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桌面电影”《网络谜踪》的场面调度

李杜宇 黄学建 (湖南大学 新闻传播与影视艺术学院，湖南 长沙 410000)

小成本悬疑片《网络谜踪》凭借“全桌面”的呈现方式，成为2018年最受关注的黑马电影之一。技术在这部片子的重要性，甚至足以让两位剪辑师以“视觉摄影总监”的称号，与总摄影师共同出现在职员表里的“摄影”一栏。但本片导演Aneesh Chaganty却在采访中说，他们要拍的“绝对不能是个为了形式而形式的片子”(1)《网络谜踪》主创接受凤凰网娱乐专访，2018年8月29日报道。，形式之外他们想要讲述的是一个高度可信的故事，是创作一部真正的电影而不只是单纯地录制屏幕。这就使得导演需要更好地调动起所有组成电影的元素，包括音乐、蒙太奇、场面调度等。

就单个镜头内的场面调度来说，由于“桌面电影”中摄影机的缺失、实景的匮乏以及画框的强行分割，传统场面调度理论看似失灵了。但其实导演仍旧掌握对景框内所有活动元素的控制权，像是对桌面上光标、窗口、背景等元素的安排，和虚拟镜头模拟出来的“推、拉、摇、移”效果。这种控制被我们当作新生事物对待，称其为“桌面调度”，但究其实质，不过是传统场面调度理论延伸出来的一种新形式。而这种新形式不仅很好地服务于叙事，更展现出现代人与媒介的深刻关系。下文中，我就将从三个方面列举在《网络谜踪》的虚拟桌面上，导演是如何进行场面调度的。

一、光标移动模拟演员调度

《网络谜踪》全片中出演片段时长超过10分钟的主演不超过5个人，他们的表演也几乎局限于电脑和手机自带的视域极其狭窄的镜头中，难以出现表现全身活动的画面。在这样的情况下，唯一可以说贯穿全片始终的可运动元素就是电脑光标。在静止不动的电脑桌面上，光标的运动实质上是在模拟演员在实景中的行动轨迹。轨迹的指向、运动的频率、静止的时间等可控运动，也正是对应了角色是如何入场、朝向哪个方向、在哪里停止等活动，场面调度赋予了这些形体巨大的力量去表现感情和思想，并且也让它们整个活动起来，从而展现出各种各样的运动状态。

影片开头的5分钟蒙太奇段落快速交代了女儿的成长过程，光标每次出现点击电脑屏幕上不同的用户名，就标志着不同角色的轮番出场，而紧接下来其运动轨迹最终会指向一个重要事件的发生，如女儿的钢琴课、母亲的癌症确诊和父女二人新生活的开始等。光标所指引的“视窗弹开、截取、切换、叠加以及归档，充分展示出电子媒介在收集人们的生活信息，展现人们的人生历程”。在这里，光标起到了引导观众视线，从而推动剧情发展的作用。

在接下来父女网络聊天的片段中，光标更可以说是父亲这一角色情绪和思维运动的外现。导演意在表现母亲离世后父女二人略显尴尬的相处窘况，对话框内的键字光标不断闪烁，打出字又删除，光标随后又指向视频通话按钮，这一系列的光标运动生动准确地表达出父亲不知如何与女儿交流，犹豫不决的心态。一直到此刻，父亲的形象虽然还没有出现在画面中，但观众心中已经可以想象出独自一人面对青春期的女儿时他的满面愁容。

光标移动模拟的也不只是片中角色的运动，尤其是观众在用自己的电脑观看桌面电影时，会不自觉沉浸于与媒介的互动过程中，掌握鼠标的仿佛不是片中的角色，而是他们自己。因此，导演在设计光标运动时，不仅会考虑怎样去以此来完成剧情和塑造人物，也会尽力满足观众对角色下一步行动的预判。例如光标在新闻标题上稍做停留、指向邀请通话的弟弟头像、在搜索栏键入女警员姓名等动作，绝对不是电影主人公这时最可能会采取的行动，但却是观众需要知道并且可能感兴趣的信息。这样做的又一好处，是让导演有机会在片中放入一些与主线剧情无关的“小线索”，当观众在观影过程中无意发现时，他们会感觉与媒介的交互感又有所增强。

二、画面放缩改变距离关系

爱德华·霍尔将人类使用距离的关系分为四种：(1)亲密的；(2)个人的；(3)社会的；(4)公众的。这个理论到了电影中，描述的就是镜头与被摄物之间的关系。《网络谜踪》基本都是通过内向收缩的电脑网页窗口来讲故事，在这种闭合的景框内，难以进行常规剪辑与景别切换。桌面的二维特性又迫使导演放弃传统电影场景的“伪三维视角”，无法借由摄影机的推拉来改变画面纵深，只能通过简单的画面整个放大或缩小来调整景别，以带给观众在不同景别下相应的视觉感受，即“摄影机离被摄物愈远，我们观众的态度就越中立”。

整部影片中常常将桌面中的一部分直接放大，以取得类似近景或者特写的镜头效果。这种拉近距离的做法首先起到了强调的作用，让我们可以极度地带入主观情绪，以主人公的视角去观察画面中突出的元素，从而自然对主人公产生关心和认同的感情。除了直接将大景别切换至小景别，导演也通过画面的缓慢放大让摄影机越来越近，这一“推近”过程与人眼实际专注观察环境中某一事物时的“聚焦”感类似，并同时烘托出本片悬疑基调下越来越紧张的气氛。

与之相反的是直接将整个电脑桌面展现出来，得到类似于全景的镜头效果。导演在使用这样的镜头时，常常不仅只是为了交代事件发生的场景，更是有意地全景式展现当前的互联网生态。最典型的例子是父亲第一次打开直播网站之后，全景镜头静止持续30余秒，其间展现了两个与主线剧情毫无关联的直播视频。当观众站在最远的公众距离，去观察视频中或猎奇或媚俗的事件，他们将会以“旁观者”视角去重新思考，我们每天会在网络上看到什么样的视频、会同时使用多少种社交媒体、会多么依赖搜索引擎等问题。全景镜头出现的又一好处，是为那些不满足于桌面沉浸感的观众，多提供了一种观看事件的角度，他们可以选择自主在庞杂的信息中抽丝剥茧，领先于主角发现真相，从而得到另一种维度的真实感体验。

同时，导演也运用画面的缓慢缩小，让摄影机逐渐远离，来提示事情有所变化，影片氛围将要改变。比如女儿上高中的第一天，照片中父女二人虽然十分亲密，整体画面却是本片的第一次画面逐渐缩小，以此表现父女因为母亲的离世关系开始逐渐疏远，影片也从轻松愉快过渡到严肃紧张的氛围。另一处例子则是在影片结尾，随着网页一个个消失，父女合影为背景的画面缓慢缩小，观众与电影人物之间的距离逐渐拉大，表示故事至此圆满结束，观众要开始从电影世界中抽离出来。

三、桌面更替代替布景设计

“在戏剧中最重要的是人。但是在银幕上，即使没有演员也可以表现故事。”安德烈·巴赞的这一言论在《网络谜踪》中得到了充分体现。在现实场景极其匮乏的前提下，电脑桌面反而是剧情真正发生着的所在空间，导演因此非常用心于桌面的布置，也同样很好地进行了人物塑造的工作。首先是差异化一家三口的桌面背景来表现人物性格，并且更便于观众理解情节：父亲是执着理性的理工男，一直使用电脑默认背景；母亲珍视与女儿相处的时间，以母女弹琴的合照为背景；尚是孩童的女儿天真烂漫，以父亲提到过的动漫形象pokemon为背景。另外，桌面系统由XP系统向Mac系统的转变，是时间流逝的体现，也是为了让观众可以在此处产生时代共鸣。

桌面上的变化也在不断提示着人物的情绪变化，并且在相应的场景下具有烘托氛围的作用。在父亲打开女儿电脑后，女儿桌面背景还是与母亲以前的合照，画面此时静止片刻，观众可以想象父亲内心对亡妻的思念有所触动。而当父亲寻找各种线索却毫无所得时，画面再次静止，观众可以观察到原先干净的桌面上已经混乱地放满各种文件，此时父亲混乱焦急却又无助的心情完全被表达出来，杂乱无序的桌面同时也越发烘托紧张悬疑的气氛。桌面背景的最后出现是在影片结尾，女儿主动将意外发生后的父女合影设定为桌面背景，自然就将二人通过此事件已经解开心结，准备共同迎接新生活的意义表达了出来。

比较特殊的桌面更替是屏幕保护程序的出现。在父亲正值身心俱疲之时，黑色的画面上自右下角浮上来一条光束，缓慢变幻着移动至画面中心，这一过程一直持续到右上角弹出女儿的通话请求窗口，时间持续近10秒。过程中画面上视觉元素极其单一，光束的幻彩与黑色背景也形成高反差对比，观众的目光自然紧跟着唯一运动着的彩色光束。再加上音乐营造气氛，像是在向观众提示平静背后暗藏危机，而父亲紧张不安的混乱思绪恰如无序摆动着的光束。

当然，导演可以成功以桌面代替布景来构建人物形象的前提，在于处于信息时代的我们都极其熟悉并且认可媒介与我们的紧密联系，“影片中的桌面系统不断通过搜索行为，建立各种数据模型，以确定不同时空中的坐标和身份”。或许在当代社会通过电脑桌面去认识一个人会更加快速准确，这样的现实甚至也是这部电影的剧情得以合理展开的大前提。

四、余 论

本片导演曾在采访中说道，他以前没有想过自己原来懂得甚至掌握一门新的语言，这门语言就是科技的语言，就是我们每天在如何使用网络工具。(2)《网络谜踪》导演Aneesh Chaganty接受圣丹斯电影节官方采访。就现代生活中我们使用科技产品和社交媒体的频率而言，完全可以说我们自身的生活方式已经被电子化，我们的四肢和大脑正在逐渐被媒介所置换，现在已是“人是媒介的延伸”的时代。

在这样的时代里，怎样才能更好地满足观众对“真实感”的需求呢？毕竟在看过了那么多各种形式的光影后，他们已经很会分辨景框内外的世界。《网络谜踪》一方面是以电脑屏幕展现故事的伪纪录片，另一方面却又来回中断纯粹的记录行为，呈现极端的视觉效果甚至是引入新的视点。它的成功或许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新思路：现代人们需求的真实不只在于尽可能地模仿现实，而是提供一个可以交互共感的平台。观众可以不相信影片中的每一个镜头，但他们仍然愿意沉浸其中，不断切换主人公和旁观者两种意识，抢先于主角在大量的附加信息中寻找结局，在主线之外发现数条支线情节。

大火英剧《黑镜》最新推出的特别篇剧集《潘达斯奈基》，已经将传说中的交互性影视变为了现实，观众可在观看过程中通过选择决定故事走向，不同的选择最终指向5个不同的结局。这个例子会是崭新影视表达方式的开始吗？而随着VR/AR、大数据、人脸/情感识别等技术的发展，未来观众和媒介之间的交互程度只会越来越深刻，到那时观众的“真实体验”又该被如何满足呢？我们拭目以待。