角和细腻表达,并融入了导演对社会和女性的深深思考。这部影片不仅受到国内专家和观众的肯定,还获得了第12届法国国际妇女电影节评审团大奖,夏威夷国际电影节观众评选最佳影片奖,先后在八个国际电影节上放映。彭小莲导演借助此片获得了来自国外的关注,也因此与日本纪录片大师小川绅介结缘。小川绅介对彭小莲非常赞赏,说他看到了一个漂亮的导演和一部漂亮的作品,两位来自不同国家和领域的导演在电影上找到了某些共通点。

从彭小莲早期创作的《我和我的同学们》和《女人的故事》中凸显出来的求真求实、女性主义和理想主义,这三大命题都为她一生的艺术信仰和精神追求埋下了伏笔。1989年,彭小莲收到了去纽约大学电影研究院学习的通知,同时洛克菲勒基金会给予两万美元的奖学金,用于攻读MFA学位;刚刚崭露头角的年轻导演彭小莲并没有留在国内和她的第五代导演同学们一样在影坛乘胜逐北,而是在这个特殊的时间节点上投身出国潮;当时茫然的她作出这一选择或许是随波逐流,但毫无疑问,这是彭小莲人生重要的转折点,对彭小莲今后的创作影响至远。

二、类型探索期(1996—2001)

从1989年到1996年,彭小莲在美国纽约生活的七年是既漫长又艰难的。这段岁月在不知不觉中悄悄改变了彭小莲,而且改变得非常“彻底”,“记忆也就这样被改变了”“认识也被颠覆了”。留在国内的彭小莲的导演同学们在西方现代思潮大量涌入中国社会的背景下,吹响电影语言现代化的号角全面出击,在国际上频频获奖,而身处西方的彭小莲却在他处展开了对历史与记忆的反观与回望,这既是历史的吊诡之处,也是人性的一种情感自然。彭小莲自述说:“到了美国像踩空了一样,不敢回头看也不敢朝前望。我并不知道来美国寻求什么。家,给予了我很多温暖和力量,在最困苦的岁月里,家,就是我的根据地,我会逃到那里去,我很骄傲,我一直有个家。”离乡背井的生活引发了她更多地对家乡和过往的依恋和接近,彭小莲越来越想知道的并不是自己的未来,而是她所不熟悉的过去,更何况那一段父辈的历史都发生在她的人生里,曾经如此之近。1996年2月,彭小莲学成后从纽约回国,而上海已经不再是她记忆中的上海。用她的话说,上海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到处弥漫着陌生的气息。她感觉到莫名其妙的心慌,迷失在她自己的城市,她的故乡。因为,此时整个中国社会和中国电影的文化氛围都发生了巨变,娱乐片、商业片大潮来袭,上海电影制片厂作为国营老厂也面临着市场化转型的蜕变,出走美国七年的彭小莲完全错过了第五代导演的创作黄金期,她甚至觉得自己“落伍”了。她从纽约回来,一点一点从那里走回到自己的土地上来。这里却在一点一点往那里靠近。回国后的彭小莲除继续从事导演工作外,也开始担任独立电影制片人,但从此,她的电影创作基本都没有离开过上海,正如《上海纪事》(1998)开篇第一个镜头的上海外滩、陆家嘴夜景航拍,主角从飞机上俯瞰灯火璀璨的东方明珠说出全片的第一句台词(人物独白),“这已不再是我记忆中的上海了,它变化得那么快,可我依然想在这里寻找我曾经生活过的轨迹”,这完全来自于导演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她开始把找回上海曾经的历史与记忆当作自己的使命,“有时候我觉得这也是我绵绵久远的苦役,迷失在这条路上”,上海历史题材与现实主义的挖掘成为彭小莲自觉的艺术追求。

回国后,彭小莲的电影创作全面展开并投入了电影语言新探索之中,表现出一种先锋的意识,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品有:《犬杀》(1996)、《上海纪事》(1998)、《可可的魔伞》(2000)、《满山红柿》(与小川绅介合作,2001),涵盖了悬疑、剧情、儿童、科幻、纪录等多种不同的电影类型。她回国后拍摄的第一部电影《犬杀》(1996),是一部公安题材的悬疑侦探片。电影一开始,便由一组狗视角的镜头表现舞剧院导演徐林被自家狼犬咬死的蹊跷事件,配合狗的呼吸声这一画外音效,精巧的室内空间光线和构图安排,营造出扑朔迷离的凶案现场氛围,这可能是首次大量采用狗视角作为影片主要摄影方法之一的影片。通过女警官滕丽的调查,凶案背后错综复杂的人物和情感关系一一展开,导演通过调度视听手段推动案情峰回路转,一直将悬念保持到了最后,该片也获得了第17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剪辑提名。从这部电影可以明显看到彭小莲电影技法上的进步,无论是现代舞和排练舞台设计作为重要的视觉造型元素在电影中的运用,还是对女性角色同时也是影片主人公(女警官,女凶手)的表现和内心挖掘,都较之前的作品更为娴熟。彭导拍摄的另一部类型电影儿童科幻片《可可的魔伞》(2000)则以800万元的成本在当时电影高科技运用上做出了很多前沿性的尝试。该片结合真人的二维、三维数码动画特技的部分长达20分钟,特效镜头的数量多难度大,影片还采用了SRD/DTS两种数码立体声,这在国产电影制作上均尚属首次。

《上海纪事》(1998)无疑是彭小莲最重要的电影作品之一,这部为纪念上海解放五十周年所拍摄的献礼片,通过三个主要人物:独立新闻记者郭绍白(美籍华人)、郭的未婚妻李惠蓉(经营家族丝厂,协助中共从事资本家策反工作)和郭的老同学陈济侃(代表国民党反动势力),勾勒出1948年上海解放前夕国民党蒋经国整顿上海金融市场发行“金圆券”打老虎不利,到共产党和平解放上海,接管并稳定金融市场遏制通货膨胀安定民生这一段政权更替、社会从动荡到平稳的重要历史转折过程,再现了上海波澜壮阔、惊心动魄的历史性一页。导演抓取了解放军夜宿上海街头,陈毅市长检阅部队,上海证券市场金融风波等关键性历史时刻,如郭绍白表哥一家在导演非常注重生活细节的处理下也成为上海普通市民的一个缩影。这部影片的题材和内容——上海这座城市的历史正是归国后的彭小莲所要探寻的,影片主要叙述者郭绍白以亲身经历写出真实新闻报道为信念,其作为历史的目击者和见证人也与创作者追求真实客观的创作立场相吻合。显然,彭小莲导演对袁泉饰演的李惠蓉一角注入了更为充沛的情感。李惠蓉的身上有着彭小莲父母亲一代革命先行者的影子,那个时代虽然战火纷飞、动荡不安,但那个时代里的人有着坚定的信念,美好的理想和可贵的品质,在苦难下奋斗,在时代中选择,这正是彭小莲所想要了解的“过去”(历史/记忆)和“家”(上海/故乡)的情感落脚点。上海和平解放这一重大历史题材在彭小莲导演的处理下,历史氛围厚重,节奏流畅自然,情感委婉动人,历史洪流中不同人物的命运和追求使影片有史诗般的气质又兼具20世纪30-40十年代上海电影现实主义的韵味。

1992年,小川绅介因病去世,其遗孀在1996年邀请留美回国的彭小莲接手完成小川未完成的遗作《满山红柿》。之后的几年间,彭小莲追加了一部分拍摄并进行剪辑,经她后期制作的这部90分钟的彩色纪录片《满山红柿》成为2001年日本十佳纪录片。这部纪录片所饱含的对乡土的眷念,所表达的对现代化的反思,可以说是小川绅介和彭小莲两位导演,同时也是理想主义者共同的精神家园和思想困惑。《满山红柿》最后以大鼓“咚”的一声敲击结束,仿佛世界突然陷入静寂却回荡着一个来自遥远历史记忆深处的回响。

在完成对上海解放史的抽丝剥茧之后,经历了类型探索期的彭小莲导演逐渐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和方向,电影技艺的醇熟,精神内核的确立,艺术风格的稳定,都为彭小莲迈向自己电影创作高峰做足了铺垫。与此同时,彭小莲通过对自己家族史的整理和文学书写(彭小莲第一本纪实性短篇集《他们的岁月》于2000年出版),也使其之后的电影创作更加紧密地与导演个人的经历、情感捆绑在一起,表现出更多的个人思考和作者性。

三、艺术成熟期(2002—2008)

以“上海三部曲”——《假装没感觉》(2002)、《美丽上海》(2004)、《上海伦巴》(2006)为代表,人到中年的彭小莲进入电影创作的艺术成熟期,她最熟悉的时代、家庭命题,她最擅长的细腻、抒情风格,加上自传的投射,这是她最有成就的时期。彭小莲对上海一往情深,她原计划以房子为特征拍摄“上海三部曲”:《假装没感觉》讲的是石库门中的故事;《美丽上海》讲的是花园洋房中的故事;第三部讲的是发生在高级公寓里的故事(住在里面的知识分子干部当年去延安,现在他们的儿女则是要走向世界)。然而,第三部“高级公寓”并没有依计划拍摄,而是拍了描写赵丹与黄宗英爱情的《上海伦巴》。在中国电影导演协会给彭小莲的悼词中,这样评价彭小莲关于故乡上海的一系列创作,彭小莲执导的《上海纪事》《美丽上海》《上海伦巴》一系列上海味道浓郁的故事片,把老上海的“左翼”,带理想主义的,很美好的艺术家的东西,都一一复原了出来,那些从她电影里走出来的人物,被赋予了让人痛彻的情感与传奇生命。

2000年,彭小莲无意间看到《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选》,中学生徐敏霞获一等奖的作文《站在十几岁的尾巴上》深深触动了她,于是,她将其改编,拍摄成电影《假装没感觉》。彭小莲说:“我似乎看见了一扇窗口,一个压抑的家庭,一个女孩子的难以表达清楚的困惑。顺着她的情感的变化,我渐渐看见了跟我们这代人不同的东西。选择拍它的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因为这篇作文给我提供了一个重要的电影元素,就是它的行为线。在她们不断地搬家、寻找房子的过程中,我看见了一对感情上没有归宿、没有安全感的母女。”这何尝不是彭小莲少年时期的真实写照。在彭小莲三岁时,因父亲彭柏山卷入一场风波,家庭遭遇变故,并在随之接踵而至的一连串事情中饱受冲击,失去父亲庇护的彭小莲随母亲几次被逐,搬家后的居住条件越搬越差,这在彭小莲的成长岁月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房子永远牵扯着上海人最敏感脆弱的一根神经,因为它直接关系到一个普通人(家庭)的生活质量和社会关系,是反映人的生存状态最基本的指标之一。《假装没感觉》中吕丽萍扮演的母亲在遭遇丈夫出轨离婚后带着女儿回到娘家却不受欢迎;为了给女儿稳定的生活和学习环境,母亲忍气吞声寄人篱下,可不论是失败的再婚,还是妥协的复婚,似乎都在印证着电影中刻薄前夫的那句话“你不就是混张床睡嘛”。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现代都市女性同时拥有体面的教师职业却在文明进步的上海无立锥之地,基本居住空间需求的难以满足从根本上带来对女性独立的人格尊严的严重挑战,彭小莲选取的这一特殊视角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解剖了社会肌理露出有血有肉的部分,传递出强烈的人文关怀,引发观众共鸣。现代都市女性坎坷的感情遭遇和窘迫的生存状态,是需要对爱情、婚姻和生活持有不同态度的祖孙三代女性所要共同面对的困境。而片中外婆的“冷漠”与“护犊”,母女间的误解与冲突,特别是母亲偷看女儿日记这个曾经真实发生在彭小莲身上的事件,最后都在了解为对方牺牲的立场上和平化解,不啻为一次典型的中国式家庭伦理的集中体现。

到了创作“上海三部曲”第二部时,彭小莲彻底抛开借来的故事外壳,直抒胸臆,自己担纲编剧将家族真实的生活拍成电影。《美丽上海》看似描写了一个住在花园洋房的家庭所发生的日常琐事,但凡是读过彭小莲写的回忆文章的人,或是了解彭小莲一家曾走过的旅途,就会明白影片中关节疼痛久病缠身的母亲和四个有着完全不同的生活道路的子女就是彭小莲的母亲和兄弟姐妹。大哥很早就被送到西北,已经有了第三代,至今仍难回沪;二姐曾到贵州农村插队,虽回到上海,但不幸的婚姻给她带来了巨大的痛苦,而处在叛逆期的女儿又不断挑战着她懦弱的性格;三弟从事律师的职业,收入颇丰,习惯了金钱思维因而常常不经意间伤害自己亲近的人,因为金钱并没有给他带来家庭的和谐幸福;小妹(其中投射了彭小莲自己的影子)去了美国,西方化的思维和行动方式并不能帮助她解决现实家庭中遇到的问题,心底仍有解不开的情结。母亲的去世,房产的分配,四兄妹的争执貌似把这个家族推向分崩离析的边缘,然而,这个家族过往的历史和彼此间的血脉亲情又把家族里的每个人根深蒂固地维系在一起。虽然这部电影不是纪录片而是一部剧情片,但大量非虚构的情节带来生活真实的质感,这是半个多世纪的岁月在一个家庭身上留下的创伤与印记,折射出一个特殊时代里无数中国家庭的缩影。

《美丽上海》赢得了上海人,也征服了中国电影人,这部影片一举囊括了第24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故事片、最佳导演、最佳女主角、最佳男配角四大奖项,以及第7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最佳女演员(获奖)、最佳影片(提名)。香港导演吴思远在宣读评委会的评语时说,导演彭小莲在《美丽上海》中整体把握得当,叙事流畅,细节处理真实、细腻,人物个性刻画生动,对历史有较为准确的认识和把握。影片的结尾处,导演安排了一场母亲临去前向小女儿回忆“父亲”和“过去”的一场戏,撕开了家庭和个人的情感疮疤,以刮骨疗伤的方式表达了“历史是不会被遗忘的,但是怨恨是可以宽容的”。

从《假装没感觉》到《美丽上海》,彭小莲从自己当下的现实生活出发一步一步地向她“并不熟悉的过去”靠近,她在现实中无法再与自己的父亲有直接的接触,但电影却给彭小莲提供了一条通往“他们的岁月”的路径,通往那个父辈们充满激情不懈奋斗的青春年代。《上海伦巴》(2006)作为彭小莲“上海三部曲”中的最后一部,是彭小莲向中国老一辈“左翼”电影人致敬的作品。她自编自导,以著名电影表演艺术家赵丹和黄宗英当年的纯真爱情故事为蓝本,重现了社会动荡不安的20世纪40年代上海电影创作的真实氛围和一段打破世俗束缚珠联璧合的佳话。这部影片从始至终、戏里戏外、真实和虚构进行了交叠,承载了彭小莲导演对那个时代的美好想象和情感寄托。旧上海滩的《上海伦巴》成为彭小莲导演“上海三部曲”中致敬时代的最后一支舞曲。

“上海三部曲”聚焦上海城市空间和平民日常生活,风格真实自然,节奏流畅,温情细腻又不乏内在的情感张力,是彭小莲导演电影艺术创作的集大成之作。那些在“上海三部曲”中出现过的民居、东方明珠、外滩、高架桥、外白渡桥、南京路、淮海路等地理空间都成为上海地方影像志的组成部分。同样是表现上海平民的生活空间和居住空间,三部影片所采取的电影手法也都各有千秋。《假装没感觉》将城市车水马龙的宽敞道路与市民逼仄的起居环境做对比,采用固定镜头表现老石库门居住空间的压迫和局促以及人与人之间的物理空间距离过于接近而产生一种窒息感,又有着冷静的旁观者的理性色彩。在如此狭窄的空间里进行拍摄,一方面,利用门框、窗框、楼梯等隔断进行画面构图,并配合使用镜头景深的变化巧妙地形成套层空间实现双表演区的来回转换;另一方面,充分利用画外音(上下楼梯声、唱歌声、电视机声、汽车声等)来拓展声音叙事空间,极大地增强了现实感。到了《美丽上海》,从老石库门到花园洋房,随着空间的改变,电影镜头也变得灵动起来,镜头跟随人物的行动在空间里穿梭,从共用厨房到邻居家的餐桌,从一楼进门沿旋转楼梯拾级而上至二楼家中,流动着生活的自然,画面没有了层层景框的限制,人物近景和特写的增多更有助于调动演员的情绪,呈现细微的表情和自然状态。而《上海伦巴》则比较特殊,导演有意搬演和复刻了郑君里导演《乌鸦与麻雀》中的经典场景,并在叙事、人物塑造和电影语言多方面更加彻底地去拥抱上海电影的拍摄传统,而当新的年青一代观众已然成为观影主体,这种“怀旧”“复古”对他们而言不免“陈旧”了些,并且与21世纪第一个十年末尾中国电影市场的商业氛围有些不合时宜。《上海伦巴》的票房失利显然表明了彭小莲导演没有对中国电影商业和市场的发展步入快车道作出应有的回应,她再一次地与她的第五代同学们(如拍摄《无极》的陈凯歌,拍摄《三枪拍案惊奇》的张艺谋)望向不同的方向,“上海三部曲”的终结似乎也预示着彭小莲加速离开主流市场的必然。在“上海三部曲”终结之后,彭小莲还创作了一部反映大城市农民工子弟生活的电影《我坚强的小船》(2008),延续了导演对底层人民的关爱和对城市现代化的反思。

四、重写记忆期(2009—2017)

彭小莲导演自身家庭背景,人生遭遇和社会历史都对其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以至于她从未摆脱历史的束缚,也很难投入市场的狂欢,她之后的作品没有适当地照顾市场和观众的需求(比如张艺谋式的影像绚丽)。离开主流市场后的彭小莲导演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拍片,因为她“不善于找钱”和火爆脾气,“数字替代了胶片,拍戏的门槛越来越低,只要有钱,谁都可以上手。偏偏在找钱的时候,我显得那么愚蠢,我所有的拍片能力都在消失……我躲回到文字里,把电影写进我的小说,在那里成就我的电影梦”,转向文学成为彭小莲最后的避难所。

有人这样描述彭小莲,“她明明出生于‘革命家庭’,属于‘红二代’,却偏偏不拘血统,浑身滚动着叛逆细胞,傲视一切,充满艺术感又充满社会正义感。她明明到美国留学,并取得NYU电影学院的MFA洋学位,却偏偏在父辈走过的泥泞路上踩一身泥巴,书写他们的苦难”。而彭小莲笔下的“建军”似乎更符合她自己的耿直个性,“现在,人们会把他们叫成‘红二代’,这是建军最反感的,什么二代、三代的,‘我就是我自己,我不是红二代’。可是,不管他认不认,他身上的气质就是和一般的孩子不一样,他们为人处世,没有那么谨慎;他们说话的时候,总是非常直接且装着满满的自信;他们学不会看别人脸色。特别是建军,他不会撒谎。”恰恰正是这个不会撒谎的彭小莲,自掏腰包花了整整六年时间,从2003年开始走遍大半个中国,采访了26个在世“胡风分子”,10多个已逝“胡风分子”的亲友,拍摄了300多小时的素材,100多万字的访谈记录,还收集了跨越半个多世纪的《人民日报》上400多篇与批判胡风分子有关的文章与漫画。《红日风暴》(2009)作为第一部记录“胡风案件”的影片,展示了从1927年胡风参加大革命至2009年这80年间中国历史的片段,完成了一次由家族史到社会史迁徙,“从一个社会细胞家庭、家族的演变史里揭示启人深思的人生问题”。

彭小莲以文字与影像诘问人生,在对历史、旧事的回望中探寻生存状态和精神挣扎,持续对人、对生命价值、自身存在意义进行追问。因为种种过去带来的一生的严肃让彭小莲很难接受今天的商业电影,更无法在无厘头的电影里开怀大笑,即便她喜欢好莱坞商业片也偏爱那种内含着严肃思考的影片。彭小莲非常看重杰出优秀的演员,比如说赵丹,“他们在每一格的胶片上,定格了人物的个性,倾注了自己全部的生命”,因而在她的心里对这些人,这种精神、信念有着由衷的崇敬。她曾说,无论是优秀的电影,还是优秀的文学,皆是人格的喷泉,当人格优秀时,作品才会优秀,书写真、善、美的高尚人格成为彭小莲电影创作的最后的初衷和落脚点。特别是当彭小莲得知宝通路449号上海技术厂洗印车间彻底关闭,胶片时代全面终结,不忍看时代落幕的她有着迫切的表达冲动,“我想,我应该把它拍成一个电影,让宗英阿姨叙述,让所有的恐惧有一次释放,这是一次两个人对话,和谁对话?和一个长得像宗英阿姨的女孩对话,让她有一次穿越,让一个现代女孩穿越一次宗英阿姨的生命,然后再让女孩重新回到当下。”于是,彭小莲时隔八年之后拍摄了她人生中最后一部电影作品《请你记住我》(2017),这部影片从某种程度上说是《上海伦巴》的一次延续,既是导演对赵丹、黄宗英为代表的父辈们独立的人格信仰和价值观念的认可与投入,也是导演对逝去岁月的眷恋与不舍。片尾,铲车碾碎上海旧城区精致美丽的雕花石库门的镜头十分具有冲击力,彭小莲所熟悉的上海正在消逝,这是她最后一次的告别。

结语

纵观彭小莲四个时期的创作,80年代明快开朗、阳光灿烂,这可能也是她人生最快乐的时光。90年代从美国回来以后面临国内电影产业的艰难转型期,其创作也转入了一个调整探索阶段。或许是在世界艺术电影重镇纽约留学期间艺术电影的熏陶和影响,以及对个人生命的执著追问,使彭小莲最终没有追随国内市场化和主流电影的潮流,而是在作者化和艺术电影的道路上坚守,完成了饱含其人生思考和感悟的“上海三部曲”,显示了她对现实主义的信念和人文价值的不懈追求,也显示了她成熟的电影手法和扎实的叙事能力,确立了她作为一个当代中国导演最具标志性的风格和特征,是她艺术成就的高峰。彭小莲后期的创作虽令人略感沉重和苍凉,但显示了她巨大的勇气、担当和不息的追求。在上海大学影视学院召开的一次研讨会上,彭小莲曾赠书《他们的岁月》给笔者(陈犀禾)。虽斯人已逝,彭小莲鲜明的性格和气质仍历历在目,她的书也使我们更深理解了她的人生、思想和艺术。彭小莲是中国第五代女导演优秀的代表,是上海电影人的骄傲,在中国电影史上占有独特的地位。向她的人格和作品致敬!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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